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時30分,「凱恩號」的全體軍官,除了基思、戈頓及艦長之外,都已在軍官起居艙的長桌四周就座。基弗與馬裡克在喝咖啡,其餘的人或是抽香煙,或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綠色的桌面,沒有一個人說話。在一天之中的此時此刻,這間起居艙裡真是異乎尋常得乾淨整齊。雜誌和簡裝小說都上了架,平時亂放在桌上的那些編碼器械也都不見了。
「這就是文學上所謂的,」基弗低聲評論道,「孕期停頓。」他邊說邊攪拌著杯子裡的咖啡。
「這會兒儘管放心說俏皮話,湯姆。」馬裡克小聲說。
「我只是在說,咱們的新艦長頗具戲劇意識。我舉雙手擁護。」
艦長臥艙的門把手轉了一下,馬裡克立刻壓低聲音說:「別說了。」戈頓走了出來,目光繞桌子看了一遍。「都到齊了,艦長。」他朝敞開的門裡叫道。奎格走進軍官起居艙。軍官們起立時帶起了一陣椅子腿挪動的響聲。「凱恩號」的軍官們這一年裡還沒有舉行過這種儀式,其中有好幾個人以前從未經歷過這種儀式,但他們全都本能地站了起來。
「坐下,坐下,先生們。」奎格輕鬆地笑著說。他在椅子上坐下,在面前放了一盒未開包的香煙和一盒火柴,微笑著四下裡看了看,與此同時,軍官們也一一就座。他悠然自得地撕開煙盒,點了支香煙,從衣袋裡掏出那兩個鋼球在手裡輕輕地來回滾轉著,這才開口說話。他間或舉目看看軍官們的臉,要不然就兩眼一直盯著手裡的香煙或那兩個鋼球。
「哦,先生們,我剛剛在想我們應該相互認識一下。我們將在同一條船上共同生活很長時間。你們大概很想知道一點我的情況,坦白說,我對你們也有點好奇,儘管我對你們已經有了一些相當好的第一印象。我認為這是一艘非常好的軍艦,因為她擁有一批非常優秀的軍官。我想我們即將作一次漂亮的巡航,而且,正如德·弗裡斯艦長所說,我希望是一次漂亮的捕獵。我願意與各位通力合作,也期望大家支持我的工作。關於忠誠的問題,有對上的忠誠與對下的忠誠。我所要的和期盼的是對上的絕對忠誠。如果我這麼做了,你們就將得到對下的忠誠。如果我不——那麼,我將找出不的理由,而且我負責一定找到。」他說完便大笑起來,表示這話是開玩笑,惹得坐在他身旁的軍官們也跟著微笑了。
「啊,對了。在艦上有四種做事的方式——正確的方式、錯誤的方式、海軍的方式和我的方式。我要求在這艘軍艦上執行我的方式,而不用去操心其他方式。按我的方式行事,咱們就好相處——好啦,就說這些。有什麼問題嗎?」
他環顧大家,沒有人提問題。他微笑著點點頭,表示很滿意。「我告訴你們,我是一個講究照章辦事的人,任何瞭解我的人都會對你們證實這一點。我相信章程的制定是有其目的的,凡是被寫進章程裡的規定都有其目的。在遇事拿不定主意時,你們就要想到本艦是按規定行事的。只要你們按規定的章程辦事就不會遭到我的異議。你們如果偏離了規定的章程,那你們最好有足夠多而且站得住腳的理由——即使如此,你們仍會遭到我的激烈的異議,而在這艘軍艦上,我的意見是絕對不容被駁倒的。這就是當艦長的一個好處。」他再次大笑並再次贏得同前次一樣的微笑。基弗一邊聽著,一邊慢慢地將一支香煙揉得稀爛。
「我要你們記住一件事情,」奎格接著說,「在我的艦上,優異的表現算是正常,正常的表現算是亞正常,而亞正常的表現絕對不容許出現。成就任何偉業都非一日之功,而這艘軍艦在我到來之前已服役了很長時間了。我說過,我認為你們都是優秀的軍官,如果我要對哪一位所負責的部門無論做何種變動,我會盡快通知他的。目前大家仍舊各司其職,不過,要切記我的話,在我的這艘軍艦上優異的表現只算正常。」
基弗把被他揉碎的香煙慢慢地放進他的咖啡杯裡。
「好了,既然我已大言不慚地說了這麼許多,」奎格說,「我願意給任何別的想同樣這麼做的人同樣的機會……沒有要說話的人嗎?好的。那就讓我們從現在開始經受嚴明紀律的考驗,倘若誰覺得自己此前在遵守紀律方面還不夠嚴格的話。我們要有一艘紀律嚴明的軍艦。同時切記我說的關於對上忠誠與對下忠誠,以及優異的表現只算正常表現的話。還有就是,我說過,我認為你們是一批優秀的軍官,而且我把作為你們當中的一員視為一種特殊的榮幸——希望我們大家不要辜負這一說法。我想說的都說完了。我謝謝大家,並——」他又大聲笑了,笑得毫不拘禮,一下子便驅散了他剛才講話中那種軍法森嚴的緊張餘音。「——該上岸的都上岸去吧。」
他起身,拿起了他的香煙。軍官們都站了起來。「不必起立,不必起立,」他說,「謝謝大家。」隨即進了他的臥艙。
軍官們同自己周圍的同伴們互相交換目光。片刻鴉雀無聲之後,戈頓問道:「誰有話要說嗎?」
「到海灘去的小快艇什麼時候開?」基弗問。
「18時正,」戈頓說,「你問得好,因為那時你將在舷梯口值班。」
「正相反,」基弗和藹地說,「我將在小快艇裡。我同戰爭情報處辦公室的一位大學畢業生有個約會。她懂得雙音節詞彙。與『凱恩艦』上的生活相比,這將會是一個高度知識化的晚上。」
「嘿,用單音節詞彙來說,你輸定了,」戈頓說,「新下的值班命令。在停港期間,艦上必須24小時保持有四名軍官。包括我或是艦長,及另外三名軍官——再說一遍,三名——輪到值勤的部門的軍官,一個都不能缺。我記得今天是不是該你的部門值班了?」
基弗向四周看了看,說:「誰願意替好朋友老湯米值個班?」
「我來值,湯姆。」馬裡克說。
「謝謝,史蒂夫。我也會這麼做的——」
「對不起,夥計們,」戈頓插話說,「不准代替。」
基弗咬了咬嘴唇,罵開了。巴羅在他的華達呢翻領上擦著手指甲,站起身來,嬌聲嬌氣地說:「我可以帶一本詞典到小快艇上,在那些雙音節詞上下點苦工夫。她知道怎麼說『高興』嗎?」在場的所有軍官轟然爆發出一陣男性的大笑聲。
「哎呀,求求你了,伯特,」基弗懇求道,「這簡直是毫無道理嘛。咱們這種值班純粹是閒呆著。除了往艦上拉拉蔬菜之外沒別的事幹。真是見鬼了,咱們在圖拉吉時並未在艦上留四名軍官,而那時每晚都有東京的快件。」
「湯姆,你的話確實很有說服力,」戈頓說,「你的論點感動得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那就請你到裡面去跟艦長把事情講清楚,好嗎?」
卡莫迪打了個哈欠,將一隻手放在腦袋頂上。他瞌睡得迷迷糊糊地說:「我知道那部偉大的美國小說的另一章今晚在哪裡寫了。」
基弗站起來,說了一個短促而惡毒的髒字,就回他的房間去了。他從他那亂七八糟的書桌上拿起那部奧裡留斯【馬庫斯·奧裡留斯(MarcusAurelius,121-180),斯多葛派(禁慾主義哲學之一,以理智追求至善)的著名哲學家,古羅馬帝國的皇帝,公元161年至180年在位。他在位期間,經歷了一連串的戰亂與災難,在鞍馬勞頓之餘,揮筆寫就了一部曠世名著《沉思錄》。——譯者注】的著作,躺倒在床上。他拿著那位羅馬皇帝的撫慰人心的禁慾主義哲學剛剛讀了10分鐘,戈頓的頭就探進了他的房間。
「艦長要見你。穿戴整齊了去向艦長報告。」
「太高興了。」基弗悻悻地說著,從床上跳了下來。
奎格艦長站在他房間裡的洗臉盆前,正在刮鬍子。「喂,你來了,湯姆,」他說,「我馬上就來。」他沒請基弗坐下。德·弗裡斯也曾跟他的部門長官們無視這種禮節。他們已習慣於不經邀請就隨便在扶手椅上坐下。基弗對他在奎格眼裡的份量毫無把握,未敢貿然坐下。他斜靠在艦長的床上,點了支香煙,以示他無所畏懼。奎格嘴裡哼哼著什麼歌兒,擦著臉上的肥皂泡沫。他身上只穿著一條短褲衩,於是,基弗暗中頗感興趣地端詳起這位艦長讓人不敢恭維的體形來了:胸部白皙癟平無毛,肚腹小而圓鼓,兩腿細瘦蒼白。
「可惡的燈光,」奎格瞇縫著眼睛看著他鏡中的形象說,「德·弗裡斯沒有割破他的脖子真是個奇跡。」
「我們可以給您弄一個亮點的燈泡,長官。」
「哦,我認為沒那個必要——告訴我,湯姆,你認為你的助手,基思怎麼樣?」
「威利?他是個好小伙子。」
「我的意思是說,作為一名軍官怎麼樣?」
「這個麼,就同任何少尉一樣,他還有許多東西要學。他會成為一名優秀軍官的。」
「我對他會成為什麼不感興趣。就目前而言,我同意你說他是個好小伙子——也是個極不成熟的小伙子。特別是做登錄出版物的管理員。」
基弗急忙說:「長官,我肯定他能將這項任務管理得盡善盡美——」
「他在這方面受過什麼樣的訓練?」
「訓練?」
「我知道你曾在通訊學校學習過五個月。」
「沒錯,長官。可是做這種事根本不需要——」
「他研究過《登錄出版物手冊》嗎?」
「我設想V7學校教了他們一些基本的——」
「在海軍裡不允許對任何一件該死的事情作什麼設想,湯姆,」奎格厲聲說,眼睛一會兒盯著基弗的臉,一會兒又注視著別處,「今天下午考考他有關手冊的知識,看他能不能通過?」
「好吧,不給預告——」
「能辦到嗎?」
「我當然能。」基弗生氣地揚聲說。
奎格邊清洗他的剃鬚刀,邊高興地對基弗說:「我對此確信不疑。這就是我何以認為你應該重新負起管理員責任的理由。」
「但是,長官——」
「那孩子顯然對分類收藏一竅不通,湯姆。何以見得呢?看看保險櫃裡那些像垃圾一樣塞在一起的和胡亂堆放的秘密刊物就知道了。而且無線電報務艙裡有他的刊物,艦橋上也有他的刊物——沒有一件是保管收據上有的。嗨,是不是你教他這樣收藏登錄出版物的?」
事實上,那正是基弗的主意。威利接手的是一團亂得驚人的亂麻,而當時這位小說家曾滿不當回事兒地大笑著說:「這不是一艘戰列艦,威利。不用管那什麼保管收據之類的胡說八道。咱們聚在『凱恩號』上的都是好朋友。」威利少尉當時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話。
基弗說:「我知道了,長官,事情可以變得更井然有序一些的——我會協助他——」
「別費勁了。你接替他的工作。」
「長官,我不明白,在這支分遣艦隊裡還沒有一艘軍艦是用一個正職海軍中尉做管理員的——那是海軍少尉的附帶職責——向來是——」
「好吧,在這件事上我不想不講道理,」奎格說,「你認為把基思培訓成一名合格的管理員需要多長時間?」
「幾天吧,最多一星期,威利就能把那本保管手冊熟記於心。」
「很好。那就這麼辦吧。」
「哎,好的,長官。謝謝您。」
「別弄錯了我的意思,」奎格說,「眼下我要你先接替他,今晚就接。」
「什麼!而且要寫出一份清單與一份移交報告。之後,再回頭從現在算起,給三天時間?」
「我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移交報表。」
「長官,一個身為值班員領班的部門首長的時間是有限的。假如您期望我在盡我的主要職責方面有高效率的表現——」
「我期望你在你所有的職責上都表現出高效率。這件事也許會減少一點你寫小說的時間。但是,不言而喻,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是來軍艦上寫小說的。」奎格在隨後充滿惡意的沉默中拉開了他的抽屜。抽屜滑落到地上,他一腳將它們踢到一個牆角里。「好啦,」他拿起一條毛巾,興致勃勃地說,「我希望淋浴有熱水。」
基弗憋著氣,慢聲問道:「長官,您是反對我寫小說麼?」
「絕無此事,湯姆,」奎格說著,從他那狹小的衣櫥裡取出一件褪了色的藍色浴衣,「作為一種使頭腦清楚與機敏的刺激劑,軍官們有一項知識類的業餘愛好是受鼓勵的。」
「那就好。」基弗說。
「只要你那個部門各個方面的工作都達到標準,就當然很好,」奎格又說,「我說的是所有的報告都是最新的,所有的變動都記錄在案了,所有的往來函電都處理完了,所有已列入計劃的訓練項目都達到了最高程度,你本人的訓練也已完成,總之,樣樣都掌握得盡善盡美,不留一點必須用業餘時間去做的事情。達到了這種境況之後,我想,海軍才會視你為最優秀的。」
「我認為海軍裡沒有多少軍官能說他們的部門已達到了這種狀況的——」
「也許,一百個裡連一個都沒有。當前,一般的軍官若能按時完成任務,又能每晚睡上六小時覺的就算幸運的了。我猜想這就是海軍裡之所以沒有許多小說家的原因。」奎格咯咯笑著說,「可是,德·弗裡斯艦長說你是個有異常能力的人,而我有一切理由希望他的判斷是可以成立的。」
基弗伸手握住門把手。「別急著走啊,」艦長說著,撕開了一塊肥皂的包裝紙。「我還想多聊一會兒呢。」
「我以為您要去沖淋浴呢,長官。」
「嗨,咱們照樣能聊嘛。來吧。」
「哎,湯姆,我們此刻監聽的是哪一類無線電台?」由於他要壓倒淋浴室裡水流砸在金屬甲板上的響聲而大聲地問。
對基弗來說,在淋浴時進行交談還真是件新鮮事兒。他假裝沒聽見奎格的話。過了一會兒,艦長轉過身來,邊往下身擦著肥皂,邊低著頭嚷嚷著,「喂?」
「水聲太大我聽不清楚,艦長。」
「我剛才說咱們監聽的是哪類無線電台?」
兩小時前,基弗的首席無線電報務員曾向這位通訊官報告奎格曾到那艙室裡去過,十分詳細地盤問了監聽電台的情況。在得知他們僅僅照抄海港當地的廣播時,這位新艦長被氣得勃然變色。因此,基弗在回答他的問題時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是這樣的,長官,我們遵照的是標準的珍珠港程序。我們照錄海港電台的電訊。」
「什麼!」奎格艦長滿臉驚異地喊了一聲,「那麼福克斯電訊程序呢?我們沒有監聽福克斯電訊嗎?」他抬起腿,往腿的內側抹肥皂。
「我們從『貝特爾吉斯號』獲取各種電訊程序。他們負責為港內所有的驅逐艦進行監聽。這是標準程序。」基弗喊道。
「你不用大聲喊叫,我聽得見你。是誰的標準程序?是與『貝特爾吉斯』在同一個窩裡停泊的驅逐艦嗎?我們離他們有摩托捕鯨快艇行駛一個小時的距離。假如有發給我們的急電怎麼辦?」
「他們就應該通過海港電路立即把它傳給我們。」
「應該。倘若他們不呢?」
「哎呀,怎能這麼說呢,艦長,倘若『貝特爾吉斯號』爆炸了呢?倘若我們爆炸了呢?您必須假定的是正常的情況——」
「在這個海軍裡沒有一件該死的事情是你能夠假定的,」奎格駁斥道,「必須徹底打消你的那種想法。從現在開始,本軍艦上不許有任何事情是假定的,一件也不行。」他沖洗完身上的肥皂,關了水。「請把那條毛巾遞給我。」基弗按他的吩咐做了。
「現在,你聽著,湯姆,」艦長用那條毛巾擦拭著身子,用比較愉快的語調說,「在這支海軍裡,一個指揮官只有一次機會犯一個錯誤,只是一個錯誤,不能多了。他們正等著我犯那個錯誤呢。我可不想犯那個錯誤,在這艘軍艦上也別想有人使我犯那個錯誤。我有辦法讓我自己的無線電收發報人員不打瞌睡,為了使他們清醒起來,縱然要限制每個人六個月不准登岸,把他們都累得成了二流水兵,我也在所不惜。但我對『貝特爾吉斯號』上某個打瞌睡的愚蠢的猴崽子卻無計可施。所以,我不允許讓『貝特爾吉斯號』替我執行監聽任務。我們要自行監聽,而且要24小時監聽,而且從現在就開始監聽。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長官。」
奎格親切地看著他,說:「要不要和我一起到俱樂部去喝幾杯?」
「對不起了,長官。按照新的值勤命令,我必須守在艦上。」
「噢,真該死,」艦長遺憾地說,彷彿他與基弗都是某條愚蠢的規定的受害者。「唉,那就下次吧。喂,我還想在不久之後讀讀你的小說呢。裡邊是不是有很多關於性的描寫?」他滿懷希望地咯咯笑著說。
基弗問:「沒有別的事了吧,長官?」
「就這些事了,湯姆。」奎格說罷,就踢裡趿拉地往通道那頭走了。
通訊官基弗回了他自己的房間。他躺到床上,拿起那本奧裡留斯的著作。他點了支香煙,一口接一口地使勁抽了起來。不大一會兒,便滿屋煙霧繚繞,他就在那白色煙霧裡躺著看書。
那天晚上11點,威利·基思到後甲板上找基弗。在舷梯口值班的上士,白制服整潔漂亮,心情卻不大好,告訴他值日長官正在艦艏視察。威利走上微風習習的艦艏樓,發現基弗正在一條疊起來的毯子上坐著,背倚著鐵錨,兩隻腳在舷邊上蕩著,槍彈帶在甲板上扔著。他抽著煙,凝望著星光燦爛的夜空。「嗨!」威利招呼道。
「嗨。」
「忙嗎?」
「不太忙。正在構思一首十四行詩【源於意大利民間的一種抒情短詩,文藝復興初期時盛行於整個歐洲,其結構十分嚴謹,分為上下兩部分,上段為八行,下段為六行,每行十一個音節,韻腳排列:abbaabba,cdcded。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的結構更嚴謹,他將十四個詩行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為三個四行,第二部分為兩行,每行十個音節,韻腳為:abab,cdcd,efef,gg。這樣的格式後來被稱為「莎士比亞式」。——譯者注】。」
「抱歉,打攪你了。」
「絲毫沒有。這是一首蹩腳的十四行詩。找我有事嗎?」
「我一直在攻讀那本《登錄出版物手冊》,讀了3個小時了。我想我已把第一部分背下來了。」
「幹得好。」
「我可以到『摩爾頓號』去看看我的朋友嗎?」
「去吧。」
「我剛才去過戈頓先生那裡向他請示,可是他睡著了。」
「去他的,你在港內訪友無須經副艦長批准。儘管走好了。」
「謝謝。祝你的十四行詩大獲成功。」
在「摩爾頓號」一塵不染的軍官起居艙裡,有幾個垂頭喪氣的軍官四散坐著看雜誌或喝咖啡,而凱格斯卻不在其中。威利穿過過道來到凱格斯的房間,拉開綠色的門簾,看見他的朋友正趴在桌上打著呼嚕,瘦長的臉龐壓在一摞打開的藍圖上。檯燈的光線正照在他閉著的雙眼上。他的兩隻手姿勢彆扭地耷拉著,指關節都擦著甲板了。威利遲疑了一下,拍了拍凱格斯的肩膀。這位少尉被嚇得一下子蹦了起來,倒吸了一口冷氣。他驚恐地瞪著眼看了威利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認出了威利,親密而傷感地微笑著同他的朋友打招呼:「你好,威利。」
「你這是搞的什麼鬼名堂,幹嗎研究這些藍圖?」威利詫異道。
「我正在學一門工程學的課程。」
「工程學?你是個艙面水手。」
「艦長讓所有的工程人員學習艙面操作,讓所有的艙面水手學習工程學知識。他說,要把我們都造就成全才軍官。」
「這可真是了不起,」威利說,「只要你不必管理一個部門,不值班站崗,不打仗——我看,咱們還是下一盤棋吧。」
「好啊,我太想下棋了,威利,」凱格斯小心翼翼地說。他悄悄地往過道裡探視了一下,「看起來岸邊沒什麼東西。我可不怕。走。」
他們進了軍官起居艙。凱格斯取下一塊棋盤板和一隻裝著紅黑塑料棋子的盒子,對一位矮胖上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估計不過午夜不會回來。」那位上尉含含糊糊地說。他無精打采,幾乎是平躺在一張扶手椅上,目光呆滯地盯著一本破爛的《生活》雜誌。
「這真是太好了,威利。很高興你過來看我。哼,管他呢。咱們就喝兩瓶可口可樂吧。」
「好的。」
凱格斯進了艦上的食品儲藏室,不一會兒出來時拿著兩個掛霜的瓶子。他四周看了看,問道:「還有誰要喝嗎?」大多數軍官根本沒理睬他。有兩位將黯然無光的眼睛轉向他,朝他搖搖頭。那個懶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上的漢子沒精打采地說:「我如果再喝一瓶可樂就要休克了。」
威利問:「你們這些夥計們還不能自由活動嗎?」
「要到星期天才行。」凱格斯答道。
「只怕是要等到我們接到一封電報,」那位懶洋洋躺著的仁兄說,「命令我們前往特魯克群島並進行掃雷了。」
在威利擺棋子的當兒,凱格斯對著可樂瓶長長地喝了一大口,「哇,這可樂真好喝,我感覺好極了。你們各位反不反對我打開收音機?」無人應答。他剛一擰旋鈕就聽見一陣響亮的爵士音樂傳了出來。「熱狗。換換口味也好,不聽夏威夷音樂了。快把棋子擺好,威利。我這就去給你拿褲子,布裡樸-得-布魯樸,布裡樸-得-布魯樸——」
他連舞帶唱地跳起了一種怪異而生硬的快步舞曲,兩肘朝外,雙臂下垂。那位在扶手椅上躺著的上尉用一種夾雜著厭惡與憐憫的目光看著他。「真讓人吃驚,」他說,「打一個盹兒會使那個精疲力竭的雜種成為什麼樣子。」
凱格斯在威利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走了一步紅「卒」。「哎,威利,你記著。你要是聽見蜂音器連響兩聲,那就是說下棋結束了。那是舷梯那兒發出的信號,報告他回艦了。你要像其他人一樣,馬上消失。走右舷的過道,那樣你大概不會碰上他——」
「倘若我真的碰上他了呢?」
「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那位扶手椅上的上尉開口說,「拍兩句馬屁,然後口哨吹著《起錨歌》悠然走開。」
「你們的新艦長怎麼樣?」
「同樣是個人,換個樣子而已。」
有幾個軍官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回他們的房間去了。
「這真是太妙了,」凱格斯說著,喝乾了他的可樂,「咱們真該多玩玩這個,威利。」
軍官起居艙的門開了,鐵公爵薩米斯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奎格。凱格斯沒有動。他走了一步「像」,滿臉笑容地揚起了頭。他看見其他軍官們全都站了起來,臉像死人一樣,毫無表情。他發出一聲像是被人掐著脖子似的哀號,猛地躥了起來,把棋盤都撞翻了。那些棋子唏哩嘩啦地滾得滿地都是。
「先生們,」鐵公爵薩米斯向大家介紹道,「這位是奎格艦長,『凱恩號』的新任指揮官。晚上好,基思。」
「晚上好,長官。晚上好,艦長。」威利說。
「好啊,我很高興我擁有一名棋手,」奎格說,「我一直想下下棋。」
「最好的放鬆活動,」鐵公爵說,「糟糕的是太費時間。自開戰以來我還沒玩過一次呢。不過,既然我的通訊官似乎有閒空,我或許也可以加入——」
「長官,今晚的電報全都譯完放在您桌子上了,」凱格斯顫聲說,「我今晚還完成了兩個半工程學的作業——」
「你能不能停一停你們的遊戲去給奎格艦長和我弄一點現煮的咖啡?」
「是,長官。當然啦,長官。」
兩位艦長進了薩米斯的臥艙。凱格斯跑進食品儲藏室,出來時拿著裝滿清水的玻璃咖啡壺。
「這算什麼,」威利不平地說,「你還兼著勤務兵的差事嗎?你化妝用的軟木炭哪兒去了?」
「別急,威利。我是軍官起居艙的膳食出納員。我自己動手比跑去叫個膳食服務員弄起來更快些。事情就是這樣。」說完,他就開始揀地上的棋子。
「鬥棋結束了。我拿走了。」
「哼,真見鬼了,好吧。」
「哎,為了能喝上一點那種咖啡我要在附近磨蹭一會兒——如果我能像諸神一樣同享一隻碗裡的美味的話。」
凱格斯扭頭看了看艦長的臥艙,「沒問題,呆在附近別走遠了。不過,威利,請你千萬不要再說那種話了——他聽得見的。」
威利在艦艏樓上告別基弗去了「摩爾頓號」之後,這位通訊官仰頭凝思了片刻,便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拍紙簿、一枝鉛筆和手電筒,開始寫起詩來。沒過幾分鐘,馬裡克那模糊的身影來到了艦艏樓上。這位中尉愁眉苦臉地同基弗打過招呼,就把一個狹窄的錨機發動機的艙蓋拉開,把手伸進去打開了一個開關,一道黃光便從小艙口裡射了出來。「夜裡這個時候了,油漆儲存倉庫裡還在幹什麼?」
「弄備用設備清單。」
「你還在弄那個東西?你這牛馬般的可憐蟲,坐一會兒吧。」
馬裡克搔了搔他那圓腦袋上的短髮,打了個哈欠,接過一支香煙。從油漆儲存庫裡射出的強光突顯了他臉上疲憊的線條和他兩眼下面腫脹的眼泡。「唉,事情緊急呀,」他說,「不過,我想我能在星期五9點之前趕出來。你在幹什麼——在寫你的書?」
「嗯,寫點東西。」
「也許你還是把你那玩藝兒擱一段時間為好,湯姆——至少在你值班的時候不要干——直至這位新艦長把事情都整頓好了。」
「在珍珠港裡在舷梯口在8點至午夜值班有他媽的什麼意義,史蒂夫?我們應該派的是一名軍士與一個通信兵,那就夠了。」
「我知道。但是,咱們這個鳥人是剛剛從一艘航空母艦上調過來的。」
「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馬裡克吸了一口煙,臉上現出了一種顧慮重重、沉思的表情。他的容貌雖不好看,可也不叫人討厭:闊嘴巴,小鼻子,兩隻褐色的眼睛高高鼓起,顎骨圓而厚重。他那粗壯的身軀使他看上去富有力量和決斷,只是,他這種果斷有力的神氣此刻被臉上顯現的溫文和善的表情沖淡了。「我也說不準。」
「比德·弗裡斯好,還是壞?」
馬裡克停頓了一下,說:「德·弗裡斯艦長是個不錯的軍官。」
「事實勝於雄辯,史蒂夫。他把這艘軍艦管理得像是一艘裝垃圾的駁船。將她與『摩爾頓號』對比——」
「可是,他駕御船的能力還是不錯的。」
「那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作為一名艦長這就足夠了嗎?我認為『凱恩號』所需要的正是奎格這樣的艦長。若是太平洋海軍服務局裡有人警告人事局給我們派一個風風火火的照章辦事的人來整頓局面,我是不會感到吃驚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夠在一夜之間改變一艘軍艦的秉性。湯姆,我比你來艦的時間早得多。凡是必須完成的事情都完成了——也許不是按海軍的方式干的,但反正是完成了。她一直在征程上奮進,去了必須去的地方,炮手們打得蠻漂亮,發動機設備沒有散架——天知道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大多數是用電線捆,用口香糖粘的——但是據我所知,自開戰以來『凱恩號』軍艦用在維修上的時間比任何一艘同類的軍艦都少。除了盡力照章辦事之外,奎格不用『凱恩艦』的方式辦事還能做什麼呢?那就是改進嗎?德·弗裡斯所關心的是所得的結果而不是方式。」
「照章辦事的方式是正確的方式,史蒂夫。就讓我們來面對它吧。我並不比你更喜歡它,但這是實情。『凱恩號』上的那種浪費、徒勞無益的活動,以及做事全憑僥倖的情況,簡直已經到了驚人的地步。」
「這我知道。」馬裡克的表情顯得更迷惘了。他們抽著煙,沉默了一會兒。那位海軍中尉還是開口說:「不錯,照章辦事是正確的辦事方式,但那要看是哪一艘軍艦了。若真是照章辦事的話,『凱恩艦』早就該報廢了。也許管理這艘軍艦就得用特別的辦法,因為她至今還能在海上漂著就已經是很特別了——」。
「好了,史蒂夫。你我面對的是同樣的問題,只不過我把它看透了。我們都是平民百姓、自由公民,受不了這些奎格們把我們當奴隸對待。除了他們的那點教條之外,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無知之徒。有一件事情千萬不能忘。此時此刻,由於戰爭的關係,照章辦事才是最重要的。注意,假如突然之間整個美國的生存全取決於皮鞋擦得亮不亮了,甭管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假定它確實發生了,那會怎麼樣?我們大家都將變成擦鞋匠,那時,那些職業擦黑皮靴的人就將接管這個國家了。那時,你認為那些擦黑皮靴的人對我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自覺卑微?呸,才不會呢。他們會認為他們終於得到了他們所應得的——在他們的一生中這個世界第一次向擦皮鞋表示了恰如其分的尊重。那時,我敢對天發誓,他們將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挑我們的毛病,不停地責罵我們,貶損我們,還會喝令我們按他們的方式擦鞋。那時,他們就是正確的。就是這麼回事兒,史蒂夫。現在我們是在擦皮鞋的小子們的掌握之中。他們行事時彷彿我們都是傻瓜,他們擁有一切智慧,這真叫人惱火——聽從他們的命令和胡說八道確實令人痛心——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是他們的天下。過不了多久,所有的皮鞋都將被擦完,戰爭將會過去,他們又會重新成為為了幾分幾毛錢而奮鬥的擦鞋匠,而我們將回顧以往,嘲笑這整個荒唐的插曲。關鍵是,如果你現在就對此瞭然於心了,你就能逆來順受,就能面對任何事情——」。
在舷梯口值班的軍士踏著沉重的腳步來到艦艏樓,「基弗先生,艦長已經回來了,戈頓先生要你到他房間去見他。要趕快。」
「戈頓?我還以為他早入睡了呢。」
「他是剛才從軍官起居艙打電話上來的,長官。」
基弗站起身來,打著哈欠繫好他的槍彈帶,「十萬火急,毫無疑問。」
「艦長在舷梯口沒看見你,」馬裡克說,「祝你好運,湯姆。別忘了你的處世哲理。」
「有時候我簡直煩透了。」基弗說。馬裡克跳進了下面的油漆儲藏室。
基弗到了軍官起居艙,看見副艦長穿著內衣在扶手椅上坐著喝咖啡,好像還沒睡夠,心煩意亂,滿臉的不高興。「老天爺呀,湯姆,」戈頓怨氣沖天地說,「一個人一天裡到底能惹出多少麻煩啊?艦長回艦的時候你為什麼沒在舷梯那兒呀?」
「哈,好你個得了便宜就賣乖的傢伙,」基弗反刺道,「你把我插進去值班站崗,而每逢輪到你在港內值夜班你就整宿地睡大覺,直到你當上了副艦長——」。
戈頓砰地一下把咖啡杯子連碟子重重地往椅子的扶手上一放,把咖啡濺了一地。「基弗先生,我們在談今晚值班的事,不要東拉西扯,」戈頓說,「而且要注意跟我講話的語氣。」
「別急,伯特。心平氣和一些。我並無冒犯你的意思。那老頭子跟你發脾氣了嗎?」
「你一點沒說錯,他火氣可大了。你不寫你那該死的小說的時候是不是就不用腦子了?新艦長上任的第一個晚上,你就不能小心一點?」
「很抱歉,我確實想到這一層了,可是我只顧跟史蒂夫說話,忘了看時間了——」
「行了,這只是事情的一半。那該死的基思到『摩爾頓號』上去幹什麼去了?」
基弗憎惡地皺起了眉頭,「哎,伯特。這可太過分了。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准值班部門的人跨過跳板到旁邊的船上去了?」
「打從向來如此。再去看看關於值班的命令吧。他為什麼沒向我請示一下啊?」
「他進來找過你。你睡著了。」
「那麼,他就該叫醒我呀。」
「伯特,以前無論誰因為這樣的小事在夜裡叫醒你都會被你罵得狗血噴頭的呀。」
「今晚不同於以前的夜晚。我們還是回到值班命令上講,絕非兒戲——」
「行了,行了,那還不簡單。你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與此同時,」戈頓低頭看著他的空杯子補充說,「你24小時內不准離艦。」
「什麼?」基弗發火了,「是誰說的?」
「我說的,該死的傢伙,」戈頓搶白道,「滿意了吧?」
「絕對不行。如果你以為你可以把廢置了兩年的舊規定忽然用到我身上,開始用懲罰來侮辱我——」
「住口!」戈頓喊道。
「我明晚有個約會。這本是今晚的約會,我推掉了,我絕不再毀約了。你如果不喜歡,可以向艦長報告,說我不服從你並將我告上最高軍事法庭——」
「好你個愚蠢的混球,你以為拘禁你的是我嗎?用你那糊塗的預備役腦袋好好想想,現在正在火頭上。我將成為人人痛恨的對象。那樣也好。我是本艦的副艦長,我得貫徹給我的命令,你聽見了嗎?」
一個無線電報員將他蒼白的臉伸進了軍官起居艙,「請原諒,基弗先生,您知道我能在哪兒找到基思先生嗎?他好像不見了——」
「出什麼事了?」
「急事,『凱恩號』軍艦要有行動。」
基弗接過那張電報。「好了,小討厭鬼。」那報務員退了出去。戈頓問:「是哪兒發來的?」
「太平洋海軍服務局。」
副艦長陰沉的臉上露出了喜色,「太平洋海軍服務局?先辦,可能是往本土跑一趟護航。把它譯出來,要快。」
基弗動手翻譯電文,他翻譯了大約十五個字便停住了,低聲罵了一句,又接著往下翻譯起來,不過,先前的熱切勁兒全不見了。
「喂,上面說些什麼?」副艦長問。
「護航任務,一點沒錯,」基弗淡淡地說,「不過是朝與你說的180度相反的方向。」
「噢,不可能,」戈頓滿腔苦惱地說,「不可能啊。」
「的確沒錯,」基弗說,「『凱恩號』要開往帕果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