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由國家承認的全國性文學獎項早已規範化。目前,全國性短篇小說獎只有一種,即魯迅文學獎全國短篇小說獎,每兩年評選一次(少數民族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獎項中的短篇小說不計其列)。首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原可評出10餘篇作品,結果只評出6篇作品,蓋因「寧缺勿濫」——反過來說,競爭還不是十分激烈。要獲獎先要讀人家獲獎的作品,從中學到眼光、學到標準。此文作者崔道怡先生是著名短篇小說專家、資深編輯,先後參加了9屆全國短篇小說評獎。由他來「夕拾朝花」,回顧和介紹以往的短篇小說精品,是再合適不過了。
1、為什麼首選《香雪》?
1982年5月,《青年文學》雜誌推出鐵凝的新作短篇小說《哦,香雪》。
《香雪》問世之初,不太引人矚目。因為,那時人們更關注的是反映重大社會課題作品。隨著思想解放運動的深入,文學創作逐漸回復到它自身的軌道。但長期以來形成的觀念,總把思想內容列為衡量作品的首要標準。其實,那種所謂的思想內容,主要乃是一種單純的、直接的、具體的政治說教,跟真正的文學所需要的思想內涵,完全不是同一概念。
積習已久的思維方式,嚴重影響著對文學作品的價值判斷。當時,政治說教雖遭鄙棄,作品的社會性含量仍然被奉為第一。因此,那個時期受到廣泛推崇的短篇小說是:蔣子龍的《拜年》,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孫少山的《八百米深處》,航鷹的《明姑娘》,金河的《不僅僅是留戀》等。這五篇小說,大都是佳作。而它們之所以受歡迎的主要原因,則在於題材厚重、思想新穎。
鐵凝開始寫作的時候,並不是一名社會型的作者。那時她只有十六歲,是個中學生,眼裡的社會,主要就是和她同齡的女孩子。她第一次投稿,雖沒有被選中,卻得到了編輯部的熱情回信。我想這表明:她是很有才華的,但所寫內容在當時看來卻還不夠所需要的份量。1975年,她十八歲,發表了處女作兒童文學短篇小說《會飛的鐮刀》。1980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夜路》。此後,她的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引起了較大的反響。雖然如此,《香雪》剛發表時,相對說來社會反響則比較平淡。
而老作家孫犁,看過《香雪》之後,給鐵凝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今晚安靜,在燈下一口氣讀完了你的小說《哦,香雪》,心裡有說不出的愉快。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如一的。這是一首純淨的詩,是清泉。它所經過的地方,也都是純淨的境界。
讀完以後,我就退到一個角落,以便有更多的時間,享受一次閱讀的愉快……我想:過去,讀過什麼作品以後,有這種純淨的感覺呢,我第一個想到的,竟是蘇東坡的《赤壁賦》。
孫犁的這封信,後來被報紙披露了。顯然,老作家的聲望,他對《香雪》這樣的高度讚賞,立即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一些人開始尋找並閱讀這部作品,已經讀過的人則重新審視這篇小說。1983年1月,為推薦佳作參與評獎而創辦的《小說選刊》,選載了《香雪》。隨後,又轉載了孫犁的這封信。其時,1982年度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活動正進行中。第一批提供評委參考的備選篇目,已於1982年12月17日由《人民文學》評選工作組,按獲得讀者推薦票數多少為序確定,共有蔣子龍的《拜年》等13篇,沒有《香雪》。
1983年1月24日,由於《小說選刊》選載《香雪》已為讀者和評委得知,提供第二批16篇備選作品時,《香雪》被列其間。但1月29日進行的第一次評委會,沒有提到《香雪》。2月26日進行的第二次評委會,《香雪》雖被提到,但大都是放在發言的最後。起先,沙汀發言最後特意表明:「我個人最喜歡的,是《哦,香雪》。」接著,馮牧、唐、王蒙等一些評委,相繼都在發言最後表明:「個人偏愛《香雪》。」唐還在第二次會議結束時再次發言,特別說明:「我個人偏愛《香雪》,原先不敢講,既然有人講了,我就提出來把它的名次往前排吧。」王蒙則明確提出,將這一篇提到前五名——按照慣例,前五名實際上也就是一等獎。
1983年2月28日,評選結果揭曉,《拜年》名列第一,《香雪》名列第五。我在1999年發表的《春花秋月系相思》第四部分《春蘭秋菊留秀色,雪月風花照眼明》中,曾經寫道:「儘管如此,在我看來,仍不足以顯示它應有的地位和實際的價值。《香雪》之美能被感知,感知之後敢於表達,存在一個暫短過程。這個過程表明,在評價作品文學性和社會性的含量與交融上,有些人還有些被動與波動。當社會強調對文學的政治需求時,社會性更受重視;當形勢寬鬆了對文學的制約時,藝術的美感才得更好地煥發其魅力。……雖然,1982年獲獎作品的第一名,是蔣子龍的《年》;但是,代表短篇小說創作成就與特色的,是《哦,香雪》。多年之後,時過境遷,《拜年》或許會被忘記,而《哦,香雪》則將以其純淨的詩情,雋永的意境,常被憶及,不會忘記。」
我參與過多次評獎活動,我經歷過多次對於作品的各種評價,只有1983年這一次,只有《香雪》這一篇,曾出現如此的奇特現象。這難道不該引起我們對於文學發展的歷史思考嗎?這難道不足以表明《香雪》這一篇小說在文學史上具有其獨特的地位嗎?
2、小說應該如詩
孫犁讚賞《香雪》的中心詞,就是說它「從頭到尾都是詩」。詩與小說本是兩種不同的文體,詩被稱為抒情的文學,小說則被視為敘事的文學。為什麼說小說如詩便是好小說呢?好就好在敘事之中的抒情,達到了如詩一樣的美感效應。
事實上,也可以說,所有小說,都無不是抒情之作。文學,無論通過哪一種文體表達,全是思想與感情融會的結晶。我國古代文論家劉勰在其《文心雕龍》中指出:「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又如十九世紀俄國著名文論家別林斯基所說:「感情是詩人天性的主要動力之一,沒有感情,就沒有詩人,也就沒有了詩」。「每一篇藝術的作品,都應該是熱情的果實,都應該貫穿著熱情。如果沒有熱情,就不能理解是什麼使作家拿起筆來……」正是這樣,引起創作衝動的,往往是作家曾經一度體驗過的感情。他要運用語言形式所組成的形象體系傳達出來,以使讀者能夠獲得同樣的體驗,產生相近的感情,這便是文學的活動。若在這個意義上說,所有創作,包括小說,都是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