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東西從美裡手中脫落,是銅質花瓶,那是天亭開幕致賀時對方送的回禮。
「美裡……你」靖子注視女兒的臉。
美裡面無表情,失魂似的動也不動。
但在下一瞬間,她雙眼圓睜,凝視著靖子背後。
靖子轉身一看,富堅正搖搖擺擺的站起來。他皺著臉,按著後腦勺。
「你們……」他呻吟地露出滿臉憎惡的表情,直盯著美裡。一陣東搖西晃後,朝她跨出一大步。
靖子為了保護美裡,連忙擋在富堅面前。「別這樣!」
「讓開!」富堅抓住靖子的手臂,用力往旁一甩。
靖子被甩到牆邊,狠狠撞到腰部。
美裡想逃,卻被富堅一把拽住肩膀。被一個大男人用全身重量一壓,美裡縮成一團幾乎快被壓扁了。富堅整個人騎在她身上,拽著美裡的頭髮,用右手甩她耳光。
「臭丫頭,老子宰了你!」富堅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女兒會死,靖子想,再這樣下去美裡真的會被殺死——
靖子環視自己的身邊,映入眼簾的是暖桌的電線。她從插座拔起電線,電線的一端仍連接著暖桌,但她就這麼拽著電線起身衝上去。
她繞到壓在美裡身上狂吼的富堅背後,把繞成圓圈的電線往他脖子上一套,使全身的力氣拉緊。
富堅唔地悶哼了一聲,往後一倒。他似乎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拚命地扯著電線。靖子死命地拉,現在如果鬆了手,就再無下次機會。不僅如此,這個男人肯定會像瘟神一樣從此陰魂不散的纏著他們。
可是如果要比力氣,靖子終究不是對手,電線從她手中滑落。
就在這時,美裡撲上去扯開富堅抓電線的手指。最後乾脆騎在他身上,拚命試圖阻止他掙扎。
「媽,快點!快點!」美裡大叫。
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在猶豫了。靖子緊閉雙眼,將渾身的力氣灌注到雙臂中,她的心臟撲通狂跳。她一邊聽著血液流淌的聲音,一邊繼續拉扯電線。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這樣過了多久。是聽見有個小小的聲音頻頻喊著「媽」,才讓她回過神來。
靖子緩緩睜開眼,依然緊握著電線。
富堅的頭部近在眼前。暴睜的雙眼是灰色的,彷彿正端視著虛無,臉部由於淤血變成紫黑色。勒過脖子的電線,在皮膚留下深色的痕跡。
富堅動也不動,口水淌下唇角,鼻子也溢出液體。
啊!靖子大叫一聲,扔開電線。咚的一聲,富堅的腦袋掉在榻榻米上,即便如此他依然文風不動。
美裡戰戰兢兢的從男人身上起來,制服裙變得皺巴巴。她跌坐在地,倚著牆壁,看著富堅。
母女倆沉默了好一陣子,兩人的視線都在不會動的男人身上,唯有螢光燈吱吱作響的聲音分外響亮地傳入靖子耳中。
「怎麼辦……」靖子喃喃自語。腦袋一片空白,「我殺了她。」
「媽……」
這個聲音,令靖子的目光轉向女兒。美裡的臉頰慘白,但雙眼充血,下方猶有淚痕。靖子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流的淚。
靖子再次看著富堅,即希望他起死回生又不太希望他復活的複雜心情佔據了她的心頭,不過看來他的確是活不過來了。
「是這傢伙……自己不好。」美裡屈起腿,抱著雙膝。她把臉往兩膝中間一埋,開始嚶嚶啜泣。
怎麼辦——就在靖子再次呢喃時,門鈴響了。她太過驚惶,以致全身像痙攣似的顫抖。
美裡也仰起臉,這次淚水已經濕遍雙頰。母女倆面面相處,彼此都在問對方,這個時候會是誰——
緊接著響起敲門聲,然後是男人的聲音,「花岡小姐。」
這個聲音很耳熟。可是靖子一時之間想不起是誰。她像中邪般動彈不得,一直和女兒繼續對視。
敲門聲再次響起,「花岡小姐,花岡小姐。」
門外的人,似乎知道靖子她們在家。她沒道理不去應門,可是這種狀態下不能開門。
「你去裡面待著。把門關上,絕對不准出來。」靖子小聲命令美裡,思考力總算一點一點回來了。
敲門聲再次響起,靖子深呼一口氣。
「來了。」她發出刻意保持平靜的聲音,這已是她竭盡所能的演技了。「哪位?」
「啊,我是隔壁的石神。」
聽到這裡,靖子嚇了一跳。剛才她們發出的聲音,想必非比尋常。鄰居不可能不起疑心,所以石神才決定過來看看情況吧。
「來了,請稍等一下。」她自認聲音一如往常,但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偽裝的很好。
美裡早已進入裡屋,關上紙門。靖子看著富堅的屍體,必須想辦法處理這個。
暖桌的位置歪的很厲害,大概是因為剛才拉扯電線的關係。她把暖桌往更旁邊推,用桌被蓋住屍體。雖然位置有點不自然,但也別無他法了。
靖子確認自己身上毫無一樣後,走下門口拖鞋處。富堅骯髒的鞋子引入眼簾,她連忙將鞋子塞到鞋櫃下面。
她悄然無聲的偷偷掛上門鏈,剛才門沒有鎖,她暗自慶幸還被石神沒有直接打開來。
一開門,只見石神那張大圓臉。細縫般的小眼睛對著靖子,他面無表情,這點令人毛骨悚然。
「呃……請問……有什麼事嗎?」靖子對他擠出微笑,她知道自己的臉頰僵硬。
「因為我聽到很大的聲音。」石神依舊用難以判讀情緒的表情說道,「出了什麼事嗎?」
「不,什麼事也沒有。」她用力搖頭,「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沒事就好。」
靖子發現石神的小眼睛正朝室內看去,全身頓時一熱。
「呃,是蟑螂……」她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蟑螂?」
「對。因為有蟑螂,所以……我跟我女兒想打蟑螂……所以才引起騷動。」
「殺死了嗎?」
「啊?……」石神的問題,令靖子的臉頰突然繃緊。
「蟑螂消滅了嗎?」
「啊……對。那當然是解決了。已經沒事了,對。」靖子頻頻點頭。
「這樣嗎?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儘管說,別客氣。」
「謝謝。吵到您,真的很不好意思。」靖子鞠個躬,關上門,順便鎖上。聽到石神回到住處關門的聲音,她呼的吐出一口大氣,忍不住當場蹲了下來。
背後傳來紙門拉開的聲音,接著是美裡喊她的聲音。
靖子慢吞吞起身,看著暖桌被子鼓起的那塊,再次感到絕望。
「沒辦法了……對吧?」她終於開口。
「怎麼辦?」美裡抬眼凝視著母親。
「還能怎麼辦?只好打電話……報警。」
「要自首?」
「不然也沒別的辦法了,人都死了,不可能復活。」
「如果自首,媽媽會怎麼樣?」
「誰知道……」靖子撩起頭髮,這才發現自己頂著一頭亂髮。隔壁的數學老師或許會覺得奇怪,不過她覺得那已經無所謂了。
「一定要去坐牢嗎?」女兒又問。
「那還用說,應該要吧?」靖子咧嘴,是絕望的笑,「畢竟我殺了人嘛。」
美裡用力搖頭,「這樣太奇怪了。」
「為什麼?」
「因為媽媽又沒錯,全部都是這傢伙的錯。我們應該都已經跟他毫無瓜葛了,他卻老是來折磨媽媽和我……根本用不著為了這種人去坐牢。」
「說這些有什麼用,殺人畢竟是殺人。」
不可思議的是,在跟美裡解釋的過程中,靖子的心情也逐漸鎮定下來了,開始能夠冷靜地思考,於是她更加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她不想讓美裡變成殺人犯的女兒,然而這個事實既而無法逃避,至少得選個比較不會遭到社會冷眼唾罵的方式。
靖子瞥向滾落屋內一隅的無線電話,伸手去拿話機。
「不行啦!」美裡迅速衝過來,企圖從母親手中奪走電話。
「放手!」
「不行!」美裡抓住靖子的手腕,可能是因為平常打羽毛球,她的力氣很大。
「拜託你放開我。」
「不要,我不能讓媽媽這麼做,不然我去自首好了。」
「你在說什麼傻話!」
「因為最先打他的人是我。媽媽只是想救我。我也中途幫了媽媽,我也是殺人兇手。」
美裡的話,令靖子悚然一驚,霎時,握著電話的手放鬆了力氣。美裡沒錯過這個機會,立刻奪走了電話,一把抱進懷裡藏起來,走到屋裡內角落背對靖子。
警方會——靖子開始動腦筋。
刑警們真的會相信我的話嗎?對我一個人殺死富堅的供述不會提出質疑嗎?他們會完全相信嗎?
警方一定會徹底調查。她在看電視連續劇時,曾聽過「查證」這個台詞。他們會動用各種方法,確認犯人的說詞是真是假。例如四處打聽、科學偵查、還有其他等等——如果被刑警查出什麼就完了。縱使她哀求警方放過女兒,對方也不可能答應。
能不能偽裝成是自己一個人殺的呢?靖子想,但立刻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外行人即使動這種拙劣的手腳,肯定也會被輕易識破。
話雖如此,但她非保護美裡不可,靖子想。只因為有自己這樣的母親,害得女兒從小就幾乎沒過什麼好日子,唯有這個可憐的女兒,就是拼了自己的命也絕不能讓她更加不幸。
那麼到底該怎麼辦呢?有什麼好辦法嗎?
就在這時。美裡抱著的電話響了,她瞪大了眼看著靖子。
靖子默默伸出手。美裡一臉猶豫,最後還是緩緩地遞出電話。
靖子調整好呼吸,按下通話鍵。
「喂?您好,我是花岡。」
「呃,我是隔壁的石神。」
「啊……」又是那個老師,這次又想做什麼?「有什麼事嗎?」
「呃,那個,我在想你們不知決定得怎麼樣了。」
她完全聽不懂他在問什麼。
「你說什麼?」
「我是說,」石神停了一拍才繼續說道,「如果要報警的話,那我毫無意見,不過如果沒這個打算,我想我或許幫得上忙。」
「啊?」靖子陷入混亂,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麼?
「總之,」石神用壓抑的聲音說道:「我現在可以過去一趟嗎?」
「啊?不,這個……呃,不太方便。」靖子全身冒出冷汗。
「花岡小姐,」石神喊她,「光靠女人是無法處理屍體的。」
靖子愕然失聲,這個男人怎會知道?
他聽見了,她想。剛才她和美裡的爭執,隔壁一定都聽見了。不,說不定,打從和富堅打鬥時就已經聽見了。
沒救了,她認命的想。已經無路可逃了,只能向警方自首:至於美裡涉案的事,不管如何都得隱瞞到底。
「花岡小姐,你在聽嗎?」
「啊。我在聽。」
「我可以過去你那邊嗎?」
「啊?可是……」話筒依舊貼在耳上的靖子看著女兒,美裡正帶著滿臉的畏懼與不安。大概是難以理解,母親到底在和誰談些什麼。
倘若石神真的在隔壁豎著耳朵偷聽,那他必然也知道美裡涉及這起命案。如果他把這件事告訴警方,那麼就算靖子再怎麼否認,想必刑警也不會相信。
靖子下定決心。
「我知道了。我也有事想拜託您,那,就請您來一下好嗎?」
「好,我現在馬上過去。」石神說。
靖子掛斷電話的同時,美裡立刻開口問:「誰打來的?」
「隔壁的老師。石神先生。」
「那個人怎麼會……」
「這個待會再解釋,你先去房間待著,門也要拉上。快點。」
美裡一臉莫名其妙地走進裡屋。幾乎就在她拉上紙門的同時,也傳來石神走出隔壁房間的動靜。
門鈴終於響起了,靖子走下門口脫鞋處,打開門鎖和門鏈。
門一開,只見石神肅然而立。不知為何穿著深藍色運動服,剛才他並非這般打扮。
「請進。」
「打擾了。」石神行個禮走進來。
靖子鎖門的時候他已進了房間,毫不遲疑地掀開暖桌的被子,看他的動作似乎確信那裡一定有屍體。
他單膝跪地望著富堅的屍體,那副表情似乎在定定思索什麼。靖子這才發現,他手上戴著粗線手套。
靖子戰戰兢兢地將目光移向死屍。富堅的臉上已了無生氣,嘴唇下方凝結著既非口水又不像嘔吐物的乾涸痕跡。
「請問……果然讓您聽見了嗎?」靖子試問。
「聽見了?聽見什麼?」
「我是說,我們的對話,所以您才會打電話來吧?」
石神聽了立刻毫無表情地轉向靖子。
「不,我完全沒聽見什麼說話的聲音。這棟公寓的好處只有隔音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我當初就是看中這點,才決定住這裡。」
「那您為什麼……」
「你是問我怎麼察覺出事了嗎?」
「對。」靖子說著點點頭。
石神指著房間角落,空罐倒了,罐口散出煙灰。
「剛才我來的時候,府上仍留有煙味,所以我本來以為有客人在,卻沒有看到客人的鞋子。但暖桌底下卻好像有人,暖桌的電線也沒插上。如果要躲應該躲進屋裡。換句話說,這表示暖桌下的人不是躲起來而是被藏起來。再加上之前打鬥的聲音,你又罕見的蓬頭散髮,當然想像得到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一點,這棟公寓沒有蟑螂,我在這已定居多年可以打包票。」
靖子茫然凝視著石神面不改色淡然說明的雙唇。她突然萌起一個毫不相干的感想:此人在學校一定也是以這種口氣向學生上課。
察覺石神一直盯著她,她這才別開視線,她感到自己也正被對方觀察著。
真是個冷靜到可怕的聰明人,她想。要不然光靠從門縫間隨意一瞥,不可能歸納出如此正確的推理。但在同時,靖子也鬆了一口氣。看來石神應該不知道事情的詳細經過。
「是我前夫。」她說,「都已經離婚多年了,到現在還纏著我不放。如果不給錢他就不肯走……。今天也是這樣。我實在受不了了,所以一氣之下……」說到這裡,我垂頭不語。她不能說出殺害富堅時的情形,一定要讓美裡完全置身事外才行。
「你打算自首嗎?」
「我想也只能這樣了,唯一心疼的就是無辜的美裡。」
她說到這裡是,紙門猛然拉開,那頭站著美裡。
「不可以那樣,絕對不可以。」
「美裡,你給我閉嘴。」
「我不要!我死也不要!叔叔,你聽我說,殺死這個人的其實是——」
「美裡!」靖子尖聲大喝。
美裡嚇得下巴一縮,恨恨凝視母親,她的兩眼通紅。
「花岡小姐。」石神毫無抑揚頓挫地說道,「你用不著瞞我。」
「我哪有瞞什麼……」
「我知道不是你一個人殺的,小妹妹也有幫忙吧?」
靖子慌忙搖頭。
「您在說什麼,真的是我一個人做的。這孩子剛剛才回來……。呃,我殺人後,她就緊跟著回來了,所以跟她毫無關係。」
但石神似乎不相信她的話,他歎口氣轉而看著美裡。
「說這種謊,恐怕只會讓小妹妹痛苦。」
「我沒有說謊,請相信我。」靖子把手放在石神膝上。
他定定凝視那雙手後,瞥向屍體,然後微微側起頭。
「問題在於警方怎麼想,你這個謊話恐怕行不通。」
「為什麼?」說完靖子才發覺自己這麼問,等於承認了說謊。
石神指著屍體的右手。
「手腕和手背都有內出血的痕跡。仔細看的話,可以發現痕跡呈現手指的形狀。這個男人想必是被人從後面勒住脖子,拚命想掙脫吧。這應該是抓住的手不讓她掙脫時留下的痕跡,可以說一目瞭然。」
「我說過了那也是我幹的。」
「花岡小姐,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你想想,你是從後面勒他脖子吧?所以你絕對不可能又去抓他的手。這需要有四隻手。」
石神的說明,令靖子啞口無言,她感到自己彷彿鑽進了沒有出口的隧道。
她頹然垂首。既然石神祇瞄一眼都能明察秋毫到如此地步,那麼警方一定會更嚴密地查出真相。
「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讓美裡捲進來,我想救這孩子……」
「可是,我也不希望讓媽媽坐牢呀。」美裡哭著說道。
靖子雙手蒙著臉,「到底該怎麼辦……」
空氣似乎驟然凝重起來,這個重擔幾乎要壓垮靖子。
「叔叔……」美裡開口了,「叔叔,你不是來勸我媽自首的嗎?」
石神隔了一拍才回答。
「我只是想幫你們才打電話來。如果決定自首,我當然不反對,如果另有打算,我想光靠你們倆恐怕很困難。」
他這番話,令靖子放下雙手。現在想想,這個人打電話來時,的確說過奇怪的話。他說光靠女人無法處理屍體——
「有什麼方法可以不用自首也能解決嗎?」美裡又問。
靖子抬起臉,石神微微歪著脖子,臉上毫無動搖的神色。
「要不就是隱瞞這起命案,要不就是切斷命案和你們倆的關係,兩者擇一。不過不管怎樣都得把屍體處理掉。」
「叔叔認為做得到嗎?」
「美裡!」靖子喝止她,「你胡說什麼。」
「很困難,不過並非不可能。」
石神的語氣還是一樣平板,但在靖子聽來,也正因此顯示他有某種理論上的根據。
「媽,」美裡說,「就讓叔叔幫忙吧,沒別的選擇了。」
「可是,這種事……」靖子看著石神。
他的小眼睛一直看著斜下方,感覺上好像是靜待著母女倆做出結論。
靖子想起小代子說過的話。據小代子說,這個數學老師似乎暗戀靖子,每次都確定她在店裡才來買便當。
如果沒聽說這件事,她一定懷疑石神神經不正常。天底下有哪個人,會對不太熟的鄰居拔刀相助到這種地步?弄得不好,連他自己也會被逮捕。
「縱使把屍體藏起來,遲早也會被發現吧?」靖子問道。她發覺這句話,就是改變她們命運的第一步。
「要不要藏屍體,現在還沒決定。」石神回答,「因為有時候不要藏反而比較好。要如何處置屍體,應該等相關訊息歸整之後再決定。目前能確定的只有一點,就是屍體不能這樣放著。」
「請問,您是說什麼相關訊息?」
「就是這個人的相關資料。」石神俯視屍體。「住址、姓名、年齡、職業。來這裡做什麼,接下來打算去哪裡,有無家人等等。請把你知道的統統告訴我。」
「啊,那個……」
「不過首先,還是先移動屍體吧。這間屋子最好盡快打掃,因為一定留著堆積如山的犯案痕跡。」話聲方落,石神已開始抬起屍體的上半身。
「啊?,可是,您說移動,要移到哪去?」
「我家。」
石神看似理所當然的回答後,就把屍體扛到肩上。他的力氣好大,靖子看到深藍色運動服的衣角上,縫著寫有「柔道社」的布條。
石神用腳踢開散落一地的數學書籍,總算騰出一塊看得見榻榻米的空間放下屍體,屍體雙眼暴睜。
他轉向呆立門口的母女倆。
「那就請小妹妹開始打掃你家吧,要用吸塵器,越仔細越好。請媽媽留在這裡。」
美裡一臉蒼白地點點頭,瞥了母親一眼後就回到隔壁屋子。
「請關上門。」石神對靖子說。
「啊……好。」
她聽命行事後,依舊杵在門口脫鞋處。
「總之先請進屋來吧,不過我家沒有府上那麼整齊。」
石神拆下原本鋪在椅子上的小坐墊,往屍體旁邊一放。靖子雖然進了屋,但壓根不想用坐墊,逕自別過臉避著屍體在屋內一角坐下。石神看了,這才醒悟她是害怕屍體。
「啊,不好意思。」他拿起坐墊,遞給靖子,「請拿去用,別客氣。」
「不,不用了。」她一逕垂著臉微微搖頭。
石神把坐墊放回椅子上,自己坐到屍體旁邊。
屍體的脖子留有暗紅色的環狀淤痕。
「是電線嗎?」
「啊?」
「我是說用來勒他的東西,應該是電線吧?」
「啊……是的,是暖桌的電線。」
「那張暖桌嗎?」石神回想起罩著屍體的暖桌被子花色,「最好把那個處理掉。不過,這個我晚點再想辦法解決。說到這裡——」石神的視線回到屍體,「今天,你跟這個人約好了見面嗎?」
靖子搖頭。
「沒有,白天他突然跑來店裡,所以我傍晚才會在店附近的家庭餐廳和他碰面。當時本來分手了,可是後來他又跑來我家。」
「家庭餐廳……是嗎?」
這樣就不可能期待無人目擊了,石神想。
他把手伸進屍體的外套口袋,取出揉成一團的萬元大鈔,有兩張。
「啊,那個是我……」
「是你給他的嗎?」
看到她點頭,石神把錢遞給她,但她不肯伸手接。
石神起身,從自己掛在牆上的西裝內袋取出皮夾,從裡面抽出兩萬元,把本屬屍體所有的鈔票放進自己皮夾。
「這樣你就不會覺得噁心了吧?」他把從自己皮夾取出的錢給靖子看。
她略顯躊躇後,小聲的說了謝謝接下鈔票。
「好了。」
石神再次開始翻屍體的衣服口袋,他從長褲口袋掏出皮夾。裡面只有一點錢和駕照、發票等物。
「富堅慎二先生……嗎?住址是新宿區西新宿。他現在住在這個地方嗎?」他看完護照後問靖子。
她皺著眉、歪著脖子。
「我不知道,但我想應該不是。他好像也在西新宿住過,但我以前聽他提過,好像因為付不出房租被趕出來了。」
「駕照本身是去年更新的,這麼說來應該是戶籍沒有改,另外找到了住處。」
「我想他大概到處搬來搬去,因為他沒有固定工作,租不到什麼好房子。」
「應該是。」石神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張發票上。
上面印著出租旅館房屋,金額是兩晚5880元,好像是事先付清。石神略做心算,一晚等於是2800元(須另加稅金)。他把那個拿給靖子看。
「看來他住在這裡,如果沒辦法退房,旅館的人遲早會強行打開房間。也許發現房客失蹤後會報警,但也有可能怕惹麻煩就置之不理。大概就是因為常有這種事才會要求事先付清房錢,不過凡事想得太樂觀會很危險。」
石神繼續翻屍體的口袋,找出了鑰匙。上面掛著圓牌,刻著305這個數字。
只見靖子眼神茫然地凝望著鑰匙,對於今後該怎麼辦,她自己似乎還沒什麼頭緒。
隔壁隱約傳來吸塵器的聲音。想必魅力正在拚命打掃,她一定是覺得處在對今後前途茫茫的不安中,至少該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所以才這樣拚命的清掃。
自己必須保護他們,石神再次深深這麼覺得。像自己這樣的人,今後肯定不會再有任何機會能和這麼美的女性近距離接觸。現在他必須動員所有智慧與力量,阻止悲劇降臨在他們身上。
石神看著死亡男子的臉,他的表情已消失殆盡,給人一種扁平的印象。不過還是可以輕易想像得到,此人年輕時想必是個美男子。不,雖然中年發福,現在的外貌一定仍屬於女性喜歡的那一型。
石神想到靖子就是愛上這種男人,嫉妒頓時如小小的氣泡發酵逐漸漲滿心頭。他甩甩頭,對自己竟然萌生這種心態感到可恥。
「這個人有什麼定期聯繫的親友嗎?」石神再次發問。
「不知道,因為今天真的是隔了好久才再度見面。」
「有沒有聽他說起明天的計劃之類的?比方說要跟誰碰面?」
「我沒聽說,真對不起,什麼忙都幫不上。」靖子一臉愧疚地垂著頭。
「沒事,我只是問問看。你不知道是應該的,請別放在心上。」
石神戴手套的手拽著屍體臉頰,湊近窺視口中,可以看到富堅的臼齒套著金冠。
「他治療過牙齒啊。」
「跟我結婚時,他去看過一陣子牙醫。」
「那是幾年前?」
「我們是在五年前離婚的。」
「五年嗎?」
那就是不能期待病例已遭銷毀了,石神想。
「這個人有前科嗎?」
「應該沒有,跟我離婚後我就不知道了。」
「這麼說來也許有囉。」
「對……」
就算沒有前科,應該也曾因違反交通采過指紋吧。石神不知道警方的科學辦案方式是否連交通違規者的指紋也會比對,不過列入考慮還是比較保險。
不管屍體怎麼處置,都得有死者身份曝光的心裡準備。不過他們還是得爭取時間,不能留下指紋和牙模。
靖子歎了一口氣,聽在石神耳中格外性感令他心旌動搖,他再次下定決心絕不能讓她絕望。
這的確是個難題。一旦查明死者身份,警方肯定會來找靖子。她們母女倆能熬得住刑警執拗的連番審問嗎?如果只準備一套脆弱的否認之詞,只要一被警方抓住矛盾,立刻會出現破綻,到時肯定會忍不住把真想和盤拖出。
一定要備妥完美的邏輯和最佳的防禦,而且必須現在立刻架構。
別急,他這樣告訴自己。焦急不能解決問題,這個方程式一定有解答。
石神閉上眼。面臨數學難題時,他總是這麼做。一旦隔開來自外界的訊息,數學程式就會在腦中開始不斷變形,然而現在他腦中出現的並非數學方程式。
最後他終於睜開眼,先看了桌上的鬧鐘一眼,已經過了八點半。接著將目光移向靖子。她連大氣都不敢出,縮在後面驚慌失措。
「請協助我脫衣服。」
「啊……?」
「脫掉這個人的衣服。不只是外套,連毛衣和長褲也要脫。再不快點的話屍體就要變硬了。」
石神說著已經動手去拉外套。
「啊,好。」
靖子也開始幫忙,不過可能是不想觸碰屍體,她的指尖在顫抖。
「不用了,這邊我來處理,你去幫小妹妹吧。」
「……對不起,」靖子垂著臉,緩緩站起。
「花岡小姐,」石神朝她的背影呼喚。然後對著轉過身的她說:「你們需要不在場證明,請你先想想這點。」
「不在場證明嗎?可是,我們根本沒有。」
「所以,才要製造。」石神披上從屍體拔下來的外套。「請你相信我,把一切交給,我的邏輯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