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剛剛說現場落下的傘是你的……」萩村說。
「搞錯了。」
「搞錯了?」
「進去時,我把傘放在後門口處的籃子裡,逃走時,拿錯了傘。注意到這點的時候,已經離』有明『有段距離了。那個瞬間,我想起來了。在我之前造訪』有明『的人進去時把傘收了起來,離開時手中卻沒有傘。」
萩村吃了一驚,一動不動地盯著手中的傘。
「那麼,這把是犯人的傘……」
「沒錯。」政行點點頭,「應該早點交出來的,可是我沒那麼做,我沒有勇氣。然而,我早有覺悟警察會找到我。因為留在現場的傘上沾著我的指紋。為了屆時能解釋清楚,我保管了這把傘。套上袋子是為了避免擦掉犯人的指紋。但是,警察沒有來。十四年間,一直都沒有來。終於來了,讓我看的卻儘是些我全然不知的金錶、糖果盒等。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為何這些東西上會沾到我的指紋。傘的話還另當別論,總之我打算等事情明朗前暫時觀望一陣。」
功一無言應對,因為他覺得政行沒有說謊。他實在無法想像這些話全都是謊言,甚至連傘都特地準備好了。
「請查查這把傘。」政行對萩村說,「知道弄錯時,我在手柄上呼了口氣,然後,上面馬上浮現出了指紋。我從頭到尾沒有握住手柄,只是握在塑料部分,所以應該沒有我的指紋。我想那應該是犯人的指紋。」
萩村表情嚴肅地望著傘。然後,他抬起頭,望向行成,緩緩搖搖頭。
「不對,這就奇怪了。」
功一吃驚地抬頭看著警察。萩村對政行說:
「這些話前後矛盾。你在撒謊。」
政行一臉錯愕地望著警察。
「我說的話哪裡矛盾了?」
萩村吸了口氣,再次開口道:
「不覺得您親口說的話很奇怪嗎?正如您所說的,我們徹底查遍了遺留品——傘。然而,我們並沒有來找您。知道為什麼嗎?」
「這點,我也覺得相當不可思議。我想大概當時有明先生的人際關係網中沒查出我的名字吧。我和他的關係沒有擺在檯面上。前陣子你們採集了我的指紋,為了核對和金錶上的指紋是否一致。於我而言,這不是問題所在。事實上,我當時就有所覺悟,你們隨時有可能發現我的指紋和傘上的指紋一致。然而,你們卻毫無動靜。我也正納悶到底怎麼回事呢。」
聽著政行的話,功一也注意到萩村口中的矛盾點。確實,政行所說的真相中存在著和事實相悖的部分。然而,他不覺得他在說謊。倘若他是犯人,他不可能不注意到那個矛盾之處。
「戶神先生,您真的實話實說了嗎?」萩村叮問道。
「句句屬實,沒有一點謊話。」政行斬釘截鐵答著。
「這樣的話,太奇怪了。您說落在現場的傘是您的。您說做好了心理準備會被查到指紋。但是,我們並沒有找到殘留的指紋。它們被有意圖地擦拭一淨了。」
功一重重點頭贊同萩村的話。關於這把傘,他也是被如是告知的。
「不,不可能這樣的。」政行一臉詫異,「我都拿錯了傘。如果還有功夫擦掉指紋,我怎麼可能弄錯。」
「那麼,為何指紋會憑空不見呢?」
「不知道。我也答不上來。我口中說的全部是事實。」
「再問一次,那把傘真的是您的吧。因為落在現場的傘屬於犯人,如果是在您之前造訪』有明『的犯人擦去指紋,您覺得合情合理嗎?」
政行搖搖頭。
「正因為拿錯了傘,所以這十四年間,我一直保管著它。雖然是把隨處可見的塑料傘,但絕對不是我的。我用的那把傘合上時,細繩會扣在按鈕上,因為這條細繩是尼龍粘繩。察覺到自己弄錯也是看到這個時。」
功一看不出政行說謊的跡象。而且,他也找不到他說謊的理由。那末,為何會產生這個矛盾呢?
功一端詳著桌上的傘。正如政行所說的,一把隨處可見的塑料傘。透明的傘身下面是白色的塑料傘柄。
白色的柄上刻著一條一條細長的磨痕。凝視著這些磨痕,他的腦海中閃過些什麼。這不過是單純的隨性回憶,然而,它喚醒了功一那泛黃的記憶。一幕場景清清楚楚地在腦海中復甦。
「怎麼了?」萩村問道。
功一沒有立即作答。忽然閃現的猜測實在太震撼了。他一心想要自我否認。因為無論如何他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然而,這個猜測存在著強烈的說服力,他的心劇烈掙扎著。這樣的話,所有的疑問和謎團都可以解開了。
「怎麼了,哥哥?」泰輔擔心地問道。
「不,沒什麼。」功一低著頭。他不敢抬起頭,盡全力忍耐著全身顫抖的衝動。
萩村低聲念叨後,對身旁的柏原說道:
「看來,我們只好先把傘帶回去了吶。」
「是啊。」柏原輕輕點點頭。「這下,搜查重回起點了。」
「當時的指紋還留著。馬上核對一下吧。——這把傘,可以先放在我們這嗎?」
面對萩村的徵詢,政行答道:「當然。」
兩位警察慌忙辭去,行成把他們送到玄關口。這段期間,功一也一直低著頭。
「哥哥,居然變成這樣了……」泰輔嘶啞地說著,「我搞不懂啊。那麼,犯人到底是誰?」
功一抬起頭,望向弟弟。
「你一個人先回家吧。」
「誒?」
「先回去!」功一起身,向政行致了個禮後走出房間。行成恰好從玄關那走回來。
「怎麼了?」行成有些吃驚。
「抱歉,稍後再解釋。」功一穿過行成,逕直走向玄關。
穿上鞋,快步走出屋子。他站在路上目視遠方,找到兩位男子的背影后,他急忙跑著追上前去。
似乎注意到腳步聲,萩村和柏原同時停下腳步,轉過身。
「什麼事?」萩村問。
「我想和柏原先生稍微談談……想商量弟弟的事。」
萩村略微詫異地蹙緊雙眉,「很急?」
「抱歉,刻不容緩。」
「但是……」沒等萩村說完,柏原便伸手制止。
「你先回去報告吧!我陪他。」
「這樣啊,那稍後見。」萩村無法釋然地走開了。
柏原笑著望向功一。
「去咖啡屋嗎?還是邊走邊談?」
「我無所謂。」
「那邊走邊談吧。」
柏原向著萩村的反方向走去。功一跟在身後走著。
柏原邊走邊掏出手機,不知打給了誰,小聲低估著。掛斷電話後,他走向功一。
「想聊什麼?泰輔君怎麼了?」
功一悶聲不答。於是,柏原停下腳步,凝視著他。
「看來和弟弟沒關係呢。」
「有關係,是關於案子的事。不過並不是想找你商量,而是有問題想問你。」功一鄭重其事地望著柏原,「柏原先生,現在還玩高爾夫嗎?」
「高爾夫?不,早不玩了。腰不行了,而且也沒這個閒錢。」
「這樣啊。但是,當時您很熱衷高爾夫吧。案子發生時。」
「的確有玩,不過也不至於很熱衷。」
「是嗎?我覺得你挺入迷的哦。一有閒暇就比劃著揮桿姿勢吧。我看到了。案發當晚,從家裡的窗戶那兒。接到報案,率先趕到現場的柏原先生揮著黑色的傘打著高爾夫的模樣。」
柏原露出了苦笑,他轉過頭:「是嗎?」
「倒拿著傘,傘柄不時地和地面」嘎滋嘎滋「摩擦著。這樣的話,傘柄上就會留下很多細長的磨痕呢。」功一換了口氣,繼續說道,「就像剛剛那把塑料傘。」
柏原轉向功一。笑容盡失,目光裡透著嚴肅而極具威懾力的光芒。
「你想說什麼?」
「我仔細想過了。倘若戶神先生沒有撒謊,落在現場的傘上的指紋必然是被戶神先生之後到來的人擦去的。然而,戶神先生離開的當口,我們就回來了,應該沒有人能接近那把傘。除了某一種人,對吧?」
柏原舒展著嘴角,視線投向別處,他深深調整著呼吸。
「你想說可能是警察犯案吧。」
「那犯人犯了個荒謬絕倫的錯誤。把傘落在現場其實只是個單純的失誤。而且,上面沾有指紋。這時,犯人想到了補救之計。接到報案後,第一個趕往現場,神不知鬼不覺地擦去指紋。因為外面仍在下雨,犯人帶了另一把黑傘趕到現場。掩著受害者孩子們的耳目,把指紋從頭到尾擦拭一淨,然後走出屋內,等著其他同事的到來。但這裡,他又犯了個錯誤。他用黑傘比劃著高爾夫揮桿的樣子被受害者的兒子看到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動作會在十四年後揭露自己的罪行。大概養成癖好了吧。」功一瞪著柏原,喉嚨渴得冒煙了。
柏原緩緩轉向功一,掃視著他。功一臉上全無笑意,只剩下憤怒和憎恨。
「為什麼剛剛不告訴萩村?」
「因為我想先自己確認一下。我想用這雙耳朵聽到真相。單獨兩個人。」
「這樣啊。」說著,柏原再次邁出步伐。
功一緊追其身後,心緒百般複雜。
整個案子中,柏原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深信他比任何人都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現在,他卻不得不懷疑這個人,不得不面對他就是犯人這樣的事實。案件終於得以水落石出,他卻毫無滿足感。心底深處,他一直暗暗期許著哪裡出錯了。
兩人相顧無言地走著。不久,眼前出現一座天橋。柏原悶聲不響地拾級而上,功一也緊隨身後。
走到天橋中央,柏原停下腳步。他舉起雙手,大幅度地舒展著身子。
「東京的空氣真糟啊。果然還是橫須賀最好。」
「柏原先生。」功一叫道,「你是犯人吧!是你殺了我們父母吧?」
柏原垂下雙手,伸進西裝內袋,掏出一包香煙,抽了一根叼在嘴裡。想要用一次性打火機點著煙,卻因為起風的緣故怎麼也點不著。如此反覆了數次,火終於點上了,他定睛望著功一,緩緩吐出煙圈。
「回答之前,我也想問你些問題。」
「什麼?」
「金錶的事,也就是那糖果盒的事。又或者是潛進DVD店的小偷在海岸棄車的事?」柏原夾著煙的手指指向功一,「都是你的傑作吧。」
功一沉默不語。不否定也就意味著默認。「果然吶。」柏原說。
「在縣警局本部內採集完戶神政行的指紋後,我把他送回店內。回去路上,我試著問了問。不是十四年前,而是最近,有沒有碰過疑似金錶物。然後,他回憶起在廣尾停車場內撿起的那個很像這塊表。不過,那塊表背後貼著標籤。於是,我確信了。肯定有人想陷害戶神政行。有動機的人除你之外別無他人。這時,我想起你以前問道借過那張長得相似的人員名單。」柏原緩緩吸了口煙,「恐怕是泰輔君在某處看到戶神政行,然後發現他就是事發當晚的那個人吧。得知這些後,你為了確認警察是否調查過戶神政行就來找我。然而,果不其然,你沒拿到,於是你採取強硬的手段。捏造偽證,讓警察懷疑戶神。」
功一轉向柏原,背靠著另一端的護欄。
「真正的犯人肯定很納悶吧。犯人的矛頭指向別人的證據接二連三地出現。」
「幹得滴水不漏。盜車也好、弄翻船也好,道具準備得天衣無縫。策劃這些的是你吧。」
「算是吧。」
「重複一次,很出色哦。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繞這麼大的圈子?找到泰輔目擊的可疑男子了,這麼告訴警察不就結了?」
「我們也有我們的考量。我覺得即使那樣做警察不會有所行動。」
柏原晃動著肩笑道。
「確實不會哦。應該說只會瞎折騰一通吧。」
「是嗎?結果我們也只是在瞎折騰啊。到頭來犯人根本不是戶神政行。」功一壓抑著衝上腦門的憤慨說著,「差不多該回答剛剛的問題了吧。殺死我們父母的是……」
走上天橋的腳步聲打斷了功一的話。不久,帶著兩個小孩的女性出現在他們面前。兩孩子都是男孩。一個大約十歲,另一個還要小。大概是兩兄弟吧。哥哥讓嬉笑打鬧著不好好走路的弟弟當心腳下。
媽媽和孩子們穿過功一和柏原,走下另一面的台階。柏原目不轉睛地目送著他們離去的身影。
「和那時候的你們好像啊。」
「我還要大一些哦。」
「是啊。」柏原摁滅煙頭後,把煙蒂塞進褲袋。他的目光仍盯著母子們離去的方向。
「這些事都無所謂。快點回答啊!你是犯人吧!」
柏原轉向功一,臉上波瀾不驚,毫無一絲焦慮、狼狽,眼神似乎超脫一切的豁達。
「我預感這一天總會到的。從十四年前的那晚開始。從和你們第一次見面那刻起。我有預感總有一天自己會被你們捉到。」
他在坦白罪行。功一感到全身開始發熱,然而,內心深處卻冷如冰窖。
「為什麼啊,柏原先生。為什麼殺了他們。」他問。就算情況演變成這般田地,他仍然稱呼他為「先生」,與其說生氣,不如是感到可悲吧。
「沒有特別的理由,因為我是壞人。又惡劣又膽小,所以做了這些。」
「這種理由無法讓人接受吧。究竟為何殺死我們父母?老實說!」眼淚奪眶而出,猶如脫韁野馬,難以止住。
柏原靠在天橋的護欄上,毫無情緒起伏的雙眼緊緊盯著功一。
「錢。」
「錢?」
「嗯,為了錢。那晚,你爸爸那有兩百萬。」
「為什麼爸爸會有這麼多錢……」
「還賭博組織的錢。好像是東奔西走湊到的。但是,實際上他的借款有五百多萬。陷入困境的他找我商量。平日裡,我說過認識些三教九流,於是他想找我想想辦法。我答應了,條件是先把兩百萬給我。那晚我前去取錢。」
「但是,你一開始就沒打算和賭博組織交涉,只是想把錢佔為己有吧。」功一覺得自己的表情漸漸扭曲,「然後殺了爸爸和媽媽。」
這時,柏原的表情首次有了起伏。他皺起眉頭,嘴角透著一股苦悶。
「最初沒這個打算。我跟你爸爸這麼提議,這些錢算我先借的。代價是剷除那個賭博組織。但是,你爸爸沒應允。他說就算這樣,這筆錢以後還是要還。最後,他怒斥我騙他。口角之間就……」柏原搖搖頭,「別找借口了哎。我殺死你爸爸。無論如何我都需要這筆錢。後來還殺了目擊一切的你媽媽。就是這麼回事。」
柏原的每一句話猶如一把把銳利的尖刀刺在功一胸口,不僅如此,他的內心也如鑽心剜骨般疼痛。
用盡全力把自己從爆發邊緣拉回來,下一波的怒氣卻愈加來勢洶洶。從破碎的心的裂縫中,憎恨汩汩湧出。
「無法原諒!這些話……我受不了了。為了錢,居然為了錢殺了我們父母,你太殘忍了!」功一緊緊握住雙拳。
他剛準備踏出腳步時,柏原伸手制止道。
「不要過來。會惹麻煩。」
「你在說什麼?」
「我想我早就該這麼做了呢。那晚也好,兒子去世的那天也不錯。為什麼苟活到現在呢?」話音剛落,柏原轉過身,跨過護欄。
功一屏住呼吸。他無法吐出一個字,身體也無法動彈。
柏原看了看功一。
「不要像我這樣吶。」說著,他消失在護欄那頭。
撞到地面的聲音、剎車聲、沉悶的衝撞聲,一一傳進功一的耳中。其中還夾雜著悲鳴和怒吼。
然而,功一一動不動地站著。天橋上的風打得身子冰冷冰冷。
功一接到萩村的電話是在柏原自殺的三天後。在箱崎的一家賓館,兩人碰了個頭。
「抱歉,這麼晚才聯繫你。」萩村道歉道,「後續工作費了點時間。因為到處都有媒體盯著,辦起來相當棘手。」
「因為變成大新聞了呢,猜得出你們肯定忙得夠嗆。」
在時效逼近前,強盜殺人事件的犯人自殺了,而且他還是參與搜查工作的警察,會引起媒體的大騷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詳細情況,媒體尚未報道。
「聽說有認罪書?」這是功一在新聞中聽到的。
「自殺前,他給橫須賀警署打了個電話。說要把桌子最下面一個抽屜裡的信封交給署長。接電話的人一頭霧水地詢問他,他卻徑直掛斷電話,沒有作答。」萩村望著功一,「電話是和你在一起時打的。」
「我記得。談話前,他邊走邊打的。當時,我沒想到內容會是這樣。」
「信封中是封認罪書。我們確定是他親手寫的。上面交代真正的犯人是他。這封信看上去寫好很久了。結尾處,他寫道當我們讀到這封信時,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所以也可以算是封遺書吧。」
多虧了這封認罪書,功一才沒被懷疑涉嫌殺害柏原。當然,他自殺後,功一被警察盤問了很久。
「戶神先生保管的傘上也檢查出他的指紋。這下,』有明『事件終於可以塵埃落定了。以時效到來前兇手自殺收場。」
「可以讓我看下嗎?」
「電話中也說過,很抱歉,辦不到。不過,我可以如實回答。你想知道什麼?」
「當然是動機。」
「關於這點,我也不清楚。認罪書上寫的內容和他告訴你的話並無太大差異。」
「但是,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了錢殺人。又不是不清楚他的為人,我不覺得他會做這種事。」功一撓撓頭。
萩村呷了口咖啡,「哎——」地長長歎了口氣:「為了兒子吧。」
「誒?」
「去過他前妻那兒,問了問案發當時的情況。據她所說,她和柏原先生……柏原的兒子從小患有先天性疾病。必須要做手術才能治好的病,然而手術需要一大筆錢。前妻哭著跑到前夫面前,前夫問自己能做些什麼?後來,幾天後他拿出了兩百萬。」萩村輕輕點了點頭,望向功一,「這下明白了吧。」
功一緊咬嘴唇,內心的糾結越來越強烈。他以為理由至少是為了償還因為賭博啦、男女關係啦欠下的一屁股債。現在這樣,他根本無法狠下心憎恨這個殺父弒母的兇手。
「他說過自己的兒子去世了。」
「嗯,去世了。雖然做了手術,還是回天乏力。」萩村繼續說道,「大概是上天的懲罰吧。」
功一皺緊眉頭,斜了眼萩村,「請別說些奇怪的話。」
「抱歉。」萩村立刻道歉,他似乎注意到自己的神經大條。
「我自己也心情複雜。對於』有明『事件的搜查工作,他比任何人都熱心、投入,甚至可以說執著。然而,現在回頭想想,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隱藏自己的罪行罷了。用盡全力尋找泰輔君目擊到的男人也理所當然。因為那男人可能知道些什麼,他想搶在最先找到他吧。另一方面,他對於調查那把塑料傘卻漠不關心,還說什麼查這種東西根本沒用。其實,這把傘對他而言是致命的罪證吧。」
「和我保持聯絡也是出於同樣目的吧。」功一說,「他害怕我們想起些什麼、發現些什麼吧。」
「誰知道呢。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他對你們的關心發自肺腑。」
「殺了孩子們的父母,卻真心關心他們?」
「補償……不,不對。或許那個人的心中住著兩個人。一個為了孩子殺人的男人和一個同情受害者孩子的男人。嘛,這些只是我的個人臆測。」萩村撓著頭看著功一,「說起來,信封中還有一封認罪書。上面交代了他犯下的其他罪行。」
「其他罪行?什麼啊?」
「金錶和糖果盒的事。還有在失車上找到的DVD、弄翻的船、岸邊找到的遺書,他說這一切都是他幹的。」
功一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不會吧……」
「他說把警察的視線轉到戶神政行身上可以拖延時效前為數不多的時間。因為這份認罪書和承認』有明『事件的那封用的不是同一支筆,應該是後來才寫的吧。我想大概是最近。」
功一眨巴著眼睛,喝了口水。胸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警察如何處理這個?」
「雖然心裡有些疑竇,不過警察不會深入調查吧。因為』有明『事件的搜查工作已經畫上句號。」
萩村定睛望向功一。功一將視線移開。
他不清楚柏原為何會留下這封認罪書。不過,懷疑功一他們捏造證據的嫌疑一掃而空了。
「還有什麼問題?」萩村問。
「沒……我現在腦子裡一片空白。」
「嗯。我也想問你點事,不過今天就算了吧。我想也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萩村拿起賬單,「等告一段落後再談,你覺得如何?」
功一點點頭。然而,他不確定這樣做到底妥不妥當。
功一交代完事情的始末後,泰輔和靜奈緘默不語。他們倆和平時一樣分別佔據著兩張床,泰輔盤腿坐著,靜奈則橫臥著。
「事情真相就是這樣。說實話,我現在仍一頭亂。但不管怎麼說,一切的一切都結束了。」功一俯視著兩人,「你們兩個也說說話吧。」
泰輔板著臉,靜奈毫無動靜。
功一撓撓頭:「對我有什麼不滿啊。」
泰輔終於開口道:「並不是對哥哥感到不滿啦。」
「那為什麼一言不發?」
「不知道說些什麼。老實說,我對柏原警察沒啥印象。哥哥倒是時常和他見面吶。」
「氣我明明經常和他見面,卻沒有察覺他就是犯人?」
「不是啦。不都說了沒有不滿嘛。只是在想我們至今為止究竟做了些什麼?一想到我們從頭到尾都南轅北轍,就覺得莫名空虛,好像傻瓜一樣。」
「也並未完全南轅北轍。正式因為事前做了大量工作,我們才能從戶神那裡聽到這些。」
「可以和戶神談話也是多虧行成的一臂之力。行成之所以會這樣做是因為他愛上了靜。如果他沒有動心的話……」
枕頭直直地砸在泰輔的臉上。罪魁禍首當然是靜奈。
「幹嗎啦。」
「你才是!別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說的都是事實吧。你不覺得一肚子火嗎?」
「煩死了。夠了!」靜奈下了床上,拎起一旁的包,走向玄關。
「去哪兒?」功一問道。
「回去。」
「已經釋然了?」
聽罷,她穿著鞋的手停了下來,轉過身。
「父母被殺的事實怎麼可能釋然。不過我們也束手無策,不是嗎?那唯有早點遺忘這事。雖然我覺得不可能。」她一臉消沉地揮揮手,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功一仰望著天花板,長長地歎了口氣。
「哥哥,今後該怎麼辦?」泰輔問道。
「什麼該怎麼辦?」
「我們的生活啊。哥哥,你以前不是說過嘛。這是我們最後的工作。結束後,我們徹底金盆洗手,不再以欺詐為生。」
功一點點頭。
「這點想法至今未變。今後,我們正經地好好生活吧。」
「雖然如此啊,我覺得僅僅這樣還不夠吶。」
「不夠?什麼不夠啊?」
「聽著案件真相時,我有想過。雖說是為了孩子,我絕對無法原諒為了錢殺害我們父母的柏原。這種骯髒的錢也救不了孩子。憑著從別人那兒奪到的錢得到幸福什麼的,太自欺欺人了。」
「泰輔,你……」
「我要去自首。好好贖罪後重新過活。不這樣做,我一輩子都無法安心。」泰輔莞爾道,「沒事啦,我還年輕吶。」
功一不由自主地皺著臉。下定這個決心,泰輔肯定經歷了一番心理鬥爭吧。恐怕不是最近才萌生的想法,而是從很早以前就一直在考慮了吧。他痛恨著自己的遲鈍,居然全然沒有留意到弟弟的苦惱。
「知道了。我也一起去。」
「不要啊。我一個人自首就夠了。受害者他們又沒見過哥哥。」
「問題關鍵不是這點,你覺得這個理由我會接受?你覺得我是這種人?」
聽到功一的這番話,泰輔痛苦地咬緊嘴唇。
「但是,」功一說道。
「兩人一同自首的話,會有殘留問題吶。」
「嗯。」泰輔點點頭,「我們不能扔下靜不管。因為我們彼此有著深深的羈絆啊。」
「沒錯。」功一答道。
伏案在鋪著全新桌布的桌上,行成確認著邀請函的內容。「戶神亭」麻布十番店的開張日迫在眉睫。今天預計要送出邀請函。
確認完措辭無誤,正鬆了一口氣時,「店長,有客人。」一位男性工作人員通報道,「他自稱是有明先生。」
行成慌忙起身:「請進來。」
沒多久,穿著黑色夾克的有明功一走進來,他向行成點頭打了個招呼。
「歡迎大駕。請坐。」行成指指對面的座位,「想喝咖啡還是紅茶?」
「不用了。比起這個,我有要事相談。」他的口吻有些生硬。
「比前幾天的事還要重要?」
「某種意義而言,或許如此。」功一的眼神一如最初般認真。
「抱歉,等一下。」說著,行成走向門口。那兒有位男性工作人員正在打掃。
「暫時別讓任何人進來。」
「好的。」聽到工作人員的答覆,行成回到座位。
「上次矢崎小姐來這兒時,我也支走了旁人呢。那時聽到了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話。現在我總覺得有些心驚膽戰。」他嘴角的笑容轉瞬即逝,「話說回來,想說什麼?」
「首先,我必須鄭重道歉。我想你應該從警察那兒聽說了,靜奈對於我們是妹妹般的存在。但是,她接近你的理由和案件毫無關係。我們最初的目標是你。」
「哈?」行成張大嘴巴,「怎麼回事?」
「我們計劃從你那兒騙錢。我們會瞄準你單純因為你是有錢人。簡而言之,我們是……」功一深呼吸後繼續說道,「人們口中的騙子。而且是老手。」
「騙……子。」雖然口中重複著這個詞,他仍需要時間來消化它的意思。
對著呆若木雞的行成,功一連珠帶炮地開始交代他們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們預備欺騙行成的內容。宛如中的水從缸口汩汩流出。行成找不到一絲插話的縫隙。就算有這個縫隙,他也定然保持著沉默吧。由於過度吃驚,他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是靜靜聽著功一口中那些駭人聽聞的話。
「所以,我們是罪犯,實在沒有資格堂堂正正地生活。」交代完他們三人的所作所為後,功一臉上浮現出苦悶的表情。
行成緊握雙拳,手心早已汗津津了。開口之前,他嚥了口口水,穩了穩呼吸後,乾燥的雙唇微啟。
「剛剛說的都是真的?」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句句屬實。雖然我很想說我在撒謊,但這些全都是真的。」功一耷拉下腦袋。
行成伸手摸了摸額頭。伴隨著心跳,頭痛一陣一陣襲來。
「難以置信。為什麼做這些……」
「為了活下去。為了在這個社會活下去,沒有依靠沒有力量的我們別無選擇。倘若要說其他開脫之詞的話,那就是我必須擔負起責任,作為哥哥的責任。當然,現在的我知道自己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無論理由何在,我都不應該讓他們成為罪犯。明明制止這個才是哥哥的責任,我卻犯下彌天大錯。」功一說道,猶如吐露長久積壓在胸中的情緒似的。激烈的語氣中含著對自己的滿腔怒火。
「我明白你現在悔恨莫及的心情。不過,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這時,功一坐直身子,盯著行成的雙眼。
「我們是罪犯。所以我和弟弟打算自首。但是,我們想保護靜奈。她還是個小女孩,只是抱著玩玩的心態陪著我們瘋。不過,萬一她知道我們自首,肯定會跟著一起去吧。」
行成眨了眨眼。
「如果是她的話,的確很有可能呢。」
「不能讓她這麼做。我和弟弟發誓在警察面前閉口不談她。打算謊稱每次騙人的時候,我們都臨時僱傭其他女性。但是,她要是自己跑去找警察,我們也毫無法子。」
「就算這樣,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功一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跪在地上低頭拜託道:
「所以今天我來此叨擾。為了不讓她幹出這種傻事,我們唯有拜託你了。她愛你,打從心底愛著你。你勸她的話,她應該會聽。」
「她喜歡我?不,我覺得沒這回事。」
「長年和她一起生活的我都這麼說了,肯定不會搞錯。弟弟也是相同看法。我們並不是想讓你娶她。只要勸勸她即可。拜託了。事情就是這樣。」功一繼續低著頭。
行成一片混亂。一方面,有明兄弟和靜奈都是騙子這個事實動搖著他,另一方面,靜奈愛著自己這句話惹來心臟一陣砰砰亂跳。他左右搖擺著,努力考慮著怎麼辦才好。
然而,一看到跪在地上的功一,他感覺自己漸漸冷靜了下來。他羨慕毫無血緣關係卻能打從心底緊緊牽絆在一起的三人。於行成,靜奈是無可替代的存在。那麼,她深愛的有明兄弟也是重要的人。
「請抬起頭,功一先生。」行成說。
功一抬起頭:「你答應我的請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