麥秸垛 正文 第七章
    一切又靜下去。

    冬閒時節,端村冷清了,知青點也冷清了。女生們常常抓幾把秋天刨下的花生散在爐台上烘烤,然後上鋪將腳伸進各自的棉被,開始織毛衣、納襪底,各色的繡花線攤了一鋪。她們不時把端村的姑娘請來出花樣子,一個新樣子博得了大家的歡心,於是爭著搶過描花本,一張複寫紙你傳給我,我傳給你,將花樣拓下來,再描到襪底上拿花線納。納完自中間割開,一隻變作一副,花樣也徹底顯現出來。大家驚歎著自己的手藝。

    離年近了,端村的姑娘們不再來了,整日坐在家裡給自個兒納。還變著法兒討來對象的腳樣給對像納。頃刻間她們都定了親。

    一股惆悵從女生們心底泛起。她們不再驚歎自己的手藝,手中的襪底便顯得十分多餘。

    男生們關在宿舍裡,整日在鋪上抽煙、摔跤、喝薯干酒。他們願意出一身大汗,還願意讓對方把自己的棉襖撕爛。破棉絮滿屋子飛揚,人們大笑。

    沈小鳳從供銷社買來一團漂白棉線,用鉤針鉤領子。領子鉤到一半,晚上跑到男生宿舍去找陸野明。

    自從那回看電影之後,人們發現,沈小鳳不再找茬兒和陸野明爭吵。一種默契正在他和她心中翻騰,時起時伏,無法平息。就像兩個約好了走向深淵的人雖然被攔住,但深淵依舊擺在他們面前,他們無法逃脫那深淵的誘惑。陸野明暗自詛咒沈小鳳這個魔鬼,卻又明白只有她才能縮短他和那誘惑的距離。懷了莫可名狀的希望,他愈加強烈地企盼超越那距離,到那邊去體驗一切。

    沈小鳳走進陸野明的宿舍,站在"掃地風"爐邊,手裡的鉤針不停。爐火烘烤著她的手和臉,那臉染上橘紅,雪白的領子也染上橘紅。手指在上面彈跳,手腕靈活地抖著。

    陸野明在地上來回地走,高大的影子不時被燈光折彎,一半橫在地上,另一半躥上頂棚。

    "過來,讓我比比長短。"沈小鳳停住手,用心注視著陸野明。

    陸野明只是來回地走,不搭茬兒,也不看沈小鳳。

    "過來呀……"沈小鳳又說。

    "告訴你件事。"陸野明忽然打斷沈小鳳,"明天晚上有電影。"

    陸野明說完甩下沈小鳳,推門就走。

    沈小鳳的手一哆嗦,白領子掉在爐台上,差點掉進爐膛。她麻利地撿起領子撣撣爐灰,在鉤針上繞了兩圈,揣進棉襖口袋。

    第二天後半晌,喇叭裡果真傳來了電影消息。

    放電影如同開會學習,歷來要用大喇叭通知到全村。黨員、團員、貧下中農均在通知之列:

    "全體的黨員,全體的團員,黨員團員黨團員!全體的貧下中農!今兒黑介放電影,今兒黑介放電影!電影叫-尼邁裡訪問中國-,就是外國人訪問中國。尼邁裡是個外國人,啊,外國人!外國人訪問中國就是到咱們中國來訪問,啊,來訪問。黨員團員黨團員,貧下中農們!都要提高革命的自角(覺)性,要按時到場,按時到場!看的時候也不要打鬧,也不要起哄,啊,不要起哄!"

    電影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在端村上空迴盪,楊青坐在屋裡靜聽。只覺得那聲音裡充滿了提醒,充滿了煽動。

    上次《沂蒙頌》後,三個人沉默著走回知青點。接著,便是沈小鳳和陸野明之間的沉默。那沉默令楊青十分的不安。只有她能準確地體味那沉默意味著什麼,那是沈小鳳對陸野明的步步緊逼,那是陸野明的讓步。

    楊青內心很煩亂。有時她突然覺得,那緊逼者本應是自己;有時卻又覺得,她應該是個寬容者。只有寬容才是她和沈小鳳的最大區別,那才是對陸野明愛的最高形式。她懼怕他們親近,又企望他們親近;她提心吊膽地害怕發生什麼,又無時不在等待著發生什麼。

    也許,發生點什麼才是對沈小鳳最好的報復。楊青終於捋清了自己的心緒。

    天黑了,楊青提了馬扎,一個人急急地往村東走。

    電影散場了,楊青提了馬扎,一個人急急地往回走。她不願碰見人,不願碰見麥秸垛。

    電影裡那個身穿短袖衫的外國貴賓在中國的鮮花和紅旗裡,儘管走到哪裡笑到哪裡,卻終究沒能給端村人留下什麼可留戀的。端村人紛亂地撲向四周的黑暗中,半大孩子們則在黑暗裡穿插著奔跑,嘴裡仍然高喊著"乳汁"!"乳汁"!那聲音傳得很遠,很刺人。

    楊青走在最前頭,將那聲音甩下很遠很遠。

    陸野明和沈小鳳卻甘願經受著那聲音的激勵,決心落在最後。直到叫喊著的孩子進了村,他們還遠離著村邊場上那個麥秸垛。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陸野明的步子漸漸大起來。沈小鳳緊跟眼前的黑影,也加大了步子。

    無言的走路沒有使他們發生上次那樣的恐懼,黑夜只是攛掇他們張狂,大膽。"乳汁"變作的渴望招引著他們,腳下的凍土也似乎綿軟了。他們彷彿不是用腳走,是用了渴望在走。

    他和她並沒有看見那碩大的麥秸垛,卻幾乎同時撞在了那個沉默著的熱團裡。沈小鳳只覺得心在舌尖上狂跳。忽然,她把手準確地伸給感覺中的他。

    那黑沉沉的"蘑菇"在他們頭頂壓迫,彷彿正向他們傾倒,又似挾帶他們徐徐上升。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人的體溫,垛的體溫。

    …………

    起風了,三三兩兩的知青奔進屋來,將馬扎扔到屋角去。陸野明的宿舍敞開著門,楊青身上一陣陣發冷。她跑進那扇敞開著的門裡,給"掃地風"添煤。

    爐膛裡的底火很弱,煤塊變作灰白色。楊青身上更冷。她一眼便看見陸野明的空床鋪,看見空鋪上那件扯破的油棉襖。她扔下煤鏟抱起那襖,故意將臉貼在油膩的領子上,一股陌生而又刺人的氣味立刻向她襲來。她斷定那氣味此時也正在襲擊著另一個人。

    她抱著襖回到自己的宿舍,開始在燈下縫補。現在她只需要聞著那氣味進行縫補,縫補才能抵消那裡正在發生著的一切。

    那裡。該發生的都發生著;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很晚,楊青把縫好的棉襖搭在身上過夜。

    早晨的空氣干冷干冷,院裡堅硬的土地裂開細紋,像地圖上的山川、河流。

    處處覆蓋著細霜。

    楊青嘴裡冒著哈氣,踏著霜雪抱柴禾做飯,又踏著霜雪下白薯窖拿白薯熬粥。

    風箱在伙房裡呼嗒、呼嗒地叫起來,青煙絲絲縷縷地由屋頂的煙囪冒出去。

    陸野明拱出棉門簾,站在門口很仔細地刷牙。

    沈小鳳的門緊閉著。

    街上往來著挑水的人。筲系兒吱扭扭叫著,似女人的抱怨,似女人的咿呀歌唱。

    家家都冒著青煙。

    端村一切照舊。知青點一切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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