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進了停車場,今枝直巳便皺起眉頭,幾十個停車位幾乎全滿。「泡沫經濟不是已經破滅了嗎?」他嘀咕道。
今枝在最裡邊的車位上停好愛車本田序曲,從車廂裡拉出高爾夫球袋。袋上薄薄的一層灰塵是在房間角落放了兩年的結果。他在公司前輩的建議下學打高爾夫球,有一段時間相當熱衷,但獨立開業後一個人工作,球桿便再也沒有離開過球袋。並不是因為工作忙碌,而是沒有機會上場。他深深感到,高爾夫球這種運動,實在不適合獨來獨往的人。
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正門令人聯想到平價的商務酒店。走進大門,今枝再度感到不耐煩,大廳裡排隊等候的玩家無聊地看著電視,共有將近十人。
雖然很想改天再來,但凡是假日,狀況應該都是如此。他無奈地走向前台排隊登記。
之後,今枝在沙發上坐下,茫然地望著電視。正在轉播相撲,是大相撲的夏場所。時間還早,畫面出現了「十兩」力士的對戰。最近相撲越來越受歡迎,「十兩」和「幕內」較低級別的比賽也越發得到關注,想必是受到若貴兄弟、貴鬥力、舞之海等新星崛起的影響。尤其是貴花田在三月場所成為史上最年輕的「三賞力士」,隨即在夏場所首日便打敗千代富士,成為史上最年輕的「金星」。兩天後,千代富士又敗給貴鬥力,從而宣告引退。
今枝看著電視,心想時代的確不停地改變。媒體連日報道泡沫經濟已經破滅。那些靠股票和地產身價暴漲的人,看到夢想如泡沫般消逝,必寢食難安。這個國家也許會因此沉澱一點,今枝如此期待。花五十億元買一幅梵。高的畫,便是社會陷入瘋狂的明證。
只是,環視大廳,今枝認為年輕女子的奢華作風仍未改變。不久之前,高爾夫球還是男人的遊戲,而且是具有某種地位的成年男子的娛樂。然而最近,高爾夫球場似乎已被年輕姑娘攻佔。事實上,排隊等候的玩家有一半是女性。
只不過,我也是因為這樣,才把閒置已久的球桿又翻了出來——他暗自發笑。四天前接到學生時代的朋友來電,說與兩位公關小姐相約打高爾夫球,問他要不要一同前往。聽朋友的說法,應是原本同行的男子無法前去。
想到許久不曾進行像樣的運動,他便答應了。不過聽到有年輕女子同行,讓他有所期待也是事實。唯一擔心的是自己好久沒握球桿了,他想到這裡有練習場,便過來練習。實際上場是兩周後的事,他希望在那之前找回以往的球感,至少不要在球場上出醜。
可能是來的時間還不錯,等了三十分鐘左右,廣播便呼叫他的名字。在前台接過打擊席位的號碼牌和出球用的代幣,他走進練習場。
他分到的打擊席位在一樓右側。在附近的發球機投入代幣,先拿了兩盒球。
稍作熱身後,他在打擊席上就位。因為荒疏許久,他決定從過去拿手的七號鐵桿開始,且不全力揮桿,先練習擊球。
最初還有些生澀,但感覺慢慢回來了。打完二十球左右,他便能用力揮桿,重心移動也很順暢,甚至掌握到以球桿面的「甜蜜點」擊球的要領。據他目測,鐵桿應該打出了一百五六十碼遠。他很高興,覺得疏於練習也沒什麼,還算挺能打。他熱衷高爾夫球時,曾請認識的專業教練指導過。
換成五號鐵桿打了幾球後,今枝感覺到斜後方有一道目光。在他前一個打擊席打球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休息,不過那人似乎從剛才就一直在看今枝打球。感覺雖然不至於不舒服,但在別人注視下打自然有些彆扭。
今枝邊換球桿邊偷瞄男子。那人很年輕,可能還不到三十歲。
咦?今枝微偏著頭,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再偷偷看幾眼,果然沒錯,有印象,他們一定在哪裡見過。但是,就男子的模樣看來,他似乎不認得今枝。
尚未回想起來,今枝便練習起三號鐵桿。不久,前面的男子開始打了,球技相當高明,姿勢也很瀟灑。他用的雖然是一號木桿,但打出的球仍直撲二百碼外的網。
男子的臉稍微偏右,露出頸後並排的兩顆痣。今枝差點失聲驚呼——他突然想起了。
高宮誠!
啊,對,這下一切都說得通了。在這裡遇到高宮完全不是偶然。想練習高爾夫球時立刻想起這家練習場,是因為三年前那件案子,他就是在那時認識了高宮。
難怪高宮不認得他,這是理所當然的。
不知道事情後來怎麼樣了?今枝想。他現在仍和那女子來往嗎?
三號鐵桿怎麼打都打不好,今枝決定稍事休息,在自動售貨機買了可樂,坐下來看高宮打球。高宮正在練習劈球,看來目標是五十碼之前的那面旗子。輕揮桿打出去的球輕輕上拋,落在旗子旁邊。真是好身手。
或許是感覺到有人在看,高宮回過頭來。今枝轉過視線,把罐裝可樂送到嘴邊。
高宮走近今枝:「那是勃朗寧吧?」
今枝咦了一聲,抬起頭來。
「那根鐵桿,是不是勃朗寧的?」高宮指著今枝的球袋說。
「哦……」今枝看向刻在桿頭的商標,「好像是,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他在隨意逛一家高爾夫球店一時衝動購物的結果,店主推薦了這支球桿。店主在長篇大論地說明球桿的優點後,還說「最適合像你這種體格稍瘦的人」。但今枝決定購買並不是因為相信店主的說法,而是喜歡這個製造商名稱。他有一段時間對槍支相當著迷。
「可以借看一下嗎?」高宮問。
「請。」今枝說。
高宮抽出五號鐵桿。「我有個朋友球技突飛猛進,用的就是這個牌子。」
「哦,不過應該是你朋友球技好吧。」
「可他是換了鐵桿後突然變好的,所以我想或許應該找一支適合自己的球桿。」
「哦。不過,你已經很厲害了。」
「哪裡,當真上場就不行了。」說著,高宮擺好姿勢,輕輕揮了揮,「嗯,握把細了點……」
「要不要打打看?」
「可以嗎?」
「請吧,請。」
高宮說聲「不客氣了」,便拿著球桿進入打擊席,開始一球、兩球地打。轉速極快的球以沖天之勢往上飛。
「漂亮!」今枝並非在恭維。
「感覺很棒。」高宮滿意地說。
「你請盡量打吧,我用木桿練習。」
「是嗎?謝謝。」
高宮再度揮桿,幾乎沒有失誤。這並不是球桿的功勞,而是因為他的姿勢正確。今枝想,高爾夫球課程果然沒有白上。是的,高宮曾經在這裡的高爾夫球教室上課,還和此處的女學員交往。稍作思索,今枝便想起了那名女學員——三澤千都留。
2
三年前,今枝待在「東京綜合研究」這家公司,公司專門承辦調查企業或個人信息,在全國各地擁有十七家事務所,今枝服務於目黑事務所。公司的特點在於委託人多半是企業,委託內容包羅萬象,從潛在合作企業的業績和運營狀況,到是否有獵頭公司對自己的員工展開挖角行動等,不一而足。也有委託案是調查年輕的社長與哪個女職員有染,後來查明該公司隸屬於董事會的四名女職員全遭該年輕社長染指,負責調查的今枝等人也不由得苦笑。
那個自稱東西電裝株式會社相關人士的男子委託的事務也頗為奇特,他希望調查某家公司的一種產品。公司是一家叫Memorix的軟件開發公司,產品則是該公司正強力促銷的金屬加工專家系統軟件。
換句話說,這件委託案是調查該軟件的研發過程,以及主要研發者的簡歷和人際關係等。
至於調查的目的,委託人並沒有詳細說明,但從他的言談中可隱約窺知一二。東西電裝似乎認定該軟件竊自他們內部自行研發的系統,但僅通過產品比較實難證明,因此想找出軟件盜用者。委託人認為要竊取東西電裝的軟件,必有內部共犯,只要調查Memorix研發負責人,應可找出與東西電裝之間的交叉點。那時目黑事務所約有二十名調查員,其中半數被指派進行此項工作,今枝也在其中。
展開調查約兩周後,他們便掌握了Memorix的概況。該公司成立於一九八四年,由曾任程序工程師的安西徹擔任社長。包括兼職者在內,共有十二名系統程序工程師。主要是接受客戶委託,進行各種程序的研發,以此追求企業發展。
該公司研發的金屬加工專家系統的確有很多疑點,其中最主要的是與金屬加工相關的龐大技術與資料的來源。他們對外宣稱,進行軟件研發時曾與某中堅金屬材料製造商進行技術合作,但今枝等人詳細調查的結果顯示,軟件早已研發完成,那家金屬材料製造商只是進行確認。
最可能的情況便是盜用過去往來客戶的數據。Memorix曾與多家公司合作,有機會接觸各方技術信息,其中自然包含金屬加工的相關資料。
然而,這樣的可能性畢竟極低。因為Memorix就信息管理方面與客戶簽有數份規範詳盡的合約,若Memorix員工未經許可擅自將資料攜出、洩露,一經發現,Memorix必須賠償巨額罰金。
因此,東西電裝的軟件被竊是合理的推測。Memorix與東西電裝完全沒有聯繫,而且,東西電裝的軟件從未離開過公司。即使軟件內容有極大相似之處,Memorix仍可聲稱純屬偶然。
深度調查後,終於鎖定一名男子,此人的頭銜是:Memorix的主任研發員,叫秋吉雄一。
此人於一九八六年進入Memorix,他一加入,Memorix便突然展開金屬加工專家系統的研究。翌年,研發工作已初步完成,速度之快超平常理,這樣的研究一般再短也需要三年。
莫非秋吉雄一帶著金屬加工專家系統的基礎數據投效了Memorix?這是今枝等人的推論。
然而,對於秋吉這個人,他們的調查卻不得要領。
他住在豐島區的出租公寓,但沒有在此區人籍。今枝等人通過公寓物業公司調查秋吉入住前的地址,沒想到竟然在名古屋。
調查員立刻前往,卻只見一棟如煙囪般高聳的大樓昂然挺立。調查員在附近打聽,但終無法問到該大樓動工前是否曾有姓秋吉的人在此居住。向區公所查詢的結果也一樣,秋吉雄一的戶籍並不在此。此外,秋吉租屋時填寫的保證人住在名古屋,但其住處卻空無一人。
秋吉究竟是何許人也?為查明這一點,他們進行了最基礎的調查,即持續監視。
他們趁秋吉不在時,在他豐島區的公寓設置了兩部竊聽器,一聽屋內,一聽電話。同時,寄給他的郵件除了掛號與限時專遞外,幾乎全數拆封查看,然後再重新封好,放回信箱。當然,用這類手法獲得的資料無法用來對簿公堂,但在查明他身份上則大有裨益。
秋吉似乎只在公司與住宅間來去。沒人造訪他的住處,也沒有值得調查的電話。毋寧說,幾乎連電話都沒有。
「這個人活著到底有什麼樂趣?簡直孤獨得要命。」和今枝同組的男子曾望著鏡頭裡的房間窗戶說。那時,他們正坐在偽裝成千洗店貨車的廂型車裡,攝像頭設在車頂。
「或許他是在逃命,」今枝說,「才隱姓埋名。」
「比如殺了人之類?」搭檔笑了。
「可能。」今枝也笑著回答。
不久,他們查出秋吉至少會與一個人聯繫。有一次他待在屋裡,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音,原來是傳呼。今枝繃緊神經,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機上,以為秋吉會打電話。
然而,秋吉卻離開房間,逕直走出公寓大樓。今枝他們急忙尾隨其後。
秋吉在煙酒店外的公共電話前停下腳步,撥打電話,面無表情地說了些什麼,談話期間也不忘注意四周,今枝他們無法靠近。
這種情況發生了好幾次。傳呼響後,秋吉一定會外出打電話。因為他絕不使用屋內的電話,今枝也曾以為他發現了竊聽器,但如果真是如此,他應該會拆掉竊聽器。他恐怕是養成了凡是重要電話都使用公共電話的習慣,而且縱使撥打公共電話,也絕不固定於一處,而是每次更換不同的電話,防範相當徹底。
是誰撥打他的傳呼呢?這是當時最大的謎。
但這個謎還沒有解開,事情便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了。因為秋吉採取了令人不解的行動。
先是某個星期四,秋吉難得地在下班後來到新宿。其實這不叫難得,因為根本是今枝一行展開調查以來的第一次。秋吉進入新宿車站西口旁的咖啡館。
在那裡,秋吉與一個男子碰面。男子年約四十五歲,身材瘦小,面無表情,心思難測。今枝第一眼看到那人,心中便生起一陣不安。
秋吉從男子手裡接過一個大信封,確認過後,便交換一般遞給男子一個小信封。男子抽出信封裡的東西,是現金。男子迅速點數後塞進外套的內袋,再拿出一張紙給秋吉。
一定是收據,今枝估計。
接著,秋吉與男子交談了幾分鐘,同時站起身來。今枝與搭檔分頭跟蹤。今枝跟秋吉,發現他直接回到住處。
搭檔跟蹤的人,經查,乃是於東京都內開設事務所的偵探社社長,雖名為社長,其實只有一個由妻子兼任助手的員工。
果然不出所料,今枝並不意外,因為那名男子身上有一股同行特有的氣息。
今枝想知道秋吉通過偵探在調查什麼。如果是與東京綜合研究有關聯的偵探社,並非無法可想。但秋吉僱用的是以自由工作者身份營業的人,若接觸時稍有不慎,被人探出了底,後果不堪設想。今枝決定暫時繼續鎖定秋吉,他們照例監視公寓。
一個週六,秋吉再度行動。只見他穿著運動衫與牛仔褲,一身休閒打扮,今枝與搭檔一同跟蹤。秋吉的背影散發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息,今枝有某種預感,感覺這不是單純的外出。
秋吉換了電車,在下北澤車站下車。他不時以陰冷的眼神掃視四周,但似乎並未發現自己已被跟蹤。他在車站附近走動,手上拿著張小紙條,不時查看門牌標誌,今枝推測他在找某戶人家。
不久,他停下腳步。地點是鐵路旁一幢三層樓的小型建築前,看來是供單身人士居住的套房式公寓。
秋吉並未踏入那幢公寓,而是進入對面的咖啡館。今枝猶豫片刻後,要同行的搭檔進入咖啡館,他估計秋吉可能與人相約在此,他自己則到附近的書店等候。
一小時後,搭檔獨自從咖啡館出來。「他不是約了人,」搭檔說,「是在監視,一定是監視住在那裡面的人。」他朝對面的公寓揚了揚下巴。
今枝想起之前的偵探,秋吉難道在請人調查住在這裡的人?「那我們只好繼續待在這裡了。」今枝說。
「好的。」
今枝歎了一口氣,尋找公共電話,請事務所開車過來。但車還沒到,秋吉便離開了咖啡館。
今枝往公寓看去,一個年輕女子正往車站走去,手裡拿著高爾夫球袋。秋吉跟在該女子十數米後,今枝兩人則尾隨秋吉。
女子的目的地是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秋吉也進入場內,這次換今枝跟進去。
今枝繼續觀察,發現女子進了高爾夫球教室。秋吉彷彿確認一般目送她進去,拿了一張高爾夫球教室的簡介便離開了。當天他並未再次前往練習場。
今枝對女子展開調查,立刻查明了她的身份。她叫三澤千都留,服務於人才派遣公司。今枝等人向該公司查詢,得知她曾被派遣至東西電裝。於是,秋吉與東西電裝總算連起來了。
今枝一行乘勝追擊,繼續鎖定秋吉,深信他遲早會與三澤千都留接觸。
然而,事情卻往意外的方向發展。
一段時間均無異動的秋吉,於一個星期六再度前往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時間正是三澤千都留參加的高爾夫球課程開始前。秋吉並沒有接近三澤,照樣在暗地裡監視。
不久,三澤千都留與一個男子比鄰而坐,親密地交談起來,宛如情侶。
至此,秋吉離開了練習場,他的目的彷彿就是親眼確認這一幕。
就結果而言,這是秋吉最後一次接近三澤千都留。之後,他再也不曾前往球場。
今枝等人調查了與三澤千都留言談甚歡的男子。男子名叫高宮誠,是東西電裝的員工,隸屬專利部。
他們認為其中必有蹊蹺,便調查了兩人的關係,以及與秋吉之間的關聯。然而,調查的結果並未發現任何與盜用軟件相關的線索,唯一的收穫是已婚的高宮誠似乎與三澤千都留發生了婚外情。
不久,委託人便提出了中止調查的請求。這也難怪,調查費不斷增加,卻得不到絲毫有用的情報。東京綜合研究交給委託人厚厚一沓報告,但對方如何運用不得而知。今枝猜想,多半是直接送進碎紙機。
3
不尋常的金屬聲讓今枝回過神來,一抬頭,只見高宮誠一臉錯愕地站著。「啊,啊,啊……」高宮誠看著手上的球桿,嘴巴張得老大,球桿的前端整個兒斷了。
「啊!斷了。」今枝看看四周,桿頭落在高宮前方約三米處。
四周的人也發現異樣,紛紛停下看著高宮。今枝走上前,撿起斷裂的桿頭。
「啊!真對不起。怎麼會這樣?」高宮握著失去桿頭的球桿,不知如何是好,臉色都發青了。
「怕是所謂的金屬疲勞吧,這桿子之前被我用得很凶。」今枝說。
「真的很抱歉,我認為我的打法沒錯……」
「哦,這我知道。定是我以前沒打好,今天才這樣。就算是我來打,也會斷。請別放在心上。倒是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我沒事。那……請讓我賠,球桿是我打斷的。」
今枝揮了揮手:「不必不必。反正本來遲早會斷。要讓你賠,我哪好意思?」
「可這樣我過意不去。更何況,賠償也不是我自掏腰包,我有保險。」
「保險?」
「是,我買了高爾夫玩家保險。只要辦好手續,應該可以獲得全額理賠。」
「可這是我的球桿,保險能用嗎?」
「應該可以。我去問問這裡的高爾夫球用品店。」高宮拿著折斷的球桿走向大廳,今枝跟在後面。
店位於大廳一角。高宮似乎是熟客,臉孔曬得黝黑的店員一看到他便打招呼。高宮出示斷裂的球桿,說明緣由。
「哦,沒問題,保險會理賠。」店員立刻說道,「申請保險金需要損壞地點的證明、損壞球桿的照片和修理費清單。至於球桿是否為本人所有,無法證明。相關文件由我們準備,麻煩高宮先生與保險公司聯絡。」
「麻煩了。請問修好球桿大概要幾天?」
「這個,必須先找到同樣的桿身,可能要兩個星期左右。」
「兩個星期……」高宮為難地回頭望著今枝,「可以嗎?」
「可以,沒問題。」今枝笑著說。要花上兩個星期,可能趕不上球場之約,但他並不認為少一根球桿會對成績造成什麼影響,也不想再讓高宮過意不去。
今枝當場便委託修理,隨即離開了用品店。
「啊,誠。」兩人正準備再度前往練習場,有人叫住了高宮。一看來人,今枝不由得閉緊嘴巴,他認得她,是三澤千都留。她身後站著一個高個男子,這個人他不認識。
「嗨。」高宮對兩人說。
「練習結束啦?」千都留問。
「還沒,發生了一點小意外,給這位先生造成不少麻煩。」高宮把事情告訴兩人。聽著聽著,千都留現出了擔憂的神色。「原來是這樣啊。真是對不起,向您借球桿已經不好意思了,竟然還折斷……」她向今枝鞠躬道歉。
「哪裡,真的沒關係。」今枝連忙搖手,向高宮問道,「呃,這位是尊夫人嗎?」
「是啊。」高宮顯得有點難為情。
這麼說,外遇修成正果了,天底下果真無奇不有,今枝默然。
「沒有人受傷吧?」千都留身後的男子問。
「這倒是不用擔心。啊,對了,忘了給你我的名片。」高宮從長褲的口袋裡取出皮夾,拿出名片遞給今枝。「敝姓高宮。」
「啊,幸會幸會。」
今枝也取出皮夾,他也習慣把名片放在那裡。但一時間他猶豫了,不知該給他哪一張。他隨身攜帶有好幾種名片,每一張的姓名和頭銜都不同。
他最終決定給高宮真正的名片。這時候用假名毫無意義,而且誰也不能斷定高宮將來不會成為他的顧客。
「哦,原來是偵探事務所啊。」看了今枝的名片,高宮一臉不可思議。
「若有什麼需要,請務必光顧。」今枝輕輕施禮。
「比如說調查外遇?」千都留問道。
「是啊,當然。」今枝點點頭,「這類業務最多了。」
她嘻嘻一笑,對高宮說:「那這張名片最好還是交給我保管嘍!」
「也許哦。」高宮也逗趣地笑著回答。
今枝也想對千都留說,是啊,尤其是現在這個時期最危險了,你最好小心點。
她的下腹部已經高高隆起。
4
今枝直巳的事務所兼住處位於西新宿,在一棟面對小路建造的五層建築的二樓。大樓旁便有公車站,從新宿車站到這裡只要幾分鐘。但是,這對客人來說並不見得方便。每次在電話裡說出路徑,客人都會不約而同地發出猶豫的沉吟。為說服客人大駕光臨,今枝往往好話說盡,但每次電話一掛,疲倦感總是如浪潮般席捲而來。
他也知道搬到車站旁更有利。委託人在前往偵探事務所的路上,多半抱著種種煩惱疑惑,極有可能在搭公交車的那幾分鐘改變心意,決定放棄。
但隨著地價高漲,房租也跟著走高。今枝實在不想為了租一間小小的辦公室,每個月付出令人咋舌的大把鈔票。畢竟羊毛出在羊身上,房租貴,調查費也會隨之水漲船高。盡可能以合理的收費為委託人服務,這是他創業的宗旨。
筱塚一成打電話到事務所,是七月將至的一個星期三。窗外飄著絲絲細雨,今枝已經死了心,以為那天不會有客人了。一聽到來電人的聲音,今枝的直覺登時告訴他有生意上門了,因為委託人的聲音有一種獨特的語氣。
果然,對方表示有些私事想談,詢問是否方便現在前來拜訪。今枝回答:「我等你。」
掛掉電話,今枝歪著頭思忖,筱塚一成應該未婚,這麼說,或許不是一般的外遇調查。而且,他看起來也不像是發現情人異常時會委託他人調查的人。
與高宮誠在高爾夫球練習場偶遇那天,站在成為高宮妻子的千都留身後的,便是筱塚一成。那天他們三個人相約用餐,約在高爾夫球練習場碰面。今枝自然不會參與他們的聚會,不過在練習場大廳喝著紙杯裝的速溶咖啡時,倒是和三人相談甚歡。筱塚便是那時候遞給他名片的。
後來,今枝在高爾夫球練習場和他再次碰面,筱塚的高爾夫球藝也頗高。今枝曾略微提及的工作,筱塚看似不甚在意,但或許當時他內心已經有所盤算。
今枝抽出一根萬寶路,用一次性打火機點了火,雙腳往文件亂堆的辦公桌一蹺,靠在椅子上吞雲吐霧一番。灰白色的煙在微暗的天花板上飄蕩。筱塚一成並不是一般上班族。他伯父是筱塚藥品的社長,他是未來的領導層。這麼一來,他要委託的調查可能與產業有關。想到這裡,今枝感到全身血流加速,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今枝在兩年前辭掉東京綜合研究的工作自立門戶。他厭倦了被當成廉價勞工剝削,有了單槍匹馬闖天下的自信,也建立起了各方面的人脈。事實上,他的營業狀況不錯。委託的工作相當穩定,要養活自己不成問題。他有一小筆積蓄,也有一個月享受一次高爾夫球的寬裕。
但就是缺乏成就感。他目前的工作多半是外遇調查,任職於東京綜合研究時常接觸的產業調查,現在可說已絕緣了。他每天都為追查男人與女人的愛恨情仇奔波。他並不討厭這種情況,只是發現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時繃緊神經。從前,他一度想當警察,甚至考進了警校。然而,警校毫無意義的嚴謹紀律令他心生反感,他便中途退學。這是他二十來歲時的事。
後來他打過幾份工。有一天,在報紙上看到東京綜合研究招聘職員的廣告。既然當不了警察,就當偵探吧。他以這種半開玩笑的心情接受面試,雖被錄取,但一開始是工讀生待遇,過了半年才成為正式職員。
當上調查員,他發現自己極為適合這一行。這份工作完全不像影視中的私家偵探那般精彩,只是一味地重複著孤獨而單調的工作。因為不具備警察的權力,並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堂而皇之地進去。此外,他們負有保守委託人秘密的義務,盡最大可能不留下調查痕跡,同時不能有任何遺漏。而歷經千辛萬苦得到夢寐以求的資料時,那種喜悅與成就感,是從別的地方體會不到的。
或許可以找回那種亢奮——接到筱塚的電話,今枝懷著這樣的期待。他有不錯的預感。但他克制一下,在煙灰缸裡摁熄了煙。算了吧,期待越高只會越失望。想必又是調查女人的品行,十之八九錯不了。他站起來,準備泡咖啡,牆上的時鐘指著兩點。
5
筱塚一成於兩點二十分抵達。他穿著淺灰色西裝,儘管下著雨,髮型仍一絲不亂,看起來比在高爾夫球練習場時大上四五歲。這就是精英分子的氣派吧,今枝想。
「最近很少在練習場碰面啊。」在椅子上坐下後,筱塚說。
「沒有上球場,就不禁散漫起來。」今枝邊端出咖啡邊說。自從上次和公關小姐去打球後,他只去過練習場一次,還是為了去拿修理好的五號鐵桿,順便練習。
「下次一起去吧,有好幾個球場可以帶朋友去。」
「真不錯,請務必要找我。」
「那麼,也找高宮一起去吧。」說完,筱塚把咖啡杯端到嘴邊。今枝發現,他的姿勢和口吻出現了委託人特有的不自然。筱塚放下咖啡杯,吐了一口氣才開口:「其實,我要拜託你的,是一件不太合常理的事。」
今枝點點頭。「來這裡的客人大多都認為自己的委託不合常理。什麼事?」
「是關於某個女子,」筱塚說,「我希望你幫忙調查一個女子。」
「哦。」今枝略感失望,果然是女人的問題啊。「是筱塚先生的女友?」
「不,這女子和我沒有直接關係……」筱塚把手伸進西裝外套的內袋,取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就是她。」
「我看一下。」今枝伸手拿起。
照片裡是一個漂亮女子,似乎是在某豪宅前拍攝的。她穿著外套,季節應該是冬天,那是件白色皮草。她朝著鏡頭微笑的表情極為自然,即使說是專業模特兒也不足為奇。「真是個美人。」今枝說出感想。
「我堂兄正在和她交往。」
「堂兄?這麼說,是筱塚社長的……」
「兒子,現在擔任常務董事。」
「他今年貴庚?」
「四十五……吧?」
今枝聳聳肩。這個年齡當上大製藥公司的常務董事,一般上班族根本無法企及。「應該有夫人吧?」
「現在沒有,六年前因為空難去世了。」
「空難?」
「日航客機失事那次。」
「哦,」今枝點點頭,「真是令人遺憾。還有其他親人亡故嗎?」
「沒有,搭乘那班飛機的親人只有她。」
「沒有孩子?」
「有兩個,一男一女。幸好這兩個孩子當時沒有搭那班飛機。」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啊。」筱塚說。
今枝再度看向照片中的女子,那雙微微上揚的大眼睛令人聯想到貓咪。
「既然夫人已經過世,你堂兄和人交往,應該沒有問題吧?」
「當然。作為堂弟,我也希望他盡快找到好對象。畢竟,不久的將來,他便要肩負起我們整個公司。」
「這麼說,」今枝的指尖在照片旁咚咚地敲著,「這女子有問題了?」
筱塚調整了一下坐姿,身體前傾:「老實說,正是如此。」
「哦。」今枝再度拿起照片。裡面的女子越看越美,肌膚看上去如瓷器般潔白光滑。「怎麼說?如果方便,可以請教一下嗎?」
筱塚微微點頭,雙手在桌上十指交叉。「其實,這女子結過婚。不過這當然不成問題,問題是與她結婚的人。」
「是誰?」今枝忍不住壓低聲音。
筱塚緩緩做了個深呼吸後才說:「那人你也認識。」
「啊?」
「高宮。」
「什麼?」今枝陡然挺直了背脊,直直地盯著筱塚,「你說的高宮,就是那位高宮先生?」
「正是高宮誠,她是他前妻。」
「這真是,太……」今枝看著照片,搖搖頭,「太令人驚訝了。」
「可不是!」筱塚露出一絲苦笑,「以前我好像提過,我和高宮在大學都參加了社交舞社。照片裡的女子,是和我們聯合練習的女子大學社交舞社的社員。他們就是因此而認識、交往、結婚的。」
「什麼時候離的婚?」
「一九八八年……三年前。」
「離婚是因為千都留小姐?」
「詳情我並沒有聽說,不過我想應該是吧。」筱塚的嘴角微妙地扭曲了。
今枝雙手盤在胸前,回想起三年前的情況。這麼說,他們停止調查後不久,高宮就與妻子離異了。「高宮先生的前妻正與你堂兄交往?」
「是的。」
「這是偶然嗎?我的意思是說,你堂兄是在你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遇見高宮先生的前妻,開始交往的嗎?」
「不,也不能說是偶然。現在想來,算是我把堂兄介紹給她認識。」
「怎麼?」
「我帶我堂兄去了她店裡。」
「店?」
「一家位於南青山的精品店。」
筱塚說,這個叫唐澤雪穗的女子,與高宮離婚前便開了好幾家精品店,當時筱塚從未去過。但她與高宮離婚後不久,他收到精品店特賣會的邀請函,才首次光顧。至於原因,他解釋:「是高宮拜託我的。他們雖然離婚了,但曾是枕邊人的女人要獨立生活,他似乎是想暗地裡為她出一點力。離婚的原因好像出在他身上,所以也有點補償的意味在內。」
今枝點點頭,這種情形很常見。每次聽到這種事,他都深深感到男人真是心軟的動物。甚至有些男人,即使離婚肇因於妻子,分手後仍希望為前妻盡力。反觀女人,分手後對男人往往不聞不問,就算錯在自己也一樣。
「我對她多少也有些關心,所以決定親自去看看她過得好不好。我跟我堂兄提起這件事,他說要跟我一起去,理由是想找時髦一點的休閒服,我們於是一同前往。」
「命運的邂逅就這樣發生了。」
「看來似乎如此。」
筱塚說,他完全沒注意到堂兄康晴強烈地受到唐澤雪穗的吸引,事後康晴坦承:「說來難為情,但我對她真的一見鍾情。」甚至表明非卿莫娶。
「他不知道這位唐澤雪穗是你好友的前妻嗎?」
「知道。第一次帶他去精品店之前,我就告訴了他。」
「即使如此,仍然喜歡上她?」
「是。他本就是個很熱情的人,一旦栽進去,任誰也拉不回。我之前全然不知,不過聽說我帶他去之後,他三天兩頭往她的精品店跑。女傭抱怨家裡多了好些衣服,我堂兄根本也不穿。」
筱塚的話讓今枝忍俊不禁。「我可以想像,那真是不得了。那麼,你堂兄的努力追求有結果了?你剛才說他們已經在交往了。」
「我堂兄想和她結婚,但聽說女方不肯給他明確的答覆。似乎是因為年齡的差距,再加上有孩子,讓她猶豫不決。」
「的確,也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婚姻失敗,讓她更加慎重吧?這也是人之常情。」
「也許。」
「那麼,」今枝放開盤在胸前的雙手,放在桌上,「要調查這女子的哪一部分?照剛才的描述,你對這位唐澤雪穗似乎已相當瞭解了。」
「其實不然。老實說,她全身上下充滿了謎團。」
「與你不相干的人充滿了謎團也很自然,不是嗎?」
筱塚卻緩緩搖頭:「問題在於謎團的性質。」
「性質?」
筱塚拿起唐澤雪穗的照片。「我認為,如果我堂兄真能得到幸福,跟她結婚也無妨。雖然她是我好友的前妻,的確讓我有點排斥,但我想通了就會習慣。只是……」他把照片轉向今枝,繼續說,「看著她,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詭異,我實在不認為她只是個堅強的女子。」
「這世上有哪個女子只是堅強呢?」
「她這個人乍看之下就會讓人這麼認為。無論如何艱辛困苦,她都咬牙忍耐,拚命露出笑容,她就是給人這種印象。我堂兄也說他之所以受到吸引,不僅是因為她的美貌,也是因為來自內在的光輝。」
「你是說,她的光輝是假的?」
「就是希望你調查這一點。」
「很難哪。有什麼具體理由讓你懷疑她?」
今枝這麼一問,筱塚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有。」
「什麼?」
「錢。」
「哦?」今枝往椅背靠去,再次望著筱塚,「怎麼說?」
筱塚輕輕吸了一口氣。「這一點高宮也覺得很奇怪,因為她的資產似乎有很多是不透明的。就拿開設精品店來說,高宮說他完全沒有給予資助。據說她當時對股票非常熱衷,但一個外行的投資人不可能在短期內賺那麼多錢。」
「是因為娘家有錢嗎?」
筱塚搖頭:「照高宮的說法顯然不是,聽說她母親是教茶道的,加上年金,只能勉強度日。」
今枝點點頭,他開始產生興趣了。「筱塚先生,你心裡有什麼疑慮?你認為這位唐澤雪穗背後有金主嗎?」
「我不知道。結了婚仍與金主維持關係,這實在說不通……但我認為她背地裡一定有鬼。」
「嗯……」今枝伸小指撓了撓鼻翼。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起疑。」
「什麼事?」
「每個和她有密切關係的人,」筱塚壓低音量,「都遭遇了某種形式的不幸。」
「什麼?」今枝回視他的臉,「不會吧!」
「高宮便是一個。雖然他現在跟千都留結了婚,過得很幸福,但我想離婚畢竟是一種不幸的事。」
「但原因不是出在他身上嗎?」
「表面上是這樣,但真相就不見得了。」
「哦……其他遭遇不幸的人呢?」
「我以前的女朋友。」說完,筱塚的雙唇緊緊抿上。
「哦……」今枝喝了口咖啡,只剩微溫了,「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方便告訴我……」
「那是很慘痛的遭遇,對女人而言非常不幸。這件事導致我們分手。所以,我也是遭遇不幸的人之一。」
6
今枝把髒髒的本田序曲停在距離精品店稍遠的路旁。若被看穿了連換新車的餘力都沒有,特地向筱塚借的高級西服和手錶就失去意義了。「我問你,真的什麼都不給我買嗎?連便宜的也不行?」走在他身旁的菅原繪裡問。她把她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
「我想那裡沒什麼便宜的東西吧,恐怕每件東西的標價都會嚇得你眼珠子掉下來。」
「那若是我想要怎麼辦?」
「你可以用你自己的錢買啊,那不干我事。」
「什麼嘛,小氣!」
「別抱怨了,都說會付你鐘點費了。」
不久,兩人來到精品店「R&Y」門前。精品店的門面全是透明玻璃,從外頭看,只見店內擺滿了各式女裝、飾品。
「哇!」繪裡發出讚歎,「果然每一件看起來都貴得要命。」
「小心你的用詞。」他用肘輕頂繪裡側腰。
菅原繪理是在今枝事務所旁一家居酒屋工作的女孩,白天在專科學校上課,今枝不清楚她在學些什麼。不過她值得信任,遇到最好攜伴同行的場面時,他有時會付錢請她幫忙。繪裡似乎也喜歡幫今枝一把。
今枝打開玻璃門走進店裡。空調的溫度恰到好處,空氣中瀰漫著香水味,卻不流於低俗。
「歡迎光臨。」一個年輕女子從後方出現。她穿著白色套裝,露出空姐般的職業笑容。她並不是唐澤雪穗。
「敝姓菅原,我們預約了。」
聽今枝這麼說,女子行禮說道:「菅原先生您好,我們正在等候您。」
和繪裡一起行動的時候,今枝盡可能用菅原這個姓氏。因為若用別的,有時繪裡會反應不及。
「今天您要找什麼樣的衣服?」白衣女子問道。
「適合她的。」今枝說,「夏天到秋天都可以穿的,要有型,但不要太花哨,穿去上班也不會太惹眼。她剛入社會,要是太出風頭,怕會招欺負。」
「好的,」白衣女子點頭表示明白,「我們有衣服正好符合您的要求。我現在就去拿。」
女子轉身的同時,繪裡也轉向今枝,他輕輕向她點頭。就在這時,裡面出現了另一個人,今枝看向那個方向。
唐澤雪穗像穿梭於衣飾間一般,緩緩向他們靠近,露出微笑,笑容一點都不做作,真正是溫柔的光芒,竭誠款待來店顧客的真誠,像光暈般自她全身散發出來。「歡迎光臨。」她微微點頭說道,其間視線沒有離開過兩人。
今枝也默默朝她點頭。
「您是菅原先生吧,聽說是筱塚先生介紹您來的?」
「是。」今枝說。預約的時候,對方便問過介紹人了。
「您是筱塚……一成先生的朋友?」雪穗微偏著頭。
「是。」點頭應答後,今枝想,為什麼她提起的是一成,而不是康晴呢?
「今天是為夫人置裝?」
「不,」今枝笑著搖搖手,「是我侄女。她剛進職場,我要送件禮物。」
「哦,原來是這樣呀,我太冒失了。」雪穗微笑著,垂下長長的睫毛。這時,劉海飄然落在臉上,她伸出無名指撩起。這個動作著實優雅,今枝不禁想起老電影裡的貴族女子。
唐澤雪穗應該剛滿二十九歲,這麼年輕,她是如何培養出這種氣質的呢?今枝感到不可思議。他現在能夠瞭解筱塚康晴對她一見鍾情的心境了,但凡男人,大概沒有人能不受她吸引。
白衣女子拿著好幾件衣服出來,向繪裡介紹,問她的意見。
「儘管向小姐請教,選適合你的衣服。」今枝對繪裡說。
繪裡轉身朝著他,挑了挑眉毛,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眼神分明在說:你根本就不肯買給我,還說呢!
「筱塚先生還好嗎?」雪穗問。
「好,還是一樣忙。」
「不好意思,方便請教您和筱塚先生的關係嗎?」
「我們是朋友,高爾夫球伴。」
「哦,高爾夫球……哦。」她點點頭,那雙杏眼的視線落在今枝的手腕上,「好棒的手錶。」
「啊?哦……」今枝用右手遮住手錶,「別人送的。」
雪穗再度點頭,但今枝覺得她臉上浮現的微笑改變了。一時之間,今枝還以為露出了馬腳,被她看出這隻手表是向筱塚借的。筱塚出借時曾告訴他:「別擔心,我沒在她面前戴過這只表。」不可能露出馬腳的。
「你這家店真是不錯。要備齊這麼多一流商品,想必需要相當的經營管理能力,你還這麼年輕,真了不起。」今枝環視店內說。
「謝謝您的稱讚。但是我們還是無法完全滿足顧客的需求,還得繼續努力。」
「你太謙虛了。」
「是真的。啊,您要喝點冷飲嗎?冰咖啡或冰紅茶?也有熱飲。」
「那麼,請給我咖啡,熱的。」
「好的。請您在那邊稍候。我馬上送過來。」雪穗指向放置沙發和桌子的角落。
今枝在一張看似意大利制的獸腳沙發上坐下。桌子兼做陳列架,玻璃桌面下精心佈置著項鏈、手環等飾品。上面沒有標價,但想必是商品,目的顯然是在客人稍事休息時,吸引他們的目光。
今枝從上衣口袋裡取出萬寶路與打火機,打火機也是向筱塚借的。點著火,讓整個肺裡吸滿煙,感覺緊繃的神經緩緩鬆弛下來。今枝暗想:這是怎麼回事?我竟然會緊張,只不過面對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優雅的氣質是怎麼來的?究竟是如何培養、又是如何磨煉的呢?今枝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幢老舊的兩層建築,吉田公寓。那是一幢屋齡高達三十年的老房子,至今沒垮掉令人不可思議。
今枝上周去過那裡一趟,因為唐澤雪穗曾住過那裡。聽了筱塚的敘述,他決定先查明她的身世。
公寓四周有不少又小又舊的房子,應該是戰前便有了。住戶中有好幾個人還記得當初住在吉田公寓一。三室的母女。這家人姓西本,西本雪穗是她的本名。
由於父親去世得早,她與生母文代相依為命。文代據說是靠兼職來維持生活。文代在雪穗小六時亡故,據說死於煤氣中毒。雖然被視作意外處理,但附近的主婦稱「也有人說好像是自殺」。
「西本太太好像吃了藥,而且聽說還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她先生死得突然,日子過得很苦。不過最後還是沒搞清楚,好像就當作意外了。」在當地住了三十幾年的主婦悄聲說。
經過吉田公寓時,今枝特意走近些,繞到後面。有一扇窗戶敞開著,屋內一覽無餘。屋裡的隔間除了廚房外,只有一間小小的和室。老式五斗櫃、破舊的籐籃等靠牆擺放,和室中央有一張沒有鋪上棉被的暖桌,應該是用來代替矮腳桌的,桌上放著眼鏡和藥袋。今枝想起附近主婦的話:「現在公寓裡住的都是老人。」
他想像著一個小學女生和年近四十的母親生活在這個房間裡的情景。
女孩或許就著暖桌,權充書桌做功課,母親則一副極度疲憊的模樣準備晚餐……
這時,今枝感到內心深處糾結起來。
在吉田公寓四周打探的結果,讓他注意到另一件異事。
一樁殺人案。
文代死前一年左右,附近發生一起兇案,據說她也受到警方調查。遇害的是當鋪老闆,西本文代經常出入該當鋪,因而被列入嫌疑名單。但是她並未遭到逮捕,如此說嫌疑應該很快便洗清了。
「可接受調查的事情一下子就傳開了,害得她丟了工作,大概吃了更多苦。」附近賣香煙的老人以滿懷同情的口吻告訴今枝。
今枝通過微縮膠卷查閱這樁殺人案的報道。文代死前一年是一九七三年,而且他知道是在秋天。
很快他便找到相關報道。說屍體是在大江一棟未完工的大樓中發現的,有多處刺傷。凶器推測為細長的刀具,但並未找到。被害人桐原洋介前一天下午離家未歸,妻子正欲報警。被害人當時身上持有的一百萬元現金不見蹤影,警方判斷應是見財起意,而且是知道桐原身懷巨款的人所為。就今枝找到的資料,並沒有關於這起命案告破的報道。賣煙的老者也說,他記得並沒有捉到兇手。
若西本文代真的經常出入那家當鋪,受到警方注意也合乎情理。既是熟面孔,當鋪老闆自然不會防備,而即使是女人,要趁隙刺殺一個人也不無可能。但是,只要被警察找過一次,來自社會的目光自然有所不同。這麼看來,西本母女也算是這起命案的受害者。
7
今枝察覺身旁有人,回過神來,接著咖啡香撲鼻而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穿著圍裙,用托盤端來咖啡,圍裙底下穿著緊身T恤,身體曲線畢露。
「謝謝。」今枝伸手拿起咖啡杯。在這種地方,連咖啡的香味都顯得濃郁起來。「這家店就你們三位照顧嗎?」
「是的,大致上如此。不過,我們老闆經常到另一家店去。」穿圍裙的女子拿著托盤回答。
「另一家?」
「在代官山。」
「哦,真厲害,這麼年輕就有兩家店。」
「我們還準備在自由之丘開一家童裝專賣店。」
「還要開第三家?真令人佩服。難道唐澤小姐家裡有聚寶盆嗎?」
「我們老闆真的很勤奮,我們都懷疑她到底睡不睡覺。」她小聲說了這句話後,悄悄向裡面瞥了一眼,然後說聲「請慢用」,便退下了。
今枝不加糖、不加奶精地喝了咖啡。比一般咖啡館煮得還好喝。
今枝想,也許這個叫唐澤雪穗的女人,是那種相比外表更看重金錢的人,否則做生意不會這麼成功。而且,據他推測,她這種特質一定是住在吉田公寓時便已形成。失去生身母親後,雪穗被住在附近的唐澤禮子收養,禮子是雪穗父親的表姐。
今枝去看過唐澤禮子的住處,那是一幢高雅的日式房舍,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門上掛著「茶道裡千家」的門牌。
在唐澤家,雪穗向養母學習茶道、插花等好幾項對女子有益的技藝。現在雪穗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女人味,想必就是在那個時期培養的。
唐澤禮子仍住在那裡,因此無法在附近毫無顧忌地打聽消息,但雪穗被收養後的生活似乎沒有什麼異狀,當地居民也只記得「有個長得很漂亮、很文靜的女孩」。
「叔叔。」
聽到有人叫,今枝抬起頭來。菅原繪裡穿著一件黑色天鵝絨連衣裙站在那裡,裙子短得令人心跳加速,露出一雙美腿。
「你敢穿成這樣上班?」
「不行嗎?」
「這件怎麼樣?」白衣女子拿出一件藍底的西式上衣,只有領口是白色的,「搭配裙子或褲子都很適合。」
「嗯……」繪裡沉吟一聲,「我好像有一件類似的。」
「那就算了。」今枝說,然後看看表,該走了。
「叔叔,可不可以下次再來?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麼衣服了。」
繪裡說出他們事先套好的說詞。
「真拿你沒辦法,那就下次吧。」
「對不起,看了那麼多件都沒買。」繪裡向白衣女子道歉。
「哪裡,沒關係呀。」女子親切地笑著回答。
今枝站起身,等繪裡換回自己的衣服。這時,唐澤雪穗從後面走出來,「您侄女似乎沒有找到中意的衣服。」
「真不好意思,她就是三心二意的,讓人傷透腦筋。」
「哪裡,請別放在心上。要找適合自己的東西,其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好像是。」
「我認為服裝和飾物不是用來掩飾一個人的內在,而是用來襯托。因此我認為,當我們為客人挑選衣服的時候,必須瞭解客人的內在。」
「哦。」
「例如,若是有氣質有教養的人來穿,不管是什麼衣服,看起來都顯得高雅非凡。當然……」雪穗直視著今枝的雙眼,「反之亦然。」
今枝微微點頭,扭過臉去。她是在說我嗎?這套西服不合身?還是繪裡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
繪裡換好衣服走過來。
「久等了。」
「我們會寄邀請函給您,可以麻煩您填一下聯繫信息嗎?」雪穗把一張紙遞給繪裡。繪裡不安地看今枝。
「寫你那裡更方便吧?」
聽他這麼說,繪裡點點頭,接過筆開始填寫。
「您的表真的很棒。」雪穗再度看著今枝的左手手腕。
「你似乎很喜歡它。」
「是啊,那是卡地亞的限量款。除您之外,擁有這款表的人我只知道一個。」
「哦……」今枝把左手藏到背後。
「請您務必再度光臨。」雪穗說。
「一定。」今枝回答。
離開精品店,今枝開車送繪裡回她的公寓。鐘點費是一萬元。
「試穿高級女裝還有一萬元可賺,這份工不錯吧。」
「根本就是吊人胃口,下次一定要買東西給我哦。」
「如果有下次的話。」說著,今枝踩下油門,他認為應該不會有第二次了。今天特地走這一趟並非為了調查,而是想親眼看看唐澤雪穗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況且,接近這家店太危險了。唐澤雪穗這個女人,或許比他想像的更令人無法掉以輕心。
回到事務所,他打電話給筱塚。
「怎麼樣?」一聽出來電的人,筱塚立刻問道。
「我現在多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指……」
「她的確令人摸不清底細。」
「可不是!」
「不過,實在是個大美人,難怪令堂兄會愛上她。」
「……是啊。」
「我會繼續調查。」
「麻煩你了。」
「對了,我想確認一件事,就是向你借的那隻手表。」
「請說。」
「你真的從沒在她面前戴過它嗎?是不是曾經向她提起過?」
「沒有啊,應該沒有……她說了什麼?」
今枝把店裡發生的事大略說了,筱塚發出沉吟。
「她應該不知道。」說完這句話,筱塚低聲繼續道,「只不過……」
「什麼?」
「嚴格來說,我曾經在她在場的時候戴過這只表。可那個場合她絕對看不到,即使看到,也應該不會記得。」
「什麼場合?」
「婚宴。」
「哦?誰的?」
「他們的。參加高宮和雪穗小姐的結婚喜宴時,我戴的就是那只表。」
「啊……」
「但是,我雖然在高宮身邊,卻幾乎沒有靠近過她。最靠近的時候,應該是點蠟燭的時候吧,我實在很難想像她會記得我的手錶。」
「點蠟燭……是我多慮了嗎?」
「應該是吧。」
今枝拿著聽筒點點頭。筱塚是個聰明人,既然他這麼說,應該沒有記錯。
「真對不起,拜託你這種麻煩事。」筱塚向他道歉。
「哪裡,這也是工作啊。再說,」今枝繼續說,「我個人也對她產生了興趣。不過請你不要誤會,不是指我喜歡上她。我覺得,她背後似乎有些什麼。」
「偵探的直覺?」
「唔,可以這麼說。」
筱塚沉默下來,也許是在思考這種直覺的根據。片刻,他說:「那就麻煩你了。」
「我會好好調查。」今枝掛上電話。
8
兩天後,今枝再度來到大阪。此行目的之一是約見一名女子,他上次在唐澤家附近調查時,碰巧聽說了她。
「你如果是要問唐澤家小姐的事,元岡家的小姐可能知道。我聽說她們都上過清華女子學園。」一家小麵包店的老闆娘告訴他。
今枝打聽她的年齡,麵包店老闆娘大傷腦筋。「我想應該是和唐澤家小姐同年,不過不太確定。」
她叫元岡邦子,有時會光顧麵包店。老闆娘只知道她是與大型不動產公司簽約合作的室內設計師。
回到東京後,今枝向那家不動產公司查詢。經過好幾道關卡,總算得以通過電話與元岡邦子取得聯繫。今枝聲稱自己是自由記者,正在為某女性雜誌進行採訪。
「這次我想做一個專題報道,探討名門女校畢業生創業的情況。哦到處打聽畢業自東京和大阪兩地的女校、目前正在職場上衝刺的傑出人物,有人向我推薦元岡小姐。」
元岡邦子在電話中發出意外的輕呼,謙虛地說「我算不上啦」之類的話,但聽得出她並非全然否定。「到底是誰提起我呀?」
「很抱歉,我無法奉告,因為我答應保密。我想請教一下,元岡小姐是哪一年從清華女子學園畢業的?」
「我?一九八一年高中畢業。」
今枝內心暗自歡呼。一如他的期待,她和唐澤雪穗同屆。
「這麼說,您知道唐澤小姐了?」
「唐澤……唐澤雪穗小姐?」
「是的,是的。您知道她吧?」
「知道,不過我不和她同班。她怎麼了?」元岡邦子的聲音顯得有些警惕。
「我也準備採訪她,她目前在東京經營精品店。」
「哦。」
「那麼,」今枝一鼓作氣道,「只要一小時就好,能不能請您撥冗見面?
希望能和您談談您現在的工作、生活方式等等。「
元岡邦子似乎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答應若是不影響工作就沒有問題。
元岡邦子的工作地點位於距地鐵御堂筋線本町站步行幾分鐘的地方,也就是俗稱為「船場」的大阪市中心地帶。這裡不愧是以批發業、金融業聚集聞名,商業大樓林立。雖然人人都說泡沫經濟已經破滅,但來往於人行道上的企業精英仍腳步匆匆,彷彿連一秒鐘都捨不得浪費。
大樓第二十層是「Designmake」公司的辦公室。今枝在地下一層的一家咖啡館等候元岡邦子。
當玻璃掛鐘指著下午一點五分時,一位穿著白色西裝上衣的女子進來了。她戴著鏡框稍大的眼鏡,就女生而言,她身材相當高挑。這符合電話裡聽說的所有特徵。她還有一雙修長的腿,是個頗具魅力的美女。
今枝起身相迎,一邊打招呼,一邊遞出印著自由記者頭銜的名片,名字當然也是假的。然後,他拿出在東京購買的一盒點心,元岡邦子客氣地收下了。她點了奶茶之後就座。
「對不起,在您百忙之中打擾。」
「哪裡,倒是我真的有採訪價值嗎?」元岡邦子似有些無法釋懷。她操著關西口音。
「那當然,我想多採訪各個行業的傑出女性。」
「你所說的報道會用真名嗎?」
「原則上是用假名,當然如果您希望以真名……」
「不不不,」她連忙搖手,「用假名就好。」
「那我們開始吧。」
今枝拿出紙筆,開始提出一些關於「名門女校校友創業情況」的問題。
這是他在搭新幹線時構思的。元岡邦子不知就裡,對每個問題都認真作答。
看著她這樣,今枝總覺得過意不去,認為至少要認真進行採訪,如顧客聘請室內設計師的優點、不動產公司因為她的努力而意外得到不少好處等等,和她的談話至少也讓他增加了些見聞。
大約三十分鐘後,問題問完了。元岡邦子似乎也鬆了一口氣,把奶茶端到唇邊。
今枝正在盤算該何時提起唐澤雪穗的話題。前幾天的電話已經預留伏筆,但他不能讓話題顯得不自然。
元岡邦子競突然說道:「你說也要去採訪唐澤小姐?」
「是的。」今枝回視對方的臉,心想被猜中心思了。
「你說她在經營精品店?」
「是的,在東京南青山。」
「哦……她也很努力嘛。」元岡邦子把視線移開,表情顯得有些僵硬。
今枝的直覺開始啟動,元岡邦子對唐澤雪穗似乎沒什麼好印象。這真是求之不得,要打聽雪穗的過去,找的如果是一個不肯說真心話的人也沒有意義。他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問道:「請問,我可以抽根煙嗎?」
「請。」她說。
嘴裡叼著煙,點上火。這個姿勢表示接下來是閒談時間。
「關於唐澤小姐,」今枝說,「現在出了點問題,讓我很頭疼。」
「怎麼?」元岡邦子臉上的表情出現變化,顯然對這個話題極有興趣。
「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今枝把煙灰抖落在煙灰缸裡,「有些人提起她的時候,話說得不太好聽。」
「啊?」
「她那麼年輕就開了好幾家店,招人忌妒在所難免。而且,我想實際上她一路走來,做的事情未必都像外表看上去那麼高雅。」今枝喝了一口變涼的咖啡,「總而言之,就是說她見錢眼開、為做生意不惜利用別人,諸如此類的。」
「哦。」
「我們想報道的是年輕有為的女性創業者,編輯部裡有人認為如果做人方面的風評不太好,不如暫停,所以我才覺得頭疼。」
「事關雜誌的形象嘛。」
「正是。」今枝邊點頭邊觀察元岡邦子的表情,看來她並沒有因為聽到校友的不良風評而感到不快。他摁熄煙,立刻又點上一根。他很小心,不讓煙熏到對方的臉。
「元岡小姐初中、高中都和她同校吧?」
「是的。」
「那麼,就您的記憶,您覺得她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您認為她是這樣的人嗎?這些我不會寫在報道裡,希望您給我最真實的意見。」
「我也不清楚。」元岡邦子偏了偏頭,瞄了手錶一眼,似乎很在意時間,「我在電話裡也說過,我沒有和她同班過。不過唐澤小姐是學校裡的名人,不同班也認識她,我想其他年級的人大概也都認得她吧。」
「她為什麼這麼有名?」
「這還用說?」說著,她眨了眨眼,「她那麼漂亮,不引人注目也難,還有男生組織後援會之類的呢。」
「哦。」今枝回想起雪穗的容貌,認為這不難想像。
「成績好像也挺優秀。我一個朋友說的,她初中跟唐澤同班。」
「那就是才女了。」
「不過,像個性或為人之類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從沒跟她說過話。」
「你那個跟她同班的朋友對她評價如何?」
「她倒沒說過唐澤小姐什麼壞話,只曾經半開玩笑半忌妒地說,天生是那種大美人,真是走運。」
元岡邦子的話裡有種微妙的含意,今枝並沒有錯過。「您剛才說……那位朋友沒有說唐澤小姐的壞話,」他說,「那麼,其他人對唐澤小姐沒有好評嗎?」
可能是沒想到會被緊迫不放,元岡邦子眉頭微蹙。但今枝看得出來,這絕非她的真心話。
「初中時代,有一則關於她的傳聞相當詭異。」元岡邦子說,聲音壓得極低。
「說什麼?」
他一問,她先是以懷疑的眼光看著他:「你真的不會寫進報道?」
「當然。」他用力點頭。
元岡邦子吸了一口氣才說:「傳聞說她謊報經歷。」
「嗯?」
「說她其實生長在一個環境很糟的家庭,卻隱瞞事實,裝作千金大小姐。」
「請等一下,那是指她小時候被親戚收養嗎?」那不算什麼新聞,今枝想。
元岡邦子聞言微微探過身來。「沒錯,問題是她的原家庭。據說她的生母靠著男女關係來賺錢。」
「哦……」今枝並沒有表現得大驚小怪,「是指做別人的情婦?」
「也許吧,不過,對像不止一個。這些都是傳聞。」元岡邦子特別強調「傳聞」二字。她繼續說:「而且,聽說其中一個還被殺了。」
「啊!」今枝發出驚呼,「真的?」
她肯定地點頭。「聽說唐澤小姐的親生母親因此受到警方偵訊。」
今枝忘了回應,眼睛只顧盯著煙頭。就是當鋪老闆那件命案,他想。警察盯上西本文代,看來似乎並非只因她是當鋪的常客。前提是如果傳聞屬實的話。
「請不要告訴任何人這是我說的,好嗎?」
「一定,請放心。」今枝對她笑了笑,但馬上恢復嚴肅的表情,「不過,既然有這種傳聞,一定造成了不小的騷動吧?」
「沒有。雖說是傳聞,但流傳的範圍其實極為有限,而且大家也知道這些話是誰在散播。」
「哦?」
「她好像是因為有朋友住在唐澤小姐老家附近,才知道我說的那些事。我跟她不是很熟,是聽別人說的。」
「她也是清華女子學園的……」
「和我們同屆。」
「她叫什麼?」
「這就不太方便說了……」元岡邦子垂下頭。
「也是,我失禮了。」今枝抖落煙灰,他不希望因追根究底而遭到懷疑,「那麼,她怎麼會放出這些傳聞呢?難道沒有考慮到會傳進當事人耳中嗎?」
「她當時似乎對唐澤小姐懷有敵意。可能是她自己也有才女之稱,所以把唐澤小姐當作競爭對手吧。」
「很像女校常有的故事。」
聽到今枝這麼說,元岡邦子露齒而笑。「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是這樣。」
「後來她們兩人的敵對關係有什麼變化?」
「對此……」說完,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因為發生了一件意外,讓她們變得很要好。」
「哦?」
元岡邦子向四周環視一番,附近沒有其他客人。
「放出這個傳聞的女孩被襲擊了。」
「被襲擊?」今枝上半身向前傾,「您是指……」
「她有好長一段時間請假休學,聲稱出了車禍,其實聽說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遭到襲擊,身心受創無法復原,才請假的。」
「遭到了性侵害?」
元岡邦子搖搖頭。「詳情我不清楚。有人說她被強暴,也有未遂的說法。只不過,遭到襲擊似乎是事實。因為住在出事地點附近的人,說看到警察進行種種調查。」
有一件事引起了今枝的注意,他認為不應該放過:「您剛才說,因為發生了這件意外,她和唐澤小姐變得很要好?」
元岡邦子點點頭。「發現她昏倒的就是唐澤小姐。後來唐澤小姐好像也常去探望她,對她很熱情。」
唐澤雪穗去探望、照顧對方……今枝心中一震,他佯裝平靜,卻感到渾身發熱。「是唐澤小姐一個人發現的嗎?」
「不,我聽說她是和朋友兩個人一起。」
今枝嚥下一口唾沫,點頭回應。
晚上,今枝住在梅田車站旁一家商務酒店。隱藏式錄音機播放出元岡邦子的話,今枝把內容整理在筆記上。她並未發現他在外套內側口袋藏了錄音機。
今枝想,今後大概有好一陣子,元岡邦子都會持續購買那本理應刊登自己故事的女性雜誌。雖然有點可憐,但他認為,這也算是給了她一個小小的夢想。手邊處理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看著記事本按下號碼。
鈴響了三聲之後,對方接起電話。
「喂,筱塚先生?……是的,我是今枝。我現在在大阪。對,是為了那個調查。其實,有個人我無論如何都想見上一面,希望能和她取得聯繫,才來請教筱塚先生她的聯絡方式。」今枝說出了那人的名字。
9
玄關的鈴聲響起時,江利子正要拿出烘乾機裡的衣物。她把抱在手上的床單和內衣褲扔進旁邊的籃子。對講機設在餐廳的牆上,江利子拿起聽筒「喂」了一聲。
「請問是手塚太太嗎?敝姓前田,從東京來。」
「啊,好。我現在就開門。」
江利子脫下圍裙,走向玄關。新買的這棟二手房,走廊有些地方會發出聲響。她一直催丈夫民雄趁早修好,他卻遲遲不肯動手。他就是有點懶。她沒有取下鏈條直接開門。一個穿短袖白襯衫、打藍領帶的男子站在門外,年齡三十開外。
「不好意思,突然打擾。」男子行了禮,頭髮梳得很整齊。「請問,伯母轉告您了嗎?」
「是的,我母親跟我說過了。」
「好。」男子露出安心的笑容,取出名片,「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指教。」
名片上寫著「紅心婚姻顧問協調中心調查員前田和郎」。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江利子先把門關上,取下鏈條後再次打開。但是,她並不想讓陌生男子進門。「那個……我家裡很亂……」
「沒關係,沒關係。」前田搖搖手,「這裡就可以。」說著,他從白襯衫胸前的口袋取出記事本。
今天早上她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告訴她專門調查婚姻狀況的調查員要來。看來調查員似乎先去了江利子的娘家。
「調查員說是想打聽唐澤同學的事。」
「打聽雪穗?她離婚了呀。」
「對啊,好像又有人要跟她提親。」
母親說,調查員好像是受到男方的委託,前來調查雪穗。
「說是想聽聽以前朋友的說法,才來我們家的。我跟他說江利子結了婚不住在這裡,他問我可不可以告訴他你夫家地址。可以嗎?」
調查員顯然正在一旁等待。
「我無所謂啊。」
「他說,如果可以,今天下午就過去找你。」
「噢……好啊,可以。」
母親告訴她,調查員姓前田。
如果是平常,她討厭這種來路不明的人物,自會請母親回絕。這次她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對方調查的是唐澤雪穗。江利子也想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只不過,她還以為調查結婚對象的行動會更加隱秘。調查員竟然大大方方地自道姓名來訪,倒是頗令她意外。
前田站著,彷彿擠進半開的門縫中,針對江利子與雪穗之前的來往提出問題。她大略說明她們在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三年級時同班,因而熟絡起來,大學也選擇同校同系。調查員將這些一一記下。
「請問,男方是什麼樣的人?」問題告一段落時,江利子反問道。
前田的表情顯得有些出乎意料,露出苦笑,抓抓腦袋。「很抱歉,目前還不能告訴您。」
「你說目前是指……」
「若是這件婚事成功,我想您終會知道。但很遺憾,現階段還未成定局。」
「你是說,對方的新娘候選人有好幾位?」
前田略顯遲疑,但還是點點頭。「可以這麼解釋。」
看來,對方相當有身份地位。「那麼你來找我的事,最好也不要告訴唐澤小姐?」
「是,您肯這麼做就太好了。知道有人背地裡調查自己,那種滋味總是不好受。呃,您與唐澤小姐現在還有來往嗎?」
「幾乎沒有了,只寫寫賀年卡。」
「哦。請問手塚太太是什麼時候結婚的?」
「兩年前。」
「唐澤小姐沒有出席您的婚禮嗎?」
江利子搖搖頭。「我們雖然舉行了婚禮,但沒有盛大宴請,只是近親聚個餐而已,所以我沒有給她寄喜帖,只寫信告訴一聲。她在東京,而且,怎麼說呢,時機有點不太對,我也不太好意思邀請她……」
「時機?」說完,前田恍然大悟般用力點頭,「那時唐澤小姐剛離婚吧?」
「她在那年的賀年卡上簡單地寫著他們分手了,我就不太好意思邀請她參加我的婚禮。」
「哦。」
得知雪穗離婚時,江利子本想打電話去安慰。但覺得自己這麼做未免太不識相,就作罷了。她估計也許雪穗會主動和她聯繫。但雪穗並不曾來電。她至今仍不清楚雪穗離婚的原因,賀年卡上只寫著「於是,我又再度回到起跑點,重新出發」。
一直到大學二年級,江利子都和初中、高中時代_樣,經常和雪穗在一起。不管是去逛街購物,還是去聽演唱會,總是請她作陪。一年級發生的那起可怕的意外,使江利子不但不敢結交陌生男子,甚至害怕認識新朋友,雪穗便成為她唯一的依靠。甚至可以說,她是江利子與外部社會聯繫的渠道。
然而,這種狀態自然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這一點江利子比誰都清楚。同時,她也認為不能總煩雪穗。儘管雪穗從未表現出絲毫不滿,但江利子知道她正與社交舞社的高宮學長交往,自然會想多陪陪男朋友。
還有另一個真正的原因。雪穗和高宮交往,讓江利子經常想起一個男子——筱塚一成。
雪穗從不在江利子面前提起高宮,但她無心的隻言片語,還是會透露有男友。這時,江利子便感到心裡蒙上一層灰色的紗,無法制止自己的心趺落至黑暗的深淵。
大約在大二下學期時,江利子刻意減少和雪穗碰面的次數。雪穗一開始似乎感到困惑,但慢慢地,她也不再主動和江利子接觸。或許是聰慧的她察覺了江利子的用意,也或許是認為再這樣下去,江利子永遠無法靠自己站起來。
她們並非不再做朋友,也沒有完全斷絕聯繫。見了面還是會聊天,偶爾也會互通電話。但是,和其他朋友比起來,並沒有特別親密。
大學畢業後,兩人的關係更加疏遠。江利子通過親戚的介紹,在當地的信用金庫任職,雪穗則遷居東京與高宮結婚……
「我想請教一下,就您的印象,」前田繼續發問,「唐澤小姐是哪種類型的女子?只要簡略形容一下就可以了,比如是內向而纖細敏感,或是好勝而不拘小節等等。」
「要這樣形容很難。」
「那麼,用您自己的話來說也可以。」
「用一句話來說啊,」江利子稍加思考後說,「她是個堅強的女子。雖然不是特別活躍,但靠近她身邊,會感到她釋放出一股力量。」
「光芒四射?」
「是的。」江利子一本正經地點頭。
「其他呢?」
「嗯,她什麼都知道。」
「哦?」前田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些,「這倒挺有意思。您是指她很博學嗎?」
「不是一般所說的知識豐富,而是她對於人的本質或社會各層面都很瞭解。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感覺非常……」她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啊。如此人情練達的女子,婚姻卻以失敗收場。對此您有什麼看法?」
江利子明白調查員的目的了,原來他還是著眼於雪穗的離婚,擔心離婚的根本問題在雪穗身上。「那次婚姻,也許她做錯了。」
「怎麼說?」
「我覺得,她好像是受到氛圍的影響才決定結婚的,這在她來說很難得。我想,如果她更堅持自己的意見,應該不會結婚。」
「您是說,是男方強烈要求結婚?」
「不,也說不上是強烈要求。」江利子小心翼翼地選擇措辭,「一般人戀愛結婚的時候,我認為彼此的感情一定要達到某種平衡狀態才行。但他們就有點……」
「和高宮先生比起來,唐澤小姐的感情沒有那麼強烈,您是這個意思嗎?」
前田說出高宮的姓氏。不可能忽略雪穗的前夫,江利子並不驚訝。「我不太會說……」她不知該如何表達,困惑地詭「我想,他不是她最愛的人。」
「哦?」前田睜大眼睛。
話一出口,江利子就後悔了。她多嘴了,這種話不應該隨便說。「對不起,剛才是我自己的想像,請不要放在心上。」
前田不知為何陷入沉默,凝視著她。後來才好像注意到什麼似的回過神來,慢慢恢復笑容。「不會。我剛才也說過,只要依您的印象來說就可以。」
「可是,我還是別再說了。我不希望因為我隨便亂講,給她造成不便。請問你問完了嗎?我想應該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事。」江利子準備關門。
「請等一下,最後一個問題。」前田豎起食指,「有件初中時的事想請教。」
「初中時代?」
「是一件意外。您讀初三的時候,有位同學遭到歹徒攻擊,聽說是您和唐澤同學發現的,是嗎?」
江利子感到血液從臉上消退。「這有什麼……」
「那時唐澤小姐有沒有什麼讓您印象深刻的地方?比如可以看出她為人的小插曲——」
不等他把話說完,江利子便猛搖頭:「完全沒有。拜託你問到這裡就好,我很忙。」
可能是懾於她有些變色,調查員很利索地從門口抽身。「好的,謝謝您抽出了寶貴的時間。」
江利子沒有回應他的道謝,便關上了門。明知不能讓對方看出自己心情大受影響,她仍無法佯作平靜。她在玄關門墊上坐下。頭部隱隱作痛,她舉起右手按住額頭。灰暗的記憶自心中擴散開來。都這麼多年了,心頭的傷口仍未癒合,只是暫時忘記了。
調查員提起籐村都子只是原因之一。事實上在此之前,那件可怕的往事便已在腦海裡蠢蠢欲動——從他提起雪穗開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江利子心裡便暗藏著一個念頭。一開始,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後來便慢慢發展成一個故事。然而,這件事她絕對不能說出口。因為她認為這種想像非常邪惡,絕不能讓別人發現自己心中的邪惡,她也努力要自己拋開這種邪惡的念頭。
但這念頭在她心中盤踞,不肯退去,這讓她萬分厭惡自己。每當受到雪穗溫柔對待,她都認為自己是個卑鄙小人。但同時,還是有一個再三審視這個念頭的心靈。這真的只是想像?難道不是事實嗎?其實,這才是她疏遠雪穗的最大原因,內心不斷擴大的疑惑與自我厭惡讓她無法負荷。
江利子扶著牆站起來,全身疲憊不堪,彷彿有無數廢物在體內各處沉澱。她抬起頭,發現玄關的門還沒上鎖。她伸手鎖上,牢牢扣緊鏈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