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世界遠去了。耳邊依稀傳來教授的聲音,他在奇妙地呼喚著什麼。
聲音一度小得聽不見了,又慢慢變大。那聲音在叫我的名字,阿純,阿純……是誰在叫我呢?
那聲音終於變清晰了。叫我的是同班一個姓蒲生的男孩,他的個頭在整個五年級裡最大,做什麼事都要領頭。蒲生在叫我。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問我喜歡哪只球隊,我說是巨人隊,他喝道,有你這種呆瓜支持,巨人會倒霉,支持別的球隊去。我說,喜歡就是喜歡,沒辦法呀。他打我的臉,說,你還敢還嘴,又說,好,我給你定了,從今天開始你支持大洋隊去。當時大洋排名最後。他說,別的隊要是掉到最後了,你就去當那個隊的球迷。要是那個隊輸了,第二天我得被迫在大家面前跳舞;要是巨人隊輸給排名最後的球隊,為了洩憤,他就打我、踢我。
我不能在家說自己在學校被欺負的事,一說就會被父親訓斥。父親在氣頭上經常會口不擇言:真不覺得你這樣的膽小鬼是我兒子。聽他這麼說我很難過。
父親總坐在桌前默默工作,他是個不知喘息的人。我總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那個背影變得又黑又太,突然向我轉過身來,變成了高二時同班的一個男生。他是校籃球隊主力,經常逃課去咖啡店抽煙。那傢伙對我說,喂,成瀨,跟我一起去看電影。我吃驚地問,我們倆嗎?他說,別冒傻氣,叫上高澤征子。
想起高渾征子,我心頭一熱。我倆從初中起就是同學,她是我唯一的女生朋友,也是我愛慕的對象。她對我也很好,談起書和畫,我們有說不完的話。
回過神來,我們三個正站在電影院前,我們約好在那兒會合。進電影院前,籃球隊主力貼著我的耳朵說,你離我倆遠點兒坐,看完電影後你就說自已有事先回去,聽明白了沒有?我想頂他幾句,卻說不出口。
我照他說的,坐得離他倆遠遠的看電影。屏幕上出現廠長打電話的鏡頭,他正給高功率電源廠家打電話。這回訂貨要從幾家供貨商的投標中選定,而廠長把其他競標者的標底透露給了與他關係密切的某一家——所謂關係密切,就是他拿了人家的好處。這時過來一個年輕人,等廠長掛上電話,他遞過一份報告,上面指出最近產品問題的原因在於某廠家的電源——正是和廠長關係密切的那家。廠長惱羞成怒,面紅耳赤地拿紅筆劃去不滿意的部分。幾乎報告的所有內容都不合他意,紙張變成了紅色,我抱著一堆成了廢物的紙。
那紙又變成了報紙,上面一篇報道寫著女高中生自殺未遂事件,高二女生A割腕,A就是高澤征子,自殺原因不明,但謠言不知從哪裡傳開,說是從電影院回來的路上,她被那個藍球隊主力強暴了。征子不會跟別人說起,多半是那男的向同伴炫耀了出去。她出院後再沒來上學,轉到了別的學校。自從在電影院撇下不安的她離去之後,我再沒見過她。
我把報紙扔進焚燒爐。火苗飛舞。我看見一個鐵籠子,裡面關著老鼠。老鼠變成了籃球隊主力。我掐他的脖子,掐蒲生的脖子,掐廠長的脖子,把他們扔進火堆。我想把所有人燒成灰燼。
有聲音傳來。有人在叫我:成瀨,成瀨
我猛地睜開眼,燈光太刺眼又閉上了,聽見有人說:「這樣不行,把燈光調暗一點,」再睜開眼,光國教援的小臉就在眼前,他身後還有堂元博士,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感覺如何?」教授問。
我用指先摁摁眼角:「有點發木,沒事。」
「睡著了?」
「嗯,像是睡了了一會兒,然後……好像是個夢。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不用勉強,今天就先到這兒。」教授放在桌上的雙手十指交叉,旁邊放著奇怪的筆式電筒和膠帶。
膠帶?記得剛才這兒沒這東西,是幹什麼用的呢?「我內心潛藏著什麼,您弄清楚了嗎?」
「還不能說弄清楚了,實驗才剛開始。抱歉,現在過多解釋恐怕會令你產生不良想像。」
「您的意思是再繼續做實驗?」
「那樣最好,我也徵得了堂元老師的允許,只要你同意就行。』
「如果非做不可,我也沒辦法。但我很累了,頭也疼。」
堂元博士在他身後說:「你還是體息一下,先回去吧。」
出了大學,我恍恍惚惚地往家走。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夢見了些什麼?那個心理學家究竟做了什麼?他真能幫我解開奇怪症狀的謎團嗎?
電車裡很空。我坐下來,雙手放在膝上。這時我發現雙手不對勁,手腕紅了一塊,像是使勁摩擦過,摸了摸,有點黏。
怎麼回事?
我觀察了一會兒,倒吸一口涼氣,急忙捲起褲腳,果然,腳踝上也有黏糊糊的東西。
是膠帶。一定是用膠帶綁住了我的手腳。為什麼要那麼做?看來當時我處在非綁住不可的狀態。
我查看週身是否還有別的證據。左胳膊肘內側有個小小的劃痕——去大學之前根本沒有。
什麼一切正常?——我陰鬱地自語。
【堂元筆記6】
七月七日,星期六。
光國教授闡述了他的見解:一種共鳴效果。這和我的觀點一致。
成瀨純一從自由聯想進入睡眠狀志,順著我們的引導,講述了他的些記憶,它們都以憎惡自已的膽小、軟弱、卑劣這種形式被封存,尤其不能否定的是高中時代的記憶在他心裡投下了陰影,這從他催眠狀態下的突然爆發就可以推測問題的嚴重性。我們在若生的幫助下把住了他,發作大約持續了十分鐘。
在此之前,他的這些記憶被自身的修養和善良完全遮蓋,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表面化。可現在這些潛意識在成形,為什麼?
我們必須考慮有什麼東西在誘發,根源只能是移植腦片。PET的印象測試結果表明,移植腦片的活動已經大大超出想像。
令人難以置信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捐贈者的精神類型正在支配成瀨純一。這種類型點燃了他的潛意識,進一步擴大影響,產生了「共嗚效果」。
必須繼續討論對策。委員會中主張再做手術的聲音居多,但一提到具體方案他們就沉默了。此外,腦移植手術的這種弊端要是表面化了會非常棘手,這也是事實。
某個委員搖著頭說:「我怎麼也不信捐贈者的意識會傳播。」也許該讓他看看今天進行的樂感測試結果。如同我和電腦的預料,成瀨純一的樂感水平和三個月前相比有了判若兩人的提高,這一事實有力地說明了捐贈者的影響,
小橘報告說,他開始懷疑捐贈者。
要高度重視,並向委員會報告。
21
我在廠裡越來越孤立,原因之一是前不久提交的業務改良報告被公開了。報告的內容是,若提高效率,能把人員縮減到三分之一,反過來說,目前有相當數量的人在磨洋工。軟弱的人總是怕被說穿事實,而且討厭說真話的人。
我的朋友本來就沒幾個,其中的葛西三郎最近也不理我了,大概覺得這樣對他的社會生活更安全,他也是個軟弱的人。
我想這種狀態大概不會持續多久,事實證明這預感很準確。可我沒料到結果會這樣。
「我和廠長商量後決定了。反正你也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手頭沒多少放不下的活兒。」班長並不看我,而是看著桌上的文件跟我說話。
以前他稱我「你小子」,最近變成「你」了。他跟我說的是調動的事。下午上班鈴一響,我就被叫到他那兒。據無能的班長說,第三製造廠提出想調一個人去他們的生產線,工作內容是站在傳送帶旁組裝機器。三廠人手不夠也難怪,那兒出了名的工資低,工作條件惡劣。他們一提調人,混賬班長就選中了我。
我無語。留下一堆不好好幹活白拿工資的閒人,卻要趕走一星期提交兩份報告的人,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我真要抓狂了。「惹事的要趕走,對吧?」
班長裝出滿臉怒容:「說什麼呢?沒那回事。」
「可我現在手頭的工作量比誰都多。明白道理的上司絕對不會選中我。」
「你是說我不明事理?」
「我是說這車間多餘的人掃掃一大把,都是些人渣。」
「你就是因為說這麼偏激的話才被大家孤立的。」
聽到這兒我癟癟嘴。孤立?剛才還說不是這樣,馬上就說漏了嘴。像是意識到了自相矛盾,他乾咳一下,打圓場似的說:「我想盡量在維持團隊團結的前提下去對付人事變動,這是事實。不別往壞處想。」
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像趕蒼蠅似的擺擺手:「就這事兒,你回去吧。」
我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什麼事?」那一臉窮酸相的傢伙看著我。我感覺自己的臉頰在拉緊,對這個廢物說:「垃圾!」
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開門出去。
回到車間,幾個工人偷偷往我這邊看,我看過去,他們馬上躲開目光。大家像是知道了調動的事。謝天謝地,這天一直沒人靠近我。看見他們嘴臉的一剎那,我覺得心中的憎惡就要爆發了,這很可怕。
下了班我沒有直接回家,在夜晚的街頭茫然地走著。空虛和憤怒交替襲來。
我在想,如果是在遭遇事故之前會怎樣?要是從前的成瀨純一,就不會被選為調動的對象了,因為不惹眼,是班長最好使喚的部下。可像以前那樣不能堅持自己的想法能說更幸福嗎?我甚至弄不清楚從前的我有沒有自己的想法。
不能忘記的是,目前我還弄不清,現在的人格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
我信步朝酒館走去。
我知道酒精不好,想起那次喝醉了撒野的情景就明白它對腦功能影響很大。可有些夜晚非喝不可,比如今晚。
我搖搖晃晃地進去。酒館很小,小得推門而入就要碰到吧檯前的椅子,不過裡頭還有點空間,擺著一架黑色的鋼琴。我在吧檯的正中間坐下,要了杯加冰的『野土雞」尾士忌,客人除了我還有一對男女,像是熟客,和調酒師親暱地說著話。
仔細想想,對從前的自己來說,一個人進這樣的店是不可想像的。不光如此,從前我一個人去喝過酒嗎?
班長想把我趕走的心情也不是不可理解。大概是因為不好對付,礙眼無疑也是一個原因。曾經老實的部下某天突然變了個人,任誰都會困惑。
環境變化?真是笑話!
堂元博士一定在隱瞞著什麼。那天的精神分析——他們稱它為「自由聯想」——中,我一定是有了什麼異常行為。他們其實不提,是害怕我意識到什麼。是捐贈者,還是手術本身的失敗?不管是什麼,必須面對的是,我屢次提起的人格變化不僅僅是恐懼。
我今後會怎樣?若就這樣讓變化繼續,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終點?
一口氣喝乾酒、我又要了杯「波本」威士忌。酒精在向提內滲透,就像海綿吸水一般。身體內部有什麼東西在甦醒。
光噹一聲,我抬頭一看,一個瘦削、滿臉菜色的中年男人在鋼琴前坐下。他放下樂譜,看樣子要彈琴。我的視線重新回到灑杯。我對音樂沒什麼興趣。我往嘴裡扔了顆花生米,用酒衝進胃裡。
鋼琴演奏開始了,是支聽過的曲於。不是古典音樂,是電影音樂什麼的。
好聽,我想。樂曲很動聽,不知為何,鋼琴聲讓我心旌搖蕩。是因為演奏者技藝高超嗎?我從沒懷著這樣的心情聽過鋼琴演奏。我端著杯子聽得入了迷。
第一首曲子快結束時,店裡來了新客人,四個二十歲上下的男女。他們坐在鋼琴邊店裡唯一的那張圓桌前。一瞬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中年鋼琴師默默地開始演奏第二曲,這回是支古典曲子,常能聽到,但不知道曲名。我又要了一杯威士忌,挪到離鋼琴近的座位。琴鍵敲出的一個個音符衝擊著我的心。我覺得親切,又覺得淒涼。為什麼今晚會有這樣的心情?為什麼以前我從沒意識到鋼琴聲如此美妙?
身體似乎浮在空中,像煙一樣飄起。不是因為酒精,是因為聲音,鋼琴聲。我閉上眼睛,全身陶醉。
突然,一陣大笑傳來。
難得的心情被破壞,我睜開眼。不出所料,看看圓桌那邊,剛才進來的年輕人正張著嘴胡聊大笑,渾身瀰漫著傲慢——只要我們開心,哪管別人怎樣。
店員當然沒去提醒他們,大概已經習已為常了。鋼琴師也正無表情地繼續彈著。那對男女在忘我地說著悄悄話。
我想無視他們,但不可能。樂曲的微妙部分被粗俗的聲音蓋住。我的不快漸漸升級,頭開始隱隱作痛,覺得厚重的黑塊從胸口往上爬。
那夥人中的一個發出一聲怪叫,像是人類之外的什麼低等動物的叫聲。
我走到他們桌前,抓住聲音最大的那個年輕男人的肩膀:「安靜點,聽不見鋼琴聲了。」
那四人一時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大概他們不知道不守規矩時還會有遭指責這回事。隨即他們毫不掩飾地面露厭惡,兩個女的一臉掃興地癟癟紅嘴唇,兩個男的皺著眉頭瞪我。
「怎麼?」一個男的站起來,抓住我的襯衫領子,「有牢騷?」他看上去像個長了毛的不良高中生,一臉凶相,滿是發腔的頭髮透著輕佻。
「我說,太吵了,安靜點。這兒不是幼兒園。」
他的臉扭曲了,剎那間我的臉上一震。一個踉蹌,我的後背磕在吧檯角上,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打架出去打!」吧檯後的調酒師說。
「打完了!」那傢伙說著吐了口唾沫,正吐在我的腳上。他嘿嘿一笑。你這樣的窩囊廢在家睡覺就得了。」
大概覺得過話很過癮,其他三人都笑了。
頭疼在加劇,耳鳴,全身冒冷汗。像吹氣球似的,憎惡在我心中蔓延。看著腳上的唾沫,我覺得自己找到了殺死他的理由。這樣的人沒有活著的價值。
見我站直身體,他也擺好架勢:「怎麼,想比劃——」沒等他說完,我便朝他胯下奮力踢去。他呻吟一聲,身子弓得像只蝦。接著我毫不猶豫地操起旁邊的空啤酒瓶,使盡全身力氣朝他的後腦勺砸去。啤酒瓶沒有像動作片裡那樣粉碎,而是發出光的一聲悶響。我又砸了一下,他立刻倒下。
另一個男的從椅子裡站起來,但我一瞪眼,他就退了下去。這種傢伙一旦覺得形勢不利就膽小如鼠。兩個女的只有戰戰兢兢的份兒。
我放下啤酒瓶,走近他們的桌子,拿起白蘭地,瓶裡還剩不少,我把它澆在昏過去的男人頭上。他的淺色西服眼看著染上了顏色,濃郁的酒香飄起。瓶子倒空了,我又從吧檯上拿過一瓶,接著往那傢伙身上倒。他終於皺著眉頭睜開眼。
「好像醒過來了嘛。」我拿過旁邊不知道是誰的打火機,把氣體量調到最大,問調酒師:「白蘭地能點著吧?」
「啊?」他像是一時沒聽明日,生硬地點點頭。
似乎從對話中明白了什麼,被白蘭地澆透的男人慘叫:「哇,住手!」
「火葬。」我把打火機伸向他,就要點火。女人們尖叫起來。這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回頭一看,那個瘦削的中年鋼琴師在搖頭:「別這樣。」
「放開!」
「別做傻事。」他聲音嘶啞。
趁此空當,那傢伙奪門而逃。我甩開鋼琴師的手,拿著打火機追了出去。旁邊的樓梯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酒館在地下一層。我爬上樓梯,看見他朝馬路飛奔,剛才的腦震盪讓他踉踉蹌蹌的,這一帶人又少,完全追得上。你想逃!
果然,我馬上就追近了他。那傢伙也發現了我,急忙鑽進旁邊的小巷。我緊迫不捨。巷子很窄,瀰漫著污水和生活垃圾的臭味,還有隱隱約約的白蘭地香味——他身上發出的。我一直追,到了個堆著紙箱和木箱、稍寬敞的地方。那傢伙正扒拉箱子,因為巷子被堵上了。我暗笑。
「你想幹嗎?!」見無路可逃,他朝我狂叫。我點燃打火機,確認火苗足夠大,慢慢靠近他。我不知道澆上白蘭地的屁股能燒成什麼樣子,一想到這傢伙被藍色火焰包圍的樣子,不禁身子一顫。與此同時,腦中浮現出一幅畫面——被點著的老鼠。往鐵籠子裡的老鼠身上潑燈油,點火燒它,皮肉發出難以形容的臭味——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住手,停下!」他大叫,「我錯了,向你道歉。你饒了我吧!」
「火葬。燒了你。」我離他更近了。
這時,身邊傳來老鼠的吱吱聲,我不覺轉過頭去看。剎那間,他抓起身旁的紙箱擲向我,趁我躲閃的工夫,他順著來路逃走了。
我緊追上去,邊跑邊閃過這樣的念頭:我到底在幹嗎?我正在巷子裡跑,這是真正的自己嗎?究竟是誰?又是在哪裡?
剛跑出巷子,頭上一陣劇痛。我忍不住呻吟一聲,摀住腦袋,抬眼望去,那傢伙拿著木板站著,我像是挨了一板。我倒了,卻抓住了他的腳踝。他站立不穩,往後倒去。
「哇,敞開我!」他拚命掙扎,我就是不放他的腳。我抓著他的身體,點著打火機。
「住手,住手,住手!」他揮舞著木板。我的額頭破了,血流到鼻子旁邊,卻很奇怪地感覺不到疼痛。我沒有鬆手。
火苗眼看就要點燃衣服了,他慘叫起來。幾乎就在同時,有人抓住了我拿打火機的手。頭頂傳來怒喝:「你們在幹嗎?」
我抬起頭,旁邊是個不認識的男人。對面閃著警車的紅燈。
這傢伙瘋了!」差點被燒的傢伙叫道。
22
警車送我去的不是警察局,而是醫院。聽說那傢伙反倒被警察帶回去了,大概警察覺得他的傷不要緊。我頭破血流,一上警車就昏了過去,警察一定也慌了手腳。
給我處理傷口的醫生說只是些皮外傷應無大礙,慎重起見還是拍個片子為好,我斷然拒絕,怕一檢查就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幸虧醫生像是把我頭上的疤痕當成了交通事故的結果。
醫生告誡我日後一定要拍片子,就放我走了。腦袋上纏著繃帶的我被帶到警察局。
訊問在警察局二樓的審訊室進行。一看就是酒後鬧事,值班的警察問起來也有點不耐煩,對我要往對方衣服上點火大為光火,說差點就弄成重傷,也許還會出人命。我當然認為那傢伙死了也活該,但沒說出口。
訊問完畢,我被帶到探視等候室等著。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長椅。這兒大概一個人也沒有,大概夜裡不能探視。對了,現在幾點了?我看看手錶,表停在十點五分。我再次意識到不能喝酒。酒意上湧後,正常人有時也無法自控。考慮到自己現在的狀態,引發潛意識裡的東西實在危險。
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幾個小時之前自己的行為,從前從沒有過那樣的感情爆發,況且是以憎惡的形式。那傢伙確實讓人討厭,可為什麼我要置他於死地?是有什麼導火線嗎?有的話又會是什麼?我在長椅上躺下,思考起雙重人格。小時候讀過《化身博士》,還看過電影《三面夏娃》——回想起它們,我確認自己並非雙重人格。雙重人格者完生擁有兩種人格,大多數情況下不記得另一種狀態。我不一樣,不是完全變成別的人格,而是一點點朝著某著方向變化。當然,所有行動都源於自己的意志,並非在不知不覺中產生異常行為。
那麼,我現在的症狀能說比雙重人格輕微嗎?它可能比雙重人格更糟糕——原來的人格在慢慢消失。
真是這樣嗎?
成瀨純一最終會消失嗎?我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腦袋,想著消失後的情形,心亂如麻。
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個小時,聽見外面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坐了起來。門開了,是剛才的警察。「覺得怎樣?」他問。
「像是沒什麼大問題。」我回答。
警察一臉冷淡地點點頭,衝著門外叫了聲「請進」。應聲進來的人在哪兒見過,一時沒想起來,但看見他微笑著點頭的樣子,我明白了,是在堂元博士那兒見過的嵯峨道彥。他怎麼會在這兒?
「剛才堂元博士來電話告訴我你在這兒,就急忙趕來了。」他語調輕鬆得像是到車站來接我。訊問時警察問我有沒有保證人之類的,我沒多想就說出了博士的名字。
「傷得可不輕啊,不要緊嗎?」
「沒事。」我碰碰自己的臉,指尖的感覺告訴我臉腫了。
「真沒想到這傢伙跟嵯峨先生是熟人?」警察盯著我的臉說,「是怎麼認識的?」
「以前他救過我女兒,是救命恩人。」
「哦,怎麼回事?」
「女兒在海裡溺水,被他奮不顧身地救起。」
「哦,在海邊。」警察也沒露出敬佩的神色。
「我可以帶他回去?」
「可以。」他掏著耳朵看我,「可別再干蠢事。」
我沉默著點頭致謝,拿著東西走出警察局。嵯峨讓我坐他的車。白色沃爾沃的右車門上有劃痕。他用手指碰了碰,苦笑道:「新買那陣子被人弄的,就在停了一會兒車的工夫。』
「這世上瘋子真多。」說完我心裡暗道,自己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開了一去兒,他語氣輕鬆地搭話;「沒想到你會做那種事,以前經常打架?」
我搖搖頭:「這是頭一回,不知怎麼回事。」
「以後還是小心點為好。這回就算是雙方都有錯,不再追究了。這種事弄不好會成被告。」
「那家店也遭殃了。」
「好像是,聽說他們立刻報了警。那邊我會想辦法,你不用擔心。」
「錢我自己賠。」
「不用這麼說吧。」
「不,您這樣讓我很為難。」我轉過頭,對著他的側臉,「沒理由讓您幫到這一步,這跟您女兒的事是兩碼事。」
「我是想幫你。」
「您已經幫得夠多了。」
紅燈了,他把車停住,看著我微微一笑:「真頑固。」
「得合乎情理,就像無功不受祿一樣,不能要沒來由的錢。」
「我不覺得是沒來由,但既然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這回就算了。」車子再次啟動。「對了,很抱歉最近很久沒跟你聯繫,一直想帶著女兒去當面道謝,總抽不出時間。」
「您不用操心。」
「身體狀況怎麼樣?問過堂元搏上,說是一切正常,恢復順利。」
「既然博士那麼說,就是那樣吧。我不覺語氣尖刻起來。
「你說得很奇怪。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嗎?」他的聲音有些不安。要是我沒有痊癒,大概他的心理負擔就不會減輕。
「沒什麼,我是說專業的東西我也不懂。」
他像是無法釋懷,之後明顯地沉默了。
車子停在公寓前。看看車裡的鐘,已經快到黎明。今天只好下去上班了,反正在那個車間也待不長了,歇個一兩天也沒什麼。幸好明天是星期六。
「其實我找你有事。」他拉上手剎,「我跟我妻子也說過,無論如何想請你吃頓飯。能告訴我什麼時候方便嗎?」
我放鬆嘴角,搖了搖頭:「您不必這麼操心。真的,請不要管我了。」
他笑了:「是我們想和你一起吃飯。一個人來會不自在,你帶個親近的人來吧。對了,聽說你有個女朋友,把她叫上。」
他大概是從堂元博士那兒知道了阿惠。想起她,我的頭疼又要發作,胸口也一陣刺痛。「那我跟她商量一下。」我回答。
「太好了,那回頭再聯繫。再見。」他踩下油門。
我在家休息了一整天。身上到處都疼,沖澡時發現有無數淤痕和劃傷,熱水一沖,我忍不住疼得跳了起來。
傍晚,橘小姐來了。打開門,我一下子沒認出來眼前的人是她。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不穿白大褂的樣子。她身著淺綠色無袖針織杉、墨綠色短裙,我不禁看得出神。她上下仔細打量著我,左右晃著脖子說:「看來你是好好幹了一架。」
「想跟你們聯繫來著。添麻煩了。」我出於禮貌地點頭。
「沒什麼麻煩,不過我們很擔心。頭部沒被重擊?」
「受了點傷,沒事。」這跟腦襲接槍子兒相比算不了什麼傷。「堂元博士沒說什麼?」
「他苦笑著說年輕人真是亂來。」她聳聳肩。
「苦笑?」我搖頭,「要是當時在那兒看見我的行為,就不會說得這麼輕鬆了。」
「什麼意思?」她不解似的歪著頭。
「回想起來,也覺得昨晚的行為很異常。要是沒有喝醉這個借口,大概會被當場送到精神病院。」
「可你當時是醉了吧?」
「沒醉得多厲害。就算醉了,要是原來的我,根本不可能變成那樣。我又當真想殺人了。」
我的聲音有點大,路過的鄰居看了看我和她的臉。她把頭低了低說:「好像不是站著能說完的話。」我把她讓進屋。
「真乾淨,葉村小姐常幫你打掃?」她站在玄關,環顧房間。
「打掃衛生我自己還能應付。你進來吧,我給你倒茶。」
「不,這兒就行了。」她站著沒動。
「覺得我會對你做什麼嗎?」我歪歪嘴角說。
她盯著我的臉,慢慢搖搖頭:「這不像你說的話。」
「哦,你這不是也明白嗎?現在的我不像我。我跟你們說過很多次了,我的性格、人格在變化。可你們的答案總是一個——不可能。」
「沒錯,不可能呀。」
我用拳頭敲敲旁邊的柱子,指著她的臉:「我把這話還給你——不可能!從沒打過架的人為什麼會在酒館撒野?就不能說點真話嗎?你們在隱瞞什麼,我這腦袋裡一定在發生著什麼。」
她皺皺眉——這眉毛長在女子臉上稍稍嫌粗——搖搖頭:「你別激動。」
「我在問你,請回答。」我靠近她,雙手抓住她裸露的胳膊。她一臉吃驚,但我沒放手:「求你,橘小姐,告訴我實話。為什麼要隱瞞?」
「你弄疼我了,」她扭過臉去,「鬆手。」
聽她這麼說,我頓時感到她身體的觸感。她的胳膊有點涼,滑嫩露軟。我說:「皮膚真好,像有生命的瓷器。」
「鬆手。」她又說了一遍。
再次體會了手掌的觸覺之後,我輕輕鬆開手:「對不起,我沒想對你撒野。」
她交叉雙臂,揉了揉被我抓過的地方。「我能理解你的不安,但別讓我為難,因為我相信你是正常的。」
「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