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見鬼。你以為你算老幾,弗萊徹·克裡斯琴?你們給奎格戴鐐銬了,把他放在小艇上在海上漂流?你們拔出刀槍威脅他啦?我認為他瘋狂了,不管醫生說什麼——古怪極了。威利,親愛的,你不可能嘩變——甚至連你的母親都不敢違抗,更不用說一艘軍艦的艦長了——」
他們兩人都小聲地笑了。雖然梅的判斷性意見和威利的母親一樣,但是它使威利感到有了希望並且很開心,而他母親的意見似乎是感情用事並且有些愚蠢。「很好,梅。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定要把我的痛苦壓在你的身上——謝謝——」
「你什麼時候動身。」
「早晨7點鐘。」
梅站起身,拉上了門栓。「世界上最嘈雜的音樂人在這兒演出。」她走到威利跟前,伸出胳膊摟住他。他們相互長時間的,盲目地,狂野地吻著。「好了,」梅說,推開了他的胳膊。「在今後的一生中都要記住這次吻呀。你得走啦。我發現有你在我身邊使我很傷心。」她開了門,威利走了出去,穿過推推搡搡跳舞的人群來到街上。
他仍然絲毫不明白他為什麼真的到這兒來了。他責怪自己竟然將遲來的慾火粗鄙地偽裝成需要聽取意見。他無法認識到凡是丈夫有要事和妻子商量時都有這種衝動。
第二天威利乘坐的飛機在陽光明媚的早晨準時起飛了。在飛機升空的時候,他的母親在遊客通行道上炫耀地向他揮著手。威利俯瞰著曼哈頓的大樓,想找到伍德利旅館,但是它已消失在市中心區昏暗的建築群中了。
《海軍法庭與審判團》一書開頭第一章就令人沮喪,標題為「指控與說明」。全書只有123頁,還不到一本25美分的偵探小說的一半長。而在這不大的篇幅中「海軍」一書論述了軍人可能犯的各種最嚴重的過錯、不道德行為、愚蠢行為和罪行。該書從發動嘩變講起,最後以非法使用蒸餾裝置結束。中間講述了通姦、謀殺、強姦和殘害等該受詛咒的罪行,也講了像公開展示猥褻照片等令人作嘔的小過失。這是一些令人悲傷的、厭煩的、可怖的章節,其如實的、系統的講述語氣更加強了這種感受。
然而,該書的罪行一覽表中沒有關於史蒂夫·馬裡克上尉那種獨特罪行的指控或說明的規定。佈雷克斯通上校很快察覺到,雖然這一事件很像嘩變,但是馬裡克援用184條款及隨後採取的合法行動又不可能將其定為嘩變罪。這是一種最奇特的朦朧的狀況。最後他確定為對罕見的或複雜的罪行的包涵甚廣的指控,「有損於良好秩序及紀律的行為」,於是十分小心地擬就了以下案情說明:
據查,美國海軍後備隊史蒂夫·馬裡克上尉於1944年12月18日當日或前後,在美國海軍「凱恩號」軍艦上,任性地、未經上級許可、沒有正當理由地確曾解除了該艦正式任命的指揮官,當時正在合法行使其指揮權的美國海軍少校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的指揮官職務。當時美國正處於戰爭狀態。
軍事檢察官查利上尉認為不費吹灰之力即可證實上述說明的內容。查利是個辦事認真的、聰明的、年輕的軍官,是在戰爭期間臨時提升的高級軍官。他在舊金山那段時期,海軍裡有一股小小的犯罪暗流。在海上服役數年後他請求轉到司法部門工作,因為他希望和他美麗的妻子,一位攝影模特生活在一起,而當他的請求得到批准後他卻感到有點難為情了。因此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工作,而且真誠地把給馬裡克定罪作為他個人當前的作戰目標。
查利估計這次起訴是一個初步證據確鑿的案件。他知道嘩變的指控是很難證實的。但是在他看來,佈雷克斯通上校措詞溫和的案情說明是對明擺著的事實的明明白白的描述。被告無法抵賴所發生的事件,而且馬裡克在講述此事件的航海日誌上簽了字。關鍵的詞是「未經上級許可和沒有正當理由」。為了證實其真實性,查利必須證明奎格現在不是而且以前也從來不是瘋子。他已經拿到了駐守在烏裡提環礁的韋蘭艦長的作證書,這位艦長在嘩變發生後立即找「凱恩艦」艦長談過話。舊金山醫院的三位精神病醫生對奎格進行了數周的檢查,他們隨時準備出庭作證,證明奎格是心智健全的、正常的、有才智的人。在調查的時候,「凱恩號」有20名軍士長和士兵堅稱他們從未看見奎格做過任何荒唐的或有問題的事情。除了這次嘩變的兩個同夥人基思和斯蒂爾威爾之外,沒有一個軍官或士兵說過對艦長不利的話。查利已做好安排讓幾名體面的水兵和軍士長出面重複他們的證詞。
與這一強大陣勢抗衡的只有馬裡克的所謂醫學日誌。調查委員會當初就不受理此日誌,把它當作「一大堆雞毛蒜皮的牢騷話」,說它反而證明了馬裡克長期以來潛在的叛逆之心。查利確信法庭會有同樣的看法。凡是從低級尉官升上來的軍官都曾在不同的時候在一個暴虐的、怪癖的上司的手下服過役。這只是軍旅生涯中的一種危險而已。查利喜歡講一些比馬裡克航海日誌中的事更有趣的軼聞。
這位軍事檢察官知道格林沃爾德僅有一個好的攻擊點:犯罪意圖的問題。他預見到對方會能言善辯地指出,儘管馬裡克對奎格的診斷完全錯了,但他是為海軍的利益採取行動的。查利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要駁倒這種似是而非的硬說馬裡克無罪的詭辯。
查利還這樣推理,馬裡克不顧海軍的優良傳統,竟然根據大錯特錯的判斷使出了厚顏無恥的嘩變的伎倆罷免了指揮官。事實本身表明他已犯了「有損於良好秩序及紀律的行為」這一罪行。如果不承認這一點,如果馬裡克開創的這個先例得不到應有的懲罰,勢必危及整個海軍的指揮系統!凡是讓其副手覺得有些古怪的指揮官都會有被草率解職的危險。查利確信,由軍官組成的法庭,尤其是以嚴厲的、嚴格執行紀律的布萊克利上校為首的法庭會明白這一觀點的,因此,查利料想將迅速擊敗巴尼·格林沃爾德,取得滿意的戰果。
他對案件的估計是無懈可擊的。他只是在猜測格林沃爾德可能採取什麼策略這一點上犯了錯誤。
上午11點左右威利·基思回到了「菊花號」上。他把提包往房間一放便去其他房間找「凱恩號」的軍官,但只看到弄得亂七八糟的空床,然後他隱約聽到從淋浴室傳出的吼叫聲:
「給我講一講愛情
告訴我一些溫柔的事——」
而且他知道基弗已經歸隊了。他看見小說家穿著木屐,站在鏡子前擦乾淨身上的水。「『我愛你——啊——』威利,你這個老狄更斯迷!你好,夥計?」
他們握了握手。基弗曬黑的身體骨瘦如柴,臉也變長了,好像一個星期沒吃飯了,但是他很愉快,兩隻大眼睛閃著奇異的光芒。
「人都到哪兒去了,湯姆?」
「四處都是。今天軍艦要離開干船塢,所以大多數人都到艦上去了。史蒂夫跟他的辯護律師在外面什麼地方——」
「他找誰當律師?」
「航母上的某個上尉。以前當過律師。」
「是個好律師嗎?」
「難說。史蒂夫好像挺喜歡他。那種說話含糊,走路笨拙的傢伙——像是從地獄逃出來的,威利。你知道你的好夥計斯蒂爾威爾的情況嗎?他神經錯亂了。」基弗把毛巾甩到肩上,輕快地來回拉動著。
「什麼?」
「診斷是急性憂鬱症。他住進了上面的基地醫院。他在艦上的時候就有點滑稽,你知道的——」
威利清楚地記得斯蒂爾威爾那沉思的、土色的、痛苦的臉。在返航的途中這個水兵因為頭痛目眩曾兩次要求把他從舵輪上換下來,「出什麼事了,湯姆?」
「嗯,當時我不在這兒。據說他老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既不答話,又不起來吃飯。他說他頭痛。最後他們把他抬到醫院去了。他全身無力,還發出難聞的臭味,貝利森說——」威利驚恐地皺著眉。「嗯,這很可能,威利。看他一眼你就知道他是急火攻心了。沒受過教育,被奎格嘲弄了一年,心情混亂,尤其懸在他頭上的最高軍事法庭——隨便說一句,那不再是嘩變了。那是另一類事情——有香煙嗎?——謝謝。」
基弗把毛巾圍在腰上,喋喋不休地出來向交誼廳走去,吐出一團灰色的煙霧。威利跟隨其後,急切地問道:「你說的嘩變是怎麼回事?」
「史蒂夫將根據『有損於良好秩序和紀律的行為』的指控而受審。我剛才講了乾癟艦長昏了頭,建議以嘩變罪進行審判。我仍然認為你們幾個傢伙用不著擔心,司法官都明白他們攤上個很成問題的案子——」
「斯蒂爾威爾怎麼樣?他會出庭,或什麼的?」
「威利,這傢伙是個植物人。他們將對他進行電震療法,我聽說——你假期過得怎麼樣?你和那姑娘結婚了嗎?」
「沒有。」
「我過了個很好的假期,」小說家說,穿上了白色的內褲。「我想我已經把我的小說賣出去了。」
「嘿,湯姆!你發了!哪家出版社?」
「查普曼出版社。什麼都沒簽呢。不過看起來事成了——」
「啊呀,還沒有最後辦完,是吧?」
「他們看了二十章和概要。我把它給頭幾家出版社看了。」這位火炮指揮官漫不經心地說,然而臉上卻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威利瞪圓了兩眼打量著他。基弗書桌上那不斷增高的一摞黃色手稿畢竟曾經是一則笑話。在威利看來,小說家都是些神話般的人物——像已去世的文學巨匠薩克雷,或者像孤高的才華橫溢的、富有的作家辛克萊·劉易斯和托馬斯·曼。
「他們——他們將給你一大筆預付款嗎,湯姆?」
「嗯,我剛才說了,事情還沒有定下來。如果一切辦妥了,500或1000美元吧。」威利吹了聲口哨。「不算多,」基弗說,「可是對第一本尚未完成的小說來說,嗯——」
「太好了,湯姆,太好了!我希望它成為一本大部頭的最暢銷的書!它也一定會的。我早就跟你講過我要第一百萬冊的有你親筆簽名的那一本。這話仍然算數。」
基弗的臉舒展開了,露出傻乎乎的愉快的微笑。「哎,不能倉促行事,威利——什麼合同都沒簽呢——」
在軍事法庭開庭,審判員們宣誓的最初時刻,史蒂夫·馬裡克的情緒低落。七名審判員成半圓形站在審判台上一張擦得很亮的紅棕色長條凳的後面,舉起右手,像虔誠的教徒一樣嚴肅地凝視著正在用莊重的語調念一本用舊的《法庭與審判團》上誓詞的查利。在這些審判員身後兩扇大窗戶之間的牆上有一面很大的美國國旗。法庭外面,綠灰色的桉樹的樹梢在晨曦中微動,遠處是波光跳動的藍色海灣。將軍事法庭的審判室安排在環境優美、景色誘人的耶爾瓦布埃納島上是一個殘酷的令人不易察覺的詭計。這間正方形的灰色的審判室更令人有禁閉的感覺。國旗掛在被告的眼睛和窗外自由的陽光和大海之間,而國旗上紅白兩色相間的橫條實在像牢門的柵條。
馬裡克的目光移到了法庭審判長布萊克利上校的臉上,他站在長條凳的中央,國旗的正前方。這是一張駭人的臉,尖鼻子,嘴巴像一條黑線,濃眉下兩隻深謀遠慮的小眼睛閃射出藐視和多疑的神色。布萊克利已經頭髮灰白,下巴下面有一個松垂乾癟的雙下頦袋,嘴唇沒有血色,眼睛四周有隱約可見的皺紋。馬裡克知道他的來歷和名聲:在潛艇上當過水兵,從基層一直提拔上來,因心臟病而調到岸上工作,是第十二委員會最嚴厲的嚴格執行紀律的人。當他宣完誓坐下時馬裡克全身直發抖,是布萊克利的臉使他發抖。
審判團的其他成員為一名正規軍的少校和五名上尉。他們的外表跟隨意在基地軍官宿舍休息廳穿過的任何其他六名海軍軍官一樣。其中兩名上尉是後備隊的醫生,兩名是戰鬥部隊的正規軍官,另一名是戰鬥部隊的後備軍官。
馬裡克不懂的各種法庭儀式進行完畢時,掛在查利辦公桌上方牆上的大鐘已經滴答滴答地從10點轉到11點15。查利傳喚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少校作為他的第一證人。
傳喚兵走了出去。審判室裡所有的人都注視著大門。「凱恩號」的前艦長走了進來,曬得黑黑的,兩眼炯炯有神,穿著新的藍色制服,袖口上的飾條閃著金光。馬裡克已經大約兩個月沒見過他了。他回想起上次見到這個人的生動形象:有點佝僂、大腹便便、穿著灰色的救生衣和濕透了的卡嘰制服,緊緊抱住輪機傳令鐘,毛茸茸的臉嚇得發綠並且變了形。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卻腰板挺直,躊躇滿志,英俊漂亮——雖然粉紅色的頭皮上只有稀疏幾縷金黃色的頭髮,但仍顯得年輕。馬裡克的心中慌亂不安。
奎格坐在審判室中心平台上的座位上。在回答最初的一些問題時他表現得彬彬有禮,語氣堅定。雖然副艦長就坐在他右面幾英尺遠的被告席的後面,但是奎格始終沒向這個方向看一眼。
查利單刀直入地很快問到遭遇颱風的那天早上的情況,要前艦長用自己的話講述當時發生的事情。奎格用正規的語言作了回答,很連貫地簡單扼要地描述了嘩變的經過。馬裡克心裡承認他所講的確實是事實:表面上的事實。當然他所講述的他的言行的微小出入以及完全不提他當時的表情和行為的細節就足以使整個事件的真相顛倒過來。奎格在講述事情經過時說,他只是竭盡全力保持艦隊的航向和速度,而且面對越來越壞的天氣他一直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直到他的副艦長出其不意地胡作非為,奪取了指揮權。後來,他留在艦橋上,建議副艦長採取種種正確的必要的措施,終於使軍艦安全地駛出了風暴。
法庭的審判員都同情地很有興趣地聽著他講述。布萊克利上校一度將其不祥的目光轉向被告,久久地凝視著他。在奎格講完之前,馬裡克已經完全絕望了,他以驚恐的目光看著他的辯護律師。格林沃爾德用一枝紅色蠟筆在一個拍紙簿上漫不經心地畫著,畫了一大堆粉紅色的小肥豬。
「少校,」查利說,「你能以任何方式說明你的副艦長的行為嗎?」
「嗯,」奎格平靜地說,「當時情況很嚴重。風力達到10至12級,浪頭像山一樣高,自然軍艦非常艱難地行駛著。整個早上馬裡克先生顯得越來越緊張,情緒越來越不穩定。我想軍艦最後一次猛烈傾斜時,他驚慌失措,採取了不理智的行動。他採取行動是出於這樣的錯覺,他能而且只有他能挽救這艘艦。他的最大弱點是自以為他的航海技能高明。」
「當時『凱恩號』是否面臨極大的危險?」
「不能這麼說,不是那樣,長官。當然,不論什麼時候颱風都是危害極大的,但是當時軍艦行駛正常而且在繼續很好地向前行駛。」
「指揮官,你精神上患過病嗎?」
「沒有,長官。」
「馬裡克先生接替你的時候你有別的病嗎?」
「我沒病。」
「你對解職提出抗議了嗎?」
「我強烈地提出了抗議。」
「你試圖恢復自己的指揮權了嗎?」
「多次試過。」
「你警告過副艦長他行動的嚴重後果嗎?」
「我告訴過他,他採取的是嘩變行為。」
「他怎麼回答的!」
「他說他準備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但無論如何要把住指揮權不放。」
「艦上總值日軍官基思中尉是什麼態度?」
「他跟馬裡克一樣或更驚慌失措。他始終支持馬裡克。」
「其他軍官是什麼態度?」
「他們困惑不解,完全順從。在當時的情況下我認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操舵手是什麼態度?」
「斯蒂爾威爾,我認為他是艦上最壞的麻煩製造者。他心理失去了平衡,而且由於某種原因他非常忠實於基思中尉。他心甘情願地加入他們一夥,不服從我的命令。」
「現在斯蒂爾威爾在什麼地方?」
「據我瞭解他住在這兒醫院的精神病房裡,診斷為急性憂鬱症。」
查利看了審判員一眼,「奎格少校,關於12月18日在『凱恩號』上發生的事件你還有其他的話要說嗎?」
「嗯,當然關於這一事件我想了很多。這是我海軍生涯中所發生的最嚴重的事件,而且是我知道的惟一有疑問的事件。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不正常的事件。如果當時艦上總值日軍官是其他任何人而不是基思,如果操舵手是其他任何人而不是斯蒂爾威爾,那麼事情就不會發生。基弗或者哈丁或者佩因特會拒不服從馬裡克的命令,而且很可能立即中斷他的指揮權。一個正常操舵水兵會不理會那兩個軍官而聽我的指揮的。在關鍵時刻三個人——馬裡克、基思和斯蒂爾威爾——聯合起來反對我,那只是我運氣不好。我運氣不好,他們的運氣更不好。」
在奎格陳述的時候,馬裡克拿過了格林沃爾德手中的紅色蠟筆,在拍紙簿上潦草地寫道:我能證明我沒有驚慌失措。律師在下面寫道:好。也許用不著。而且在兩行字的四周畫了一頭大豬。
「審判團要詢問證人,」布萊克利說,「奎格少校,你在海軍服役多久了?」
「馬上就到14年了,長官。」
「在這段時間裡你為進軍官學校、畢業、受命、提升等等進行過所有的身體和精神方面的檢查嗎?」
「檢查過,長官。」
「你的病歷包含有能以任何方式反映你有過精神或身體病史的記錄嗎?」
「沒有,長官。我在1938年秋天摘除了扁桃腺——這是我惟一的非常規病史記錄。」
「你有過不能令人滿意的健康檢查報告,或者收到過譴責勸告信嗎,奎格少校?」
「沒有,長官。我公文裡有張嘉獎狀。」
「少校,如果你能夠的話,本法庭想請你根據你的經歷和服役記錄來解釋馬裡克上尉認為你患了精神病的看法。」查利飛快地看著格林沃爾德,以為他會反對這樣的提問。被告律師低頭坐著,在拍紙簿上畫畫。他是左撇子,他那有傷疤的手腕和手彎曲著擋住不斷移動的紅色蠟筆。
「呃,長官,我必須指出我接手的是一艘極其缺乏組織的、骯髒的軍艦的指揮權。我明白我騎虎難下了,得長期苦幹。不管這個過程多不愉快,我決心把這艘艦整頓好。我採取了許多嚴厲措施。我可以說,從一開始馬裡克上尉就在這方面反對我的主張。在整頓好這艘軍艦的問題上他跟我的看法完全不一致,也許他認為我不斷努力去做是發瘋了。當然,他那靠不住的忠誠和懈怠迫使我更加努力——嗯,我想大致情況就是這樣,長官。像我剛才講的,儘管馬裡克給我造成了所有這些麻煩,我仍將強調在我的指揮下『凱恩號』所取得的戰績。」
審判長、查利和格林沃爾德三人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被告律師站起來進行反詰問。「奎格少校,」他很有禮貌地問道,低頭看著手中的紅色蠟筆,「我想問你,你是否聽說過『老耶洛斯坦』這一稱呼?」
「指哪方面?」奎格的確顯得困惑。
「任何一方面。」
「老耶洛斯坦?」
「老耶洛斯坦,指揮官。」
「我沒聽說過。」
「那麼,你不知道『凱恩號』所有的軍官都習慣地在背地裡叫你『老耶洛斯坦』嗎?」
軍事檢察官跳了起來,「我反對這樣提問!那是對證人的無理糾纏。」
布萊克利冷淡地問:「被告律師如何說明這種提問方式的正當理由呢?」
「請聽我說,證明案情說明中一些用語——讓我引用原文——『未經上級許可,沒有正當理由』不能成立是被告律師指定的職責。被告的論點是馬裡克上尉得到了《海軍條例》184、185和186諸條款的許可,而他的正當理由是奎格少校在指揮『凱恩號』期間的反常行為、舉動和決定。『凱恩號』軍官所叫的『老耶洛斯坦』這個綽號以及取這個綽號所根據的事實與本案有極大的關係。我引用185條:一名理性的、慎重的、有經驗的軍官認為這樣的決定所造成的局面是實際情況的必然結果。」
在格林沃爾德陳述時,法庭審判長緊鎖皺眉。「現在休庭。」審判長宣佈道。
在走廊裡,格林沃爾德懶洋洋地靠在牆上向馬裡克評論說:「布萊克利上校不喜歡猶太人。不喜歡念『格林沃爾德』這個名字的聲調。我這個名字的聲調在各種名字的合聲中絕對是高音。」
「天哪。」馬裡克喪氣地歎道。
「那沒關係。你不必喜歡猶太人,只要給猶太人公平的待遇就可以了。我在海軍一直享有公平的待遇,儘管布萊克利老皺眉頭,我也會得到他的公平待遇的。」
「我想在這一點上我是不會有機會的。」副艦長悲哀地說。
「奎格講得好極了。」格林沃爾德說。傳令兵將他們召回到審判室。
「在裁定之前,本庭要告誡被告律師,」布萊克利說,嚴厲地凝視著格林沃爾德。「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並且極其微妙的案子。它涉及一名有14年軍齡,包括長期戰鬥經歷,而且軍旅履歷中無任何瑕疵的軍官的榮譽和事業。本庭認識到被告被迫向他的指揮能力提出挑戰。然而律師的道德標準以及要尊重和服從上級的一切要求仍然有效。被告律師必須對其在審理本案中的行為,包括魯莽行為和濫用反詰問的特權承擔全部責任。」審判長停了停,更加嚴厲地凝視著站在桌子後面,低頭看著自己畫的一排排小豬的格林沃爾德。「允許上述提問,軍事檢察官的反對無效。本庭速記員將重複所提的問題。」
穿著白色衣服的小個子文書軍士用平板的聲調念道:「那麼你不知道『凱恩號』所有的軍官都習慣地背地裡叫你『老耶洛斯坦』嗎?」
奎格的腦袋耷拉在兩肩之間,瞇著眼向頭頂的前方瞧。這時他在馬裡克眼裡顯得熟悉多了。「我不知道這個叫法。」
「少校,」格林沃爾德問道,「除了你被解職之後的那份報告之外你一共寫了多少份關於馬裡克上尉的業績評定報告?」
「兩份,我相信是。」
「1月寫的一份,7月寫的一份嗎?」
「對。」
「你還記得這些報告的內容嗎?」
「嗯,就我的回憶,它們都不是壞的業績評定報告。」
「在兩份報告中你是不是都給了他最高評級——傑出?」
「嗯,那是在開頭的時候。我可能給了。」
「少校,這裡有報告的影印件可以幫助你恢復記憶。」
「我可以肯定地說,給過。在那次事件的早期我仍然評他為傑出。」
「這不就和你講的他一開頭就反對你整頓『凱恩號』的說法相矛盾了嗎?」
「不,沒有矛盾,這完全是你的解釋。我從來不用業績評定報告來報復那些和我意見不一致的軍官,而馬裡克確實勝任自己的工作——也許我不應該說『從一開始』。實際上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很快就畏縮了。這種曇花一現的人物相當普遍,我不是第一個開頭時受欺騙的艦長。」
「你是不是在7月1日的報告中講過他是勝任指揮任務的?」
「呃,正如我剛才講的,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你想知道他最後的表現,你為什麼不翻出他最後那份業績平定報告?」
「少校,你寫那份報告是在他根據你有精神上的疾病而接替你的職務之後,是不是?」
「那根本沒有區別,」奎格大聲叫道,可以聽出一點過去的那種鼻音。「業績評定報告不是反擊或報復的工具——在我手裡不是,對不對?」
「暫時沒問題了,」格林沃爾德轉身向著審判員們。「以後奎格少校將作為被告的證人出庭。」審判長的眉頭開始表示很吃驚,接著便表示默許了。奎格被准許離席了。他急匆匆地走出了審判室。
「傳喚托馬斯·基弗上尉。」查利說。小說家挺著胸,頭稍稍偏向一側,兩眼木然地直視前方,邁著行軍的步伐走了進來。他宣完誓後便坐在證人席的椅子上,把瘦長難看的雙腿交叉在一起。他把胳膊放在椅子的扶手上,雙手十指交叉著放在腹部上,在整個作證期間,一隻腳輕輕地上下動著。
查利用單調的聲音問完開場幾個問題,然後問道:「基弗先生,現在說說12月18日早上的事——解除奎格艦長職務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
「在艦橋上的海圖室裡。」
「當時你在幹什麼?」
「呃,天氣十分惡劣,我們幾個人都在那兒,有軍官也有水兵。一旦出現緊急情況我們要隨時聽候使用,不過我們自然都呆在駕駛室外面,不想把裡面擠得太滿。」
「講一講你是怎麼知道艦長已經被解職的。」
「馬裡克先生傳話叫所有的軍官都到駕駛室去。我們到那兒以後他告訴我們艦長病了,他已接任指揮。」
「當時奎格少校在什麼地方?」
「在駕駛室裡。」
「他同意馬裡克的聲明嗎?」
「他不同意。他不斷地抗議並警告我們說如果我們服從馬裡克的命令,我們會犯共謀嘩變罪。」
「奎格艦長有生病的外表症狀?」
「這個——」基弗移動了一下座位上的身子,瞬間偶然遇見了馬裡克痛苦的緊張的目光。馬裡克憤怒地轉過臉。「嗯,我必須說在颱風最肆虐的時候,艦上的人臉色都不好。他全身都濕了,疲憊不堪,顯得非常緊張——」
「他是不是胡言亂語,或者口吐白沫,或者還有神經錯亂的其他一般症狀?」
「沒有。」
「當他抗議被解職的時候他是不是說話不連貫或口齒不清?」
「不是,他說話很清楚。」
「他的臉色比,比如說,基思中尉更難看嗎?」
「不,長官。」
「或者比馬裡克呢?」
「我想也不。我們都累得要命,身上往下滴著水,東倒西歪的。」
「你對馬裡克的聲明是什麼反應?」
「嗯,事情發展得很快,而且糊里糊塗的。我們看見傾覆的『喬治·布萊克號』時,奎格艦長正在同我們談話。馬裡克開始機動地駕駛艦艇去營救倖存者,在一個小時裡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你試圖說服馬裡克把指揮權交還給奎格嗎?」
「我沒有。」
「你是馬裡克之下職位最高的軍官嗎?」
「我是。」
「你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嗎?」
「我肯定感到了,長官。」
「你認識到了奎格艦長關於共謀嘩變的警告是有根據的嗎?」
「我認識到了。」
「你為什麼不採取補救行動?」
「艦長被解職的時候我不在現場。我不知道在危機時刻他做了什麼以致使副艦長相信他病了。當時大家都集中精力首先去營救『布萊克號』的倖存者,然後再挽救我們自己的軍艦。沒有說理的時間。到風暴平息下來的時候,事態已經清楚了,馬裡克已經完全掌握指揮權。全艦上下都聽從他的命令。在那個時候反對他就很可能成為我的嘩變行為。我當即決定為了全艦的安全我的最好的做法是服從他的命令直至上級表示贊同或反對他的行為為止。我就是這麼做的。」
「基弗上尉,在奎格艦長擔任指揮期間,你一直在『凱恩號』上嗎?」
「是的。」
「你在他身上見到過神經錯亂的證據嗎?」
基弗遲疑了,舔了舔嘴唇,向馬裡克的方向看了看,當時馬裡克正咬著手指頭,凝視著窗外陽光照射下的樹木。「我不——我不能理智地回答這個問題,我不是精神病醫生。」
查利嚴厲地說:「基弗先生,如果你看見一個人在甲板上打滾,口吐白沫,或者在過道裡跑來跑去,尖叫著老虎在追他,你敢說那個人一時精神失常嗎?」
「我敢。」
「奎格少校出現過這種行為嗎?」
「沒有。沒出現過像這樣的行為。」
「你想過他可能精神不正常嗎?」
「反對,」格林沃爾德站起來說,「證人不是專家。個人意見不是可接受的證據。」
「取消這個問題。」查利微微一笑地說,布萊克利指示將其從記錄中刪去。
格林沃爾德一坐下,馬裡克便把拍紙簿推到他眼前,在那些小豬的上方用紅色蠟筆潦草地寫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格林沃爾德在一張未用過的紙上迅速地寫道:將基弗扯進來對你不利呀。兩個心懷不滿的孬種而不是一位英勇無畏的副艦長。要平穩地承受住壓力。
「基弗先生,」軍事檢察官說,「12月18日之前有人告訴過你馬裡克懷疑奎格患了精神疾病嗎?」
「有的。」
「說明一下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在烏裡提環礁,大約在遇上颱風之前兩周,馬裡克給我看了他保存的有關奎格行為的一本醫學日誌。他要我跟他一起到『新澤西號』上去向哈爾西海軍上將報告這一情況。」
「你對這本醫學日誌有什麼反應?」
「知道馬裡克保存著這本日誌後我驚呆了。」
「你同意跟他一起去了嗎?」
「同意了。」
「為什麼?」
「呃,我昏了頭了。而且我——就是說,他是我的頂頭上司,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好拒絕。」
「你相信那本日誌能證明解除奎格的職務是正確的嗎?」
「不相信。我們登上『新澤西號』之後,我非常強硬地對他講依我的看法那本日誌無法證明採取那種行動是正當的,而且我們兩人都可能受到合謀發動嘩變的指控。」
「他的反應是什麼?」
「他聽從了我的勸告,我們返回了『凱恩號』,從此我們誰也不再提日誌或奎格的精神狀態的事。」
「你把馬裡克的日誌的事告訴艦長了嗎?」
「我沒有。」
「為什麼不告訴他。」
「那將是對全艦最大利益的不忠和違背,會煽動艦長去反對副艦長。馬裡克已顯然放棄了繼續幹那件事的意圖。我認為事情已經結束了。」
「兩個禮拜以後他接替艦長時你驚訝嗎?」
「我簡直目瞪口呆。」
「你感到高興嗎?基弗先生?」
基弗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仔細地看著布萊克利那張凶狠的臉,說道:「我剛才講了馬裡克是我的好朋友。我極為不安。我預計即使以最樂觀的看法他也會遇到嚴重的困難,而且我想我們大家也許可能遇到很大的困難。我認為那是可怕的局面。我根本高興不起來。」
「沒有問題了。」查利向格林沃爾德點點頭。
被告律師站起來說:「沒有問題。」法庭的全體七名審判員都轉身看著格林沃爾德。布萊克利把眉頭擰得老高,問道:「被告要求以後召回這位證人嗎?」
「不要了,長官。」
「不要反詰問了?」
「是的,長官。」
「本庭的速記員將肯定地註明。」布萊克利說,「被告不要反詰問基弗上尉。本庭將詢問證人——基弗先生,本庭要求你敘述一下你所觀察到的,可能導致一個謹慎而有經驗的軍官得出結論說奎格艦長可能患了精神疾病的任何實際發生過的事情。」
「長官,正如我剛才講的,我不是精神病醫生。」現在基弗的臉色十分蒼白。
「至於這本所謂的醫學日誌。基弗先生,你是確實看過這本日誌的,日誌中所寫的事實你瞭解嗎?」
「大部分,我瞭解,長官。」
「但這些同樣的事實說服了馬裡克上尉他應該到哈爾西上將那兒去告你們的艦長,而沒有說服你,這樣說對嗎?」
「那些事實沒有說服我,長官。」
「為什麼沒有?」
基弗沒講話,抬頭看了看鐘,又回頭看了看布萊克利。「長官,那不是外行能講清道理的事情——」
「你說你是馬裡克先生的好朋友。本庭除了試圖發現其他情況之外,還試圖發現馬裡克在決定解除艦長的職務時可能存在的情有可原的情況。日誌中的這些事實是不是僅僅向你,一個外行表明奎格艦長是個完全正常的、稱職的軍官?」
審判長講話的語氣帶有諷刺的鋒芒。基弗立即說道:「恕我無知妄言,長官,我的理解是精神上的傷殘是相對而言的。奎格艦長是非常嚴厲的嚴格執行紀律的人,極其熱衷於追查一些針頭線腦的小事,而且在一切事情上都以我為主。他不是世界上最通情達理的人。我沒資格對他的判斷提出疑問,但是有好幾次我認為他幹的事情太執著了,把過多的時間花在了小事情上。醫學日誌中記錄的就是這些事情。這些事非常令人煩惱。但是僅根據這些事就倉促得出結論,說艦長是個瘋子——我被迫以最大的誠意警告馬裡克不要那麼做。」
布萊克利示意讓軍事檢察官過去,跟他耳語了幾句然後說:「沒有問題了,證人退席。」基弗走下證人席,轉過身,快速地走了出去。馬裡克帶著淒涼的微笑看著他的背影。
下午庭審時查利首先傳喚了哈丁和佩因特。他們是兩個慍怒的證人。佩因特曾因為回答問題模稜兩可而受到法庭的警告。查利對兩人窮緊進逼。獲得了基弗證詞的進一步的證據:艦長被解職後並未瘋狂,而且他們都不知道是什麼促使副艦長做出那樣的決定的。在訊問的過程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們兩人都不喜歡奎格。但是他們兩人先後被迫承認在奎格指揮全艦的整個期間他們從未見過他做出任何瘋狂的行為。
在盤問哈丁的時候,格林沃爾德提到了斯蒂爾威爾曾因在值班時看書而被罰半年不准上岸,以及由於在緊急戰備狀態時幾個水兵沒穿救生衣而扣掉全艦官兵在美國本土的五天休假。他從佩因特嘴裡問出了對斯蒂爾威爾進行軍事法庭審判的情況。
在唇槍舌劍的盤問過程中,查利對這位工程師軍官窮追不捨。「佩因特先生,奎格艦長指使你一定要給斯蒂爾威爾定罪嗎?」
「他沒有命令我那麼做,沒有。不過,從他給我解釋法律的方式看,他不留餘地表明他要什麼樣的裁定。」
「你認為他要什麼樣的裁定呢?」
「有罪,並給予因品行不端而被勒令退伍的懲罰。」
「法庭下達的裁定是什麼?」
「有罪,取消六次上岸短假。」
「奎格艦長試圖讓你改變這一判決嗎?」
「沒有。」
「他給法庭送去過警告信嗎?」
「沒有。」
「他給過你任何處罰嗎?」
「噢,給過。他說8點以後不准在軍官起居艙睡覺。而且他開始把我在寫航海日誌時的錯兒記在一個黑色封面的本子上。」
「換句話說,這一殘酷的處罰就是命令你寫航海日誌要準確,在艦上的工作時間內不准睡覺,這樣說對嗎?」
「嗯,當時我們值班是三班倒,而不能睡覺是在——」
「請回答問題。這就是你所謂的處罰的內容嗎?」
「是的。」
「沒問題了。」
格林沃爾德站了起來。「佩因特先生,那個時期你們艦的任務是什麼?」
「在前沿海域執行護航任務。」
「你們出海的時間多嗎?」
「實際上一直在海上。」
「誰擔任過艦上總值日軍官?」
「基弗、基思和哈丁。因為輪機老出毛病我多數時間都不在值班表上。」
「他們都是各部門的頭兒嗎?」
「是的。」
「他們擔任總值日軍官,四小時值班,12小時不值班,一周又一周地每天輪轉。他們每天平均能睡幾個小時?」
「嗯,瞧,三個晚上中有兩個晚上你要少睡四個小時——或者是午夜班或者是早班。清晨緊急戰備狀態——我想大約四或五小時——假如沒有夜間緊急戰備狀態的話。」
「有很多夜間緊急戰備狀態嗎?」
「也許每週兩次。」
「德·弗裡斯艦長限制總值日軍官在白天睡覺嗎?」
「不限制。他經常鼓勵我們盡量抓緊時間睡覺。他說他不要糊里糊塗的人來指揮駕駛他的軍艦。」
軍事檢察官簡單地問道:「佩因特先生,有總值日軍官死於過度緊張的嗎?」
「沒有。」
「他們患過精神失常嗎?」
「沒有。」
「這種不准在工作時間睡覺的殘酷迫害,結果是不是給這艘艦帶來了什麼災難?」
「沒有。」
下一個證人是額爾班。這個小個子信號兵宣誓時右手直發抖,聲音也直發顫。軍事檢察官引導他說,艦長被解職時,除了奎格、馬裡克、基思和斯蒂爾威爾之外只有他在駕駛室裡。
「你的任務是什麼?」
「記操舵手日誌,長官。」
「用你自己的話講述馬裡克上尉接替艦長的經過。」
「嗯,他是在9點55分接替他的。我記在我的本子裡了——」
「他怎麼接替他的?」
「他說:『我接替你了,長官。』」
「他沒有做別的什麼嗎?」
「我記不清了。」
「他為什麼要接替他?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船左右搖晃得非常厲害。」
查利氣惱地抬頭看了看審判員們。「額爾班,講一講奎格艦長被解職前10分鐘所發生的每一件事。」
「嗯,像我說的,我們左右搖晃得非常厲害。」
查利等待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水兵。沉默很長一段時間後他大聲喊道:「完了?副艦長說話了嗎?艦長說話了嗎?總值日軍官說話了嗎?」
「嗯,長官,那是颱風。我記不太清楚了。」
布萊克利將身子往前傾了傾,兩眼從十指交錯的兩隻手的上方怒視著信號兵。「額爾班,你要遵守誓言。在軍事法庭上模稜兩可地回答問題就是藐視法庭,這可是非常糟糕的事。現在好好想想怎麼回答吧。」
額爾班絕望地說:「噢,我想艦長要向左邊掉頭,副艦長要向右邊掉頭,大概就是這樣。」
「艦長為什麼要向左邊掉頭呢?」
「我不知道,長官。」
「副艦長為什麼要向右邊掉頭呢?」
「長官,我是信號兵,我在記操舵手日誌。雖然我們左右搖晃得非常厲害,但是記的日誌很好。我當時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現在也不明白。」
「艦長的行為瘋狂嗎?」
「不,長官。」
「副艦長呢?」
「不,長官。」
「副艦長驚慌失措了嗎?」
「沒有,長官。」
「艦長呢?」
「沒有,長官。」
「別的人呢?」
「我嚇得要命,長官。請原諒,長官。」
一位審判員,也就是長著愛爾蘭臉型和一頭紅色卷髮的海軍後備隊上尉咯咯地笑出聲來。布萊克利轉身盯著地。這位上尉便急忙在黃色拍紙簿上寫起來。「額爾班,」查利說,「你是與整個事件無直接牽連的惟一證人。你的證詞是極其重要的——」
「我把一切都寫入操舵手日誌了,長官,完全是按事情的經過寫的。」
「日誌一般不包括對話。我想知道說的那些話。」
「噢,長官,像我剛才說的,一個要向右邊掉頭,一個要向左邊掉頭。後來馬裡克先生就接替了艦長。」
「但是那天早上無論什麼時候艦長肯定沒有任何怪異的或荒唐的行為——對吧?」
「艦長跟平常一樣,長官。」
查利號叫道:「瘋狂或正常,額爾班?」
額爾班坐在椅子上直往後縮,張大眼睛看著查利。「就我知道的來看,他當然是正常的,長官。」
「你不記得整個早上誰講了些什麼話嗎?」
「我忙著記日誌,長官。除了向左或向右掉頭,和風暴太厲害呀什麼的。」
「關於壓艙的事呢?」
「嗯,是講了一些關於壓艙的話。」
「什麼意思?」
「只是談是不是要壓艙。」
「誰說要壓艙?」
「呃,艦長或馬裡克,我不知是誰。」
「額爾班,你記得是誰,這非常重要。」
「壓艙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長官。我知道的就是他們談了這事。」
「那天早上船壓艙了嗎?」
「壓了,長官,因為我在日誌裡作了記錄。」
「誰下令壓艙的?」
「我不記得了,長官。」
「你什麼都不記得!」
「我的日誌記得好,長官。那就是我在那兒要干的。」
查利轉身向著布萊克利大聲說道:「我相信這個證人不聽從法庭的警告。」
「額爾班,」布萊克利說,「你多大了?」
「20歲,長官。」
「你上過什麼學?」
「上了一年高中。」
「你在這兒講的都是真話,或都不是真話?」
「長官,操舵手不應該聽艦長和副艦長之間的爭論。他的任務是記航海日誌。我不知道馬裡克先生為什麼要接替艦長。」
「你親眼看見艦長做過荒唐的事嗎?」
「沒有,長官。」
「你喜歡艦長嗎?」
額爾班顯得很痛苦地說:「當然我喜歡他,長官。」
「繼續詢問。」審判長對查利說。
「沒有問題了。」
格林沃爾德走到證人席跟前,用紅色蠟筆輕輕拍打著手掌,「額爾班,『凱恩號』在珍珠港外面弄斷了自己的拖繩時你在艦上嗎?」
「在艦上,長官。」
「發生這事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我在——就是說,艦長正在艦橋上沒完沒了地剋我——把我痛罵了一頓——」
「為什麼?」
「我襯衣的下擺露出來了。」
「正當艦長談論你的襯衣下擺時你們的軍艦是不是從它自己的拖纜上方開過去了?」
查利一直皺著眉頭打量這位被告律師。他跳了起來,「反對這種提問方式,並要求從記錄中刪去整個這段問話。被告律師採用了誘導性提問的花招哄騙證人斷言『凱恩號』撞斷了拖纜是事實,這是直接訊問法尚未談及的一個重大問題。」
格林沃爾德說:「證人講他從未看見艦長做過任何荒唐的事。我要駁斥這種說法。《法庭與審判團》282條說,盤問時可以隨意使用誘導性問法。」
法庭休庭,當所有各方回來後布萊克利說:「被告律師以後還有設法獲得證據的機會,可以隨時召回證人。反對有效。前面的反詰問將從記錄中刪去。」
那天下午餘下的時間裡查利傳喚了「凱恩號」的12名軍士長和水兵,他們都簡略地悶悶不樂地作證說,就他們所知無論是在遭遇颱風之前、之間或之後,奎格似乎像其他艦長一樣,沒有做過任何荒唐的事。貝利森是其中第一個被訊問的人。格林沃爾德對他們反詰問是三問三答。
「貝利森軍士長,什麼是妄想狂樣人格?」
「我不知道,長官。」
「精神神經病和精神病有什麼區別?」
「我不知道,長官。」貝利森直皺眉頭。
「如果你遇見一個神經機能病患者,你能認出來嗎?」
「不能,長官。」
格林沃爾德分別向這12個人提了同樣的三個問題,得到了同樣的回答。這樣反覆12次枯燥冗長的訊問對查利和審判員產生了一種累積性的刺激作用。每當格林沃爾德問完一個回合,他們都坐立不安,以憤怒的目光看著他。
最後一名水兵「肉丸子」作完證後,法庭便休庭了。馬裡克和他的律師一起默默地走出了軍事法庭大樓。落日的橙黃色餘輝斜照在海灣上,聞夠了審判室那污濁的清漆和亞麻油地毯味之後,室外的空氣顯得格外涼爽清新。他們向格林沃爾德的灰色海軍軍用吉普走去。礫石路在他們的腳下發出嘎吱嘎吱很大的響聲。「他們就這麼匆匆忙忙擊敗我們了?」馬裡克平靜地問道。
「誰知道?」格林沃爾德說,「我們還沒有上戰場呢。你熟悉這個城市。哪兒有好吃的?」
「我來開車。」
晚餐時格林沃爾德喝了大量的摻有薑汁啤酒的威士忌。他避而不談軍事法庭的事,反而沒完沒了地閒扯些令人乏味的印第安人的風土人情。他對馬裡克說他真正的理想是當人類學家,但是由於他認為印第安人需要的是保護而不是研究,因此出於為神聖而戰的熱情,他搞起法律來了。他說他常常為這一選擇後悔不已。
馬裡克覺得他似乎越來越怪異。副艦長失去了希望——在心裡,他深信第一天奎格、基弗和額爾班就把他徹底擊敗了。不過他仍對他那奇怪的辯護律師寄予一絲非理性的信任。被判有罪的前景太悲慘了,他必須有所信賴。最重的判決是解職和15年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