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氣過強的室內迴盪著和尚誦經聲,我以為和尚都是光頭,祭壇前的住持卻有著一頭烏黑頭髮,要是讓他穿上西裝活脫就是個銀行員,但他低吟的誦經聲聽起來四平八穩,不愧有住持的架勢。
我原本下定決心今天不哭了,但上香的時候一看見媽媽的照片,眼淚還是流了出來。這兩天下來我的眼淚沒停過,我從小到大很少哭,或許這兩天把該哭的份都補足了吧。
喪禮全程在大樓裡面進行,我不知道媽媽喜歡什麼樣的喪禮,只好按照葬儀社的建議選了最平凡的模式,這年頭連喪禮的靈堂都是設在鋼骨大樓內部。
前天夜晚發生的事在我睡眠不足的昏沉腦袋中隱隱浮現,一下子發生太多事,我對時間的感覺都麻痺了,有種已經過了一星期的錯覺。
葬儀社掌握情報的速度之快令人乍舌,媽媽過世的當晚他們就跑來醫院和我商討後續處理。我明明沒聯絡他們,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家葬儀社與谷原醫院關係良好,是裡面的護士通知了他們,但也多虧如此,讓我沒多少時間沉浸在悲傷之中,對我而言或許是件好事。媽媽從前也常這麼對我說:「雙葉,有時間哭的話,不如想像下一步該怎麼走。」
「請問是否有其他親人?」戴著黑色膠框眼鏡的葬儀社人員問道,我才想起有個必須聯絡的親戚,那就是住在町田的舅舅。他是媽媽的哥哥,五十歲左右,滿頭白髮看起來像學者,其實舅舅是個鐵工廠老闆,個性溫厚,一笑起來眼睛就瞇成一條縫。舅舅現在依然住在媽媽從小生活的老家,有老婆及三個兒子,兩個在念高中,一個在念中學,這三個兒子都是滿臉的青春痘,我每次靠近都很怕被傳染。
舅舅及舅媽聽到媽媽的死訊震驚不已,立刻趕來醫院,平常個性溫和的舅舅得知對方肇事逃逸,宛如野獸般大吼大叫敲著牆壁,哀號響遍整棟安靜的醫院;舅媽則是淚流滿面一徑撫著失去妹妹的丈夫的背。
見過遺體之後,舅舅夫妻倆馬上參與我和葬儀社的討論。說真的,我有種得救的感覺,該選擇什麼價位的棺木和祭壇,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舅舅叫我先回家好好休息,他說接下來的事他們會處理,我接受他的好意,當晚便回公寓去了,但我根本睡不著,結果當然又是哭了一整晚。明明聽到媽媽死訊時已經哭了好久好久,眼淚卻絲毫不見乾涸,待在家裡放眼望去,所有東西都充滿了媽媽的回憶,我的眼淚更是停不下來。我一邊哭一邊在心中想像那個開車撞死媽媽的傢伙的模樣,憎恨之情愈來愈強烈。
天快亮的時候,大概是哭到麻痺了吧,悲傷的情緒變得斷斷續續的,而且最丟臉的是,我竟然餓了。於是我慢吞吞地下床,把咖喱弄熱淋在白飯上吃掉,我的舌頭完全無法辨別味道,但吃完之後我又添了一盤,想到這些咖喱本來是要和媽媽一起吃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我無法入睡,但腦子又無法保持清醒,一直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早上十點左右門鈴響了,我以為是舅舅他們,隔著門上的小窗一看,門外是一身制服的警察三名。
一名是石神井警察署交通課的警察,兩名是搜查一課的刑警,我雖然不想被人看見自己兩眼紅腫,卻很想聽聽警方的說明,只好把這三人請進了狹窄的廚房。
首先是年輕的交通課警察向我說明車禍的大致情況,他說媽媽是在車流量不多的住宅區街道上被撞到的。媽媽離開谷原醫院之後走在路上,被一輛汽車從身後追撞,但那條路的路幅頗寬而且是單行道,過去極少發生車禍。
「出事時間是八點五分左右,附近居民聽到聲響趕來查看,發現車禍便叫了救護車,救護車立刻趕到將她送進最近的醫院,但當時她已生命垂危,研判肇事車輛的速度相當快。」
「頭蓋骨側頭部內出血,脾臟及肝臟破裂……,簡直像墜樓一樣。」我想起醫生是這麼形容的。
「我母親難道沒察覺後方有車子駛近嗎?要是察覺了應該會閃到路邊吧?」我問。
交通課的警察思考了一下說:
「或許沒察覺,也或許察覺了但以為不會那麼快撞上吧,只是很不幸地開車的人也沒注意到前方有人。」
我很想大罵「這不是一句沒注意到就能推卸責任的吧」,還是勉強忍了下來。
「請問……關於肇事者有沒有什麼線索?」這是我最在意的一點。
「我們已經查出了車種。」一名頭髮往後梳的中年刑警隨即答道。他的下巴很尖,給人冷酷的印象,「根據掉落現場的漆片及輪胎痕跡研判,肇事的是一輛九ま年出產的白色豐田LITEACE箱型車,我們正在過濾車主,不過擁有這款車子的人很多。」
「LITEACE……」肇事者開的是箱型車,這讓我有些意外,雖然橫衝直撞的商用箱型車我的確見識過不少,「沒有目擊者嗎?」
「問題就在這裡。」刑警皺著眉說:「從昨晚到現在,我們在事發現場附近問了不少人,但目前還沒人表示見過肇事車輛,不過倒是有好幾個人當時曾聽見車子撞到東西的聲響。」
「這樣啊。」我不知道只是聽見車禍聲響的證人對搜查工作能有多少幫助,但從刑警的表情看來應該是不必期待了。
「關於剛剛提到的輪胎痕跡……」一旁交通課的警察開口了,「我們仔細檢查路面之後發現,本案的剎車痕比一般案例要少得多,既沒有發現駕駛人在看見小林小姐的瞬間緊急剎車的痕跡,也沒有撞上之後停車的痕跡,我們認為這名駕駛在過程中根本沒減速,撞人之後直接把車開走,所以附近的居民聽到聲響出來查看的時候,肇事者早已逃逸無蹤了。」
「撞上之前沒踩剎車並不奇怪,駕駛人可能開車不專心,直到撞上了才發現。」尖下巴的刑警說:「不過,撞到之後也完全沒停車而直接逃逸就不大對勁了。」
「什麼意思?」我的雙眉不由自主地上揚。
刑警微微繃起了臉,「簡單來說,一般就算是肇事逃逸也會留下撞人之後的剎車痕。不小心撞到了人,第一個反應通常都是踩剎車,這是駕駛人的本能。如果你會開車,應該能體會吧?」
「我明白。」我點頭。去年我考上了駕照。
「駕駛人會下車查看傷者的狀況,有良心的駕駛人不管傷者的狀況如何都會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但有少部分的駕駛人卻會在這時心生愚蠢的念頭——『要是報了警,自己就得背上刑責。這傢伙要是死了我的一生就毀了,還是逃走吧,反正沒人看見,應該不會被抓到吧。』像這樣自私的駕駛人就會坐回車子開車逃逸。」
「但是撞死我母親的肇事者卻沒有經過這些猶豫的過程?」
「若以剎車痕來判斷,確實如此。這名駕駛一撞上小林小姐,當下便採取了行動。」
我的嘴裡有種苦澀的味道擴散,我不禁吞了口口水。
「請問,這是不是代表這名駕駛原本就打算撞死我母親……」
我說到一半,刑警搖了搖頭。
「這目前還無法斷言,因為也不是沒有意外肇事後旋即逃走的案例,只不過我們目前的搜查方向並不排除蓄意犯罪的可能。」
蓄意犯罪,意思是說,這是一場謀殺?有人蓄意殺死媽媽?怎麼可能?誰想殺死媽媽?
「所以我們想請教你,假設這是蓄意犯罪,你有沒有想到什麼可能涉案的人?」
「沒有,完全沒頭緒。」
我立刻搖頭。這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只是反射動作。
「小林志保小姐有沒有被人糾纏,或是有人憎恨她?不,應該說……」尖下巴的刑警連忙補充:「我說的遭人憎恨,很多時候是當事人的善意被曲解了,所以我們還是得和你確認一下。」
「有誰會恨我母親……?」我努力回想,但腦中一片空白。印象中媽媽的確和別人有過幾次小糾紛,但一時之間我卻一件也想不起來。
「沒辦法,我想不出來。」我哭喪著臉。
「曾經接到奇怪的電話嗎?」
「大約一年前常接到無聲電話,但最近都沒有了。」
「這樣啊。」中年刑警對身旁做筆記的年輕刑警使了個眼色,又對著我說:「那麼,小林志保小姐最近的舉止是否有什麼不尋常之處?」
「不尋常……」這是我終於恢復了思考能力,我想起來有件事該告訴警方。
「有嗎?再瑣碎的事也沒關係,請告訴我們。」
「我想到一點,是關於我上電視的事。」我把我和媽媽的爭執說了出來,我告訴刑警,媽媽反對我上電視的態度很不尋常,我費盡唇舌說明,然而刑警只是一臉失望地說了句「有些人的確很討厭演藝圈」,完全不當一回事。我又告訴刑警,媽媽在我上電視之後變得很消沉,這點似乎多少引起刑警的興趣,但他還是不認為這起車禍和我上電視有關,反而問我:「你母親心情消沉有沒有可能是其他原因?」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可能」,但我很懷疑刑警到底信了幾分。
接著刑警又問我:「還有沒有其他不尋常的地方?」於是我說出那名紳士來訪的事。
「從前和媽媽一起工作的一名大學老師前天曾來找過媽媽,不過我沒見到面。」
刑警向我詢問姓名,我回答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們以前似乎在同一所大學當研究助理。
我順便告訴刑警有個男人在大學裡到處打探我的事,刑警似乎頗感興趣,向我問了那幾個接受採訪的朋友姓名。
警察離開後,我試著思考媽媽遭人謀殺的可能,最讓我在意的是上電視前我和媽媽的那段對話。
「難道我在外面拋頭露面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當時媽媽聽我這麼一問,一臉認真地答道:「如果我說正是這樣,你願意打消念頭嗎?」
「不會吧……」我不禁喃喃自語。不是這樣吧?媽媽……,難道所謂「不好的事」指的就是你會被殺?不可能吧?
一陣暈眩襲來,我躺回床上。
守靈從傍晚開始,今天整晚都必須待在靈堂,祭壇前並排著許多鐵椅,我坐在其中一張上頭髮著愣,舅舅對我說:「你還是去睡一下吧。」
「不用了,我睡不著。」
「別搞壞身體了。」舅舅在我身旁坐下,其實舅舅看起來比我還疲倦。
我們先聊了一些關於媽媽的回憶,接著談到這場車禍,原來刑警也去找舅舅了,舅舅說,當刑警問他是否覺得有誰想致他妹妹於死地時,他大聲地說絕對不可能。
「我告訴刑警,如果我妹妹是被人蓄意撞死的,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兇手的腦袋有問題,對他來說殺誰都一樣,他只是剛好看見了志保才會拿她當犧牲者。」
舅舅說兇手的腦袋有問題這句話,我舉雙手贊成。
我和舅舅說媽媽過世的前一晚有個男人來找她,那個人好像是媽媽從前在大學當研究助理時的同事,舅舅聽了之後點了點頭說:
「難怪刑警問我志保的過去經歷,原來是這麼回事。話說回來,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當時雙葉你都還沒出生呢。我想那個訪客和車禍應該沒關係吧,志保現在和那所大學的人都沒往來了。」
「那所大學叫什麼名字?」
「北斗醫科大學呀,你不知道嗎?」
「念中學的時候好像聽過,不過那時我對大學名稱根本沒感覺,何況媽媽也不喜歡談往事。原來是北斗醫科大學呀,那間學校不是還蠻有名的?在札幌對嗎?」
「不,在旭川。當年她說想從事醫學方面的工作,我還覺得沒什麼,等到她說想去旭川的大學我才驚覺不妙,那時你外公外婆都還在,我們三人說服她打消念頭,但你也知道她的個性,自己擅自辦好手續就離家了。志保離開之後,你外公外婆相繼病逝,她好像很內疚,回來奔喪的時候哭得跟什麼一樣。」
「那媽媽後來為什麼離開大學回來東京?」
我這麼一問,舅舅鬆弛的眼袋微微顫了一下,「這個嘛……」舅舅歪著頭吞吞吐吐的,他這個人不擅長說謊,這時我腦中突然一個直覺閃過。
「舅舅。」我坐正姿勢迎面看著他,「我已經二十歲了,多少挺得住衝擊。媽媽過世了,我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說實話。舅舅,媽媽回東京來是不是和我的出生有關?」
看來我猜對了,舅舅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凝視著打磨光滑的油膠地板,過了一會兒,他走去祭壇前合掌膜拜之後又走了回來。
「我去徵求志保同意,問她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訴你。」
「媽媽怎麼說?」
「我覺得她好像在說『真拿這孩子沒辦法。』所以我想應該是能說吧。」舅舅瞇起了眼,視線又移到地板上,「不過,其實我知道不多。」
「沒關係,您就全部告訴我吧。」
「好吧。」舅舅點點頭。
「我不記得那是幾月幾號了,應該是年尾吧,原本應該待在旭川的志保突然跑回來,問我能不能借她一些錢。借錢這件事我並不驚訝,讓我傻眼的是她當時竟然有孕在身,於是我代替過世的外公外婆不斷追問她對象是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她說什麼也不肯透露孩子父親的名字,只說她接下來會借住朋友家直到孩子出生,還叫我絕對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問她為什麼,她堅持不肯說,後來就一如她的規劃,隔天她便消失了。」
「那個朋友是誰?」
「她從前念女子高中時的朋友,好像叫做長……長江吧。」
「我知道這個人。」我想起每年都會收到她寄來的賀年卡。
「我很想知道真相,打了幾次電話給志保,但她總是叫我別問那麼多。我當然擔心她,又只能照她的話做。後來有一天,一位北斗醫科大學的教授跑來找我。」
「教授……?叫什麼名字?」
「抱歉,名字我不記得了。」舅舅的兩道眉毛垂成八點二十分的角度,「因為我和他只見過那麼一次,印象中不是太常見的姓氏,只記得他年紀蠻大的,體型很瘦。」
「也難怪舅舅沒印象,畢竟只有一面之緣吧,不過那個教授來找您做什麼?」
「他說想見志保,我猜他是想帶志保回去吧,我一想到志保很可能就是在躲這些人,當然打死不肯說出她的去向,我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說,那個教授知道勸不動我也就走了。後來過一陣子志保回家來,我還記得她當時的表情非常開朗,一副卸下心中重擔的模樣,我問她事情是不是解決了,她說沒錯,之後才聽她說那個教授其實找到她的落腳處,但被她趕走了,後來志保就在家裡住了下來,五月的時候平安產下一個女嬰。」
那個女嬰就是我。
「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志保有護士執照,所以就當護士賺生活費把你養大成人。我和她說我也能幫忙照顧小孩,但她說什麼也不答應,堅持要一個人把你帶大。我當初借她的錢,過不久她也如數還清了。」
關於這部分我很清楚,媽媽如何辛苦拉拔我長大,我比誰都明白。
「所以我的父親到底是誰……」
舅舅搖了搖頭,「唯獨這一點,她到最後還是沒和我說。我猜應該是大學裡的人,偏偏志保又說不是。」
「會不會是那位北斗醫科大學的教授?」
「這我也想過,可是志保聽了之後哈哈大笑,直說我猜錯了,我聽她那笑聲應該不是裝出來的。」
「喔……」
「所以我猜想你的父親可能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過世了。」
「您是說媽媽待在旭川的時候?」
「嗯。」舅舅點了點頭,「志保可能和那個人私定了終身,但那個人突然過世無法完婚,志保的肚子裡又有了孩子,所以男方的雙親想帶走小孩,志保不肯,於是志保就連夜逃回東京。我想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那個北斗醫科大學的教授搞不好是他們倆的媒人。」
「好厲害。」我愣愣地看著舅舅,不禁佩服他的想像力,「簡直像在拍連續劇。」
「不然要怎麼解釋這個狀況?如果你的父親還活著,一定會來見你的。就算他不想見到志保也一定想見你,父母心都是一樣的。」
「或許吧。」這番話從舅舅口中說出來特別有說服力,即使三個兒子都滿臉青春痘,看起來髒得要命,舅舅還是疼得不得了。
「我知道的只有這些了。」舅舅難掩一臉寂寞,「事實真相如何,只有志保自己知道了。不過我想這樣也好,雖然我能理解你想知道父親是誰的心情,但知道真相不見得是好事。」
「我也沒期待有好事呀。」我淡淡笑著說:「不過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和我上星期上了電視有關。」
我把媽媽反對我上電視的事告訴了舅舅。
舅舅滿臉狐疑,「為什麼呢?她沒道理反對呀?上電視又不是什麼離經叛道的事。」
「很奇怪吧?」
「嗯,父母眼中的孩子都是可愛的,就算不是像雙葉這種美人胚子,通常孩子能上電視的話做父母的都很開心吧。」舅舅的口氣非常認真,接著他走向祭壇對著媽媽的照片說:「喂,志保,你人都死了,怎麼還給我們出這種難題啊?真是受不了你。」
「罵得好。」我輕聲說道。
出棺、火葬、撿骨等儀式陸續舉行,最後親友們一同聚餐過後喪禮便告一段落,我不清楚前來弔唁的客人有多少人,雖然大部分是媽媽醫院認識的人及舅舅的朋友,我的朋友也不少,這倒是出乎我意料,後來才知道是樂團同伴幫我通知了大家。
喪禮結束後,我和舅舅及舅媽回到住處公寓,把葬儀社給的小型佛壇組裝起來放上牌位與骨灰,就在這時門鈴響起,石神井警察署那個尖下巴的刑警又來了。
「我們找到那輛白色LITEACE了。」站在門口的刑警劈頭便說:「距離事故現場往東一公里左右有座購物中心,車子被丟在購物中心停車場,左邊大燈有撞傷的痕跡,研判是最近才撞到的。」
舅舅聽到急忙衝過來玄關,「抓到兇手了嗎?」
「問題就在這裡。」刑警沉著臉說:「那是賊車。」
「賊車……」我思考著其中的含義,一股莫名的不快湧上心頭。
「我們昨天早上接獲失竊通知,車主在荻窪粉刷公司,就是他,你們認識嗎?」刑警拿出一張駕照影本,上頭的名字和面孔我都毫無印象。
「不認識。」我說。舅舅及舅媽也是相同的回答。
「是嗎?」刑警似乎不意外,將影本收了起來。
「請問……」舅舅搔著臉頰說:「賊車的意思是,當時開車的不是這個人?」
「至少不是車主本人。」刑警立即答道:「小林志保小姐發生車禍當時,這個人正出席同業的聚會。他估計聚會應該會喝酒,所以出門時並沒開車。」
看來刑警的意思是他有不在場證明。
「不見得一定要本人開車吧?說不定是他的家人呢?不,既然他是開公司的,說不定兇手是他的員工。」
「您說的沒錯。」刑警同意舅舅的論點,「事實上的確有這種案例,兇手為了掩飾肇事逃逸的罪行,故意將車子丟到某個地方然後向警方通報失竊,尤其像這種通報失竊的時間點晚於事故發生時刻的案子特別可疑,只不過,這間公司沒有僱用員工,家族成員裡會開車的也只有二十五歲的長男。」
舅舅睜大了眼,一副「所以兇手就是這傢伙」的表情。
「我們已將這名長男帶回訊問,他表示事發當時他正在家裡看電視,但證人只有他的母親。」
「家人的證詞應該不具效力吧?」舅舅張大了鼻孔。
「他是什麼樣的人?」聽我這麼問,刑警愣了一下。
「什麼樣的人……,你的意思是……?」
「看起來像是開車會橫衝直撞的人嗎?」
「喔,你是問這個……」
「雙葉啊,其實呢,就算是平常看起來很乖巧的人,一開起車來人格也會改變呢,不是常有人這麼說嗎?」舅媽以她獨特的口吻插嘴說道。舅舅似乎聽得有些不耐煩,不過還是頻頻點頭說:「沒錯、沒錯。」
「這名長男乍看也是個認真負責的好青年。」刑警說:「但依據長年的經驗,我們很清楚所謂的第一印象有多不可靠。」
「沒錯,我也這麼認為。」
「關於車子被偷的經過,車主是怎麼說的?」我換了個問法。
「他說他把車子停在自家後面的馬路上,事故發生當天早上還看到車子,下午就忽然不見了。他以為這種商用車應該沒人偷,所以鑰匙常常插著沒拔。」
「這說詞還真老套。」舅舅顯然完全不相信。
「不過……」刑警接著說:「我們找到車子的時候,駕駛座上殘留了些許的美發劑香味,可是這間粉刷公司裡沒人使用這樣的東西,父親是禿頭,兒子也理了個五分鐘。」
「美發劑……,是整形慕絲之類的東西嗎?」我問。
「不,應該是養發液或發雕露之類的,而且有很強烈的柑橘香味。」
「柑橘香味啊……」
接下來刑警問我這兩天有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我說喪禮和守夜儀式搞得我暈頭轉向,就算有我也察覺不到。刑警聽了之後頻頻點頭,似乎很能體會。
「關於事故前一天來找我母親的那名大學老師,你們調查過了嗎?」我見刑警似乎打算離開,趕緊問道。
「喔,那個人我們盤問過了,不過沒什麼可疑之處。」
「怎麼說……?」
「他任職於北斗醫科大學,名叫籐村。上星期五他來東京出差,離開的前一天順道來拜訪小林志保小姐,隔天早上搭最早的班機回去旭川,下午他就出現在課堂上了。」
看來這人也有不在場證明,刑警接著說:「我告訴他小林小姐的死訊,他顯得很難過,他說他們有二十年沒見了,沒想到見面不久小林小姐就發生這種事,他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厄運之神。啊,對了,他托我向你問好。」
被不認識的人以這樣的方式問候,我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回應,只好含糊地答了聲:「喔。」
喪禮之後轉眼過了三、四天,今天已經是星期三了。
由於頭七儀式在喪禮當天都提前做完了,暫時不必煩心喪禮的事,但領保險金的手續等等麻煩事還是不少,不過畢竟媽媽買保險是為了我著想,我應該心懷感激才是,何況一想到接下來的日子,這筆保險金恐怕將是我維繫生活的命脈。
提到錢,賠償金也是一大重點,但這部分應該不必期待了,撞死媽媽的那輛LITEACE的車主依然堅持車子是被偷的,而警方也找不到證據推翻這個說詞;至於遭到懷疑的長子,警方好像也打算採納他的不在場證明。
光看石神井警察署那幾個刑警的臉色就知道搜查工作毫無進展,我甚至懷疑他們這陣子還有沒有繼續認真查案,這兩天他們做的最大的動作恐怕只是在事故現場豎起徵求目擊者的告示牌,可是如果有目擊者,早就出面了,現在做這種事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警方似乎已經逐漸認定這是一起單純的肇事逃逸案件,但我不這麼認為。媽媽當初說的話一語成讖,我上電視之後真的發生了不好的事,我不認為這只是巧合,背後一定有陰謀,換句話說,媽媽是被謀殺的。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開始整理媽媽的遺物,我想把媽媽的衣服和身邊雜物都先收進紙箱。這有兩個意義,第一,既然我暫時沒有搬家的打算,就該把生活空間整理成適合獨居的狀態;第二,我想藉著觸摸媽媽平常使用的東西讓自己最後一次沉浸在回憶中。也就是說,整理遺物同時具有理性層面與感性層面的好處,我想這樣對保持精神狀態安定應該有很大的幫助,而事實上也是如此,當我整理衣櫥的時候,一方面含著淚水心想「這是媽媽最喜歡的連身洋裝」,而另一方面又偷偷開心短時間內不愁沒衣服穿了。
最棘手的是書。媽媽的房間裡有兩座郵購買來的書架,看起來是便宜貨,收納能力卻超強,兩座書架都塞了滿滿的書,其中很多是醫療相關書籍,這倒不難理解,畢竟媽媽的工作是護士,但除此之外還有不少文學類書籍,看到這些書我不禁汗顏,媽媽比我還常接觸文學,教我這個國文系的學生面子往哪裡擺?
把書丟掉覺得可惜,但不看的書放在家裡也只是佔空間,相當傷腦筋,如果書況良好還能賣給舊書攤或送給圖書館,偏偏每本書都宛如象徵著媽媽的勤勉好學,全被讀得破破爛爛的。
正當我站在書架前一個頭兩個大的時候,門鈴響了,開門一看是樂團夥伴阿豐,他拎著一個便利商店塑膠袋。
「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阿豐一面說一面頻頻撥著劉海。
「嗯,好好地活著呢。」
我招手要他進屋來,他有禮地說了聲「打擾了」一邊脫下運動鞋。這傢伙這種地方還蠻可愛的。
「你在打掃?」他看了一眼宛如颱風過境的屋內。
「是啊,這種事不早點做會愈拖愈久。要不要喝茶?」
「嗯……我買了巧克力泡芙。」阿豐將便利商店塑膠袋遞了過來。
「哇,謝啦,看來泡咖啡比較合適。」
我家的咖啡一直都是即溶式的懶人咖啡,媽媽總是說早上時間那麼趕,哪有空沖那種麻煩的正統咖啡。我忽然有個念頭,等這罐即溶咖啡喝完,我要去買咖啡豆磨成的真正的咖啡粉。
「寬太很擔心樂團接下來怎麼辦。」阿豐喝了一口即溶咖啡,「短時間內你應該會很忙吧?」
「是啊,暫時是沒辦法玩樂團了。」老實說,現在的我也沒那個心情。
「不過,你可別說要退出喲。」阿豐認真地望著我,「不管多久,我們都會等你。」
「我不會退出的,等我安定下來再一起練習吧。」
「嗯,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阿豐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他咬了一口巧克力泡芙,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後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你接下來得一個人過日子了,一定很辛苦吧。」他的口氣顯得異常嚴肅。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嗯,雙葉很堅強,我相信你一定沒問題的。」阿豐微微一笑,但總覺得他表情有點僵硬,我正覺得奇怪,他開口了:「我跟你說……,不管遇到什麼事,一定要找我商量,我很想為你盡一份力,你盡量依賴我沒關係喔。為了你,我願意做任何事,真的。」
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讓我愣住了,我看著滿臉通紅的阿豐,心裡登時明白,這是愛的告白。原來如此,這就是他今天來我家的目的。
「雙葉,我從以前就對你……」眼看他即將說出關鍵性的一句話。
「暫停!」我猛地伸出右手比了手勢堵住他的話,「阿豐,別這樣,這不公平。」
阿豐一臉錯愕,「為什麼不公平?」
「你看看我,老實說我現在處於傷痕纍纍的狀況,我不但疲累,對未來滿懷不安,整個人都快站不住了,你卻這時候跑來賣我椅子,以商業行為來說當然很聰明,但對我不公平,我現在只想一屁股坐下,根本沒力氣去檢查這張椅子到底好不好。」
「可是……這張椅子的品質……我能夠保證……」阿豐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搖了搖頭說:「既然你這麼有自信,應該在我恢復精神的時候再來賣我椅子。」
他低著頭宛如被老師責罵的幼稚園小朋友,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羞澀地笑了,「我明白了,我會等到那時候的。抱歉。」
「你不必道歉。」接著我向他說了聲謝謝,這就是我現在的心情。
他問我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於是我帶他到媽媽的書架前,他看見那麼多書也嚇了一跳。
「我認識的大人當中沒有像伯母這麼用功的呢。」
我也同意。
阿豐說專業書籍我們學校圖書館應該願意接收,於是我們兩人開始動手把這些書裝箱,之後只要聯絡寬太,借他的車搬運就行了。
阿豐背對著我默默地把書塞進箱子,他的背影似乎比平常小了一圈,看來我剛剛那番話還是刺傷他了。阿豐人很好,但聽到我把愛的告白比喻成賣椅子應該還是開心不起來吧,早知道就想個好一點的比喻了。
其實我之前就隱約察覺他的心意,所以聽到他的告白並不意外,但我對他就是沒有心動的感覺,只能和他說抱歉了。而且就算告白的是寬太或友廣也一樣吧,不知為什麼,這幾個樂團夥伴在我眼裡都像弟弟,總覺得自己和他們活在不同的時代。
不過話說回來,看來以後還是得多注意一點才行,畢竟我們是正值戀愛年齡的男女。
我停下手頭的工作發著愣,「咦?」阿豐突然喃喃說道:「這什麼啊?」
「找到什麼怪東西了嗎?」
「嗯,你看這個。」他轉頭遞給我一本黑色封面的剪貼本,我從沒見過這東西。
翻開一看,裡頭全是報紙及週刊的新聞剪報,我還以為是媽媽工作相關的醫學報導,沒想到內容完全出乎意料。
「這什麼啊?」我不禁重複了阿豐的話,「為什麼要搜集這種剪報?」
「很怪吧?」阿豐也一臉不解。
剪貼本上貼的全是關於伊原駿策的報導。伊原駿策是保守黨的領袖人物,幾年前當過首相,現在雖然已退出政壇,但全國人民都知道整個政界的實權還是掌握在他手中。
「雙葉,你媽媽對政治有興趣?」
「也不是完全沒情趣,但應該不到搜集剪報那麼狂熱。而且你看,這些新聞都怪怪的,講的都是伊原駿策的私生活呢。」
「嗯,對耶。」
剪貼本前幾頁貼的主要是伊原駿策之子出生的新聞,內容簡單來說就是伊原駿策五十三歲時終於喜獲麟兒,而且是個男孩。報紙刊載此事的篇幅很小,但雜誌卻以相當大的篇幅做了詳盡報導,還包括一張伊原駿策抱著嬰兒的照片,當時的他尚未登上領袖位置,老鷹般銳利的眼神及面容也洋溢著年輕的氣息。看看日期,是距今十七年前的事了。
此外還有關於孩子母親的新聞。她是伊原駿策的第三任妻子,當時三十歲,報導中提到她為了讓自己受孕費盡苦心的過程。
繼續翻下去,報導主題轉到逐漸長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取名仁志,一則月刊的專欄文章為了報導伊原駿策的人格特質,特別描述了伊原駿策與兒子的相處互動。
「長得好像啊,一看就知道是父子。」阿豐喃喃說道:「像到這種程度反而蠻好笑的。」
正如阿豐所言,照片中的父子實在太像了,看來這個孩子絕對不是第三任妻子偷腥生下來的。
話說回來,為什麼媽媽要搜集這些新聞?站在護士的立場,這些新聞或許多少有些參考價值,但再怎麼說也不至於剪下來收藏,剪報中甚至包括描述伊原駿策參加兒子入學典禮時的神情之類的週刊八卦。
剪貼本後半段的新聞更是讓我瞠目結舌,因為內容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完全不見先前的溫馨氣氛。
開頭的新聞報導了伊原駿策的兒子住院,這個時候大家都還不知道病名,接下來的內容愈來愈灰暗,報導中出現了「先天性免疫不全」的字眼。
「我想起來了。」阿豐輕敲掌心,「伊原駿策的兒子後來死掉了,我想想……,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吧。」
「我倒是沒印象。」
我繼續翻閱剪貼本,出現了一張伊原仁志躺在無菌室病床上的照片,根據報導,仁志上小學之後身體開始出現免疫機能障礙,發病原因不明,目前找不到治療方法,醫生也不樂觀,父親伊原駿策則是信誓旦旦地說,他一定會網羅全世界最先進的醫療治好兒子的病。
「免疫不全……是不是類似艾滋病的症狀?」我問阿豐。
「大概差不多吧。」
媽媽的剪貼本最後一篇報導就是伊原仁志的死訊,阿豐的記憶沒錯,那是距今七年又五個月前的新聞,上頭還有一張喪禮現場的照片,場面壯觀而盛大,完全不像九歲小孩的喪禮。和兒子剛出生時相比,喪子的伊原駿策看上去簡直老了三十歲。
「伊原家是政治世家。」阿豐說:「主要勢力範圍在仙台,沒記錯的話,伊原駿策是第三代當家,當地人甚至相信只要伊原家香火不斷,他們的生活就能長治久安,所以當伊原仁志死掉的時候,以仙台為中心的整個東北地方掀起不小的騷動呢。」
「喔。」我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只能半敷衍地應了一聲,「你覺得我媽媽為什麼要搜集這些剪報?」
「這我就不清楚了。」阿豐歪著頭說:「會不會是特別關心這種病?或許她上班的醫院裡也有小孩得了相同的病呢?」
「這說不通吧?我媽媽搜集剪報是從伊原駿策的小孩得病之前就開始了耶。」
「說的也是。」阿豐交抱雙臂沉吟了一會兒,但馬上放棄思考,「不行,搞不懂,完全想不出個所以然。」
「我也沒聽說媽媽待過仙台啊……」我一直凝視著剪貼本的黑色封面,終於受不了把它丟到一旁,「搞不懂的事再怎麼想也沒用,下次找機會問問看我舅舅吧。」
「搞不好伯母只是崇拜伊原駿策。」
「怎麼可能,我媽只喜歡帥哥。」
都怪阿豐找到這本怪東西,害得裝箱作業停頓許久,之後我又沒什麼心情繼續整理了。由於不想把阿豐留到太晚,我決定今天先收拾到這裡。
「我還能來找你嗎?」阿豐在玄關穿上鞋子之後轉頭望著我說道。他的眼神和剛才告白時一模一樣,我不禁猶豫了一下。
「嗯,好啊,下次把寬太和友廣也一起叫來吧。」
他應該聽得出我這句話的牽制意味,他說「知道了」的時候顯得有些落寞。
由於沒時間出門買菜,我開了個蘆筍罐頭做成沙拉,再拿出冰箱裡硬得像石頭的白飯放進微波爐加熱,最後淋上真空調理包的咖喱便完成了今天的晚餐。媽媽和我都不討厭真空調理食品與速食,因此每次輪到自己煮飯的時候,我們都喜歡用這些東西來混水摸魚,有時兩人甚至鬥了起來,連續一個星期都互相讓對方吃這一類玩意兒。媽媽自己身為護士,對於營養均衡卻毫不在乎。
我吃著調理包咖喱,想起媽媽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也是這麼吃著咖喱,就在這時,彷彿當晚的情境重現,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嚇得差點沒把嘴裡的蘆筍噴出來。
「喂,請問是小林家嗎?」電話那頭傳來穩重的男人聲音,和石神井警察署的警察急躁的語氣不同。我回答「是的」,對方也一時沒接話,兩人維持了幾秒奇妙的沉默。
「請問你是小林小姐的千金嗎?」對方鄭重其事地問道。
「對,請問你是哪位?」
「啊,你好,敝姓籐村。」
這姓氏相當耳熟,我登時想了起來。
「啊!您是北斗醫科大學的……」
「沒錯、沒錯。」籐村一下子提高了音調,但旋即恢復沉穩的語氣,「令堂的事,警方已經告訴我了,請節哀順變,我要是早點得到消息一定會去參加喪禮的。」
警方是聽了我的建議才去找他,想確定他的不在場證明,但光聽他這番話我無法判斷他知不知道這一點。
「我們只辦了簡單的喪禮,沒有通知太多人。」我盡量保持平常的語氣。
「我想警方應該和你提過,事發前一天我曾到府上拜訪,那時我是趁工作空當順道過去看看,小林志保小姐曾在我們大學任職,當年我和她有些交情。」
「是,我聽說了。」
「我和她已經二十年沒見了,但她一點都沒變,真的好令人懷念。我本來還打算以後有機會到東京要多多去府上拜訪,沒想到卻發生這種事,我真是太震驚了,簡直像是我給小林小姐帶來了不幸似的。」
「不,請別這麼說。」我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卻對這個人有戒心,畢竟這個人來訪之後媽媽就變得不大對勁。
「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不用這麼客氣,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這樣啊。唉,老朋友相見本來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結果,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自怨自艾的情緒透過電話傳了過來,這似乎是他獨特的說話語氣。
我很想問他媽媽的過去,他一定知道些什麼,但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籐村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說道:
「對了,令堂是否和你提過她當年在我們這裡工作的事?」
「沒有,媽媽幾乎絕口不提往事,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離開大學回東京……」
「原來如此。」籐村似乎陷入了沉思。
「呃,籐村先生?」我鼓起勇氣說:「關於我媽媽的過去,能不能請你撥個時間詳細告訴我?不然我心裡老是有個疙瘩。」
籐村沉吟了半晌,喃喃自語道:「這麼說也是。」接著他對我說:「你的心情我明白,不然這樣吧,你方便過來一趟嗎?」
「去旭川嗎?」
「對。我也正想找機會和你見個面,不過我這陣子排不出時間去東京,如果你願意過來一趟,我倒是能抽空告訴你當年的往事,而且我這邊還留有你母親當年擔任研究助理的記錄與報告,雖然這些東西對你來說可能沒什麼用,但多少能當成我話當年的輔助資料。當然,機票和飯店我都會幫你準備好。」
「可是……這太麻煩您了,沒關係,我自己另想辦法吧。」總得先推辭一下。
「請不要客氣,我很高興能幫得上忙,而且老實說這些開銷都能從研究經費裡扣,我自己花不到半毛錢。」
「這樣嗎……,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正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反正我遲早得跑一趟旭川。
「那麼,什麼時間你比較方便呢?你還在念大學吧?」
「是,不過快放暑假了,學校沒什麼課。」就算有課也沒差,我本來就很少去學校,「我的時間很彈性。」
「我這邊的話,只有這星期和下星期比較有空,接下來就開始忙了……,可是要你在這兩個星期之內過來旭川會不會太趕了?」
「不,我沒問題,我也希望愈快愈好。」
「那就暫定這個星期日吧。」
「好的。」
「安排好之後我會和你聯絡,如果你臨時想改時間請打電話給我,我的電話號碼是——」他把研究室的電話號碼留給我,還說他晚上應該也會待在研究室,看來籐村是個相當認真的教授。
「不好意思,我忘了問一件最重要的事。」他說:「令堂沒和我提過你的名字,方便向你請教嗎?」
「我叫雙葉。雙胞胎的雙,葉子的葉。」媽媽每次介紹我的名字總是說「雙葉山(*雙葉山定次,日本相撲界第三十五屆橫綱,曾締造六十九連勝的記錄,並曾擔任日本相撲協會理事長。)的雙葉」,但我恨死了這個介紹方式。
「小林雙葉嗎?真是好名字。那麼雙葉小姐,我再打電話給你。」籐村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無線電話機,大大吐了一口氣,這下子多少能解開一些媽媽的秘密了,只不過事情進展得太順利,我反而有些不安,這個籐村在媽媽過世那晚雖然有不在場證明,但畢竟不代表能完全信任這個人。
但我對於這趟旭川之行卻沒有絲毫猶豫,因為繼續待在東京什麼都不做並無法解決任何問題,若不趁起風時揚帆,船是不會前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