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1912年4月10日
第一章生日禮物
站在一群戴著禮帽、圓頂硬呢帽,穿著雙排扣長大衣的人中間,沒戴帽子的傑克·福特爾感覺自己身上穿著的那身三件套粗花呢西裝看起來十分過時。夾帶著煤煙的晨風吹亂了他棕色的頭髮,他結髮十七年的妻子,梅爾,同他一起站在滑鐵盧車站第十二號月台上。梅爾彷彿是一個從吉布森的油畫裡走出來的女孩,她身著剪裁考究的襯衫裙,窄窄的羊腿形袖口,黑色的曳地長裙。漂亮的黑白色相間的羽毛帽讓她看起來非常時尚。
福特爾的身體粗壯結實,如同那些城市流泯,但是他親切可愛的圓臉和那副遮擋著棕色眼睛的夾鼻眼鏡卻讓他顯示出一種學者的風度。儘管是一位成名的作家,甚至是一位名人(倫敦新聞界稱他為「美國的柯南·道爾」),福特爾知道他自己遠在他的那些同儕的圈子之外,從經濟上而言。
他同梅爾即將搭乘的那列海陸聯運列車會把一等艙的乘客送到由白星航運公司興建的位於南安普頓的新碼頭上。他們訂的是船上的二等艙——據說,在這艘奢華的泰坦尼克號上,其二等艙的氣派遠遠勝於競爭對手庫南德航運公司的一等艙——但是,不知是什麼原因,他們拿到的卻是一等艙的船票。
一張來自J·布魯斯·伊斯美本人的字條—一伊斯美是白星航運公司創始人的兒子,目前是公司的董事——只是令人費解地寫著:「登船以後,請在您方便的時候來見我。」簽名是「致意——布魯斯。」一個福特爾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的致意……
梅爾,當然,很高興。
他們昨天早晨在法國薩瓦港他們的郵箱裡發現了這兩張船票。吃午餐的時候,梅爾一邊啜著香檳酒,一邊說:「也許,伊斯美先生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居住在馬薩諸塞州這麼多年,她口音中那種佐治亞州輕快的語調仍然沒有改變。
今天是福特爾的生日,他三十七歲的生日,但伊斯美是個陌生人,福特爾,這位偵探小說作家,心中懷著疑慮,斟酌著這份意想不到的他沒有理由接受的好意。
「我們在C甲板上有一個套間,親愛的,」他對她說,儘管出生在佐治亞州,在北方從事多年的新聞工作後,他語調中的南部口音已經減弱了,只留下些微的痕跡。「你知道那需要花多少錢嗎?」
她聳了聳肩,在那高頂寬沿的結著淡紫色緞帶的帽子下,她的臉龐被罩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這使她的面容看起來非常柔和,「花的錢並不比我們的二等艙船票多,不是嗎?」
「兩千三百美元。」
她藍色的眼睛閃動了一下,然後又沉靜下來,在那張光潔的橢圓形臉蛋上一動不動了。這種倦怠與懶散是她的一種假相,「你一定要知道每份禮物的價值嗎?」
「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福特爾說,咬了一口硬得像石頭的麵包卷——這是他能找得到的唯——份具有英國風味的食物,「生活中沒有什麼是免費的——尤其在泰坦尼克號上。」
她伸出戴手套的手,越過鋪著上好亞麻布的桌面碰了碰他的手,「你有權乘坐一等艙旅行,你是傑奎斯·福特爾!」
「如果你在後面加上『美國的柯南·道爾』,我就會……」
她美麗的嘴唇彎成了一個傲慢的弧形,一個調情似的吻。「痛揍我一頓?傑克……你不認為度第二次蜜月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而且非常聰明——也許比他還要聰明,他一直有這種感覺。即使是現在,她已經二十多歲了,是他兩個十幾歲孩子的母親,她仍然像當年站在亞特蘭大市黑勒爾德街她父母的家中,同他交換婚姻誓言時那樣美麗。
能娶到南方美女的男人都是受到上帝祝福的男人。
「親愛的,」他說,「乘坐一等艙旅行並不是名人的特權,我也許獲得了成功,取得了成就,但我們絕對屬於中產階級。」
「『富裕』的中產階級。」
「毫無疑問,但不是有錢的上層社會。你在《時代》雜誌上讀過那篇文章——你知道在泰坦尼克號上預訂一等艙船票的都是些什麼人。」
她再次聳了聳肩,啜了一口香檳。「我們從來沒想過躋身到那些人當中,你清楚這一點。親愛的,沒有人比你更有魅力。」
他搖了搖頭,「我只是害怕這是亨利做的手腳,他與瑞恩也乘坐一等艙,你知道——這是事實,他們在C甲板上。」
亨利·B·哈瑞斯是紐約劇院的經理。他同妻子伊萊恩(瑞恩是她的暱稱)與福特爾是相交十餘年的朋友,有一段時期,他一直想讓傑克加盟他的劇院。
「如果是亨利給你的生日禮物,這有什麼不對頭呢?」
「因為我們是朋友,他不應該讓我對他心存感激。這是一份尾巴上帶刺兒的好意。」
「這怎麼了,傑克?多年來他一直想讓你為他寫一個劇本。」
「我不認為我的作品適合百老匯的口味,在《淘氣的瑪瑞塔》裡都是些更衣室裡的謀殺案。」
「你可以為他寫一篇偵探小說,你已經看到了亨利在《第三度》中幹得不錯。」
梅爾說到了點子上,為哈瑞斯寫一個劇本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他們如何被攫升到一等艙上,這個謎團依然縈繞在他的腦海裡。
現在,他們站在滑鐵盧車站的月台上等待著哈瑞斯。
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老建築已是斑剝陸離了,在它們周圍都是一些高大的由鋼筋與玻璃建造的樣子好笑的新式樓群。混跡於那些英國與美國的百萬富翁之中,福恃爾感覺自己彷彿是他們的一個窮親戚。
十二個男人被分配到這列海陸聯運列車與另一列相似的由巴黎開往瑟堡的列車上,泰坦尼克號會在瑟堡稍做停留,裝載上價值將近六十億的貨物。
福特爾在這次歐洲之行即將結束的最後航程裡,會帶回家三萬美元的預付現金和幾份同意大利、德國、法國、瑞典與英國的出版商簽訂的合同。對約翰·傑克勃·艾斯恃或者J·P·摩根來說,這筆讓福特爾看起來是一筆大數目的金錢,在他們眼裡只是一些零花錢。
作為自己的經紀人,福特爾每年都要定期到海外旅行,來保持同歐洲的出版商的聯繫(還有合約)。許多海外旅行者都是一擲千金的有錢人,他們帶著前呼後擁的貼身男僕與女管家;另一些則是大企業的首腦,橫越北大西洋的旅行對他們而言是商業需求。福特爾喜歡把白己歸於後者之列。
「傑克!」
這個粗魯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熟悉,它在禮帽與圓頂硬呢帽上空飄蕩著,但是福特爾最初並沒有確定出聲音來自何處。
之後,人潮向兩側分開,一個男人從人群中擠到福特爾面前;他穿著一件按照軍服樣式剪裁的黑色長大衣,戴著一頂黑色的警衛軍帽,他就是阿奇博爾德·布托少校。他大約四十中旬,身材高大,肩膀寬厚,鬍子修剪得很整齊,下巴突出,頰邊有兩個酒窩。即使沒有穿軍服,他看起來仍然是一個典型的軍人。
阿奇博爾德向前伸出手,樣子似乎在同人比劍,這個出生在佐治亞州的少校的南部口音一點都沒有改變。「傑克!傑克·福特爾,真的是你嗎,老朋友?」
「是我,當然是我。」福特爾同少校握了握手,說,「像你一樣——老了一些,胖了一些,卻沒有變聰明。我想你還沒見過我的妻子……」
福特爾把梅爾向阿奇博爾德少校做了介紹,少校帶著仰慕的神情對福特爾說:「她是一個可愛的姑娘,傑克,你是怎麼把她娶到手的?」
「這件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梅爾一反常態地沉默著,阿奇博爾德·布托少校的名聲與財富無關,他現任塔夫脫總統的軍事侍從參謀,一度是羅斯福總統的首席副官。作為外交家,軍人,小說家,阿奇博爾德·布托進入了最高層社交圈:政治社交圈與名流社交圈。
梅爾終於開口了,「傑克,你從來沒跟我提到過你認識布托少……你們是朋友……」
福特爾用手臂攬住梅爾,說:「阿基與我是《亞特蘭大週刊》的同事,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在我遇到你之前……也在他作為隨軍記者之前……見鬼,夥計,我應該稱呼你為布托少校嗎?」
「不,不……儘管這是一個遲到的約會,但我們不必要那麼鄭重其事。我猜你打算搭乘這列海陸聯運列車到南安普頓碼頭吧?」
「是的,你也要乘坐泰坦尼克號嗎?」
阿奇博爾德點了點頭,「我到羅馬替總統辦了點兒事。現在要回家。」
「告訴我什麼事!同羅馬教庭有關嗎?」
「我給教皇送了一封信,感謝他為美國培養出三個紅衣主教。」
福持爾大笑起來,搖了搖頭。他的朋友一向驕傲自負,即使當著他這位知名人士的面。他也喜歡誇大其辭。「想一想我曾經用撲克牌讓你這位大名人脫掉了褲子。」
儘管阿奇博爾德的臉上露出了恫嚇的神色,他還是開了一句玩笑,「也許在船上,你還會有機會的——但是這些年來我的水平已經大有長進。」
「我表示懷疑。」福特爾說。
梅爾瞥了她丈夫一眼,怪他同這位如此重要的人物談論如此隨意的話題,她不瞭解在亞特蘭大的那些俱樂部裡,她的丈夫與這位後來成為少校的男人所過的那種生活。
阿奇博爾德身上有一些變化讓福特爾感覺到了,然而——當然,沒有人能在歲月的流逝中依然如海邊的岩石般巋然不動,但是倦怠,還有悲哀,出現在這位看似快樂的少校的眼裡,讓福特爾遲疑了一下。
從人海中又走出來另一個男人,一位相貌不俗的紳士,他穿著深灰色的雙排扣長大衣,戴著禮帽,看起來六十多歲,頭髮是白的,鬍子也花白了。同阿奇博爾德·布托一絲不苟的軍人作風相比,他顯得從容而優雅,他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走向阿奇博爾德。
『「所有的行李都搬上列車了,少校。」他用一種美國人在英國生活多年後所形成的有教養的態度說。「我們的包廂也準備好了。」
「弗蘭克斯,」少校說,「讓我介紹你認識一下傑克·福特爾同他可愛的妻子梅爾……這位是傑奎斯·福特爾,偵探小說家。」
少校的那位旅行夥伴名叫弗蘭克斯·米勒特,一位著名的畫家。福特爾對米勒特說他非常喜歡米勒特的那幅有名的油畫《在火焰之間》,它在清教徒之間挖掘出一些生活的喜劇色彩與世俗的情愛;而米勒特盛讚福特爾的那篇《十三號囚室的難題》。梅爾在一旁羨慕地注視著那位藝術家,儘管福特爾夫婦在他們成功的那天起就已經開始在名人圈子裡打轉了,但在福特爾混跡於《紐約先驅報》的日子裡,梅爾仍然像小姑娘般在名人面前感到拘束。
「哦,我們在都市畫展上看到過您的油畫,米勒特先生,」梅爾輕聲說。「在倫敦的塔特畫廊裡也見過。」
米勒特的笑容有些害羞,他的眼睛由於愉快與難為情而眨動著。「請叫我『弗蘭克斯』,福特爾夫人。」
『「如果您肯叫我『梅爾』。」
當他們站在那裡交談時,一個樣子相當古怪的傢伙從人群中滾出來,如同架在輪子上的大飽。
這個傢伙的形象同那些優稚的紳士們格格不入,他的樣子也許是上帝故意設計的,好使福特爾在這裡有待在家裡的感覺:他穿著一套灰色的西裝,看起來似乎曾穿著它睡過覺;一頂扭曲的帽子,它的邊緣就像乞丐的笑容一樣極力向上翹著;他大腹便便,在髒兮兮的臉上有一雙大大的藍眼睛,雪白的鬍鬚亂蓬蓬的,擋住了蝴蝶形領結。他看起來大約有六十四、五歲的年紀。一個長相一股的結實粗壯的女人跟在他的身後。
「我的上帝,」梅爾屏住了呼吸。「那個東西是什麼?」
「我的一位同僚,夫人,這聽起來也許不可能,」阿奇博爾德少校說,「然而。我們從來沒見過面。」
「那是威廉姆斯·T·斯泰德,親愛的,」福特爾對他的妻子說,「世界上第一流的怪傢伙。」
「恐怕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
「那麼,」少校說,「你在船上會毫無疑問地『聽到』他——他是一個吵吵鬧鬧的傢伙。他曾經是一個最臭名昭著的英國記者,喜歡搜集並揭發名人的醜聞;後來,他變成了一個直言不諱的和平主義者,一個全心全意的招魂術專家。」
「多麼奇異的混合。」梅爾說。
福特爾可以看出來他妻子最初對斯泰德外貌的厭惡感已經被她原始的對古怪人物的好奇心所代替。這是一個怪僻的傢伙,這位偵探小說作家知道,在他那個時代,他曾經是權傾一時的人物,甚至是新聞界的先驅。
但是福特爾仍然對一些事情感到迷惑,他注視著那個粗壯的傢伙登上列車,那個上了年紀的胖女人為他送行。「斯泰德先生怎麼會成為你的同僚呢,阿基?」
「我知道總統邀請他在國際和平會議上發言,就在這個月末,在紐約。」
「還有誰會出席這個會議?」米勒特冷冰冰地問,「受過訓練的狗熊?」
「別低估他,弗蘭克斯,」少校對他的朋友說,「他有福音派新教做後盾——他們說他是一個雄辯的演講家。」
一個個子矮小的衣冠楚楚的男人,穿著單排扣條紋西裝,戴著珍珠灰色淺頂軟呢帽,手臂上搭著輕便大衣,拄著鑲著金把手的手杖向這邊施施然走過來。他舉起了帽子,向梅爾點了一下頭。為了保持一個瀟灑的形象,看起來他下了很大的功夫,他狹長的臉孔像雪貂一樣,黑色的眼睛很少眨動,八字鬍上彷彿打了過多的蠟。
「早安,少校,」這個長著雪貂一樣臉孔的男人說,聲音就如同他的黑髮一樣抹了過多的油。「今天有點兒風,煙灰都被吹起來了。」
「人們永遠不知道那些垃圾風會吹些什麼過來。」少校回答說,他的眼神顯得很凌厲。
「希望您能為我介紹一下您這位著名的朋友,」——這個矮個子男人同福特爾點了一下頭,「——偉大的作家,傑奎斯·福特爾先生。」
一絲微笑在阿奇博爾德的鬍子下扭曲了。「既然您知道他是誰,克萊夫頓先生,有什麼必要還讓我介紹呢?」
談話陷人了僵局——這個粗魯的態度不像是處事圓滑的阿奇博爾德·布托所應有的(在司法部舉行的一次招待會上,一個小時之內,阿奇博爾德曾向塔夫脫總統介紹了上千名客人)——福特爾不得不親自出面了。
福特爾向前邁了一步,向這位長著雪貂臉孔的矮個子男人伸出手。「傑克·福特爾聽候您的吩咐,先生。您是哪位?」
那個男人清了清喉嚨,用戴著灰色手套的手拍了拍胸脯,「約翰·伯泰姆·克萊夫頓,福特爾先生,去美國做商業旅行。」他語調中帶著一絲活潑的英國口音,但這只暗示了他出身的低級,那是倫敦東區的貧民們慣常用的語調。「我們會隨著一等艙的乘客登上泰坦尼克號,我希望上船之後,您能允許我為您買一杯酒。」
「我想我會感興趣。這是我的妻子,梅爾……」
在福特爾為克萊夫頓做介紹的過程中,阿奇博爾德對著那個男人怒目而視,甚至文質彬彬的米勒特看起來也由於克萊夫頓的在場而顯得不安。
最後,克萊夫頓用手碰了碰那頂珍珠灰色的軟呢帽,昂首闊步地登上了列車,手中揮舞著手杖。
「驕傲自大的小畜生!」福特爾說。
「傑克,」梅爾嗔怪了一句,但是她的眼神卻表示同意他的話。
阿奇博爾德的臉色由於憤怒而顯得冰冷。「離他遠一點兒,傑克,他是一個壞蛋。」
「不能解釋一下嗎,阿基?」
「不能。」
談話到此為止。
很快,少校與米勒特也上了火車,月台上的客人稀疏起來。哈瑞斯夫婦遲遲沒有來,但是,他們畢竟是搞戲劇的人。
「也許我們應該先上火車,親愛的。」福特爾說。這時,月台上剩下的旅客忽然像紅海般向兩側分開,哈瑞斯夫婦,帶著親切和靄的娛樂性行業的粗浴舉止露面了。
「ok,ok,看來我們讓你們久等了!」哈瑞斯一邊說著,一邊同瑞恩走過來,「但是如果生活中沒有了懸念,你也就沒有了生意,是不是,傑克?」
亨利·哈瑞斯——他紅色的領結不合時宜地從羊毛格子的無袖長披風下面挺了出來,這件披風一看就知道是在倫敦買的紀念品——是一個大塊頭的男人,聲音也洪亮。他的頭髮梳向圓桶般的腦袋後面。一雙閃閃發亮的黑色眼睛被巨大的鼻子分開。
他的妻子,瑞恩——她使用的這個有男子漢氣概的姓氏洩露了她對法語的一竅不通和缺乏教養,這一點反而讓福特爾覺得她很可愛——相比之下,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女人,她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有著一頭黑髮和開朗的氣質。她穿著蓋住臀部的黃色亞麻布上衣,棕色的長及腳踝的向外膨脹開的亞麻布長裙,從一頂淺綠色的寬邊氈帽下面仰起可愛的臉蛋,帽子的邊緣太寬了,反而顯得不夠優雅。
「你知道,亨利,」福特爾向著他這位毫無歉意的笑嘻嘻的朋友與他那位咯咯輕笑的妻子說,「一些人認為你是一個大嗓門的專橫的猶太笨蛋……但我為你辯護。」
「沒開玩笑吧,傑克?」
「我說我沒發現你的嗓門有那麼大。」
哈瑞斯的笑聲如同咆哮,他用戲劇化的方式擁抱了他的朋友,這種擁抱福特爾早就見怪不怪了。瑞恩也同梅爾擁抱了一下。然後,她們一邊閒談著女人們通常閒談的話題,一邊向列車走過去。
「你喜歡我的披風嗎,傑克?」哈瑞斯問,他們跟在他們妻子的後面走向列車。
「你看起來就像捨盧克·赫邁斯在依地語中戲劇中的翻版。」
「如果你不為我寫點什麼,傑克,我也許真會帶一部捨盧克·赫邁斯的戲劇到百老匯。」
「你真的認為維克多·赫伯特會為萬·杜森教授寫一首歌嗎?」
「奇怪的事情總是會發生。」
登上列車不久,他們就被一對夫婦吸引住了,那對夫婦的幾名隨員想要過道旁邊的私人包廂。
那對夫婦不到三十歲,長相都很漂亮,從口音上,福特爾猜測他們是美國人或者是加拿大人。一個保姆懷中抱著一個嬰兒;那位母親牽著一個美麗可愛的小女孩的手。那個小女孩看起來大約二、四歲。有著金子般的頭髮,海水般藍色的眼睛;還有一位女僕也同他們在一起,那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體態豐滿的女人,她幫助那對夫婦哄著孩子,而那對夫婦走進過道旁的包廂裡去了。
像那個小女孩一樣,那個保姆也有一雙美麗的藍眼睛,儘管顏色不一樣,那位保姆的眼睛是如同金屬鑽的暗藍色。她本應該是一個絕代美人——她穿著呆板的黑色僕人制服,有著沙漏瓶般優美的體形——但她可愛的面容讓那只被粗暴地打碎了的鼻子破壞掉了,那只如同職業拳業手的大鼻子讓她看起來顯得愚蠢。
哈瑞斯注意到福特爾正注視著那個保姆,於是他輕聲說:「你最好待在家裡,傑克。」
福特爾瞪了他朋友一眼,後者根本不瞭解他的美好天性,好像認為大頭釘就是一件應該放在老師椅子上的東西。
「我是一名作家,」福特爾抗議般低聲說,「我在觀察。」
『「最好梅爾沒有觀察到你的觀察。」
瑞恩回過頭來,問:「你們兩個在嘀咕什麼?亨利·B!乖一些。」
然後,那一大群人都走進過道旁的那個包廂裡去了。而那一對夫婦則沿著列車的走廊向他們自己的包廂走過去。
他們還沒有走到自己的包廂前,一個包廂的門打開了,裡面傳出來一個響亮的男人的聲音。「出去!我們不想再聽這些,先生!以後最好請您離我們遠一點兒!」
緊接著,一個男人被跌跌撞撞地推到了狹窄的走廊裡,那是阿奇博爾德·布托的熟人——長著雪貂臉孔的約翰·伯泰姆·克萊夫頓,他笨拙地抓著他的軟呢帽,企圖保持住身體的平衡,還有尊嚴。
「您也許希望重新考慮一下,史朝斯先生,」克萊夫頓怒氣沖沖地說,「我建議您這樣做。」
一位禿頭紳士走出包廂,他的身體魁梧而結實,年紀將近七十歲,夾鼻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日毗欲裂,那副眼鏡與福特爾的不一樣;這位老紳士穿著很保守,然而卻非常考究。即使在這種情形下,他仍然是一派優雅的風度。
「如果您膽敢在船上打擾我,」這位老紳士說,「我就把您的行為向史密斯船長報告,在一艘像泰坦尼克號那樣裝備齊全的大船上,我相信會有禁閉室。」
包廂的門「砰」地關上了,留下克萊夫頓一個人忽然意識到他正站在走廊裡——他們的談話,至少是最後一部分,已經被很多人聽到了。
克萊夫頓僵硬地微笑著,向女士們碰了碰帽沿,對男人們說:「在商業上,情緒有時會不受控制。對不起,女士們,先生們,日安。」
他沿著走廊向前走,消失在另一節車廂裡了。
「那個傢伙是誰?」哈瑞斯大聲問。
「我的老朋友布托少校的一個不合時宜的熟人。」福特爾說,「這就是我對他的全部瞭解……此外,我相信那位老紳士是艾斯德·史朝斯……我在乘客名單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噢!」瑞恩說,似乎她被震驚了,「他擁有馬賽百貨大樓!讓我們同他結認一下吧,好嗎,梅爾?同史朝斯的交情會推動我們秋季服裝的批發業。」
梅爾大笑起來,似乎瑞恩在開玩笑,然而棍特爾卻非常清楚她沒有。
包廂內壁都用鑲著金邊的藍色絨面呢軟包了一下,壁上掛著桃花心木製成的裝飾品,顯示出奢華的氣派。福特爾與梅爾坐在包廂內舒適的鋪著坐墊的座位上,哈瑞斯夫婦坐在他們對面。
這列海陸聯運列車在九點三十分準時開出滑鐵盧車站,列車的所有車廂都是棕色的,而火車頭卻漆成綠色。到達南安普頓碼頭需要行完八十英里的路程,這正好可以讓那些美國遊客飽覽一下英國鄉村的美麗景色。
暗藍色的石板屋頂與紅色的磚牆標誌著這是薩必頓小鎮,成排的磚瓦房整齊地排列著,每座房子都有一個後花園,裡面盛開著鮮花。鄉村的色彩讓人目不暇接:五顏六色的水仙花,絢麗多彩的鬱金香,明亮的綠色籬笆還有開滿花的櫻桃樹,都在四月的陽光下姿意舒展著,享受著早春的沐浴。
「我們覺得你決心搭乘一等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哈瑞斯說,向後靠在座位上,他已經把那件土裡土氣的無袖長披風掛起來了,露出了裡面穿的棕色粗花呢西裝。「你知道那些航運公司把等級看得很嚴。」
「那我得感激你們這兩個上等人對我們這兩個下等人的包涵了。」福特爾說。
「我們不得不如此。」哈瑞斯微笑著說。
「這不是你做的手腳嗎?」
「什麼?」
梅爾向福恃爾瞟了一眼,但是福特爾沒有理會。「你知道,亨利,我誠實地賺錢,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我還沒有墮落到接受施捨的地步。」
「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福持爾告訴了哈瑞斯那件來自伊斯美的意想不到的禮物。
「我同這件事沒有關係,」哈瑞斯帶著無動於衷的表情說,「但這聽起來也不像是伊斯美的作風——我以前曾在白星航運公司待過,他是一個粗魯的妄自尊大的畜生……原諒我的無禮,女士們。」
很快,列車駛入了薩裡鎮,這片土地給人一種貴族般悠閒的印象:打磨過的石頭砌成了屋牆,屋頂覆蓋著木頭與茅草;如茵的草地與石南花叢向天際伸展著,似乎沒有盡頭;樺樹、橡樹、雲杉與山毛棒偶爾點綴在這片花草的海洋中。
「你的旅行怎麼樣,傑克?」哈瑞斯問,「帶回來一大摞價值不菲的小說合同?」
「乖一些,亨利·B,」瑞恩用略帶責備的語氣說,「這不關你的事……是嗎,傑克?」
福特爾輕輕地笑起來。「實際上,我幹得還可以,我簽訂了足夠多的合同,可以讓我下一年過得輕輕鬆鬆的了……但我不得不喚醒我的宿敵。」
「更多的《思想機器》故事?」哈瑞斯問,眼睛中帶著笑意,「我還以為你己經拋棄了那個怪裡怪氣的老書獃子了呢——如多雷把赫邁斯推下了懸崖。」
福特爾微微一笑,「是的,但是像捨盧克的父親一樣,我恐怕麥蒙會再次把我誘惑進爭吵之中。」
梅爾說:「傑克在旅行的路上已經寫好了六部新的《思想機器》故事——上帝保佑不要讓我們的扁皮箱丟失!」
「你怎麼樣,亨利?」福特爾問,「找到一些值得排演的英國戲劇了嗎?找到你的下一部《獅子與老鼠》了嗎?」
「我己有兩部上品可供挑選,但我要擴大業務範圍,傑克。為未來著想。」
「什麼樣的未來?」
「在我的扁皮箱裡,有兩隻錫鐵盒,它們可讓我花費了一萬英鎊。」
「錫鐵盒?」
「裝的電影膠片,傑克——我得到了雷恩哈特的《奇跡》的拷貝!昨天我剛同奧斯卡·赫邁斯汀談過話,他很有興趣成為我的合夥人。」
福特爾扮了一個鬼臉,「我不喜歡電影,我信仰文字而不是圖片。」
「你不也把《隱藏的手》賣給了電影公司?」瑞恩提醒了他一句。
「是的,可他們演砸了它。」
自然界的景色在海陸聯運列車的窗口不斷閃過,那種鄉村式的田園牧歌般的質樸與悠閒不久就被凌亂不堪的近郊喧囂所取代。觸目所見的不再是茂密的鮮花,而是工廠的波形板屋頂。
森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紡織廠與鋼鐵廠的煙囪。像列車上絕大多數的乘客一樣,福恃爾並不反對工業文明,但是眼前突然出現的那一排排昏暗而骯髒的紅磚房卻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同剛剛逝去的那一片優美寧靜的土地統一起來。
哈瑞斯想必對此也深有感觸,因為他建議他們到吸煙室去坐一坐。
在吸煙室裡,傑克從鍍金香煙盒中取出一支特製的法蒂瑪香煙,點燃了;哈瑞斯取了一支古巴雪茄。
「那兒不是那個不受歡迎的傢伙嗎?」哈瑞斯一邊說著,一邊把火柴搖滅,向窗戶旁邊的一張桌子點了一下頭。
果然,那個長著雪貂臉孔的克萊夫頓正坐在那裡,同他坐在一起的不是別人,而是威廉姆斯·T·斯泰德。那兩個男人頭碰著頭,斯泰德專注地聽著,皺著眉頭;克萊夫頓輕聲耳語著,他的微笑使他八字鬍的末梢像黑天使的翅磅一樣翹了起來。
「不感興趣,先生!」斯泰德突然說。
吸煙室內的玩笑聲靜了下來,那個鬍子花白、大腹便便的斯泰德站了起來,向他的旅伴吼叫著。
「跟那些狗雜種們去說吧,先生!狗雜種們!」
克萊夫頓尷尬地微笑著,顯得很緊張,他向吸煙室內的其他男人聳了聳肩,然後向斯泰德點了一下頭,那種表情彷彿是在暗示他面前的這個老傢伙就像三月的兔子一樣瘋狂。
斯泰德明白了克萊夫頓這個舉動的含意,他抓住了克萊夫頓的條紋西裝的領口,把他從椅子上拖了起來,就像拖一個淘氣的小男孩。
「你應該感到幸運,先生,」斯泰德說,鼻尖幾乎擦到那個驚恐萬狀的矮個子男人的鼻尖,「我是一個和平主義者!」
然後,他把克萊夫頓扔回到椅子上,怒氣沖沖地走出了吸煙室,留下一隻沒有掐滅的細雪茄煙頭和羞窘不安的克萊夫頓。
「那個傢伙看起來到處交朋友。」福特爾對哈瑞斯說。
「也許,我應該拿著攝影機跟在他的身後。」這位製片人說。
他們很快又回到包廂裡,同他們的妻子在一起。
列車開始向東雷斯鎮運行,這是一段漫長的下山路,車速每小時超過六十英里。然後,列車像子彈一樣穿過漢普郡的山底隧道,經過溫徹斯特,進人到南安普頓境內。它像輪船一樣駛過特米納斯站,穿過克努特路。
最後,在上午十一點三十分之前,這列海陸聯運列車沿著中心路的一側行駛過來,向右側略略轉了一個彎,停在站台的鐵軌上,旁邊就是由白星航運公司建造的輪船碼頭。前面出現了一座巨大而狹長的棚屋,屋頂的波形板漆成綠色,這是二等艙與三等艙的乘客與行李進出的通道。
海陸聯運列車把它的一等艙乘客運到了碼頭旁邊,乘客們走下列車,走進清爽的海風中。停在碼頭旁邊的巨型輪船像高塔一樣矗立在他們面前,讓他們的視野裡全都是這座鋼鐵般的山崖。
梅爾緊緊抓住她丈夫的手臂,把脖子向後仰著,卻仍然無法望到天空,只看到新漆過的黑色的船身和頭頂懸掛的白底金字的飄帶,從左到右,飄帶上寫著「泰坦尼克」。四周的人潮蜂擁著流向碼頭,父母們拉緊孩子們的手,搬運工人與艙面水手扛著行李箱。
梅爾似乎並不介意身邊的嘈雜與混亂,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個普羅米修斯般的龐然大物吸引住了,它充滿了活力,生機勃勃,相比之下,人類就如同螞蟻與草芥。
「傑克——它沒有邊際……」
「四個街區那麼寬,親愛的,十一層樓那麼高——沒加上四個煙囪的高度。宣傳單上說你可以把兩個火車頭放進其中一隻煙囪裡……但誰會這麼做?」
「我甚至望不見煙囪。」
「向後退一步,一步就行。」
「在那兒!它們在那兒——它們是金色的.傑克!噢,終於看到天空了。」
福特爾也被眼前這艘船的體積給征服了,更不要說它那流線般優美的造型留給他的深刻印象了。
「我想應該走這邊!」亨利·哈瑞斯說。手臂上攙扶著眼花繚亂的瑞恩,向著B甲板上一扇通往主要通道的略微傾斜的舷門指了一下。於是,他們向那個方向走過去。
「我們應該上船嗎,親愛的?」梅爾問。
「為什麼不呢?」福特爾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