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短篇小說、散文隨筆 短篇小說 逃跑
    二十多年前,老宋從北部山區來到這個城市,這個劇團。

    那正是城市居民儲存大白菜的時代,儲存大白菜半是生活需要半是政府號召,因此買大白菜還有一種買「愛國菜」的名義。冬天,大白菜下來了,各戶都要買回足夠全家吃到來年開春的大白菜。那時的蔬菜市場和居民的關係,就是菜農用大車小輛把愛國菜送至各家各戶的關係。

    一個黃昏,老宋被親戚領到團長面前。團長正在卸大白菜,一輛膠輪大車正停在單元門口。白菜們剛被過完秤,碼成齊腰高的一堵牆,少說也有七八百斤。待團長給菜農數完錢,打發他離去,親戚才對老宋說,這就是團長;又對團長說,這就是老宋。團長不在意地答應一聲,只一個勁兒地打捋他的愛國菜,顯然他是在琢磨怎樣盡快把它們運上樓去。老宋看出了團長的意思,問了聲:幾樓?親戚替團長回答說四樓。老宋便說:叫我吧。像很多北部山區的人一樣,老宋把「我」說成「餓」。說完,他左右開弓地夾起四棵菜就往樓上走。親戚和團長站在樓前聊起天,誰也不去理會老宋的搬菜運動。當他們再次注意到老宋時,白菜已被搬運一空。這時團長才想到請親戚和老宋上樓坐坐。他們上得樓來,見白菜正好被碼放在團長想要碼放的地方——無非是樓梯一側,門的兩旁。

    團長領親戚蹭著白菜側身上樓側身進門,把老宋讓進客廳,拉開燈。親戚坐下了,老宋卻堅持站著。團長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眼前的老宋。老宋五十歲左右,個子偏矮,闊嘴、大臉,屬於那種天庭飽滿、地頦方圓的忠厚長相。他的站相兒不是有些山民的瑟縮,他身子稍稍前傾,垂手侍立,像個老雜貨店的夥計,彷彿隨時都準備從櫃檯裡探出身子,謙遜、熱情地侍候來客。團長暗想,這分明是一個幹活麻利、不招人討厭的人——老宋是被親戚介紹來這團看守傳達室的。後來團長便和親戚講起他被借調出國赴意大利演出的事。這團常有人被借調出國,但他們並非擔任主演,而是去作「武行」,這團的演員武功好,善翻打,跟頭翻得漂亮。團長此行便是去意大利翻跟頭了。提起意大利,一直不曾開口的老宋突然插了句嘴,說,意大利屬南歐,從地圖上看像只靴子,高跟的。他把「高跟」說成「高更」。團長笑了,不是笑他的口音,是驚奇老宋的出其不意,聰慧和文化兼而有之的出其不意。不用說團長本人,就是這團文化水平最高的編劇,也未必想到意大利像只高跟靴子。團長的笑給親戚和老宋都增加了信心,親戚再添油加醋對老宋的優勢做些講解,諸如家庭情況簡單,老伴已去世,一個閨女也嫁了人,他工作起來定會專心等等,老宋的事就這樣定了,他成了這團傳達室的長期臨時工。

    老宋任傳達的這團叫靈腔劇團,國營。這靈腔在北方雖然不能和京、評、梆、豫相比,但在這一方,這半個省吧,還有著相當的代表性。老一代的名伶,男角就有六歲紅,八歲紅,九歲紅;坤角也出過大綠菊,白茉莉,晚香玉。近幾十年有過幾次晉京調演,幾位年輕藝人和「梅花獎」也曾經擦肩而過。靈腔還參加過數次省劇地位的競爭,雖未成功,但畢竟又給這劇種增添了一些光彩。在劇場藝術不景氣的大形勢下,靈腔團卻磕磕絆絆地生存了下來——當然,每年的四百場「野檯子」,是維繫他們生存的主要方式。

    老宋在團裡的任務是傳達、收發,兼燒一個開水鍋爐。中國人對開水本來就情有獨鍾,開水對藝人則更顯重要。演員進排練場之前,水瓶子裡的茶葉必得先用開水沏上,之後隨喝隨續,一續一天。不光演員,家屬們也需要定時定點打開水,屆時或拎壺或提桶,魚貫來到老宋的鍋爐房。打開水,對於一個劇團,乃至對於每一個有單位的中國人,真是一件實實在在、心照不宣的便宜事:開水,白打!老宋也深知這點,所以他對人們的開水觀就格外重視。每天早、中、晚,鍋爐不僅定時定點燒開,溫度也絕對可靠。那時,老宋還必得站在當院,亮起大嗓喊幾聲:「水開了!」老宋所站的當院,正是這團一面為辦公樓,一面為宿舍樓,一面為排練場的三面合圍的中心地帶。老宋一喊,果然人們都坐不住了,即使有的人家暖瓶正滿著,老宋的喊也會讓他們心動地再去打上一鍋——端回家可以把髒污的下水道沖沖,開水沖油污,有勁兒。再說,老宋的喊裡是有稱謂的,這稱謂似更能激起人們對開水的熱情。為了這稱謂,當初老宋還頗費了一些心思:他當怎樣稱呼他們呢?喊團長水開了?他卻不能只招呼團長一家,那豈不是眼裡只有領導嘛——這不符合老宋的做人準則。喊演員們水開了吧,這樓裡還有不是演員的職工。喊同志們,同志們水開了,又彷彿把自己擺錯了位置,彷彿是一個領導在向大夥兒發命令。什麼也不說呢,就喊水開了水開了?可那是一種對所有人的失禮。發愁的老宋沉思良久,最後想起了一個稱呼:老師。老宋最尊敬的人莫過於老師了,自己那點有限的地理知識,就來源於他在鄉村初中時的老師。那時,他最喜歡的課就是地理課。後來因為家境不好,他只念到初二。現在老宋決定將全團幹部演員職工家屬統稱為老師。老師這個稱謂畢竟誰都不反感,演員聽了高興,領導和職工家屬也不會挑禮,無親疏遠近之嫌,無厚此薄彼之意。於是,老宋就站在院子當中開始了他的呼喊:老師們水開了!老師們水開了!

    時間久了,團領導竟把老宋的呼喊固定成最好的因事召示全團的形式。比如開大會,比如演出出發前的裝車,比如年節時分大米,比如和哪位老藝人的遺體告別,都是老宋站在院中呼喊:老師們開會了!老師們裝車了!老師們分大米了!老師們和九歲紅老師告別了!九歲紅的後代聽出了彆扭,想去找領導反映,一位唱小生的老夏說,今天的追悼會就靠了老宋這一嗓子,開得多熱鬧。你要靠領導通知,人們十有八九不到,你說哪個划算。

    不過,這並不是說老宋是一個喜愛喧鬧的人,相反,他沉默寡言的時候居多。他的語言似是很金貴的,不像他的兩條腿那樣勤快。每天每天,他按時出入各個辦公室和排練場分發報紙、雜誌、信件。他步履輕捷,悄無聲息,就會把報紙、雜誌分送給該送的人,且從未出過差錯。就連家屬中第二代乃至第三代所訂的名目古怪、圖文花哨的報刊,他也會毫無怨言地親自送至他們手中,那時他只有兩個字:你哩。他把「你的」說成「你哩」。除了分內的事,分外的事老宋也沒少做。二十多年,光是搬白菜,這團裡有誰家沒讓老宋幫過忙嗎?沒有。後來,儲存大白菜的時代終於過去了,但這團裡的家屬們需要老宋幫忙的事情卻沒有過去。五樓的人們說,老宋,幫我把這罐煤氣扛上去吧。三樓的人們說,老宋,我買的沙發來了,你給搭把手吧。一樓的人們基本不用老宋幫忙抬東西,但有幾位婦女喜歡織毛衣。天氣熱的時候她們坐在院子裡,坐在傳達室門前的樹蔭下忙手裡的活計,見老宋有空,就喊,老宋過來,給我架著毛線。老宋坐在小板凳上和女性家屬面對著面纏毛線,一邊靜靜地聽她們聊天。有時她們也打趣他,說,老宋,你看上我們當中的誰啦,我們就照著模樣給你「尋摸」一個。老宋落寞地笑笑,撐著毛線的雙手挓得更開,猛看去,好像要抱住眼前的誰。這場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卻從來沒人說閒話,就因為坐在對面的是老宋,老宋的人品這團裡的人是心中有數的。

    老宋管傳達,管收發,管喊老師們打開水,管各家輕輕重重的瑣事,有時還兼任團裡的炊事員。逢團裡趕檯子演出時,炊事員臨時有事走了,老宋就來了。老宋一鍋煮五六十號人的麵條,不夾生,不糊鍋;撈出麵條,再切十五斤黃瓜的菜碼兒,麵條都不見「坨」。當演員們臉上帶著妝拿著大碗打麵條時,老宋每一把抓起的菜碼兒黃瓜絲不會差出三五根。演員們都誇老宋分菜碼兒沒偏向。

    老宋在這團裡自然是被人喜歡的,但他並非同誰都一團和氣。遇到真正「較真兒」的事,老宋從不喪失原則。他會毫不客氣地對一位端碗打飯的旦角兒說,哎,你等等,今天你腦門上的小彎兒可沒貼正,第四個、第五個小彎兒應該緊貼眉梢兒。他也會突然對一位光著膀子的男演員說,要是在台上,你可不能嫌熱就不穿「胖襖」。唱小生的老夏在這團裡算是老宋的好友了,老宋照樣會在某些時刻叫老夏下不來台。有一回,他突如其來地問老夏,夏老師,你演過《呂夢征》沒有?老夏說演過。老宋說,你把出場那四句唱,給我唱一遍聽聽。老夏說,你這是考我,我給你唸唸吧。呂夢征是個窮書生,上場四句唱是這樣的:天無事星斗渾,地無事草無根,君子無事大街上混,鳳凰無事落雞群。老夏念完問老宋有什麼破綻,老宋說,從字音上聽沒什麼破綻,我是問你天無事是哪個事?老夏說事情的事唄,還能是哪個事。老宋道:錯了,應該是形勢的勢,勢力的勢。這四句唱是說天、地、人,也包括鳳凰,失去了勢力一切就變樣了。老夏不服老宋,堅持他的「無事」說,並要求老宋和他一塊兒去問團長(那位當年買愛國菜、現已退下來的老團長)。二人找到團長,團長說,都是跟師傅模仿的音兒,說不準。出了團長的家,老宋說,翻跟頭的事兒你問團長行,這件事終歸你得問我。老夏琢磨出老宋有道理,就說我請你喝酒吧。老宋說,我得回傳達室喝疙瘩湯。

    後來老夏還是追到傳達室邀請老宋去他家喝酒,推開門,見老宋正蹲在地上,直接就著一口鐵鍋呼呼地喝疙瘩湯。在從前,這團裡的人們好像誰也不曾留意老宋怎麼吃飯又吃些什麼飯。其實老宋一直就這樣吃飯,蹲著,就著一口鍋。就像從前在老家,在山上,在屋簷下的台階上,在場院裡。那時他有家,有女人。現在他只有一個自己,怎麼吃不是個吃呢。必要時他甚至可以連碗都節約掉,直接從鍋裡舀著吃,也省得刷碗了。老宋給團裡煮麵條、分菜碼兒一絲不苟,自己吃飯可就潦草多了。這使老夏心裡挺不是滋味兒,他看著老宋的吃相兒,看著他那白菜幫子似的臉色,提醒老宋說,老宋,咱們得講點營養,看看你的臉什麼色兒?白菜幫子色兒。你得吃肉。

    對老夏表現出的友情,老宋卻持比較謹慎的態度。不是不想領受,是覺得自己和他們畢竟不是一種人。友誼這東西,須建立在平等基礎上。就對這個問題的思考而言,不能說老宋淺薄。老宋對老夏的提醒,只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心想我還不懂營養?人體每天所需熱量至少是2000大卡,我離這還差得遠哩。我講營養,我那鄉下的閨女呢,我那外孫子呢。慢慢地,他只向老夏訴說了一些家事。他那嫁了人的閨女,嫁的是一個更窮的地方的懶人。前幾年那人忽然扔下老宋的閨女和一個剛滿月的孩子走了,不知去了哪裡。閨女的日子很難,處處得老宋接濟。老夏明白了:怨不得。又過了些時候,老宋的閨女領著他的外孫子到這團裡來看老宋,老夏想,唔,這是擠老宋的疙瘩湯來了。

    老宋的閨女,看上去有點悶頭悶腦,穿一身鄉村集市上買來的墨綠色假警服——那些年鄉村中的男女很喜歡穿假警服,肩上釘著似是而非的肩袢兒;春秋單穿,冬天就罩上棉襖。老宋閨女的假警服裡就套著紅花棉襖。棉襖肥,警服瘦,警服把棉襖勒得下擺都冒出來。老宋的外孫當時剛及上學年齡,和母親一樣,穿一身兒童號碼的假警服,自覺站在這院裡就有了威風。在老宋看來,日子雖難,可也算天倫之樂。有時閨女也給老宋包餃子,餡兒裡沒肉,只放些白菜和蝦皮。閨女的手藝也不濟,餃子包得「坐」不住,都癟癟地仰在箅簾上,俗稱「仰擺餃子」。可那畢竟是餃子。那時閨女在屋裡包著餃子,外孫在院裡跑跳。老宋看看屋裡,又看看院裡,他是滿足的。當外孫撿起一個扔在院裡的破足球就踢時,老宋以進城多年的觀察力,看出了外孫踢球姿勢和跑跳姿勢的村氣。他發現外孫跑時胳膊端在兩肋邊不擺動,脖子生硬地僵持著,上身向後稍,肚子朝前挺,彷彿他不是用腿在跑,他是用肚子在跑。當他起腳踢球時,便縮起脖子,咬緊牙關,好似蹬踹一塊石頭。老宋告訴外孫,踢足球學問可大哩,可不是你這樣。外孫就問那是啥樣?老宋知道一句話講不清,自己又不會示範,便說,先照著你的樣式踢著玩兒吧。臨走,外孫非讓老宋給他買個足球不可。老宋沒給外孫買足球。他想,一個球就是一個月的糧食錢,目前全家人急需補充的是大卡——熱量。

    光陰像箭一樣。

    老夏要退了,老宋也更老了。他走路不再是快步,有點拖著腿的樣子。當他走過來,人還沒到眼前,你就能聽見鞋底蹭著地面的嚓嚓聲。時代在變,這個團也不斷改變著一些舊習慣。比方遵照市政部門「天要藍,水要綠」的要求,取消了開水鍋爐。這使老宋輕鬆多了,他再也不必老是惦記著站在院裡喊老師們打開水了。他開始在別的方面出錯兒:他的記性差了,有時候會把張三的信送到李四的辦公室去。有時候團長讓他喊開會,他也忘了喊。但是這團的人們念著老宋的為人和他的孤單,他們沒有辭退他,他們對他的出錯兒持寬容的態度。是人哪有不出錯兒的?而且他們假裝沒看見他的出錯兒。直到有一天,老宋的腿不爭氣地真出了大毛病。

    二十多年老宋沒有病過,白天尤其不願意躺在床上,那個白天他躺下了,還叫來了老夏。他對老夏說,我得上醫院。

    老宋的腿病老夏早就知道,他患的是左下肢周圍血管綜合症,俗稱老爛腿。老夏也知道,老爛腿不及時根治,還有截肢的危險。從前老夏替老宋瞞著,現在是瞞不過去了,老宋的腿腫得像檁條,淌著膿血。老夏用自行車馱著老宋去了醫院,醫生為老宋檢查之後說盡快手術吧,保腿要緊。老宋問手術得多少錢,醫生說,一萬五左右,要看手術難度和住院時間長短。老宋說怎麼這樣貴?醫生說,這種周圍血管病,血管要一根一根地收拾,神經要一根一根地接上,接哪根神經不得幾十塊錢。老宋對老夏說,咱們回去吧。

    一萬五千塊,對老宋來說這是個天文數字,他全部的積蓄連一百五十塊錢也不到。回到傳達室,他不再往床上躺,只是坐在椅子上發呆。半天,老宋對老夏說,由它去吧,反正我也老了。哪裡黃土不埋人,我也該葉落歸根了。老夏說,你說到哪兒去了,哪兒有過不去的河?

    老夏安慰了老宋,但要過河談何容易。他想去找領導,轉念又想,這可不是領導一拍板會計就點錢的事。一個剛夠發工資的劇團,不用說臨時工老宋,老夏自己口袋裡就經常裝著報不了銷的藥費。這樣,他走到辦公樓前就站住了。當年老宋呼喊老師們水開了,老師們分大米了……的時候就站在這裡。老夏站在這裡,心中湧起一股子說不出的熱望,他想,何不把老宋的事用老宋的辦法召示一下全團呢。第二天,辦公樓門前貼出了一張告示,上寫:尊敬的老師們,目前老宋遭了大難,請大家都獻出些愛心吧!接下來,告示寫明了老宋的病情及所需費用的數目,請大家量力而行。末尾的署名是老夏本人。老夏寫給全體老師們的告示果然在這團裡發生了效應,全團上至團長,下至演職員工及家屬都獻了愛心。

    老夏走家串戶,挨門斂錢,折騰了幾天,卻只斂夠了那個數目的一半。於是他又把從前在這團裡工作過、後來調走的人列了個名單,騎上自行車,到這城市的四面八方去找這些人。老夏見到他們,口沫四濺地敘述著老宋的不幸,以喚起他們更大的同情。其中一位從前在團裡搞燈光,後來自己辭職出去賣音響的青年慷慨解囊,答應其餘的錢全部由他出。說,從前在團裡工作的時候,他正在搞對象,每天夜裡兩三點才回來。每次敲大門,睡夢中的老宋都會及時從床上爬起來給他開門,而且既不打聽,也不抱怨。團裡要給這青年處分,找老宋作證,老宋說沒見這青年晚上出去過。這青年對老夏說,就這一條,我終生不忘,我太太知道也得找老宋去磕頭。

    老夏成功了,他用一個星期的時間,為老宋籌集到一萬五千捌百六十二元人民幣。為此,他專門找到現任團長,邀團長同他一道去給老宋送錢。一來顯得鄭重,二來也算有個旁證,團長可以證明他把捐來的錢一分不差地奉獻給了老宋。二人於當晚來到傳達室,將這筆錢鄭重地交給老宋。

    老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耳朵嗡嗡作響,身子像墜入雲中。眼前的兩張臉影影綽綽似有似無,聲音也遠得不行。唯有那厚厚的一摞錢鋪天蓋地堵在眼前,那不是別的,是真錢啊,那是老宋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錢,一次,這麼多。

    老宋一夜沒睡,他數了一夜錢。他把它們分門別類再排列組合;他一張一張地撫摩它們,一張一張地在燈下照它們,一張一張地把鼻子湊上去聞它們。一些新錢嘎巴嘎巴響得很脆,在沉靜的黑夜裡驚天動地;一些舊錢散發著微微辛辣的油泥味兒,或者黏黏的霉潮氣。即便一張兩塊錢的舊票,壓在掌上也是沉甸甸的,直壓得他掌心下墜。老宋數完錢就開始想心事,他想,難道他的腿真有病嗎,難道他真的要把剛剛數過的這些東西都扔給醫院嗎?想著想著,他忽地站了起來,伸出左腿上下打量著它,或者叫作掂量著它。他決心不再相信這條腫得檁梁似的腿是條病腿。為了證實自己的見解,他給自己擺了一個很奇怪的姿勢:他右腳離地,單用那病腫的左腿撐起全身的重量,他竟然金雞獨立般地站住了。他又做了幾下類似兒童踢毽子、跳房子之類的動作,居然也做出了。接著他想起演員,練功時的大騙腿、打飛腳、旋子這些用腿做出的高難動作,他依次模仿起來,形態雖然怪誕、卻是悲壯。這些動作將老宋折騰得激動不已,直到他稀里嘩啦摔在地上,一個形容才確鑿地來到他的腦海中,他雙手掐住他的病腿想,這哪兒還是一條腿啊,分明是一條爛冬瓜。傳達室的燈亮了一夜。

    早晨,老夏吃過飯,就來叫老宋去醫院。雙眼佈滿血絲的老宋說,我想等一天,等我閨女來了也不遲。老夏覺得有道理,動手術是要家屬簽字的,老夏終歸不是老宋的家屬。

    這天晚上傳達室分外安靜,老宋八點鐘就熄了燈。第二天,當老夏又來傳達室催促老宋趕快去醫院時,發現傳達室已空無一人。老夏騎車趕往醫院,醫院並沒有老宋。為老宋做過檢查的醫生說,那個病人來是來過,又走了。老夏說他不是來住院做手術的嗎。醫生說不是,只是問做靜脈修復術便宜還是鋸腿便宜。醫生告訴他當然是截肢手術便宜,兩三千就夠了,他聽完就走了。老夏回到團裡,又來到傳達室,先發現窗台下的桌子正中擺著一串鑰匙。老夏認出,這是老宋掌管所有門戶的鑰匙。再細看,見老宋的床上被褥沒了,一隻放衣服的白茬小木箱沒了,地上的鐵鍋也不見了。老夏想,這是走了。他不忍心用逃跑來形容老宋。

    自此老宋就從這個靈腔劇團和這個城市消失了。

    老夏終於氣憤起來,團裡的老師們也氣憤起來,老宋的不辭而別顯然是愚弄了他們。他們那一片愛心呢?他們的錢是血汗錢,冬演三九,夏演三伏,一天三開箱。尤其讓老夏不能容忍的是,人們紛紛在他面前發些抱怨。人們對他說,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人們對他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告示可是你貼的。說得老夏一激靈一激靈的,好像是老夏騙了大夥兒的錢,並且協助了老宋的逃跑。老夏去找團長,要求團裡派人把老宋弄回來,把事說清楚。團長說,一個臨時工,怎麼去弄?他和團裡連個書面協議都沒有,人家本是來去自由的。老夏想起當年老宋的到來是靠了一個親戚的介紹,那親戚當是住在本市的。於是老夏七拐八拐又找到了老宋的那位親戚,向那親戚述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情急之中嗓門就有些高亢,像要吵架。最後他態度鮮明地向親戚宣佈說,老宋的這種做法不僅是對自己的身體不負責任,而且傷害了團裡所有同志的感情。

    老宋的這位親戚對老夏的慷慨激昂並不買賬,說,同志們為老宋捐款,我在這兒替老宋謝謝大夥兒了。你說傷害感情,話就扯得有點遠。錢不是老宋逼你們出的,是你們自願的。自願把錢給了老宋,錢就當屬於老宋。老夏打斷親戚說,可那錢是捐來專為給他治腿的。親戚說,他不是已經治了嘛。老夏說,他是怎麼治的?親戚說,不瞞你說,他回老家第二天就去縣醫院把腿鋸了,那兒更便宜,兩千不到,無須住院,隨鋸隨走。老夏驚呼道,我娘呦!親戚說,腿在他自己身上長著,怎樣處置自然是他自己說了算。他這麼盤算又有什麼過失?剩下一萬多又有什麼不好?一個鄉下人,又是窮閨女,又是窮外孫子。

    老夏沒有再和老宋的親戚「矯情」,卻也沒有被這位親戚說服。他只是,只是久久地憤怒難平,疑惑難平。他難以相信那親戚的話是真的——鋸條人腿怎麼也不能像鋸條板凳腿那麼簡單。不久,團裡有人從北部山區演出回來,告訴老夏說在新開發的一個旅遊景點看見老宋了,老宋坐在一個小鐵皮房子裡賣膠卷。老夏忙問腿呢?他是一條腿還是兩條腿?演出的人說沒看見,他坐在窗口,只能看見上半身。

    老夏決心去作一次北部山區的旅遊,他很想親眼目睹那逃逸的老宋之現狀,很想用這親眼目睹來刺激起對方的尷尬、難堪和愧疚,他並且要直接領受對方這尷尬、難堪和愧疚。好比一個專窺測人隱私的暗探,又如同一個追蹤犯人的警察。不能說老夏這按捺不住的想法有多麼厚道,可也不能說他這想法完全不合情理,畢竟他為保全老宋的腿出過大力。他坐上長途大巴,經過了六個多小時的旅途,到達了老宋的家鄉,到達了那個新開發的旅遊景點。他下得車來,直奔車站周圍那一片出售旅遊紀念品的小商亭,幾乎沒太費勁,他很快就發現在一個小鐵皮屋子旁邊站著老宋。老宋拄著雙拐,正指揮一個健壯的年輕人往小屋裡卸貨。老夏的目光停在老宋的下半身,左腿那兒空著,挽至腿根部的空褲筒好像一團揉皺的搌布。這使老夏心中湧上一股酸澀,一時竟想不好到底該不該去和老宋打招呼。

    拄著拐的老宋也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老夏,頓時停下對那年輕人的指揮,木呆呆地愣在那裡。接著,老夏在老宋臉上找到了他想要找的表情:尷尬、難堪、愧疚,還有受了意外驚嚇的恐懼。這使老夏想到,老宋到底是個有文化的人,深深懂得自尊。可他還是不知如何上前去同老宋打招呼。突然間,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動著全身,拖動著雙拐奮力向前;他佝僂著身子在遊人當中衝撞,如一隻受了傷的野獸;他的奔跑使老夏眼花繚亂,恍惚之中也許跟頭、旋子、飛腳全有,他跳躍著直奔一條山間小路而去,眨眼之間就沒了蹤影。

    正在卸貨的年輕人不知出了什麼事,看著近前的老夏說,你是不是認識我姥爺?老夏說是,我們是老……朋友。年輕人說,你好像把我姥爺給嚇著了。老夏答非所問地說,你是老宋的外孫子吧,十幾年前我在我們團裡見過你。那會兒你還小呢,在院子裡踢球。外孫子說,原來是這樣。那我姥爺為什麼一看見你就跑呢?老夏想了想,說,也沒準兒你姥爺是給我買肉吃去了。外孫子說,看著你怪渴的,喝一瓶康師傅冰茶吧,你是我姥爺的朋友,不要錢。老夏說不不,你們不容易。外孫子說,現在好多了,我姥爺從城裡回來才開了這個小賣店。那會兒我讓姥爺給買個足球他光說沒錢,敢情攢了一萬多呢。老夏問這個店一天能賺多少,外孫子說賺個六七十塊吧。老夏想,五天就能賺出看傳達室一個月的錢了。外孫子把冰茶遞到老夏手裡,老夏堅決不要。外孫子又說,那你拿上一張旅遊圖吧,看圖旅遊省得迷路。這裡的山水很好看。

    老夏接受了外孫子贈送的旅遊圖,他把它打開,外孫子熱心地指著圖上的幾處,再次介紹說,這裡的山水很好看。老夏似是而非地看著地圖,他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外孫子指著地圖又說,你看我們這塊地方像什麼物件?老夏說看不出來。外孫子說,像只靴子,高更(跟)的。我姥爺告訴我的。老夏細看地圖,這才看出老宋家鄉的形狀正好比一隻靴子,如同當年老宋對意大利的形容一樣。他想,這地方如果沒有開發,就不會有人為它繪製地圖,熱愛地理的老宋便終生也不會知道,他的故鄉在地圖上也是一隻靴子。

    這本是一個讓人愉悅的話題,只是,老夏似乎再也沒有機會同老宋討論這個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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