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陽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我賴在棉被上翻身朝鬧鐘看了一眼,數字鍾上顯示著十點四十二分,我嚇得彈了起來。
下條小姐已不見蹤影,餐桌上放著一盤包了保鮮膜的早餐,有火腿蛋、沙拉和麵包,茶杯裡還放了茶包,旁邊有張便條紙寫著:
「我去學校查資料,傍晚前回來,你今天就看看電視休息一下吧。冰箱裡的雞蛋請從右邊的先取用。」
下條小姐早就出門了,我竟然完全沒醒來,昨晚其實很早上床,但腦袋裡有無數思緒繞來繞去,整晚輾轉難眠,結果就是今早睡過了頭。
我走進浴室照鏡子,自己的臉真是慘不忍睹,氣色很差,肌膚沒有彈性,兩眼無神,簡直像個病人。
我倒了杯冷水喝下,再次望向鏡子,鏡中的人也望著我。
這張臉、這個身體……
究竟是誰賜給我的?父親和母親?但我的父親是誰?母親又是誰?六年前過世的那位一直被我視為母親的女人,又算是我的什麼人?
我想起從前在學生宿舍細野修女和我說過的一番話,她說,對一個人而言,父母是誰並不重要,因為每個人都是神的孩子,世上沒有任何人是在違背神的旨意之下誕生的……
真是如此嗎?我的這張臉與這個身體的誕生,真的沒有違背神的旨意嗎?
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回札幌舅舅家,接電話的是舅媽,她聽到我的聲音鬆了一口氣,接著便興奮地問我「今天去了哪裡」之類的,我實在擠不出開朗的聲音,只好敷衍了兩句便請她叫舅舅聽電話,舅媽聽出我不大對勁,不斷追問「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反正你叫舅舅來聽電話就是了。」我忍不住喊道。我從不曾以這種口氣和舅媽說話,她似乎吃了一驚。
數秒鐘之後,話筒傳來舅舅的聲音:「怎麼了?」
我吞了口口水說:
「舅舅,我想問您一件事,這件事很重要,我希望您能坦白告訴我。」
舅舅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聽到這句話,任誰都無法保持平靜吧。
「你想問什麼?只要我答得出來,當然不會瞞你。」舅舅也變得很慎重。
「是關於我媽媽懷孕的事。」我鼓起勇氣問道:「我媽媽是經由體外受精懷孕的嗎?」
久久沉默了片刻,接著重重吐出一口氣,「鞠子,」他說:「你到底在東京做些什麼?」
「請先回答我的問題,舅舅,我媽媽是不是透過體外受精懷孕的?」我發現自己愈說愈大聲。
又是一陣沉默,舅舅開口了,「你現在在哪裡?把你那邊的電話號碼告訴舅舅好嗎?我等一下打給你。」
「請你現在就回答我,還是真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鞠子你聽我說,舅舅不明白你為什麼突然想問這件事,總之我先聯絡你爸爸……」
「別告訴我爸!」我大喊。
「鞠子……」
「對不起,我太沒禮貌了。」我閉上眼做了一次深呼吸,「舅舅您如果要聯絡爸爸,也請等我們談完之後,求求您,告訴我,我媽媽是不是經由體外受精懷孕的?」
舅舅似乎放棄了,只聽見他歎了口氣,我有種封印即將被揭開的預感。
「關於那件事,我也是一知半解。」舅舅說。
關於那件事……
光這幾個字便足以支持我的推論是正確的——體外受精與氏家一家絕非毫無關聯,否則舅舅不會用「那件事」這樣的字眼。
我壓抑住想放聲尖叫的情緒說道:「可是您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對吧?」
「我真的只知道大概而已。」舅舅說著輕輕咳了一聲,「姐姐確實曾經考慮經由體外受精技術懷孕,你外婆也找我商量過這件事。」
「外婆?」
「嗯。那時候姐姐一直沒辦法懷孕,周圍的人給了她很大壓力,姐姐一天到晚被帶去參加求子儀式,或是被要求做一些毫無科學根據的迷信行為。後來我們聽說姐夫的學校,也就是鞠子你爸爸的大學正在進行體外受精的研究。」
「果然……」
「當時世界上還沒有體外受精的成功案例,但研究本身相當順利,據說接下來成功的機率很高,所以學校方面也在尋找願意配合實驗的夫妻,你外婆聽到這件事便打算讓姐姐試試看,姐姐自己好像也有意願。」
「所以……就做了?」
「不,應該沒做吧。」舅舅的語氣聽起來沒什麼把握,「當時姐夫很反對,他認為應該等技術成熟一點再說。」
「但說不定他們還是偷偷做了體外受精,只是舅舅您不知道而已,後來生下來的孩子就是我……」
舅舅什麼也沒說,似乎是默認了。
「就算真是這樣又有什麼關係?」過了一會兒,舅舅說道:「你和一般的孩子又沒什麼分別,你一樣是爸爸和媽媽的孩子呀。」
換我沉默了。爸爸和媽媽的孩子?但爸爸是誰?媽媽又是誰?
「喂喂?鞠子?你在聽嗎?」舅舅叫我。
「在……,我在。」我勉強擠出聲音。
「我也有話想問你,你在東京做什麼?為什麼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對不起,」我說:「請您什麼都別問。」我逕自掛上了電話。
我不知道舅舅之後採取了什麼行動,或許聯絡了父親吧,但我不在乎,反正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可能與父親維持過去的關係了。
我在浴室洗把臉回到客廳,一點食慾也沒有,我愣愣地看著冷掉的火腿蛋。
母親當初接受了體外受精,這點已無庸質疑。正因如此,她才會那麼介意女兒長得不像自己,雖然我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但她無法像一般的母親確信肚裡的孩子是她的親骨肉。
母親的疑慮恐怕成真了,當初在她的子宮裡著床的是一顆和她毫無瓜葛的受精卵,但是為什麼會演變成這種結果?
「或許是你母親的卵子有某種缺陷,但你父親無論如何都想要小孩,所以使用了別人的受精卵吧。」
這是下條小姐的推論,但就算是這樣我也很難原諒父親的行為,難道他以為我和母親能一輩子過得安穩平靜毫不起疑?
不過還是有疑點,如果母親真的是代理孕母,為什麼只接受了雙胞胎的其中之一?關於這一點下條小姐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就在我終於把那盤火腿蛋放進微波爐打算吃點東西的時候,電話響了,是昨天見過面的望月豐先生打來的,他說他現在在自己家裡。
「和雙葉小姐取得聯絡了嗎?」我問。
「一直聯絡不上,她好像退房了。」
「這麼說她快回來了?」
「這我也不確定,不過她要回來之前應該會打電話給我。還有,我遇到了一件怪事。」豐先生壓低了聲音,「昨晚我在雙葉家待到七點左右,有個奇怪的刑警找上門來。」
「奇怪的刑警?」
「那個男人一臉凶相,問我雙葉現在在哪裡,說有急事要聯絡她,我只好告訴他雙葉在旭川下榻的飯店,但那個男人根本沒記下來,反而問了奇怪的問題,他問我除了這間飯店還不知道雙葉會去哪裡。」
「會去哪裡……」
「很怪吧?雙葉住進那件飯店的事除了我應該沒人知道,但聽那個刑警的口氣好像早就知道了,只是在那裡找不到雙葉才跑來問我。」
「的確很奇怪。」
「我說我也不知道雙葉在哪裡,他就說,如果雙葉和我聯絡一定要通知他,丟了這句話就走了,但我總覺得怪怪的,而且我突然想到一點,」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那傢伙根本不是真正的刑警,因為他沒拿出警察手冊,我猜他是為了探聽雙葉的下落才自稱是刑警。」
「如果不是刑警會是什麼人呢?」
「我也不知道,總之這個人對雙葉一定有威脅。」
「為什麼他要探聽雙葉小姐的去處?難道雙葉小姐在旭川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很擔心。」從他的口氣聽得出他的憂心,「總之目前情況就是這樣,我先和你說一聲,有後續消息我再打電話給你。」
「謝謝。」等他先掛斷,我也放下了電話。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看來雙葉小姐也和我一樣正在追查自己的身世,但她的處境似乎相當危險,擺在眼前的事實就是她的母親死得不明不白。
我內心湧上強烈的不安,雙葉小姐現在所面臨的危險或許也將降臨我身上。
下午三點多,下條小姐回來了,我把豐先生那通電話的內容告訴她,她聽了之後臉色也沉了下來。
「小林雙葉小姐可能躲起來了吧。」下條小姐皺著眉。
「為了躲誰?」
「我不知道,但總覺得這件事背後牽制了很大的勢力。」
「她為什麼不報警?」
「大概報警也沒用吧,畢竟還沒出事,而且肇事逃逸那件案子也已經結束了。」下條小姐歎了口氣,「話說回來,真是不可思議,就在你開始調查身世之謎的現在,雙葉小姐也展開了行動,看來你們果然是心有靈犀呢。」
她只是說笑,但這句話卻在我心頭刺了一下,我不禁垂下頭。
「啊,對不起,我太口無遮攔了。」她立刻道歉。
「不,別這麼說……」
「不過關於雙胞胎這件事,我覺得你不必想得太複雜,當做多一個親人就好了,我這麼說可不是為了替剛才那句話打圓場。」
但我依然沉默不語,我的腦子能夠認同,身體卻不由得產生抗拒。
「好吧,先不提這件事。」下條小姐彷彿想一掃尷尬氣氛,只見她把一本筆記本放到桌上,「山步會小冊子上那些成員,我已經對照畢業生名冊查了一遍,當然,查到的只是當年的地址。」
我不禁瞪大了眼,「你怎麼不帶我去?我不能一直拖累你。」
「沒關係,又不是多麻煩的事,查得我肩膀有點酸就是了。」下條小姐一邊以右手敲著左肩一邊翻開筆記本,「老實說收穫不多,查得出明確地址的只有兩個人,而且其中之一還是清水夫人提過那位已經過世的高城康之;而另一位,就是他。」
筆記本上寫著「畑村啟一」,我記得清水夫人拿給我看的相簿裡也出現過「畑村」這個姓氏,我把這件事告訴下條小姐,她點了點頭說:
「那我們明天就去找他吧,小金井市綠町……,嗯,搭電車去應該沒問題。」
下條小姐似乎比之前還要興致勃勃,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對我的事這麼熱心。
「這個人還記得阿部晶子嗎?都過了十幾年,說不定已經忘了……」
「走一步算一步嘍,不見個面怎麼知道呢。」
「也對。」我悄聲說道,接著我說出一直掛心的事:「下條小姐……,如果那個阿部晶子真的是我的母親,你認為背後原因是什麼?」
她沒作聲,只是偏起頭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認為我父親為什麼要使用她的受精卵?」
「喔……」下條小姐臉色一沉別過臉,「這種事……誰曉得呢。」
「我想,我父親當時一定還愛著阿部晶子,所以才希望擁有她的小孩。」
下條小姐什麼也沒說,尷尬的沉默籠罩我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