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為了一句從未說出的承諾,齊翊踏上同樣的旅程。
蔚藍的海在峻峭的嵐屏山下抹出一彎新月,儋化和冬港恰在月牙的兩個尖角上。從地圖上看,兩座城市的直線距離不過三十公里,但搭乘長途汽車要走三個小時。
冬港不通火車,也沒有機場,反而成了背包客們趨之若騖的世外桃源。最近這兩三年,當地漁民紛紛放棄世代操持的漁網,開起旅店餐館來,形形色色的家庭旅館一時間如雨後春筍,遍佈在冬港一帶的山坡上。
齊翊剛走出冬港南站,立時有黧黑的當地人圍上來,熱情地推薦自家的旅店。他擺擺手,一言不發,側身從眾人間穿過。喧囂熱情的招呼聲轉而投向其他遊客,只有一個面膛紫紅的男人矮小乾瘦,擠不到前面,於是討好地笑著,仍跟在齊翊身後。「是不是已經預定了?那我送你過去好啦。」一直追了他兩個街口。
「知道這裡麼?」齊翊停下腳步,拿出一張打印的A4紙。
「哦,是『思念人』麼!曉得,曉得。」紫紅臉一迭聲應到,「開店的妹子是個外鄉人,長得可俊俏哩。這家店在淚島上,我拿摩托帶你去碼頭好了。
齊翊和司機談好價錢,摩托車揚起一路煙塵。路邊盛放著大朵粉紅色的木槿,間或有幾株黃槿朱槿摻雜進來,明亮而張揚。司機忍不住介紹著:「有些花可以粘粉油炸,也好吃的很呢,有機會你一定要試試看。以前小時候拿來當零嘴的,不過現在我家小孩子,就喜歡冰激凌。」說話之間,摩托車爬上一道緩坡,在坡頂極目遠眺,寶石藍的海平面斜斜地出現在左前方。山坡上多是白色的木質平房,映著背後的青山,猶如一隻隻展翅翱翔的海鷗。下坡時溫潤的海風撲面而來,帶著一絲腥鹹清新的味道,吹鼓了齊翊的格子襯衫,衣角在風中烈烈作響。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氣,一路上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摩托車在海濱公路的轉彎處停下,司機指指前方海中綠色的小島。「喏,就在那裡。現在退潮了,有一條沙壩可以直接走到島上。坐船也好,前面就有碼頭。上了島,向左或者向右走都好,只要繞到島的另一邊,向著外海的方向,就能看到你要找的房子啦。」
齊翊坐了三個小時車,很想下來走走。他道過謝,走到海邊,只見一道沙洲迤邐在海面上,如同碧波間漂浮著一條米白色的帶子,此刻落潮了,才露出水面。齊翊脫下帆布鞋,赤腳沿著沙洲向淚島走過去。在猛烈的陽光下,不多時額頭就沁出汗珠來,貼緊旅行包的背也開始有了潮濕的感覺,齊翊低著頭,影子在腳下縮成圓圓的一小團。耀眼的沙洲上只有他一個人。
淚島大約十多平方公里,中央是連綿的丘陵。此時正值春末夏初,樹木蓊鬱,繁花盛開,芒果樹果香宜人,林間開闊的草地上散佈著黃色的蒲公英。島上向著外海一側有一段崖壁,下面是綿長的白色沙灘,這一帶建築並不密集,星星點點散落著一些度假別墅,和向著內海一側的平民化家庭旅館大相逕庭。
然而佔據了別墅區中絕佳風景的,是一家收費低廉的青年旅館:思念人之屋。
齊翊沒花多大力氣就找到了臨街的三層板樓。此時已經是中午,熱帶的陽光筆直地照射,天氣炎熱起來,街道變得寂靜。一樓臨街的接待處空無一人,進去便是鋪著深色木地板的客廳,與花草繁茂的後院相連,庭院延伸到一處岬角,探伸向外海。岬角上五光十色的繁花迎風怒放,靠近海灘的崖邊有一間帶閣樓和陽台的二層木屋。斜斜的屋頂長滿青草,如同油綠的氈子,籐蔓肆意爬滿牆壁,又垂下來,釅釅地綠意流淌到台階下。門前青色的石子路與青年旅店相連,上面用白色的鵝卵石拼出一串英文字母。齊翊側身去看,原來是「HouseofMissingU」。
「喂!你是來投宿的?有reservation嗎?」清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齊翊回頭,一個少女插著腰,站在大廳裡。
「哦,不是……」
「就知道你不是,那怎麼隨隨便便就溜躂進來了?」少女從陰影處走出來,臉上滿是怒氣,「我們這兒不是參觀的地方。想住店,要提前預約的,不歡迎隨處亂闖的遊客!」
女孩十七八歲,烏黑的雙眼大而有神,全身曬成健康的蜜色。她穿一件白底吊帶裙,上面灑著明黃色碎花,一條同色綢帶在腰側鬆鬆地繫了一個蝴蝶結。
「那還不是有人消極怠工。」不待齊翊開口,辟啪的木屐聲從樓梯上傳來,「桃桃你不是守前台的?這麼大活人都能從你眼皮底下溜進來。還有,你對待客人的態度太惡劣了,等我變成這兒的老闆,一定開除你!」
「何天緯,你想的美!」桃桃扭身跑過去,戳著他的胸口,「我還不是要給某些賴著不走的豬準備午餐?開除我?哼,滿心姐才不會開除我!」
「等我變成老闆,就難說了。」何天緯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肥大的T-shirt把帆布七分褲遮了大半。
「呸,癩蛤蟆,滿心姐才不會嫁給你!你連著來了兩年了,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香蕉人,你想說不到黃河心不死吧?」何天緯揉著棕色的亂髮大笑,「你這個小ABC,還想用你的三腳貓中文和我吵嘴?」
桃桃皺起一張臉,怒沖沖吐了吐舌頭。忽然她停下來,吸吸鼻子,大叫一聲:「天啊,我的米飯。」甩腿就向廚房跑,還不忘狠狠地剜了何天緯和齊翊一眼。
何天緯攤開手,無奈地聳肩:「似乎是我的午餐泡湯了。公平的說,老兄你要負一定的責任。」
齊翊淡淡一笑,「聽口音,你也是ABC?」
「不算是,我小時候和爸媽去的加州,在那裡讀書。」
「我來做好了,吃什麼?CalifornianRoll,TunaSandwich?」
「都很讓人流口水……不過……看了你就知道了。」
拉開冰箱,裡面空蕩蕩的,只有一些調味料。桃桃哭喪著臉,癟嘴守著一鍋煮糊的米飯,見兩個男生進來,又剜了他們一眼,「滿心姐昨天都說了,家裡多來了一頭豬,提前斷糧,今天早晨要去冬港大採購。豬頭昨天還心事重重的答應說幫忙……」
「拜託,不要添油加醋,滿心哪裡說多來一頭豬了?」何天緯趕緊糾正,「還有,小姐,是信誓旦旦……」
「豬頭,還信誓旦旦說幫忙,結果早上睡得像死豬一樣,想吃飯?沒啦!最後兩碗米都在鍋裡。」
「那你多放一些水,就算煮成稀飯也不會糊,真是個大小姐!」何天緯嘖嘖搖頭。
「上次我煮粥,誰說那是早餐,中午做了就是偷懶?」
兩個大孩子還在爭吵,齊翊摘下旅行包,挽高袖子將手洗淨。他打開鍋蓋,把最下一層糊鍋巴翻出來,黑的部分扔掉,微黃的盛在碟子裡。「如果有蔥,插上去就可以解糊氣。」說話之間,他在米飯中拌進融化的黃油、鹽、生粉和花椒粉,然後在案板上鋪上一層保鮮膜,將米飯擀成薄片,切小,隨後用熱油炸過。他動作敏捷,只一會兒,廚房中焦糊的氣味就被噴香的鍋巴味道掩蓋住了。
「哇,看不出,這個破破爛爛的大叔是個高手!」桃桃用胳膊肘碰碰何天緯。
「是啊,如果不是大叔,我今天就吃了你這個毛桃!」何天緯拽了一下桃桃蓬鬆的麻花辮。
大叔?齊翊摸摸臉,的確已經鬍子拉碴,不大適合來見工。
那邊何天緯和桃桃已經開始了新的爭執,無非是為了一碟子鍋巴的歸屬權。
「本來就是我的午飯,給我!」何天緯奪過盤子。
「你一個人吃得完這麼多麼?我們兩個人的!還要給滿心姐留!」
「哈,說得好聽,肯定留在你自己肚子裡了,還是我來保管,正好你也該減肥了。我當然吃得完,誰知道大叔下次什麼時候來啊?」
齊翊按住兩人的手臂,「我是來求職的,暫時不走。」
「求職?」二人一起望向他,桃桃嚥了口口水,「雖然大叔手藝很好,可是平時都是滿心姐做飯的,好吃的很,我們不需要廚師。」
「哦。」齊翊從旅行袋中拿出一張折舊了的A4紙,上面是打印出來的網上廣告,正是幾個月前「思念人之屋」的招聘啟示。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兒。似乎招過一個,因為滿心說要出趟遠門。」何天緯凝神,「可是人家覺得這裡發展空間不大,回省城去了,所以滿心不在那段時間,餐廳就關掉了。都是我今年夏天來之前的事情了。」他打量齊翊,「這裡的薪金不錯,生活也很悠閒,但也有人覺得住久了簡單乏味哦,你不會想在這個海島安家落戶吧。」
「家?」齊翊看看身後的旅行袋,「走到哪裡,就是哪裡。」
「我是暑假和媽咪度假才會過來的。」桃桃說,「這個豬頭也是剛剛放假,就糾纏滿心姐。大叔你不知道,旅遊淡季島上很無聊的,還會刮颱風!」
「和你們年輕人不一樣,大叔不愛熱鬧。」齊翊微笑,刻意重讀了大叔兩個字。
「那我沒意見了。」桃桃說,「豬頭你呢?」
「『豬頭你』沒意見,我也沒意見。估計大叔做飯的手藝也不錯。」何天緯笑嘻嘻答道,「不過還要滿心拍板,現在她出遠門回來了,可能也不需要請人了。」
「我也沒意見。試用期一個月,之後薪金另談,包食宿,沒問題吧?」蔡滿心剛進店門,就聞到撲鼻的飯香,她指點著送菜來的夥計把大包小裹的東西放進廚房,「我是這兒的店主,蔡滿心。」
「齊翊。」
二人握了握手。
「哇,果真是好奇異的名字。」桃桃咯咯地笑起來。
「喂,握夠了吧。」何天緯跳過來打掉齊翊的手,「大叔你收斂一點,沒見過美女麼?」又轉身對蔡滿心說,「這個人還是不要用吧,看著不放心!」
「小緯,別開玩笑了,帶齊大哥挑房間吧。我去沖涼,你們先開飯吧,知道都餓壞了,所以買了方便面來餵你們。」蔡滿心摘下帽子,揚揚手,兀自向著後面的木房走去。
透過廚房的窗子,齊翊可以望見她修美的背影,黑髮迎風翻飛,在天海映襯下自在而孤單。
「看他的眼神,我分明是引狼入室麼!」何天緯氣哼哼地說,「桃桃,要提醒滿心啊!」他回頭,看見桃桃嘴中塞滿了鍋巴,嗚嗚噎噎點著頭。
「你,給我留點啊!」想到除此之外惟有方便面可以速食,他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