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坦尼克號上,即使是讀寫室也有一種無人企及的優稚,讀寫室位於A甲板上,在豪華的一等艙休息室前面(實際上是它的自然延伸)。在這間天花板很高的具有喬治王時代風格的房間裡,長毛絨扶手椅與沙發上都鋪著粉色與紅色的花樣圖案坐墊,地板上深紅色的地毯舒適柔軟,花瓶中插著綠葉植物,這是一間女士們休憩的理想場所。
然而,在白天,雪白的牆壁與高大的格子窗,包括一扇臨海的凸窗,卻由於充足的陽光照射而顯得眩目刺眼,它設計的目的——閱讀與寫作——就變得沒有實際意義了,因此,這個房間很少被利用;而天黑以後,一等艙的乘客或在餐廳吃晚餐,或者參加音樂晚會,這個房間更像鬼魂出沒的城鎮一樣被閒置了。
因此,在史密斯船長的首肯下,福特爾征用這個房間來為幾位特別挑選出來的客人舉行一場獨一無二的聚會——降神會——就沒有絲毫困難了。
還不到晚上九點鍾,福特爾仍然穿著晚餐時的正式禮服,在這間讀寫室裡走來走去,布置著舞台;而他的肚子正在緊鑼密鼓地消化著他在一等艙餐廳裡品嘗到的美味佳餚。在他的一生中,他只專注於三件事情,而其中的兩件是同一棵樹上的兩條不同的分枝:記者與小說家。他的另一項工作在弗吉尼亞已經開展兩年了,那就是經營戲劇公司——管理一個劇院,搜集劇本,選擇演員,甚至親自編寫劇本,這是他與他的朋友亨利·B·哈瑞斯的共同事業,在哈瑞斯的幫助下,他可以再一次上演一出生動的戲劇。
此刻,為他的戲劇布置舞台的是梅爾,她戴著閃閃發光的祖母綠耳環,黑色高腰的晚禮服上面鑲著花邊,低矮的領口與白色的裝飾花束襯托出了她胸部豐滿的曲線,另有一把同樣的花束插在了她的頭發上。她纖長的手指上戴著白色的長手套,上端正好被黑色鑲花邊的袖口所掩蓋。她正在把一扇窗戶的暗色窗簾拉起來。
“噢,傑克,”梅爾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下一扇窗戶前,“自從《來自日本的男人》首映之夜以來,我還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
“如果一切進行得順利,你認為亨利會買下它的電影版權嗎?”
福特爾用了些力,把一張巨大而笨重的橡木圓桌拖到了屋子中央,幾分鍾以後,這張桌子周圍就會坐上十個人。窗簾拉上了,房間內陰暗下來,更適合做一些神秘的事情。
“你在開玩笑嗎?”梅爾問,走到他的身邊,她面色蒼白,甚至有些顫抖,“你不害怕嗎?”
“沒有什麼可怕的。”
“如何揭開凶手的面紗?”
“也許沒有辦法。如果我們當中有一個老謀深算的冷血殺手,也許他根本就不會有什麼反應。”
“噢,傑克,我突然之間感覺到冷,抱緊我。”
傑克抱住了海爾,緊緊地,在她耳邊輕聲說:“不會有危險的,親愛的,畢竟,我們是在大海上最安全的船上。”
梅爾向後退了一步,挑起了眉毛,“那兩個放在冷凍艙裡的男人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
像往常一樣,她總是很有主見。但是福特爾對今天晚上他的客人當中誰會暴露出凶手的真面目很有自信,他也同樣相信那個凶手不會有強硬的舉動。
他遇到的最強硬的反應來自最不可缺少的客人:威廉姆斯·T·斯泰德。
“您是在建議,”斯泰德吼叫著,天藍色的眼睛由於憤怒而圓睜,“讓我拋棄我的好名聲,我清白無瑕的靈媒的名譽,來搞一個欺騙性的降神會?”
“是的,”福特爾說,“但事出有因。”
福特爾坐在C八十九號房艙斯泰德房間的客廳裡,這套房間的布置與他自己的房間很相似,盡管家具是安妮女王時代的。對於一個衣服上滿是皺褶的灰熊來說,這個房間的裝飾有些過於精致了。
斯泰德已經把起居室改成了工作室,桌子上與地板上堆滿了活版盤打樣,圓錐形的紙帽裡裝滿了團成一團兒的廢棄了的紙張。
斯泰德的下巴向前伸過來,濃密的花白胡子像三角旗一樣抖動著.“沒有什麼原因抵得上我的名譽,先生,您要求我做的事情是背叛我的宗教信仰!絕不!見鬼去吧!”
福特爾仍然保持著冷靜,‘“您也許注意到了,斯泰德先生,克萊夫頓先生己經有好幾天沒有露面了。”
“這是一個祝福。”
“不——一起謀殺。”
斯泰德圓睜著的眼睛仿佛僵硬了,然後,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目光也變得柔和了。很快,這兩個男人坐回到沙發上,福特爾把他的意圖與他的計劃向斯泰德和盤托出。
“我聽候您的吩咐,先生。”斯泰德平靜地說,甚至有些謙卑。他搖了搖頭發蓬亂的腦袋,“至少,這解釋了困擾我這次旅行的一些事情。”
“是什麼?”
“我得到的很多警告。”
“我不明白,先生。”
斯泰德聳了聳,“有幾個朋友……兩個傑出的靈媒,一個受人尊敬的牧師……分別瞥告我,四月份在海上有危險等待著我。他們當中沒有人知道我打算去旅行,然而他們都告訴我說,我應該避免任何去美國的旅行。他們的預言都指明我會遇到危險,甚至死亡,在泰坦尼克號上……現在,我證實了這一點。”
“那麼,既然您如此相信這種事情,為什麼還要出門呢?”
“你們美利堅的總統邀請我參加一個和平會議,我無法拒絕。”斯泰德開心地大笑起來,“從不可知的世界裡傳遞過來的信息不是無線電報——它們需要破譯,福特爾先生;而我不打算靠著最壞的假設過日子,不想無端端地害怕。”
有了斯泰德的參與,邀請其他的客人就像孩子的游戲一樣容易了。就如同遇難船只上的乘客渴望著海岸,威廉姆斯·T·斯泰德是一個有名的家伙,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記者之一,參加他的降神會是一個不可拒絕的誘惑,也是一段軼聞趣事。於是,艾斯特,古根漢姆,史朝斯,麥琪·布朗,這些人都立刻表示同意;伊斯美也同意參加,他並沒有懷疑到這個降神會的真正用意。
邀請艾麗絲·克利沃就要費一番心思了。
福特爾不想告訴這個保姆的雇主們她過去的犯罪背景——至少現在不想。他觀察了艾麗絲同愛裡森的孩子們在一起的情景,她是一個善良而溫柔的保姆,沒有理由懷疑她會變得像野獸一樣擰斷孩子們的脖子,也沒有理由認為她會再一次由於她同居的男友拋棄了她與她的孩子而導致精神分裂。
問題是——如何邀請一個一等艙乘客的僕人參加聚會而不邀請她的雇主們?
在那天下午,福特爾發現哈德森·愛裡森與貝絲·愛裡森在A甲板上封閉的散步場地裡散步,他們的保姆與孩子們沒有在場。
“又一個美麗的下午。”福特爾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他們倚在窗前的欄桿上,眺望著不時被細小的白浪斬斷的一望無際的灰藍色。
“哦,是的,”哈德森說著,調整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但在主甲板上就感覺有些冷了,您認為呢?”
甚至在這個相當溫暖的封閉場地裡,美麗的貝絲也仍然緊緊地抱著她丈夫的手臂。
“太冷了。”福特爾表示同意,“你們可愛的孩子們在哪裡?”
“勞瑞娜與泰沃同艾麗絲在一起,”貝絲說,“在右舷的游廊咖啡廳裡。”
“看來孩子們占據了那個環境舒適的咖啡廳,”福特爾微笑著說,“你們別介意,但是我有一個不同尋常的請求。”
“請說吧,傑克。”哈德森說,似乎他們是老朋友了,這就是在輪船上經常會發生的情形。
“你們都認識威廉姆斯·T·斯泰德吧?”
“當然。”哈德森說,然後他向福特爾講起了一些他聽到的關於這位老紳十的古怪而有趣的事情。
“好吧,他今天晚上要在船上舉行一次降神會。”福特爾說。
哈德森年輕的臉上放出了光采,貝絲也微笑起來,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哈德森說:“噢,這難道不是一個值得參加的盛會嗎?您是來邀請我們參加降神會的,是不是?我想我們會很高興地答應的。”
“並不是這樣……您知道,斯泰德,正如您所說的……是一個古怪的家伙——而且在挑選他的參加者方面非常挑剔。”
哈德森的微笑僵住了,“請說下去。”
“作為靈媒,他研究每個人的面孔,感受他們靈魂的氣息,聆聽我們這起凡夫俗子根本聽不到的靈魂的共鳴。”然後,福特爾大笑著又補充了一句,“或者,至少他認為他聽得到。”
愛裡森夫婦完全被搞糊塗了,他們也隨著福特爾笑起來,但是有些勉強。
“總而言之,”福特爾繼續說,“斯泰德讓我代表他請求你們……他顯然注意到了我們之間的友誼。”
愛裡森夫婦同時點了一下頭,盡管福特爾未免有些言過其實。
“……因此,他讓我請問你們能否允許他邀請你們的保姆,艾麗絲,參加降神會?”
一陣目瞪口呆的沉默隨之而來,那對夫婦仿佛突然之間變成了蠟像館裡的人像。
終於,哈德森勉強說了一句:“艾麗絲?”
“我們的艾麗絲?”貝絲回應了一句。“為什麼?她是一個您能想象得到的最安靜的姑娘。”
福特爾聳了聳肩,溫柔地笑了一下:“靈魂之水是難以捉摸的……如果你們需要給勞瑞娜與泰沃找一個嬰兒看護,我可以為你們推薦一個,我的妻子梅爾,或者亨利·哈瑞斯夫人——你們見過她……瑞恩?”
哈德森考慮著這個荒誕的請求,“呃,好吧……親愛的,你怎麼想?”
貝絲看起來正徘徊在十字路口,“坦率地說,我很失望我們沒有被邀請,我們可以看一看嗎?”
“不行,恐怕不行。斯泰德先生在這一點上非常頑固:只有參與者,沒有旁觀者。”福特爾仰起了頭,搖了搖,“我很抱歉這麼粗魯地……”
“不!”哈德森脫口而出,“根本不必,我想讓我們的保姆參加這個非同尋常的聚會……也是一種榮譽。”
貝絲問:“降神會什麼時候開始?”
“九點整。”
“那個時候,”貝絲接受了她被排在她自己的僕人後面這個事實,“孩子們都已經睡下了,我們的女僕可以照看他們,這很容易。讓我們去告訴艾麗絲這個好消息,怎麼樣?”
艾麗絲卻不認為這是個好消息。
“降神會?”艾麗絲問,泰沃正包裹在她腳邊的毯子裡,笨拙地伸著手去抓一頭金發的勞瑞娜拿在手裡逗他玩的撥浪鼓。“您的意思是,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招來鬼魂?”
“是的,親愛的,”貝絲很有耐心地說,“這是一種榮譽,斯泰德先生是一個非常有名的人。”
“我必須去嗎?”
“這是晚上的娛樂活動,”哈德森不耐煩地說,“別那麼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你是被挑選出來的,女孩!”
“如果我必須去——”
福特爾向那個年輕女人微笑了一下。那只被打壞的鼻子破壞了她迷人的面孔,那只深藍色的眼睛楚楚動人——裡面流露出來的智慧遠遠多於她的沉默表現出來的遲鈍。
“艾麗絲,”福特爾說,“斯泰德先生在你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很強的靈感,他會很感激你的光臨。”
小泰沃在地下叫著:“咕!咕!”
可愛的勞瑞娜向著她的小弟弟大笑起來,讓他抓住了她手中的撥浪鼓。
他們的保姆,這個一度謀殺了一個比他們兩個還要幼小的孩子的凶手,聳了聳肩,“我會去的。”
福特爾把霍夫曼·納維瑞爾排除在外,邀請一個二等艙的乘客參加降神會是一件不雅觀的事情,而且這位偵探小說家也懷疑霍夫曼能否前來。這位溺愛孩子的父親不會讓他綁架來的兩個孩子離開他的視線的,這也是福特爾相信他不會是謀殺克萊夫頓與羅德的凶手的原因。
只有一個人拒絕參加斯泰德的降神會。
“我可不想聽那個吹牛者的胡言亂語。”阿奇博爾德·布托少校說,他正在吸煙室裡玩一局高賭注的牌,芳香的藍色煙霧繚繞在桌子上空,似乎是雨前的陰雲。阿奇博爾德的朋友米勒特也在玩牌,對手還有年輕的藏書家亨利·韋德納,與大干線鐵路的擁有者查理斯·海斯。
“見鬼,阿基,”福特爾說,“昨天夜裡你把他的每個字都聽進心裡去了。”
阿奇博爾德漾著酒窩的下頦挺了起來,“就是在那時,我才知道我已經對他受夠了!什麼木乃伊的夢囈!不,對不起,老朋友——恐怕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例如打牌,喝酒,或者高尚的社交。”
顯而易見,這位少校是不打算挪動他的屁股了,福特爾失望地離開了吸煙室,穿過旋轉門,來到船左舷的游廊咖啡廳裡(右舷的游廊咖啡廳已經被孩子們與保姆們占據了)。他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來,旁邊裝在瓶子裡的棕櫚葉摩擦著他的脖子。就在這時,米勒特——穿著灰色西裝,打著藍色真絲領帶——穿過旋轉門,一眼看到了他。
這位頭發花白、相貌不凡的藝術家拉過來一張籐椅,在福特爾對而坐下來,笑容顯得有些羞怯,“很高興我追上了你,傑克。”
“坦率地說,我很驚訝你離開了賭桌,看起來你似乎是贏家。”
米勒特用一根手指撫摸著他花白的胡子,“我讓別人替我玩一會兒。我……有些話想同你說,先生——單獨地。”
一位服務員走過來,兩個男人點了咖啡。
“我想解釋一下阿基拒絕你的邀請的原因。”米勒特說。
“沒有必要做解擇。”
“但是他相當粗魯,而且……看,有一些事情我無論如何也要讓你知道。”
“我聽著呢,弗蘭克斯。”
那位保守的藝術家深吸了一口氣,鼓起了勇氣,說:“阿基告訴你的關於那個家伙,那個勒索者克萊夫頓的故事,是真的——阿基的確因為神經緊張而精疲力盡。”
“任何夾在塔夫脫與羅斯福這兩位朋友之間的人都會受到痛苦的折磨。”
“是這樣,而且……但是這個克萊夫頓是第一流的惡棍,你要小心他,傑克——他會傳播一些惡毒的誹謗。”
“我己經注意到了。”
“我看你沒有。這是一些……說起來也令人難堪的事。”
“自從離開學校,我就已經不再講故事了,弗蘭克斯——而且我所寫的唯一的東西就是小說。”
米勒特點了點頭,再次歎了口氣,當他開口時,嗓音有些顫抖,“好吧,正如你所知道的,阿基與我是親密的朋友——我們兩個這一輩子都是單身漢。那個狗娘養的克萊夫頓威脅著要羞辱我們,用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具有毀滅性的、最玷污名譽的方式……我還用詳細說明嗎,傑克?”
注視著這位受人尊敬的美國藝術家——這個男人因為在國內戰爭與俄土沖突中勇敢的表現而得到過勳章——福特爾對死去的克萊夫頓又燃起了一股怒火。
福特爾咬著牙說:“克萊夫頓打算把阿奇博爾德·布托少校描繪成,什麼——奧斯卡·王爾德?這簡直太荒謬了。”
米勒特避開福特爾的目光,低下了頭,“我所能說的就是,阿基的舉止可能粗魯了些,但是一些潛在的精神方面的因素……神的啟示……在斯泰德先生的降神會上——盡管它有可能很有趣——卻會對他是個折磨。因此,我為我的朋友向你表示歉意。”
“我再說一次,沒有必要——但是他很幸運,有一位像你這樣的朋友。”
現在,米勒特的目光遇到了福特爾的,他的聲音很柔和,他的表情幾乎是害羞的,“你沒有問我對他的誹謗是否是真實的。”
“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理睬那些誹謗,此外——這也不關我的事,是不是?”
米勒特對福特爾的話思索了片刻,看起來他對福特爾的反應很感到震驚,然後,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說:‘“你是一個好人,傑克。”
他們的咖啡送來了,這兩個男人邊坐著喝咖啡,邊聊一些愉快的話題,包括相互間對彼此文章的贊賞(米勒特除了是一位優秀的藝術家外,還是短篇小說與散文的作家,卓越的托爾斯泰小說的翻譯家)。米勒特表達了典型的愛國者對故鄉人民的懷念,至少是對故鄉女子們的懷念。
“在這只船上有許多令人討厭的虛榮浮華的美國女人,你注意到了嗎,傑克?你注意到她們很多人都抱著小狗,它們就像是活圍巾一樣。”
“我注意到了,”福特爾說。“但是那些女人們的丈夫卻滿地亂跑,如同寵物。”
兩個男人發出會心的笑聲,喝光了咖啡,握了一下手,彼此分頭走開了。
但是福特爾卻由於阿奇博爾德的拒絕而感到有些沮喪,尤其是現在,他知道了這位少校的謀殺動機與他早已列入了凶手名單的那個人不相上下。
只是到後來,福特爾才意識到米勒特也有同樣的動機。
而那位藝術家看起來也像阿奇博爾德一樣根本不可能參加降神會,於是福特爾決定不再自找沒趣。這位偵探小說家布置的舞台只針對一個人,如果他對凶手的判斷是錯誤的,那麼,這個晚會就會是一場純粹的娛樂活動——泰坦尼克號上另一個逗有錢人開心的助興節目。
快到九點鍾的時候。他的觀眾們——同時也是明星演員——陸續登場了。男人們穿著晚禮服,手中拿著白蘭地或者香煙:古根漢姆與史朝斯,英俊的花花公子與保守的元老,做著同樣的生意,屬於同一人種,卻最大相徑庭的兩個人;艾斯特與他的吉祥物麥琪·布朗(她穿著藍色真絲晚禮服,戴著羽毛帽),一起大笑著,她那嘶啞的笑聲使一位房地產大王變成了普通人。
福特爾與梅爾分別迎了上去,寒暄了幾句之後,他們知道阿爾伯特夫人,愛達·史朝斯與瑪德琳·艾斯恃都去參加音樂晚會去了。
過了不久,伊斯美露面了,陪伴他的是可愛的膚色淺黑的女演員桃樂絲·吉伯森。大眾情人艾斯特與古根漢姆看上去似乎立刻被她鵝蛋形的臉蛋兒,深邃的眼睛,還有奶油色的皮膚給催眠了,更不用提她那裹在鑲著銀灰色真絲花邊的深藍色晚禮服中的沙漏瓶一般的窈窕身材了。
她的脖子上掛著長長的珍珠項鏈,從低開的領口一直垂到她豐滿的胸前。
福特爾走近伊斯美與那位女演員,說;“吉伯森小姐,您能光臨真是太好了。”
“別傻了,”吉伯森小姐說,她的聲音低沉而柔和,富有磁性,亨利·哈瑞斯應該不用擔心這位電影演員是否會在百老匯的舞台劇中飾演好角色了,“當我聽說伊斯美先生將要參加今晚的聚會時,我逼著他帶我來了。”
‘“我只有高興。”這位白星航運公司的董事說,他的微笑使他柔軟的胡子末梢向上翻卷起來。
“斯泰德先生應該很快到場了。”福特爾說。
伊斯美說:“我希望他能給我們以全部指導,這可是我第一次參加降神會。”
吉伯森小姐抓緊了伊斯美的胳膊,說:“我猜我們所有人都是新手,伊斯美先生,我只希望我不會尖叫出來,或者撕扯窗簾,讓自己丟臉。”
“我參加過幾次降神會,”福特爾說,“就像是故事調查,根本不用過分擔心。”
麥琪·布朗聽到了這句話,她走過來說:“我曾經參加過尤瑟碧爾·派萊迪諾的降神會,她把我父母的靈魂招回來同我交淡。”
“那一定很刺激。”吉伯森小姐說。
“還好吧,”麥琪說,“只是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不談一些他們當年坐在我的客廳裡白吃白喝的往事。”
福特爾大笑起來,一方面是笑性格率直的布朗夫人這種無所顧忌的玩笑,一方面是笑可愛的沒有貴婦風度的吉伯森小姐那肆無忌憚的笑聲。
伊斯美沒有同他們一起大笑,他並不缺乏幽默感,然而,他只是環視著整個屋子,注視著其他客人在地上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呃,傑克,我想同您談一談,好瑪?如果您能原諒我,吉伯森小姐……”
麥琪·布朗與吉伯森小姐站到了一起,她們談論著令人興奮的娛樂性行業(麥琪·布朗對戲劇非常傾心);而伊斯美把福特爾拉到了凸窗前。
“我猜,”伊斯美說,“這純粹是一種巧合,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克萊夫頓先生名單上的‘顧客’。”
“哦,並不完全是這樣,布魯斯,桃樂絲·吉伯森小姐不在名單上面;此外,您給我看的那張撕去了一半的名單上面也沒有史朝斯先生,斯泰德先生,還有您自己……如果您回想一下的話。”
伊斯美皺起了眉頭,他的面容因此而扭曲,“這是為什麼?您想做什麼?”
福特爾溫和地拍了拍伊斯美的後背,似乎是在安慰一個小孩子。“別那麼多疑,布魯斯,玩得開心些——當然,克萊夫頓名單上的許多人都在場,他只挑選最好的人進行勒索,這碰巧與降神會的參與者重疊。”
伊斯美的眉頭舒展開一些,但他仍半信半疑,“我應該相信您的話嗎?”
“看,”福特爾向連接著休息室的那道雙層門打了一個手勢。“那裡——我們的主人,還有一個他挑選的參與者來了……”
那位老紳士,穿著破舊的棕色西裝——似乎自從開天辟地以來只熨燙過一、兩次——像一只架在輪子上的大炮一樣滾了進來,在他的手臂裡挽著一位幾乎可以算得上美麗的女人,她就是艾麗絲·克利沃。她的身材——每一寸都同吉伯森小姐一樣如同一只沙漏瓶——緊裹在她最好的衣服裡:定做的深藍色上衣,白色的襯衫,打褶的裙子;她頭上戴一頂小巧的毛絨絨的帽子,表情膽怯但並不害怕。
“那個女人是誰?”伊斯美輕聲問,她顯然並不與艾斯特夫婦、古根漢姆,甚至麥琪·布朗屬於同一階層。
“她叫艾麗絲。克利沃。”福特爾回答。
“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她為愛裡森夫婦———等艙的乘客—一工作,她是他們的保姆。斯泰德先生注意到了她,並在她的身上感覺到了某種靈魂共鳴或者類似的東西。”福特爾聳了聳肩,“我自己也不理解那些神秘的繁文縟節。”
斯泰德領著這個姑娘走進了房間,把她介紹給了降神會上的每一個人,令人欣慰的是,每個人對這個姑娘都很和氣——當然,她那標致的身材沒有逃過古根漢姆與艾斯特的眼睛。但是不論出於什麼原因,不論是出於禮貌還是出於肉欲,他們對她都很友善,福特爾因此非常感激斯泰德——在福特爾的眼裡,頭發雪白的斯泰德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更像一位聖誕老人——他讓這位年輕女人受到歡迎。
福特爾想讓艾麗絲·克利沃放松下來,不要忸怩作態,否則他的實驗就會徒勞無功。
現在,每個人都到場了,福特爾走近斯泰德,後者仍然在手臂裡挽著艾麗絲·克利沃,福特爾問:“您准備開始了嗎,先生?”
“當然。”斯泰德揚起了聲音,他那低沉的悅耳的聲音在房間裡回蕩著,他張開手臂,就像一位熱情四溢的牧師在歡迎他的羊群。“請各位就坐吧,如果你們願意!”
梅爾在桌子上擺好了座位卡,就像在正式的晚宴上一樣,客人們很順從地按照指定的位置坐了下來。一個服務員繞著桌子走了一圈,收走了白蘭地酒杯,放上了煙灰缸。斯泰德曾經明確要求過每位客人在降神會開始以後不得飲酒,不得吸煙。然後,服務員離開了,同時在身後把雙層門關上,隨著兩聲沉悶的關門聲,他們被封閉在這間屋子裡了,嘰嘰喳喳的談話聲也漸漸平靜下來。
那張大圓桌上面鋪著白色的亞麻桌布,一盞巨大的油燈擺在桌子中間,它已經被點燃了,正吐著蒼白的火苗。在斯泰德座位前面的桌子上,放著一只圓錐形紙帽,裡面有三枝削尖了的鉛筆。微笑與神經質的竊竊的笑聲在桌子周圍飄蕩,但是沒有人說話。此刻,屋子裡的氣氛就如同教堂祈禱結束後神職人員退場之前的光景。
那個胡子花白的具有一副學者風度的由記者改行做靈媒的斯泰德最後一個坐下來,他的右側是吉伯森小姐,吉伯森小姐的右側是伊斯美,麥琪·布朗挨著伊斯美,接下來依次是艾斯特,艾麗絲·克利沃(她與斯泰德遙遙相對),福特爾,古根漢姆,史朝斯。在史朝斯與斯泰德之間有一張空座位,那是留給梅爾的,她此刻正站在電燈的開關前,等待著信號好關閉電燈。
“在我們熄滅所有的燈火只留下這一盞油燈之前,”斯泰德說,他的聲音平靜而具有威懾力,“我必須提醒你們降神會不像你們頭腦中預想的那樣,你們面前的桌子不會飄浮在空中;你們不會聽到拍擊聲、吵吵嚷嚷的鼓聲;你們也不會看到某種具體的靈魂,或者游蕩在空中的與肢體脫離的手臂。”
用一種謙恭的語氣,史朝斯問:“我們能看到什麼,先生?”
“顯靈是那些與靈魂打交道的靈媒掌管的事情,”斯泰德繼續說,語調慎重,令人寬慰,“而我,女士們先生們,是一個精神靈媒,我只以說與寫的方式傳遞信息,那些信息來自另一個不可預知的世界……在我們開始之前,你們還有問題嗎?”
“您說顯靈是‘不可能’的嗎,先生?”福恃爾提出問題,“看起來那扇門是開著的。”
“在降神會上,”斯泰德溫和地說,“許多門都是開著的。你們被邀請到這裡來——你們所有的人——因為我在你們身上感受到了某種對靈魂能量的接受能力。從以往的經驗中我知道,我不是一個靈魂靈媒……你們當中也許有人掌握這種能力。”
“我的上帝,”伊斯美說,“我們怎麼不知道?”
斯泰德聳了聳肩,“這種能力也許一直在沉睡,今夜,它即將醒來……我看到過這種事悄——並不經常,但是我看到過它,進一步說,你們應該被警告,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們看到,我們聽到,在一些特定的夜晚,只有精神會很高興地與我們同在。”
古根漢姆問:“那些精神是‘鬼魂’嗎,先生?”
“如果您喜歡用這個字眼。您是基督徒嗎,先生?”
“不是,但我同基督徒一樣信仰同一個上帝。”
艾斯特說:“我是基督徒,先生。”
“我也是。”伊斯美說。
斯泰德的聲音很陰郁,他說:“如果一個人死了,他還會再活嗎?難道基督沒有許諾給我們永生嗎?我看到過不朽,或者至少是那些名人對不朽的執著,在他們的船體分崩離析之後。”
麥琪·布朗悚然動容。“什麼,這艘泰坦尼克號嗎?”
“不!那艘船是肉休衣裳,當我們脫下衣裳,把肉體拋在一邊,我們就不再死亡了。”
“那些精神是誰?”吉伯森小聲問,“它們為什麼不在天堂裡?”
斯泰德很有耐心地微笑著,“也許它們是在天堂裡,我的孩子,它們從另一個世界返回到我們這裡來,為了傳遞智慧,或者為了對它們深愛的生者表示慰問;還有一些精神也許是住在地獄的邊緣……”
“煉獄。”麥琪。布朗說。
“那是一個宗教字眼,在早期也是一種科學,我們向不可知的世界裡邁出了試探性的一步……但是我向你們保證,這些精神不會傷害我們。”
麥琪·布朗瞟了斯泰德一眼,“最壞的精神直接下地獄了,您是這個意思吧。”
盡管斯泰德的態度很嚴肅,他還是輕輕地笑了起來,“也許是吧——我從不知道這樣一個降神會曾被魔鬼拜訪過。到降神會上來的精神,是一個痛苦的靈魂,可能……如果您喜歡這個字眼,是那個煉獄裡的居住者;也可能是最近剛剛死去還沒來得及適應他新的非肉體存在狀態的人。現在——如果你們還有什麼問題……”
沒有人提出問題。
“福特爾夫人,您能把電燈關上嗎?”
梅爾關上了燈,整個房間頓時暗了下來,只有桌子上那盞油燈閃爍著明滅不定的火苗,把淡黃色的陰影投射到桌子周圍的九張臉孔上。那些臉孔上突出的顴骨部分被油燈古怪地照亮,而其余部分則如同池塘一樣深不可測。坐在那裡的仿佛是一群幽靈,盡管他們穿著華美的衣服。斯泰德沐俗在黃色光影裡的清澈的藍眼睛、突出的鼻子與濃密的胡須,使他看起來尤其不像是地球上的人類。
他洪亮的聲音在屋子裡回蕩:“我的朋友們,我請你們拉緊手……”
梅爾坐到為她留下的挨著斯泰德的空座位上,所有人的手都拉了起來,形成一個圈。每個人都在期待著。艾麗絲·克利沃的手掌又濕又冷,握在福特爾的手中。
“……讓我們等待,讓精神來到我們中間,讓我作為你們與精神的媒介……當我要寫什麼東西的時候,我可以放開您的手嗎,吉伯森小姐?”
“好的,先生。”吉伯森小姐溫順地說。
沉默降臨了,如同籠罩著房間的黑斗篷,但這並不是絕對的沉默,輪船在靜夜裡發出的一些聲音驀然之間清晰起來:木頭的吱吱嘎嘎的響聲,模糊的發動機的轟鳴聲,船員與乘客壓抑著的行走聲,巨輪以每小時二十節的速度前進時所產生的風在樓梯井附近的玻璃圈屋頂上發出的嗚咽聲,都真真切切地聽在他們的耳朵裡,什麼地方有鍾在滴答地走著,有規律的心跳聲聽起來也格外地震耳……
“威廉姆斯。”一個甜蜜的聲音在說。
斯泰德自己的聲音!
但這個尖細的聲音又不似他平常的聲音,那是一個女性的聲音,發自幽靈一樣蠟黃臉孔上那雙嘴唇。斯泰德的臉孔松弛著,眼睛閉上了,似乎在沉睡,或者已經死去了。
那個發自粗壯男人喉嚨裡的甜蜜的女性聲音繼續說:“你為什麼沒在你的桌子上為我保留我平常坐的位置?我不該到這裡來嗎?”
這時,那個老紳士的身體開始顫動起來——他的眼睛仍然閉著——他用自己的聲音說:“我向您道歉,親愛的朱莉婭·阿美斯,我覺得我們今夜的目的不須勞動您的大駕。”
福特爾——他的左手被艾麗絲·克利沃緊緊地攥住,讓他感覺到很不舒服——害怕這位老紳士會破壞掉每一件事,如果他無法把握住他的良知與欺騙之間的平衡。
但是斯泰德突然之間沉默下來,他放開了吉伯森小姐的手,抓起了一支鉛筆,閉著眼睛,抬起頭,開始寫什麼東西,很快,很流利,看起來似乎在寫一個句子。當他再次握住吉伯森小姐的手時,他睜開眼睛,低下頭,看了看他剛剛寫下的那些東西。
“我偉大而善良的朋友,我精神的指導者,朱莉婭·阿美斯小姐,向我傳遞了一個信息,我這就把它告訴你們。她說:‘讓我對我正橫渡海洋的親愛的朋友與助手說,當號角吹響的時候,沒有什麼疑問會遺留下來,所有的問題很快會得到解答。’”
福特爾,像任何制作人一樣,對斯泰得已經開始不耐煩起來,他只想傳遞給這位老紳士如下的信息:忠實原著,你這只老山羊!
然後,在這間安靜的屋子裡再次聽到了時鍾滴滴答答的擺動聲,發動機的轟鳴聲,玻璃圓屋頂上風的嗚咽聲,遠處人們的行走聲……
福特爾覺得自己幾乎會尖叫起來,不是由於恐懼,而是由於厭倦。
就在這時,斯泰德用自己的聲音說:“我感覺到在這間屋子裡有一個精神。”
黑暗與寧靜制造了一種奇異的效果,那些圍坐在油燈前面的臉孔看起來似乎都漂浮在桌子四周。
“一個孩子……一個非常小的孩子,”斯泰德平靜地說,“他是如此幼小,幾乎還沒有學會說話……”
艾麗絲·克利沃緊攥著福特爾的手攥得更緊了,福特爾低著頭,但是他偷偷地瞥了她一眼,他看到她緊緊地盯著斯泰德,被碎裂的鼻子破壞掉的臉孔由於恐俱而僵住了,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在油燈的光影裡發出幽光。
“……但是我感覺到了寬恕……徹底的寬怒……這個嬰兒,就像嬰兒基督,寬恕了那個人……”
艾麗絲·克利沃的手指松了一點兒,只是一點點兒,但是她的下嘴唇顫抖著,她的眼睛裡溢滿了淚水。
“……盡管他是被暴力致死的。那個男嬰得到了平靜,他愛他的媽媽……”
眼淚順著艾麗絲·克利沃的面頰流了下來,淚珠在淡黃色的火焰下閃閃發光。
但是,桌子前的另一個女人也有了反應,那個緊挨著斯泰德的女人:桃樂絲·吉伯森——她的眼睛閉得緊緊的,她的頭搖晃著,似乎從脖子上斷了下來——她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渾身顫抖著,這種顫抖很快變成了劇烈的顫動,似乎這個女人像一座火山一樣正在爆發。
黑暗中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這個漂亮女人暴露在油燈前的臉上,那張漂亮的臉蛋開始扭曲,似乎正承受著痛苦。
然後,桃樂絲·吉伯森用一種低沉的、男性的聲音說:“我不會寬恕任何人!”
斯泰德仍然握著這個渾身顫抖的女人的手,他溫柔地問:“您是誰,精神?您為什麼痛苦?”
吉伯森小姐痙攣著,似乎害怕附在她身上的情神,然後,那個男性的聲音說:“我叫約翰。”
艾麗絲·克利沃眨動了一下眼睛,眨掉了眼中的淚水,她也開始顫抖起來,但是眼淚不再流下來,她的眼睛由於恐俱睜得越來越大。
斯泰德很有耐心地問:“您姓什麼,約翰?”
那個低沉的男性聲音突然從吉伯森小姐的嘴裡發出來,“克萊夫頓!”
艾斯特困惑地說:“克萊夫頓並沒有死啊!”
麥琪·布朗問:“是嗎?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麼時候?”
“這倒是一件趁心如願的事情。”古根漢姆說,但是聽起來並不那麼確信。
“安靜。”史朝斯說,完全被這怪誕的戲劇化的場面迷住了。
伊斯美的眼睛卻由於難以置信而瞇了起來,然後,他越過桌子,盯住了那位偵探小說家:“福特爾……”
艾麗絲·克利沃握住福特爾的手用了力,這種力量福特爾懷疑也會……
“我無法呼吸!”那個男性的聲音尖叫著,桌子前的每個人都跳了起來,桃樂絲·吉伯森的臉漲得通紅,那美麗的面容由於痛苦而變形,那深沉的聲音仍在從她的嘴裡叫出來:“住手!請住手……我不能呼吸!我不能呼吸……你……在……謀……殺……我!”
艾麗絲·克利沃尖叫起來。
她放開了福特爾的手,似乎那只手是一只滾燙的火鍋,然後,這個年輕的女人跳了起來,跑進了黑暗中。
“請坐回到你們的座位上,”斯泰德溫和地說,聲音大得剛好蓋過屋子裡客人們迷惑的竊窈私語聲,“梅爾——開燈……降神會結束了。”
伊斯美站了起來,斯泰德仍然站在那裡,他伸出手越過精疲力盡的吉伯森小姐,抓住了伊斯美的手臂。
“請坐在座位上,先生!別跟著他們……我請求你們所有的人。”
與此同時,福特爾跟在艾麗絲·克利沃的後面跑進了黑暗中,她的抽泣聲為他引了路。即使在黑暗中,福特爾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她沒有跑向通往休息室的雙層門,而是跑到邊門前,通向走廊的那扇門。
然後燈光一閃,黑暗消逝了。那扇邊門打開又關上,福特爾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那個保姆沿著讀寫室前面的走廊向前奔跑著,福特爾緊跟在她的後面,隨著她跑到了接待室——此刻這裡沒有一位乘客,也沒有一位船員——那個大樓梯就在眼前。福特爾的眼鏡跑掉了,那個保姆的帽子也掉在了地板上,就像一塊指路的面包屑。
她飛快地跑上樓梯,打褶的裙據瑟瑟作響,鞋底在樓梯上發出重重的響聲,如同一挺機槍。她跑上了那個陽台,在不久前,福特爾就是在這裡把那個勒索者頭朝下吊在了欄桿外。
然後,那個姑娘穿過一扇門,跑到了主甲板上。他只比她落後一、兩秒鍾,當他也推開那道門,走到空無一人的甲板上時,寒冷的夜風如同匕首一樣針砭著他的皮膚。而那個女孩……那個女孩正站在欄桿外兩只救生艇之間,她的一條腿緊靠著欄桿,似乎正在下決心。
“都結束了,艾麗絲。”福特爾平靜地對她說,
“向後,先生!離遠一些。”
“我不能遵從這個要求,艾麗絲,”福特爾聳了聳有說,“如果你打算跳下去,你就跳下去好了……但是我要讓你知道,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做你的法官,也不會用什麼事情威脅你。”
“我的生活結束了,”艾麗絲說,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痛楚,她的臉上淚水縱橫,她的嘴唇輕徑顫抖,“我要去與我的孩子待在一起。”
但是她沒有跳下去,福特爾知道她也許會跳,但並不真的認為她敢跳:他所知道的關於這個年輕女人的每一件事都指明,盡管她也許會悲哀、傷心甚至絕望,但她卻會想辦法活下去。
於是,福特爾慢慢地向欄桿走過去,直到與艾麗絲只隔著一道欄桿,他向欄桿下面望了一眼,“海水這麼黑,連星星的光都反射不出來。他們說它很冷——幾乎能把人凍僵。”
“別碰我,別想阻止我。”
天空是深藍色的,如同這個可憐姑娘的眼睛;沒有月亮,但是繁星滿天,星光燦爛。
福特爾漫不經心地靠在欄桿上,似乎他只想呼吸一些新鮮空氣,並不打算同這個置身於甲板與深不可測的海洋之間的女人交談,這個女人的姿勢就像騎在附近健身館裡的機械馬背上一樣。
溫柔地、不帶有一絲威脅的成份,福特爾說:“約翰·克萊夫頓也試圖勒索我,艾麗絲。”
“……您說什麼,先生?”
“在樓下房間裡的每一個人,參加降神會的那些人,都是他的獵物。我曾經患過精神分裂症,艾麗絲——我住院治療過——而約翰·克萊夫頓就打算用這個事實威脅我,他打算把這個消息公布給全世界。”
艾麗絲的下嘴唇輕輕地發著抖,不知道是由於寒冷,還是由於激動,福特爾無法猜測;那雙深藍色的眼睛裡重新又溢滿了淚水。“他是一個畜生。”
“每個人都有秘密,艾麗絲——我們當中大多數人都有驚人的秘密,那些秘密我們或者把它們置諸腦後,或者祈求上帝寬恕我們。”
她點了點頭,神情顯得猶豫不定,那張臉孔原本應該是美麗的,如果那只鼻子沒有在她童年時代被可怕的一擊所打碎。
福特爾繼續讓他的聲音顯得很輕松,“甚至古根漢姆先生,艾斯特先生,這艘船上最有錢的兩個人,美國最有錢的兩個人,也有秘密……就如同你我一樣,艾麗絲,他們也都是克萊夫頓的棲牲品。”
她的下頦現在也開始顫抖起來。“他……他不要我的錢。”
“他要別的東西,是嗎,艾麗絲?”
她悲哀地點了點頭,“我有二十加元,是愛裡森夫婦給我的,那天夜裡,我偷偷地溜出來,按照他的要求來到他的房間……他打開了門,讓我進去,而且……”
眼淚又順著她的面頰淌了下來,她的身體由於抽噎而發抖,福特爾把她從欄桿上舉過來,讓她倚在他的手臂裡。他輕輕地拍打著她,安慰著她,溫柔地擁抱著她。
“他赤裸著身體,是不是?”福特爾輕聲問。
“是的,先生。”
“你想把那些錢給他,艾麗絲?”
“是的……他站在那裡,脫得像一只火雞,皮膚蒼白得如同青蛙的肚皮。他嘲笑著我,嘲笑!”
她從福特爾的懷裡掙脫開,抬頭望著他,她的表情說明她說的是實情。
“正如我說過的,先生——他不要錢,他……他讓我脫掉衣服,說他想看一看。他說如果我不給他這種特權……在泰坦尼克號上的每一夜……他就會把我殺死孩子的事情告訴愛裡森夫婦。”
“我明白。”
“他……他爬到了床上,他不停地說:‘脫掉衣服,脫掉衣服……’我說:‘讓我先給您一個吻。’他說了一些‘現在,這才是個好姑娘。’或者‘這更好了。’之類的話。我走過去,拿起了一只枕頭。”
她的聲音低弱下去;她的表情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半睜半閉,可怕的回憶讓她的眼光陰沉。
“他是一個瘦弱的家伙……他並不強壯,軟弱得就像一只小貓。而我從來沒有這麼強壯過,我把枕頭壓在他的臉上,他掙扎著,兩只手在空中亂舞,幾乎翻身坐起來。我把他按倒,就那樣按住他,後來……後來,他就不再掙扎了。”
她再一次抽泣起來,福特爾把她拉過來,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說:“他是一個惡棍,艾麗絲,你保護了你自己。”
她絕望地點了點頭,說:“我維護了自己的尊嚴!我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姑娘,這一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先生……但我也不是任何男人的娼妓!於是我悶死了那個撒旦的兒子,而且我很高興再做一次。”
“你的確又做了一次,是不是?”
艾麗絲的眼睛閃動了一下。“什麼?”
“克萊夫頓的同伙,羅德先生。”
她困難地吞咽了一下,“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先生。”
“艾麗絲……我是你唯一的希望,或者你相信我是真心為你著想,或者你轉回身,邁過欄桿,跳下去。”
“我不……真的不想死,先生。他們會絞死我嗎?”
“我告訴你了,我不是你的法官,我是你的朋友——也是那個勒索團伙的另一個受害者。在羅德身上發生了什麼?”
“他讓我到甲板上去見他,就在午夜——午夜兩點,當船上的人都睡著以後。他說如果我不去見他,他就向愛裡森夫婦揭發我,他也知道關於我孩子的事,他說他甚至有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照片,他會把它拿給愛裡森夫婦看。我需要那份工作,先生,我需要到美國去尋找機會。”
“你偏離了主題,艾麗絲,告訴我那一夜你在甲板上與羅德先生在一起時發生的事清。”
“他……他知道他的同伙已經死了,他說他親眼著到船上的那名服務員驚恐地跑出他朋友的房艙,臉色蒼白得像個鬼。他很快地溜進那個房艙裡看了一眼,發現了屍體。他知道這事兒是我干的——或者說,他猜是我干的,因為他的朋友告訴了他將要對我做的事,我想……我想我也許會成為他們兩個男人的玩物,在輪船到達終點以前。”
“這是他要你到甲板上去見他的原因嗎,艾麗絲?為了你的‘特權’?”
艾麗絲凝視著甲板,“不,不,他……他要那筆錢。”
“什麼錢,艾麗絲?”
“我在那個房間裡做了一些壞事,一些我不應該做的壞事——我不應該拿走那個黑心畜生的錢。但是那些錢就放在他的梳妝台上——一大捆花花綠綠的紙幣。當克萊夫頓先生死掉以後,當我站在那裡喘息時,我看到了它們,先生,那些錢……於是我抓起了它們,把它們拿走了,我想……這是我賺來的。”
“羅德先生想要那些錢?”
她點了點頭,“他開始粗魯地對待我,先生……他開始像搖晃一只娃娃那樣搖晃我,我的頭都開始嘎嘎作響了……就在那裡。”
她伸手指了一下,就像一個孩子指著商店櫥窗裡的玩具,但她指的是一只吊艇柱上的救生艇。
“事情就是在那裡發生的,先生……我抓住了他,我推搡著他,用力推搡著他……我不是有意那麼用力的,我只是……只是想要擺脫他。”
“你是說你就這樣殺死了他?”
她點了點頭,“他的後腦勺坍塌下去,是這樣的,先生。”
“那一定會有血。”
“有血,先生。他的脈搏停止跳動了,於是我把他藏進了那只救生艇裡。”
“你自己做的嗎?把他吊在了那裡?”
“是的,先生。你自己說過,先生……我是一個強壯的女孩。”
艾麗絲的第二個故事裡面似平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是福特爾感覺到這已是他能從這個女孩嘴裡聽到的唯一的故事了。她平靜下來了——歇斯底裡過去了,眼淚結束了。她已經擺脫了那個他一手策劃的降神會帶給她的恐慌,變成了一個身上布滿戰爭創痕的幸存者。
只是,這個身上穿著藍色的星期天禮服的鼻子扁平的姑娘,仍然是一副沮喪的樣子。“現在怎麼辦,先生?去見船長嗎?如果您願意,讓我去自首。他們會絞死我嗎,先生?”
“讓我們到條凳上坐一會兒,艾麗絲。”
他們走到一張條凳前,坐了下來。甲板上仍然只有他們兩個人,還有寒冷的夜晚與閃爍的群星。
“我打算幫助你。”福特爾說。
她盯著他,顯得很困惑,“為什麼,先生。”
“因為像艾斯特與古根漢姆那樣的男人,還有其他男人……甚至像我這樣的男人……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同約翰·克萊夫頓打交道,包括把一筆錢扔到他的腳下。但是只有你這樣一位姑娘,處於你的位置上,你別無選擇。讓我感到為難的是你的暴力,艾麗絲……但是我告訴過你,我不是你的法官。”
“但是船長……”
“船長與伊斯美先生,好吧……我會試著不讓他們把這件事張揚出去,我不能保證我一定能做到這一點,但是我保證我會試一試。”
“為什麼?”
“雖然你殺了人,艾麗絲,但是看到你因為除掉了克萊夫頓與羅德這兩個社會上的毒瘤而被關在監獄裡,我會感到不安。”
她向著他粲然一笑,從那張鼻子扁平的臉上流露出喜洋洋的神色,“噢,先生……您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什麼也不要!’’福特爾向後閃了一下,舉起了雙手,“什麼也不要!既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的‘特權’……”
她迷惑地皺起了眉頭,“我無法理解,先生,以您的眼光來看,我一定是個殺人犯與竊賊。”
“我只看到了一個勒索者的犧牲品,她奮起反抗。如果我能成功地庇護你,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一個許諾……”
“是什麼,先生?”
“一到加拿大以後,你要離開愛裡森夫婦,立刻……用克萊夫頓的那些錢開始一個新生活,使用一個新名字。”
“是的,先生!”
“找一個除了保姆以外的職業,我不想讓你圍著孩子們轉……你明白嗎?”
“先生,噢,先生……您是我的法官,我仁慈而慷慨的法官……”
“你答應嗎?”
淚光再次在那雙美麗的眼睛裡閃動,“我答應,先生。”
“那麼,讓我們離開甲板吧,”福特爾說,“在我們還沒有掉到海裡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