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機幾乎是一分不差地向夏威夷駛去。
「兩位這是去度蜜月嗎?」
一位老人隔著走道與我們搭話。他身著合體的淺色西服,看上去品位不俗。
我答了一聲「是」,老人瞇縫起雪白眉毛下的眼睛。
「那真是好極了。旅遊還是得趁年輕的時候才能盡興吶。」
我禮貌地笑了笑,望見除了他的對座坐著一位嬌小的老婦人之外,貌似別無其他旅伴,便問道:「就您二位去夏威夷嗎?」
老婦人察覺到了我的視線,轉頭朝我莞爾一笑。
「是啊,夏威夷也挺適合我們這樣上了年紀的人呢。」
隨即,老人微微壓低聲音到:「其實我們去那兒還是為了慶祝金婚呢,有感謝上蒼眷顧的意思。」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想就此截斷談話,便轉向了尚美,她原本正在看書,卻又似聆聽著我們適才的對話,與我的目光相接後,咧嘴綻開了笑容。
飛機在檀香山機場降落了。取罷行李,我攜尚美乘坐巴士前往汽車租賃公司。因有預約在前,辦手續沒費多少工夫。十五分鐘以後,我們就坐上小型美式轎車再度出發了。這以後可就是純粹的雙人旅行了。
「我想直接去普普克亞,你可有想遊覽的地方?」
普普克亞位於瓦胡島最北面,我們在那裡的一家多功能度假旅館訂了房間。
「我也沒什麼想玩的地方,咱們還是回旅館去吧。我有點累啦。」
尚美答道。
「是啊,飛了好幾個鐘頭,也真是乏了。」
我略一頷首,踩著油門的右腳微微加勁。
我們兩人都已不是第一次來夏威夷了。
我是第四次來此地旅遊,尚美則是再度造訪。儘管如此,由於我倆一致認為此次蜜月旅行不宜過於鋪張,便毫不猶豫地做出了舊地重遊的打算。
我們如此簡樸行事有如下幾個理由。
一則因為這已是我第二次婚姻了。現年三十四歲的我曾於二十六歲那年結過一次婚,但妻子不幸於三年前死於一起交通事故。
另一個原因則是我與前妻所生的女兒剛剛去世不久,我還無法讓自己完全沉浸於新婚的喜悅當中。
正因如此,我倆雖然喜結良緣,卻沒有大宴賓客,就連結婚儀式也未曾舉行,只在市政廳註冊一下就就算了事。但尚美卻並未對此流露出不快。近來的年輕女性大都反感大吃大喝的俗氣婚宴,我們的做法或許也不算如何過分。
但是,我並沒有對尚美說出不願隆重慶祝新婚的第三個理由。而這對我來說,卻是最為重要的一個理由。
2
正午稍過,我們抵達了下榻之處,此時辦理入住手續似乎稍顯早了些,我們便寄存了行李,預備前往餐廳用一頓便餐。
「到這兒來的日本人還真是不多呢。」
點完菜後,尚美環顧四周小聲地說。的確,除了我們之外,很少能見到其他日本遊客的身影。
「大概是黃金周結束後,日本觀光客紛紛回國的緣故吧。況且,現在這個時候,大夥兒可能都到懷基基海灘去玩了。」
「是啊,這附近可沒有適合年輕人玩的地方呢。」
「呆在賓館裡倒還可以打打網球、高爾夫什麼的,還能騎馬、一踏出賓館,可就百無聊賴嘍。」
「這裡連迪斯科舞廳都沒有吧,日本的年輕人怕是受不了這無聊勁兒。」
「我看你就別再『年輕人,年輕人』地說個不休了。尚美你不才二十來歲嘛,年輕得很呢。」
「哎呀,這樣說來,伸彥你也還是個小伙子呢。」
「行啦,別說啦。」
說著,我故意繃起臉,尚美快活地輕聲笑了起來。她的笑容令我心生憐愛,幸福之感直達心底。這個時刻,我多麼想擁有與尚美同樣的心境啊。但是我做不到。
吃罷午飯,辦好入住手續後,尚美便立刻提議去海裡游泳。
「這裡的大海多美,不去體驗一下多可惜啊。一起去吧,好不好?」
望著美國人在海灘上優雅地曬著日光浴的身影,尚美好像有點坐不住了。「好啊,咱們走吧。」我答道。
到了海灘,尚美身著飾有花紋的泳衣躍入海中。我在沙灘上緩緩蹲下身子,凝望著她。過去經常游泳的尚美泳姿優美,還時不時回過頭來,愉快地朝我揮手。我也抬手回應,間或按下照相機的快門。
然而,我心裡很清楚,沖印這卷膠卷的那一天,恐怕永遠都不會到來。
返回旅館後,正當我們等電梯時,背後忽然傳來招呼聲。
「哎呦,這可真是奇遇吶!」
回過頭來,之間那對與我們同機來到夏威夷的老夫婦就站在身後。他們像是剛到,旅館的男服務員正拎著行李候在一旁。
「您二位也下榻在這裡嗎?」
我有些吃驚地問。
「正是呢。我們在市內東轉轉西看看,不想就消磨了這麼多時候。看樣子,你們已經去游過一會兒泳了吧?」
老人看著我們的裝束問道。
「是啊,沒錯。」我點點頭。
老夫婦倆恰巧與我們住在同一個樓面,對這又一個巧合,老人簡直高興壞了。
「看來咱們要做鄰居啦!這會兒就一起去喝杯酒吧!」
說著,老人興高采烈地做出了高擎酒杯的姿勢。一旁的夫人責備道:
「老伴兒,這兩位可是在度蜜月呢,打擾人家可就失禮了。」
「沒關係的,我們一定得找機會一塊兒喝一杯的。」
我彬彬有禮地說。不想尚美又接口道:「那我們就靜候您二位的邀請啦。人多也熱鬧些嘛。」聽她熟練地說著這種不痛不癢的客套話,我心中一陣煩躁不快。
晚餐時分,我們也湊巧與老夫婦倆打了個照面。二老都更了衣,坐在鄰座用餐。
「真是一對了不起的夫婦啊,結婚都五十年了,還能如此幸福美滿呢。」
尚美悄聲說道。老夫婦倆靜靜地吃著東西,老人時不時說個笑話,夫人聽後,臉上便浮現出優雅的笑容。
過了片刻,葡萄酒也擺上了我們的餐桌。
「那我們為什麼而乾杯呢?」
我向坐在燭台另一側的尚美問道。
「當然是為了我們自己啊。」
尚美微笑著舉起酒杯。我也咧嘴笑著與她碰了碰杯,隨後仰起頭來,大口大口地將酒灌進喉嚨。冰冷的液體傾入胃裡,頭腦中像是有什麼東西瞬間覺醒了一般——那是一種終於被幸福所征服的感覺。
決不能遲疑不定,決不能迷失在與尚美共同營造的甜美世界中難以自拔——我隔著玻璃杯望著尚美的小臉,暗暗告誡自己。
我們回房沖了澡,便早早上了床。尚美開始籌劃未來的生活,念叨著想早點要個孩子,或是條件允許的話再去學點什麼。我只是模稜兩可地答應著。
終於,尚美在我懷中沉沉睡去了,在飛機上沒有睡足,落地後沒休息多會兒便趕著去游泳,也難怪她倦得很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挪到一邊,起身離開床鋪。
今夜,我根本就不想摟抱著她一同入睡。
我在浴室裡洗了一把冷水臉,做了幾個深呼吸,回到床上。尚美依舊均勻地呼吸著,香夢沉酣。我在她身邊坐下,靜靜地向她的喉嚨伸出了雙手。
指尖觸到了雪白柔軟的肌膚,又停滯了片刻。尚美輕輕睜開眼睛,她一時像是摸不著頭腦,面露困惑,但不一會兒便不安地望著我的雙眼問道:
「怎麼了?」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我的指尖稍稍加勁,她臉上滲出恐怖之色。
「回答我。」
我用一種連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聲音低聲逼問道:
「宏子是你殺死的嗎?」
3
宏子是我已故女兒的名字。由於她母親在生下她之後不久便遽然離世,我不得不一手將她撫養長大。宏子死的時候才四歲。她與生母十分相像,長著一雙大眼睛,像個洋娃娃似的。
在那個聖誕夜的早晨,我們像往常一樣吃著早餐。那個清晨異常寒冷,坐在點燃的壁爐旁還是凍得渾身發抖。
「宏子,快吃啊。」
我見宏子只是坐在椅子上,也不動手吃東西,便催促道。這孩子在早晨總是這樣。
「不想吃了,我困了。」
宏子搓搓小臉,靠在椅背上,一臉睡意。
「喂喂,可不能再睡了。咱們還要去姑媽家呢。」
說著,我站起身來,熄滅煤油壁爐。在上班途中把宏子托付給姐姐照看可是我每日的例行公事。
此時,我隨意朝煤油罐的刻度線瞥了一眼,發現煤油就快用完了。
我牽著睡眼惺忪的宏子走出客廳,讓她在走廊上稍等,自己下樓,朝地下停車場走去。
剛鑽進車裡,我突然發現自己忘了準備那日工作必須要用的磁帶。本該在昨天買好的,卻被我忘得一乾二淨了。於是,我又下車,快步朝附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走去,心想在那兒應該可以買到。
這一舉動將使我抱憾終生。
其實,在上班途中也有幾家商店可以買到磁帶,什麼我卻偏偏去那家便利店購買呢?對此,我自己也不得而知,只能說是天意使然吧。
就是在這家便利店中,我被捲進了大麻煩。
正當我在收銀台前排隊準備付款時,後腦突然遭到重重一擊。
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疼得當場蹲下身去。伸手摸摸頭部,只覺得大量鮮血湧了出來。耳邊又聽到一個年輕男子低聲吼道:「快把錢交出來!」我這才明白是碰上了強盜。
我想站起身來,雙腿卻怎麼樣保持不了平衡。我並未失去知覺,能感到眾人在周圍驚慌失措地團團亂轉,自己卻著實渾身沒勁,力不從心。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被抬上擔架,用救護車送往附近的醫院救治了。
所幸我的傷勢並不嚴重,到醫院時已經能夠獨立行走了,但院方仍然堅持為我照了X光。我掛念獨自在家的宏子,想趁等待拍片結果的間隙往家裡掛個電話。不想警察又過來給我錄口供,這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一道例行手續。
簡單陳述了事發經過之後,我向警察詢問犯人的下落,得知那兩名強盜已經在奪款潛逃途中被警方抓獲了。兩人都是才從高中畢業的年輕人。
辭別警察後,我怕姐姐見我們遲遲不到而焦心,便給她打去了電話。聽了我的遭遇,姐姐在電話那頭驚呼出聲。
「不用擔心,我沒受什麼重傷。」
我盡可能開朗地勸慰道。
「那就好啊,不過你可真是遇到飛來橫禍了呢!」
姐姐似乎稍稍放下心來,苦笑著說。
:先不說這個了,我還有事要麻煩姐姐呢。宏子現在一個人在家,替我去看看她成嗎?我有些放心不下呢。「
「知道了,這就去。和小宏說爸爸有急事就行了吧。」
「行,那就拜託姐姐了。」
掛上電話,我總算鬆了口氣。
稍後,X光的結果出來了。醫生囑咐我說,傷勢雖無大礙,但是一旦出現輕度惡化的跡象就要立即來醫院複查。
離開醫院之前,我再次往家裡打了電話。來接電話的不是姐姐,卻是尚美,這讓我吃了一驚。
「伸彥,不得了了。小宏她……」
她氣息紛亂,聲音帶著哭腔。
「宏子怎麼了?」
我大聲問道。
「小宏暈過去了。而且……情況很危險。」
「怎麼會暈過去的?」
「好像是一氧化碳中毒,說是壁爐裡的火燃燒不充分所致。」
「壁爐?」
這絕不可能!我心想。出門之前,我明明把壁爐熄滅了的。
「那宏子現在怎麼樣了?」
「醫生正在給她檢查,你姐姐也在,請你快些趕回來吧!」
「好,我這就回來。」
我撂下聽筒,轉身奔出醫院。看著一個頭纏繃帶的男人失態地狂奔亂走,路人想必都感到很詫異吧。
我趕回家中,只見大夥兒都聚在客房裡。姐姐和尚美在哭,醫生一臉陰沉地靜坐不語。房間中央的榻榻米上,宏子平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我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癱倒在榻榻米上,從被褥中抱起愛女,喉嚨裡發出狗吠一般的嚎叫。
當夜,我和尚美一直待在客房裡。
「我來的時候,小宏已經倒在這個房間的地板上了,屋裡也悶得厲害,我馬上意識到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就趕緊屏住呼吸打開門窗通風,還把壁爐的火也熄滅了。」
尚美似乎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用淡淡的口吻說道。我只是沉默地聽著,心緒全無。
這天上午,尚美原本是到我家來測量臥室的尺寸,好去購買新傢俱的。這事她前陣子倒也跟我提過,卻早被我拋諸腦後了。反正她已經有了我家的備份鑰匙,可以隨意進出。
「也就是說你來的時候壁爐是燃著的?我明明記得出門之前把它熄滅了的。」
我注視著那個罪魁禍首的壁爐說。
「可能是小宏又點著的吧。你老是不回來,她覺得冷,就……」
「大概是吧。」
我試著想像宏子的舉動。父親總也等不來,她便返回客廳點燃了壁爐。雖說我從來不讓她靠近火爐,但四歲的孩子已經能夠模仿父母的動作,點火這樣的小事理應不在話下。但她卻無法慮及通風的問題。我在出門之前又將窗戶全部關上了,壁爐出現燃燒不充分現象只是時間問題。
思索至此,我心中疑竇漸生。早晨,我分明看見壁爐的燃油已經使用殆盡,如今卻平白多出了近半桶油,到底是誰加進去的呢?然而,尚美也好,姐姐也罷,卻都沒有談及此事。
我無法釋然,卻又疑心是自己記岔了。
「我打開門窗透氣後,立即給醫生打了電話,你姐姐也很快趕來了……」
「這樣啊,這回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吶。」
「這是什麼話呀……」
尚美垂下頭,默默無語。
「我要是不去買東西就好了。」
我拍著桌子:「磁帶這種東西到哪兒都能買到的。」
「這不是伸彥你的錯!」
尚美的目光如泣如訴,「你本來可以很快趕回家來的,都是那兩個強盜造的孽。」
我無言以對,無力地歎了口氣。事到如今,不管再如何追究責任,宏子也無法復生了。
事故發生十餘天後,我從住在隔壁的一位主婦那裡聽到了古怪的傳聞。那位主婦住在我家後面,說是事發當日曾看到尚美從後門把煤油罐搬進我家裡。
「煤油罐?你大約是什麼時候看見的?」
我心中怦怦直跳,追問道。後門一側的小庫房的確是放置煤油罐的場所。
「具體時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上午。」
女鄰居想了好一會兒,又道:「但肯定是在事故發生之前吧,你想啊,誰會在壁爐導致孩子中毒之後再去添加燃油呢?」
「呵……」
我困惑極了。女鄰居是不會撒謊的,況且我也一直對燃油的突然增多心存疑問。如果說是尚美添加的話,那便十分合乎邏輯了。說不定她在事發之前就已經來到我家了。
問題的關鍵在於,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況且,她還對自己的這一行為諱莫如深。
另有一事也是個謎團。我家的客廳與廚房相連,當中用折疊簾幕隔開。據尚美作證稱,事發當時這道簾子是合上的。我對此感到很不解。因為我不記得那天早晨自己曾經有過拉上這道簾幕的舉動,想來也不會是宏子拉上的。
但是,如果簾子沒有拉上的話又與事故本身產生了矛盾。因為,根據專家意見,綜合壁爐燃燒的時長和房間尺寸來考慮,如果當時這道簾幕沒有拉上,悲劇就不會發生。
我開始在暗中懷疑起尚美來。莫非是她有意讓宏子中毒而死的嗎?
這不可能,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尚美絕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然而,一考慮到作案動機,我的心中便產生了微妙的動搖。
在我與尚美的結合過程當中,最大的障礙就是宏子。
宏子對尚美怎麼也親近不起來。雖然尚美常來我家,我們三人也會在一起吃飯,玩耍,但宏子自始至終只把尚美當做外人看待。雖說她本是個認生的孩子,但對尚美如此排斥還是令我感到不可思議。
「可能是小宏還念著生母,才拒絕對我敞開心扉的吧?」
曾幾何時,尚美好像再也忍耐不住似地問我,我當即予以否認。
「沒那回事,她母親去世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嬰兒呢,怎麼可能對母親念念不忘呢?」
「那這到底是為什麼啊?是我做錯什麼了嗎?」
「你對她很好,也沒做錯什麼,宏子慢慢會懂事的。」
「嗯,那是當然吶……」
我記得這樣的對話重複過數次,每一回尚美都擺出一副深為體諒的模樣,但誰知道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況且,宏子對尚美態度越來越惡劣,在她四歲的生日宴會上,竟不讓前來祝賀的尚美進門。尚美不知所措,最後只好回去了。
如果能把那樣可惡的小孩除掉該有多好——
尚美心中會不會萌生這樣的念頭呢?我可沒有能夠將之斷然否定的根據。
我試著推想尚美當日的舉動。她原本確實是來我家測量房間尺寸的。但當她看到睡在客廳的宏子後,便歹念橫生:在這門窗緊閉的房間裡點燃壁爐,不就能導致這孩子一氧化碳中毒了嗎——
又或許她並未心懷如此明確的殺機,只是想碰碰運氣而已。畢竟點燃壁爐這一舉動本身是構不成蓄意謀殺行為的。
尚美靠近壁爐要想點火,卻發現燃油快用完了。她知道裡屋的倉庫裡有燃油罐,便加了油,點燃了壁爐。
確認壁爐開始燃燒以後,她緊閉客廳的門,並為了將事故現場營造的更為逼真,拉上了廚房與客廳之間的簾幕。隨後,她出門轉悠了幾圈,掐算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再度進屋。
不出所料,宏子已經暈倒在客廳裡。尚美打開門窗通風,並熄滅壁爐,叫來了醫生。當然了,她就盼著宏子不治身亡呢。
至於那道簾幕的情況,她原本可能並不想提及,卻又怕因此與事故產生矛盾,露出破綻,便做了偽證。
經過這一些列推理,我對尚美的懷疑愈加膨脹起來,最終對此深信不疑。但我從未想過要將這種懷疑告知警方。我要親自查出真兇。
不管結果多麼可怕,我都必須做一個了斷。
如果當真是尚美害了宏子,我也只有親自殺死尚美來為了女兒報仇。
「回答我!」
我用雙手掐住尚美的脖子逼問道:「宏子是你殺的嗎?」
尚美悲傷地凝視著我,閉口不答。
「是你給壁爐添油的吧?你幹嘛要那麼做?」
她依然沉默不語。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為自己辯護。
「為什麼不回答我?說不出話來了吧,你也無法否認自己的罪行了吧?」
她輕輕地搖搖頭,微微啟唇:「明明是……」
「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明明是……蜜月旅行,明明應該很幸福的。」
我感到自己的面頰猛然繃緊了。
「如果不是你幹的,就讓我聽聽你的理由。好了好了,快給我說實話!」
然而,尚美依舊一言不發,還閉上雙眼。她的胸部劇烈起伏著,深呼吸了幾口,合著眼睛說道:
「如果你能下得了手……就把我殺了吧。」聲音苦澀異常。
「這麼說,果然是你……」
尚美沉默著,只是緩緩地吐著氣。她就像一個被放了氣的皮球,渾身沒一絲氣力。
「那好吧。」
我嚥了一口唾沫,指尖加勁,掐了下去。
4
次日早晨,我獨自前往餐廳用餐,那對老夫婦就坐在鄰桌。這家餐廳的服務員似乎總想把日本遊客湊到一塊兒。
我雖然不想和任何人交談,但既然碰上了,也不好裝作不認識。
「就你一個人嗎?你太太呢?」老人問道。
「她有點不舒服,在房間裡休息,沒什麼大礙。」
「這樣可不行啊。」
老婦人開口說道:「可能是累著了吧。今天還是好好歇息一天吧。」
「多謝您的關心。」
我怕他們繼續詢問尚美的事,微微點頭致謝後便做出一副專心用餐的樣子,其實我真是食慾全無。
吃完一頓味同嚼蠟的早餐以後,我也沒回房間,而是直接去了海灘。大清早的就有好幾家遊客在沙灘上玩耍了。我走到離他們稍遠的地方,彎腰坐下。
我心不在焉地望著大海出神,突然想起幾年前攜前妻一起來夏威夷遊玩的情形。那次旅行結束回家後,她就懷了孕,並如願以償地生下了女兒宏子——
我清楚地記得前妻出車禍那一天的情景。當我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她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宏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到我的淚水,便哇哇大哭起來。當時,我緊緊抱著宏子對前妻起誓:我要把你原本可以給她的愛也傾注在她身上,決不讓這孩子受半點委屈——
然而,我終究沒能照顧好宏子,她死了。
倘若這場悲劇果真是事故所致,我也並非不能釋懷。但若是有人蓄意下此毒手,不論對方是誰,我必將血債血償。
但是,難道當真是尚美干的?
事已至此,我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對她的懷疑再次發生了動搖。
尚美比我晚進公司,她開朗的性格,溫文爾雅的舉止吸引了我。我暗自思忖,這樣的女性應該能夠成為宏子的好媽媽吧。她對我似乎也頗有好感。
儘管如此,我依然久久遲疑著沒有求婚。和我這樣帶著孩子的男人一起過,第一次結婚的她想必得吃不少苦頭。
思前想後,我終於還是開了口。尚美當即乾脆利落地表示:「我,一定能成為一個好媽媽。」
言猶在耳,那日的她也不像是在信口雌黃。儘管這樣的決心極易被歲月消磨殆盡,當時的我卻深信不疑。
事到如今,縱使甜蜜的回憶在心頭翻湧,卻也於事無補了。好端端的蜜月之旅,我卻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沙灘上。以此同時,我還在默默思考著應該如何處理尚美的屍體。
5
黃昏時分,房門突然被敲響了。站在門外的,仍是那位老人。
「一起喝杯酒嗎?雖說這會兒確實有點早。」
他手裡拿著一瓶白蘭地,朝我眨眨眼。我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只好請他進房。
「嗯,你太太呢?」
他環視了一下房間,問道。
「她出去了,大概買東西去了吧。」
我強作鎮定,自己也知道語調不自然得很。
「這樣啊,她身體好些了嗎?」
「嗯,托您的福,已經沒事了。」
我準備好酒杯和冰塊,擺到桌上。老人興高采烈地落了座。
「你們常到國外旅遊嗎?」
他往兩個杯子裡倒著白蘭地,隨意地問道。
「沒有,一兩年才出去一次,而且就在近處轉轉。」
「就算是這樣,還是惹人羨慕吶。我之前就說過吧,旅遊還是要趁年輕呢。」
啜了一口酒,他指著放在屋角的旅行箱說:「這箱子可真不小,我還從沒見過這麼大號的呢!」
「這是從前為了去歐洲旅行買的。就是個頭太大,拿起來挺不方便的。」
那趟歐洲之行,也是和前妻一起去的。我甚至還清晰地記得她指著這個旅行箱時所開的玩笑:「要是我鑽進去當成行李被托運,還能把機票錢都省了呢。」事實上,身量矮小的人確實能夠鑽進這口箱子裡。
「霍霍,這麼大個兒,裡面躺個人都綽綽有餘吧!」
老人走上前去,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這個旅行箱,似乎很想打開它,瞅瞅裡面的模樣。我一聲不吭。
半晌,他試著提了提箱子,像是要掂掂份量。然而箱子卻紋絲不動。
「唔,沉得很吶!」
他臉上泛紅,後退了一步。
「您夫人在房裡嗎?」
我問道。他苦笑了一下。
「她上午玩得太過火,這會兒說頭痛,正躺著呢。」
「那您該擔心了。」
「什麼呀,很快就沒事了。她那個身體,我比她還清楚呢。」
老人說著,開懷暢飲。
「您二位有孩子嗎?」
「沒有,就我們兩個上了年紀的獨自想法兒活著呢。」
老人的笑臉中看不出一絲寂寥。想必他早已熬過了那段倍感寂寞的歲月了吧。
我緊緊盯著那口巨大的旅行箱,又啜了兩口白蘭地。心中默想著尚美收拾行李時的姿態,只覺得胃部一陣陣緊縮,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壓住一般。
「我能問您一件事嗎?」
我放下酒杯,望向老人:「您有沒有想過……把夫人殺了?」
老人並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只是緩緩將酒杯放回桌面。他凝視了一陣子天花板,視線終於又回到我的臉上,開口說道:「有過。」
「什麼?」
「有過。畢竟我們在一起生活已經有五十年之久了。」
他又把酒杯舉到嘴邊,抿了一口,像山羊似的蠕動著嘴唇,然後,嚥了下去。
「這可真是想不到啊,兩位的感情看上去好得很呢。」
「是嘛。但是,不管多麼美滿的夫妻都會遭遇危機呦。不,不僅如此。應該說正是因為彼此相愛,反而會誤解對方的心情,最後弄得一團糟呢。」
「互相誤解……」
「為對方的利益著想而採取的行動,卻未能得到對方的理解,這就像齒輪倒轉那般糾纏不清吶。然而,要讓齒輪正常運轉可也並非易事,因為這樣做難免又會傷害對方。」
「齒輪……」
我歎了口氣:「如果只是誤解,總會有開解的時候吧。」
我嘴上說著,心裡卻想,老人說的這套法則可不適用於我們目前所處的困境。若是尚美不曾殺害宏子,她為何不為自己置辯呢?
老人像是看穿我的心事,又道:
「到底是不是誤解,要嘗試著去解開才能明白啊。」
我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愣了一會兒才道:
「或許您說的沒錯。但是,不是有些案子永遠都無法得到正確的審判嗎?很多時候,真偽無從判斷,卻又必須得出結論,這可真讓人傷腦筋呢。」
老人無聲地笑了笑:
「不知如何斷定真偽時便採取信任對方的辦法好了。做不到這一點的人才真是傻子呢。」
說罷,他站起身來:「好啦,我也該告辭啦。」
我將他送至門口,老人又朝我轉過身來。
「如果只是注目於對方的行為本身,誤解自然很難消解。這一點,請你務必再好好考慮一下。」
我不明白他的言中之意,不知該如何接口。他微微一笑,自己開門走了出去。
房內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見杯中還剩了一點白蘭地,便又喝了起來。
老人的話叫我頗費思量:不能只注目於對方的行為本身——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讓我也思考一下自己的舉動嗎?可是,宏子慘死的時候我並不在場,即使想回憶起些什麼,也是全無頭緒。
難道問題是出在我離家之前?但我確信自己將壁爐熄滅了啊。
然而,追想在那之後的情形,我心中悄悄動搖起來。一直以來,我只將壁爐視為罪魁禍首,卻對其他狀況視而不見。
但是,最為要緊的因素恰恰就隱藏其間。我卻直到如今方才幡然悔悟!
我再也坐不住了,像一頭熊似的在房間裡狂暴地來回踱步。那個於我而言無比恐怖的推理過程正在逐步變得清晰可見,而這番推理足以讓所有一團都得到合理的解釋。
那個老人無疑就是來指點於我的。
幾分鐘後,我從房內奔了出來,跑過走廊,敲響了老夫婦的房門。
「你終於來了。」
老人迎了過來。我在屋內走了幾步,在窗邊的一把椅子面前停住了腳步。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呻吟著說:「害死宏子的,其實就是我自己?」
「我……說不出口。」
尚美流著淚說。
6
「白天,我們發現你太太倒在樹林裡。」
老婦人牽起尚美的手,只見她的手腕上纏著繃帶,想必是自殺未遂造成的。
「她對我們說,雖然無法阻止我們將此事報告警方,但請先聽她解釋。由此,我們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對於令愛的不幸遭遇,我們深表同情,也很理解為什麼你會對太太產生懷疑。」老人從旁說道。此時,我方才意識到,就在適才與老人談話的當口,尚美恐怕已經在他們的房間裡了。
我搖了搖頭。
「您說得對,確實是我搞錯了。」
「誤解是經常發生的事,不用掛懷。倒是昨天夜裡,你最終沒有下手,這可真是太好了。」
聽了這話,我羞愧難當。自己險些犯下多麼愚蠢的罪行啊!
昨夜我本想掐死尚美,卻下不了手。
而我停手的原因,卻並非出於對她的信任,只是害怕擔上殺人的罪名而已。
「你不殺我了?」
見我住了手,尚美反問道,我無言以對。
今天一大早,尚美便獨自出去了,想必是與我呆在一起太過痛苦的緣故。那會兒她可能已經動了自殺的念頭,若非老夫婦倆及時發現了她,後果將不堪設想。
「真是對不住你了。」
我向尚美低頭致歉:「我並不指望你能原諒我,只想請你告訴我一件事:是你吧汽車引擎關上的吧?」
她仍然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卻也知道再也隱瞞不下去了,便下定決心似的點點頭。
「不錯,是我關上的。」
「果然如此。而你為了掩飾這一行為,才故意將壁爐……」
我閉上眼睛,再也說不下去了。
這一切全是我的過錯。由於那天清晨異常寒冷,所以我早早地發動了汽車引擎,想把它預熱一下再出門較為穩妥。並將引擎開著,自己前往便利店購買磁帶。
但是,那起搶劫事故卻導致了我的晚歸。期間,車內的廢氣順著樓梯進入家中,並逐漸瀰漫了整條走廊,而宏子想必正在那裡酣睡不醒。這孩子在早晨總是這樣。
我能夠非常容易地想像出尚美來到我家時的情景。看到昏倒在汽車廢氣中的宏子,察覺到原因的尚美便想要幫我掩蓋這個彌天大錯。是她給煤油罐加了油,造成了宏子因壁爐燃燒不充分而中毒身亡的假象。至於作偽證,自然也是為了不讓真相暴露了。
我絲毫沒有意識到害死宏子的真兇便是自己,反而疑心極力袒護我的尚美,甚至還差點為此將她殺害!這是何等的可悲可歎吶。
膝蓋處陡然脫力,我一陣癱軟,頹然垂首,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板上。後悔與自責似乎要把整個身子都壓垮了。
有人碰碰我的肩膀,抬頭望去,只見尚美正痛苦地皺著眉頭。
「真相……我怎麼也說不出口,我不想看著你難受。」
說著,她面龐扭曲,強忍住悲痛微笑著說:「以後可別再殺我啦。」
「尚美……」
「接下來嘛,」老人在我們身後說:「咱們四人一起去吃個飯怎麼樣?今晚我們夫婦做東。這可是你們兩個年輕人的重生之夜,值得好好慶祝一番呢!」
尚美向我伸過手,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