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艦嘩變 正文 5、基思的調令
    第二天是星期日,天清日朗,海校學員們都感激老天幫忙。為取悅海軍第三軍區指揮官設計了一次檢閱,展示駐紮在哥倫比亞的軍隊的整體軍事實力。海軍軍官學校約翰遜樓和約翰·傑伊樓的學員要匯合弗納爾德樓的學員組成一個有2500名見習海軍軍官的戰鬥序列。早飯後,學員們換上了他們的藍色軍禮服,挎著步槍,打著綁腿,繫著子彈帶在樓前站隊。他們個個都受到非常仔細的檢查,彷彿每個學員都即將去和他們的海軍上將共進午餐而不是一片模糊不清的人頭從他的面前通過。只要領子上濺上一個污點,鞋子擦得不夠亮,不能像鏡子一樣照出檢查官的影像,或者是頭髮稍微長了一點點都要被記過。只要佈雷恩少尉用手快速地往一個學員的頸背上輕輕一拍,就是宣佈記5個過,由緊跟在他身後的一個負責文書工作的低級軍官適時地記錄在案。威利被拍了一下。背負著25個過的盛名,他就像一片浮雲一樣孤單地飄著。與他的名聲差距最小的競爭者只有7個過。

    當學員的隊伍行進到南操場時,一個有六十件樂器構成的學員樂隊憑著肺的力量而不是聲音的和諧,演奏出刺耳的進行曲,旗桿上軍旗迎風招展,上好的刺刀在晨光中閃閃發亮。在操場的鐵絲網圍牆外面有好幾百看客——父母、情人、過路人、大學生和一些愛說諷刺話的小男孩兒。等到所有約翰遜、約翰·傑伊和弗納爾德各樓的隊伍抵達他們的位置時,樂隊已把事前準備好的曲子都用完了,開始重奏「起錨曲」。林立的步槍,鑲著金邊的白帽,穿著藍軍裝挺得平平正正的肩膀和一張張年輕嚴肅的臉構成了一個激動人心的壯觀景象。就個體而言,他們都是提心吊膽,盡量不使自己引人注目的小青年,但是作為一個整體,他們卻讓人看出一種微妙的希望,一種預料不到的難以對付的強大力量。一聲軍號劃破天空。擴音器裡大喊了一聲:「舉槍!」於是,2500枝步槍刷地一聲舉到了規定的姿勢。那位海軍上將信步走進操場,嘴裡抽著香煙,後面七零八落地跟著一幫軍官。他們按等級地位隨便地走著,但是每個人要與海軍上將保持多大距離是嚴格地由他們衣袖上橫槓的數目規定的。佈雷恩少尉殿後,也抽著煙。不過,海軍上將把煙掐滅時,他就立即也把他的煙掐滅。

    矮小、敦實、頭髮花白的海軍上將向受閱隊伍發表了簡短而禮貌的講話。隨後表演正式開始。經過了一周排練的各個大隊踏著樂聲昂首闊步、豪邁地、滿懷信心地接受檢閱,正步走,轉彎,向後轉走。旁觀的人們鼓掌歡呼。小男孩們在圍牆外面,學著海校學員的樣子大喊大叫著,亂七八糟地走了起來。司令官微笑著在觀看,他的微笑感染了那些平時總是板著面孔的學校的工作人員。架在操場邊上卡車裡的電影新聞攝影機,攝下了這個場面作為歷史的記錄。

    威利跟著隊伍迷迷糊糊地走著,腦子裡想的全是些有關梅和記過的事兒。他雖對海軍上將不感興趣,但卻十分警惕不要再犯錯誤。在整個受檢隊伍中沒有一個人的背挺得比威利的更直,沒有一個人持槍的角度比威利的槍持得更正確。軍樂和隊伍莊嚴地來往行進的步伐使他十分興奮,而且為自己參與這次顯示強大力量的檢閱感到自豪。他暗自發誓總有一天他要成為弗納爾德樓裡最正確,最受敬佩,最具戰鬥精神的海校學員。

    音樂暫停了。行進的隊伍踏著花哨的鼓點在繼續前進,這種鼓聲是閱兵式進入最後階段的信號。緊接著樂隊再次響起了「起錨曲」,威利那個中隊轉頭向圍牆走去,準備作為側翼撤離操場。威利繞著轉彎處走時,眼睛盯著自己的隊列,使自己的位置分毫不差。然後他又讓眼光注視著正前方,發現他的視線正對著梅·溫。她穿著黑色毛皮鑲邊的外衣就站在離籬笆牆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她向他揮手,微笑。

    「我說過的話我全都收回。你贏了。」她喊道。

    「按左翼——前進!」羅蘭·基弗大聲命令道。

    就在這一瞬間,約翰遜樓的一個中隊從他們旁邊走過,其隊長命令:「按右翼——前進!」

    眼睛盯著梅的威利,思想麻痺了,服從了錯誤的命令,來了個急轉彎,走離了自己的大隊。不一會兒,迎面而來的約翰遜樓的一支隊伍把他與前面的人切斷了。他縱身跳進一塊空草地站住,同時意識到他是孤身一人在那裡站著。附近的一排新聞電影攝影機彷彿全都是為了他準備的似的,把每一個動作都拍了下來。

    威利瘋狂地四下裡看了一下,此時約翰遜樓那支隊伍的最後部分從他身旁剛走過去,他看見他那個大隊正在走遠,已經越過一塊棕黃色的空草地走到操場另一邊了。大號每響一聲,軍鼓每擊一次,威利的孤單感就增加一分。要想歸隊就得在海軍上將毫無障礙的視野裡獨自一個人衝過百碼距離。再一個人在操場上多站一秒鐘都是不行的。旁觀的人們已經開始大聲拿他開玩笑了。威利不顧一切地鑽進了正向與弗納爾德樓相反方向的出口處行進的約翰·傑伊樓的一列學員隊伍。

    「你活見鬼了,在這裡幹什麼?走開。」他身後的那個人狠狠地說。算威利倒霉,他落腳的地方恰巧是約翰·傑伊樓個子最高的一群學員。他在那一行人頭裡形成了一個明顯的、隊列裡不該有的缺口。但是現在除了祈禱之外,做別的事都已經太晚了。他只有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

    「你這小兔崽子,滾出這一行去,不然我把你踢成羅圈腿。」

    隊伍在出口處堵住了,秩序也亂了。威利扭過身匆匆對那個怒目而視的大個子學員說:「您瞧,老兄,我要完了。我和我的大隊被切斷了。您要我被淘汰嗎?」

    那位學員沒再說什麼。隊伍彎彎曲曲地進了約翰·傑伊樓。一進大門學員隊伍就散開了,笑著,叫著向樓梯跑去。威利留在大廳裡,不安地看著陳列在玻璃櫃裡的已褪色的哥倫比亞體育運動紀念品。他等了十五分鐘,東躲西藏,不讓那位軍官和守衛後甲板的學員看見他。檢閱的興奮氣氛消散了,大廳裡安靜了。他鼓起勇氣敏捷地朝那個有人守衛的門走去。所有其他的門都已上了鎖、插上了門閂。

    「站住!報告你的姓名、公幹。」

    聽到當天值日軍官——一個佩帶著黃臂章的魁偉的學員的召喚,威利停了下來。幾英尺外,一位海軍少尉坐在桌前正在批閱試卷。

    「弗納爾德樓學員威利·索德·基思,執行公務。」

    「說明公務內容。」

    「核查一張丟失的步槍保管卡。」

    值日軍官拿起夾有一張油印表格的夾紙板,「上面沒有記你的事,基思。」

    「我是在檢閱後正亂的時候進來的,對不起。」

    「出示公務通行證。」

    這可是事情的關鍵。威利詛咒海軍的一絲不苟。他掏出他的皮夾,給值日軍官看梅·溫騎著旋轉木馬招手微笑的照片,「就到此為止吧,朋友,」他低語道,「你如果真要,我會被淘汰的。」

    那值日軍官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朝側面看了看那位海軍少尉,站直身子敬了個禮,「過去吧,基思。」

    「是,是,長官。」威利敬了個禮,穿過一個軍事智能永遠無法堵死的漏洞——受壓制者相互間的同情——走到太陽光下。

    回弗納爾德樓的路有三條:穿過操場,這條路太暴露;偷偷地穿過大街繞行,這樣做就越出了學校的範圍;走圖書館前面沿著操場的那條石子小道。威利選擇了石子小道,不久就碰到了弗納爾德樓一幫正在收拾圖書館台階上那些供海軍上將一行坐的黃色椅子的學員。他馬上想混到他們之中去,可是他們穿的是卡嘰布衣服而且在怪怪地、受了驚似的看著他。他匆忙從他們身邊走過。通往弗納爾德樓的那條小路就在他的面前了——

    「學員基思,我沒說錯吧?」

    威利聽到這種聲調猛地轉過身來,驚得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佈雷恩少尉隱身在圖書館入口處一根花崗石柱子後面,在一把黃椅子上坐著抽煙。他扔下煙頭,閑雅地用腳尖把它碾滅,站起身來。「學習時間不在你的房間,不穿制服在外面四處閒逛,可有什麼要解釋的嗎,基思學員?」

    威利所有的決心和打算這一下全都完了。「沒有,長官。」

    「『沒有,長官。』真是個絕妙的回答,基思學員。你這樣回答是不夠的,必須把官方可以接受的理由明白無誤地補充出來。」佈雷恩少尉笑得像是一個餓漢看見了一隻雞腿似的。「海校學員奧爾巴克,你就負責這個勞動隊吧。」

    「哎,是,長官。」

    「你得跟我來一趟,基思學員。」

    「是,長官。」

    威利在佈雷恩少尉的護送下,一路毫無阻攔地回到了弗納爾德樓。他被送到值日軍官艾克雷斯少尉的辦公桌前。後甲板上的學員們都憂形於色地在看他。有關他被記過成堆的說法已經傳遍了整個學校,這次新的災難使大家惶恐不已。威利·基思是大家的噩夢變成的現實。

    「乖乖,」艾克雷斯少尉站起來,驚呼,「不會又是基思吧?」

    「就是他,」佈雷恩少尉說。「就是那個軍人美德的化身,基思學員。不穿制服,擅自缺勤,不遵守學習時間,還不作解釋。」

    「這一下他完了。」艾克雷斯說。

    「毫無疑問。我為他感到遺憾,但顯然我不得不抓他。」

    「當然。」艾克雷斯好奇又有點憐憫地看著基思。

    「你不喜歡海軍嗎,基思?」

    「我喜歡,長官。我是連遭厄運,長官。」

    艾克雷斯拿起帽子,用同一隻手抓了抓頭,狐疑地看著佈雷恩,「也許我們就該踢他的屁股,一直把他踢到九樓上去。」

    「你是值日官。」佈雷恩一本正經地說,「有二三十個學員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據我所知主任參謀也已從他的窗戶裡看見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艾克雷斯點點頭,在佈雷恩走開時端正了一下他的帽子。「哦,行了,基思,隨我來。」

    他們在主任參謀的門外停了一會兒,艾克雷斯低聲說,「就你我二人知道,基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那一瞬間,從艾克雷斯語調的友好意味看,這兩個年輕人身上的軍裝似乎一下子都不見了。威利突生聯翩浮想: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自己依然健康無恙;太陽仍在照耀;而且出了弗納爾德樓,百老匯只有幾英尺之遙;他的困境似乎是一個玩笑。惟一說不通的是他當時是在弗納爾德樓裡。他一向將滑稽歌劇的法則奉為金科玉律,可又喜劇性地破壞了其中的幾條法則,正走向滑稽喜劇的末日。但這種無聊的舞蹈卻對現實世界產生了十分強烈的衝擊。這意味著他的血肉之軀不是穿著藍制服被運過太平洋而是穿著棕黃色制服被運過大西洋,而他對這種情形痛心疾首。

    「那有什麼區別嗎?」他說,「認識你很高興,艾克雷斯。」

    艾克雷斯少尉沒有計較這種親暱的表示。他理解他的意思,「默頓心腸軟。跟他講真話。你還有機會。」他邊敲門邊說。

    默頓海軍中校,一個圓腦袋上支稜著短而硬的棕色頭髮、紅臉膛的小個子,面向著門在他的辦公桌前坐著。他的一部分被一個開得咕嘟咕嘟直冒熱氣的咖啡壺遮著。「是你嗎,艾克雷斯?」

    「長官——又是學員基思。」

    默頓中校目光嚴厲地繞過咖啡壺瞪著威利。

    「好哇。這次又是什麼事?」

    艾克雷斯把訴狀背了一遍。默頓點了點頭,讓他出去,鎖上門,用一把鑰匙輕輕敲了敲他的內線講話機。「不接任何電話或其他打攪,除非另有通知。」

    「是的,長官。」講話機喳喳地響著說。

    中校倒了一杯咖啡。「要不要喝點咖啡,基思?」

    「不,謝謝您,長官。」威利的膝蓋直髮軟。

    「我想你還是喝點好。奶油還是糖?」

    「都不要,長官。」

    「坐下吧。」

    「謝謝,長官。」這樣的以禮相待比對他大發雷霆更讓威利感到害怕。那咖啡頗有點像是罪人的最後一餐。

    默頓中校默默地小口喝著咖啡,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好像沒完沒了。他先前是個預備役軍官,和平時期是個保險推銷經理,愛好划船和預備役官兵每週的操練。他妻子常常對他把時間浪費在海軍事務上表示不滿,但是戰爭證明他是對的。他立即轉入現役,他的家人現在也為他的三條槓槓而驕傲。

    「基思,」他終於開口了,「你使我處於為了維護海軍的法規而向你表示歉意的特殊境地。你三次新的違紀行為所記過的次數加上你已有的25個過已足夠將你逐出學校了。」

    「我知道,長官。」

    「所記的那些過可不是鬧著玩的。它們的價值是經過仔細掂量的。任何人所受的懲罰超過了這個限度就不該再留在海軍裡了。」

    「我知道,長官。」

    「除非,」中校說著又喝了一會兒咖啡,「除非是極不尋常,只有百萬分之一幾率的情況。基思,你出了什麼事?」

    反正也沒有什麼可損失的了。威利索性把他和梅·溫的瓜葛一股腦地全倒了出來,包括她在圍籬外面露面的事。主任參謀面無笑容地聽著。聽完了威利的故事後,他把手指按在一起沉思了一會兒。

    「實際上,你所說的是你由於一個姑娘的緣故而產生了一次暫時的錯亂。」

    「是的,長官。但這都怪我,不怪她。」

    「你就是,」默頓中校說,「寫了那篇關於『無摩擦軸承』的傑出的文章的小伙子嗎?」

    「嗯,是的,長官。」

    「那可是一道殘忍的問答題,旨在把不是最優秀的都刷掉。基思,海軍損失不起一個具有這樣的頭腦的人。你可是給我出了一道難題嘍。」

    威利以為有點希望了,可馬上又失望了。

    「假如,」默頓中校說,「我總共給你記48個過並在你畢業前禁止你走出校園,你能按標準做到嗎?」

    「我願意盡力去做,長官。」

    「任何一點違紀——皮鞋擦得不夠亮,頭髮剪得不合適,床鋪不整潔,都將把你逐出校門。你將把你的腦袋放在斷頭台上過日子。任何一點倒霉的事,即使發生在畢業的前一天,都會要了你的命。我曾淘汰過一些已有少尉軍銜的人。三個月內你不可和這位姑娘,梅·溫小姐,共度一個傍晚。你確定你願意經受這樣一個嚴峻的考驗嗎?」

    「是的,長官。」

    「為什麼?」

    威利想了一會兒。真的,為什麼呢?比較起來,即使轉到陸軍似乎也是一種解脫。「到目前為止凡是我盡力做過的事情還沒有一件是失敗的,長官,」他說,「我從未盡力去做很多,這是實情。如果我不行,倒不如現在就知道的好。」

    「很好,起立。」

    威利跳起來擺了個筆挺的立正姿勢,這個動作使他回到了海軍。

    「23個過外加畢業前不得離開學校。」默頓中校厲聲說,語調乾澀、嚴厲。

    「謝謝您,長官!」

    「你可以走了。」

    威利走出辦公室時充滿了決心。他覺得他欠了默頓中校一份人情。他回到第十層樓時他的室友們尊重他的沉默,沒有問這問那。他懷著熱情和對自己的恨意一頭扎進了書堆裡。

    當晚他給梅寫了封長信,許願給她待他囚禁期滿之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如果她還想見他的話。他隻字未提結婚的事。第二天早晨,他和凱格斯在吹起床號之前兩小時就起了床,拚命地鑽研起軍械學、戰術學、槍炮學、航海學和通信學。

    每天5點至5點半有半小時探視時間,學員們可以在樓下大廳裡,或樓前的便道上同父母或情人說說話。威利本打算用學習度過這段時間,可是在下樓到自動售貨機買香煙時,他驚訝地看見他父親在一個皮沙發的角上坐著,手杖橫放在膝上,閉著眼睛,疲倦地把頭靠在胳膊上養神。

    「您好,爸!」

    基思醫生睜開眼睛,欣喜地和威利打招呼,臉上的倦容頓時煙消雲散。

    「媽媽在哪?」

    「她有個博物館的贊助人會議。有幾個病人對我工作時間停診頗為惱火,不過,威利,我還是來了這裡。」

    「謝謝您來了,爸。您的腳趾好些了嗎?」

    「還是老樣子——這麼看來,這就是那艘大船弗納爾德——」

    「咱們去轉轉。我領您看看這個地方。」

    「不用。就坐在這裡,說說話。跟我談談這裡的情況。」

    威利對掛在天花板上的字母旗的用途做了解釋,滔滔不絕地用他所掌握的海軍術語講述了擺放在一個角落裡的巨大的錨具,並對在大廳中央做裝飾品的那座5英吋口徑火炮的工作原理做了說明。基思醫生又是微笑又是點頭,「你學得真快呀。」

    「這只不過是些嘴上的工夫,真的,爸。到了艦上我可能就不知所措了。」

    「不會像你想的那麼糟。諸事都還順利吧?」

    威利猶豫了一下。他很高興有這個機會把壞消息告訴他父親而不是他母親。他猜不出她會怎樣接受這種打擊。他寧願向一個男子漢披露他的麻煩。他概略地講了他的情況,把有關梅的部分只簡單地提了一下。基思醫生點了支香煙,瞧著威利,彷彿他兒子臉上透露出的信息比他嘴裡所說的還多。

    「是個相當糟糕的污點。」

    「糟糕透了。」

    「你認為你能過得了這個難關嗎?」

    「如果我有這個能力,我就一定過得去。我向來覺得自己是很聰明的。現在我對自己究竟有什麼能耐可沒把握了。我是好奇多於擔憂。」

    「你對成為一名海軍軍官很在意嗎?」

    「我想是的。我並不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新的約翰·保羅·瓊斯【約翰·保羅·瓊斯(JohnPaulJones,1747-1792),蘇格蘭裔美國海軍軍官,軍事家。1779年,在美國獨立戰爭中,他曾襲擊英國海岸並摧毀兩艘軍艦。——譯者注】,但我憎惡以這種討厭的方式打敗我。」

    「你母親給你講過勞埃德舅舅的事嗎?」

    「他的什麼事?」

    「他的合夥人在陸軍裡當了上校。勞埃德負責公共關係。他差不多有十分把握能把你從海軍裡拉出去給你在陸軍裡弄個少尉軍銜。你母親一直在研究把你轉出海軍的門路和方法。」

    「我不知道。」

    「這是上個週末才提起的事。你瞭解你母親。她會把事情完全辦妥,然後放在盤子裡端給你。」

    威利往窗外看了看。學員們正在樓前的陽光下閒逛。「假如我被淘汰我還能得到陸軍少尉軍銜嗎?」

    「我估計那不會造成多大差別。那樣甚至還可能促成其事呢。」

    「您願意幫我一個忙嗎,爸?」

    「當然願意啦。」

    「盡量委婉地告訴媽讓勞埃德舅舅停止吧。」

    「別急著作決定嘛。」

    「那正是我要做的,爸。」

    「你知道,我們總可以把它作為一個預備方案。」

    「不,謝謝。」

    「我非常懷疑你會以那樣的身份被派到海外去。」

    「但願我能早些知道就好了。」

    「假如下星期你就被淘汰了呢?一條弄髒的衣領就夠了,威利。」

    「如果我被淘汰,」威利說,「我就應徵當水手。」其實,他還沒有下定這樣的決心。話是脫口而出的。

    報時的鐘聲響了。基思醫生環顧四周,看見別的訪客在向門口走。他拄著手杖艱難地站了起來。他的動作使威利感到一陣焦慮。

    「您的狀況不好,是嗎?」

    「我會活下去的,」醫生大笑道。他抓住威利的手臂,但並非靠在手臂上,只是在往門口走時挽著它而已。「好啦,跟弗納爾德樓的囚徒再見了。我會盡量委婉地把你的情況講給你母親聽的。」

    「她還可以來這裡看我呀。我希望您也能來。」

    「我禁不住要說,」基思醫生在門口停下來說,「你對海軍這麼忠心使我感到很意外。」

    「我不是忠心於它。如果您想知道,我可以告訴您我所學的許多東西對我毫無用處。那些規則,那些行話,都讓我覺得滑稽可笑。一想到人們把他們的生命消磨在這種假裝出來的東西上我就不寒而慄。過去我總以為海軍比陸軍合我的心意,但現在我確信它們同樣荒謬愚蠢。反正都一樣,我挑選了海軍。我要在海軍裡親眼看著這場愚蠢的戰爭打完為止。」

    「你需要錢嗎?」

    威利沮喪地笑了笑,「這裡的香煙不費錢。不納稅。」

    醫生伸手道別,「再見,威利。」他久久地握著兒子的手不放,「你說的關於海軍的話有許多很可能是對的。我若是你的一個室友就好了。」

    他兒子開心地笑了,是驚喜。「若能有您在這兒那可就太好了。不過您呆在曼哈塞特對戰爭做的貢獻更大。」

    「我只能試著去這麼想了。再見。」

    威利看著那一瘸一拐的背影,隱隱地覺得自己本應該在戰前多和父親說說話的。

    梅在隨後的幾個星期裡常來看他。她心裡既有悔恨又有喜悅。她只用了點小伎倆就發現了他母親什麼時候可能來,從而避開那些日子。威利有兩次看見她來到了弗納爾德樓的門口,發現他正在和他母親談話,便小心翼翼地招招手離去了。2月裡,她來訪的次數不如先前那麼多了。她進了亨特學院,有幾節晚課。不過,她有時不去上那些課而是跑來看他。威利對她重回學校當學生心感不安,但她嘲笑他太多慮了。

    「別擔心,親愛的,所有那一切都已結束了。我做這件事不是為了你,而是為我自己。你在我身上起了個好作用。我已決定這輩子不當愚昧無知只會唱歌的金絲鳥了。」

    威利堅定不移地一心要改善自己搖搖欲墜的高分地位,並逐漸上升到全校的前列。按他最初的火熱決心,他定的目標是「全校第一名」,但不久之後他就明白了他是不可能達到那個目標的。一個名叫托庇特的學員在這方面遙遙領先。他的樣子像個中國官僚,前額隆起,說話慢條斯理,有板有眼,大腦像海綿一樣有吸收力。排在他後面的是另外三個頭腦絕頂聰明的人。威利無法與他們那神奇的影印似的記憶力競爭,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便不再去拚命爭取那接近滿分的高分了。他給自己找了合適的位置,刻苦用功,在全弗納爾德樓竭力保持浮動在第十八名至第二十三名之間。

    他這種在逆境中的奮力掙扎臭名遠揚。學員們,甚至連海軍少尉們都喜歡在他們的女朋友面前議論這個背負著48個過的不幸的傢伙。這個惡名對威利也有好處。沒有一個海軍少尉,想做那個砍掉他腦袋的劊子手,甚至包括死板的佈雷恩。一次,艾克雷斯在學習時間走進他的房間發現威利癱在桌子上睡著了。這可是個明擺著可以記8個過的情況。威利心驚肉跳了一整天,但這次違紀卻從未有人向上報告過。

    基思太太對威利的處境十分氣憤,深感同情。她用了幾次探視時間敦促威利接受勞埃德舅舅在陸軍裡給他安排的軍職,但是當她看到威利明顯地正在打贏他的那場戰鬥並因此深感滿意時,她終於放棄了自己的念頭。

    威利在最後幾個星期學習躑躅不前了,部分原因是他疲倦得麻木了,部分是因為他覺得危險即將過去了。在畢業前四天,最後的名次貼出來時,他已經降到了第三十一名。

    就在當天,佈告板上貼出了一份引起轟動的文件:弗納爾德樓的畢業生可以擔任的職務類型一覽表。在上午下了課學員們回到房間時,他們發現他們的床上放著一些表格。每個學員必須填上三種他最希望擔任的職務類型並對其第一選擇說明理由。

    誰都不知道這些表格的填寫在決定工作分配方面的份量有多大。有謠傳說如果理由講得充足人人都會兌現其第一選擇;另有謠傳說這些表格只是又一批毫無意義的海軍文牘;此外還有一些比較悲觀的謠傳說表格的目的只是給那些想躲避危險職務的人設的陷阱以確保他們選擇危險的職務。由於這種說法的悲觀性,相信的人反而較多。因此,有人奉勸選擇風險最大的職務;另一些人坦率地寫下了自己心裡的願望。像威利這樣以文才出名的學員就被人強拉著去為他們杜撰大批令人信服的理由。第八層樓有一個名叫麥卡琴的有理財頭腦的前新聞記者由於他每條理由索費5美元而猛發了一筆外財。

    基弗當即選擇了太平洋地區的參謀職務。他說:「那才是適合我的工作。在夏威夷林地裡柔軟的枯葉上轉悠,周圍到處是女護士,間或也許得跑步去給海軍上將取一份電函。那才是我要打的那種戰爭。」他大膽地讓所有別的志願欄都空著不填。凱格斯瞧著那張空白的表格苦惱了一個小時,最後總算用打顫的手把它填完了。他的第一志願是水雷處理訓練,一個全校別無一人敢在自己的表格上填寫的可怕的職務。他第二志願選的是太平洋地區的潛艇部隊,第三志願是大西洋地區地方防禦。這才是他的真實志願,是用小字寫的。

    威利填表只有一個目的:不要遠離梅。他把大西洋地區的參謀放在第一位,心裡算計著這樣他一定會落在東海岸,甚至有可能在紐約。其次他選的是在大西洋的大艦船上服役(大型艦船停在港內的時間多)。最後寫的是太平洋潛艇部隊以表示他實質上是個真正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他最後的這個收筆受到了第十層樓眾人的欽佩,廣受倣傚。威利自認他的這張志願表顯示了他對海軍心理的透徹瞭解。有一陣子,他對申請進安納波利斯通信學校學習五個月極為動心。基弗有個哥哥,湯姆,曾在那個學校呆過,和巴爾的摩的姑娘們共享了一段狂野的時日。但是威利似乎覺得,直白地請求半年多的岸上工作會露出自己的馬腳。湯姆·基弗被派到安納波利斯是在他請求到航空母艦上工作之後。在發現了這個情況後,威利就決定不申請去上那個學校了。

    離畢業只有一天了,第十層樓的學員們在學習時間還在大聲唸書,儘管總分已經算出來,再做什麼也沒用了,樣子還是要裝到底的。有一個詞兒像星火一樣在走廊裡爆開了。「調令!」學員們擁到各自的門口。一個海軍軍士拿著一捆信從過廳那頭走來。他來到1013室,把兩個信封塞進基弗的手裡。「祝你們好運,夥計們。」

    「嗨,」基弗說,「這裡有三條漢子呢。」

    信使把那一捆信查看了一遍。「對不起。估計基思的調令被扣住了。還有一批就快來了。」

    基弗撕開他的信封,爆發出一聲歡呼,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成功了!成功了!太平洋,參謀,謝天謝地!」威利捶打著他的背表示祝賀。基弗猛然清醒了過來,從擁抱中掙脫出來。「嗨,埃德——你著了什麼魔了?」

    那個馬臉漢子正倚在牆上,好像是站在顛簸的電車裡似的直哆嗦。他的信封在桌上擱著。

    「你抽的是什麼簽,埃德?」威利焦急地問。

    「不知道,我——我不能打開它,朋友們。」他直瞪瞪地看著那個信封彷彿那是個點著了的地雷。

    基弗甕聲甕氣地說:「是要我替你拆開嗎?」

    「請。」

    那南方人撕開信封,看了調令的內容。「乖乖。」他嘟噥道。凱格斯撲倒在他的床上,痛苦地呻吟著。

    「看在上帝的份上,」威利說,「上面說的是什麼呀?」

    「向舊金山報到後送往DMS21——美國『摩爾頓號』。」

    凱格斯坐起身來說:「一艘軍艦嗎?是不是一艘軍艦?不是水雷處理——是一艘軍艦?」

    「是一艘軍艦,」基弗說,「可是,DMS是什麼?」

    「那有什麼關係?是一艘軍艦就夠了!」凱格斯往床上一仰,四肢朝天亂踢亂揮,又是嚎叫又是哭泣又是傻笑。

    基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圖解手冊《海軍艦艇,1942》「DMS——DMS——我向上帝發誓根本沒有這樣的艦艇——不對,等一下。有啦,在這兒呢——DMS——第63頁。」

    他翻著那硬挺的書頁直到翻出了一幅怪模怪樣,有三個煙囪的狹長的軍艦圖片,其餘的人都圍了過來。他高聲念道:「『DMS——驅逐掃雷艦。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驅逐艦改裝成的快速掃雷艦。』」

    「噢,天那!」凱格斯大呼道,「水雷,水雷。」他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身子痛苦地扭曲著。

    「得啦,老弟,這看上去總比處理水雷好一些吧。掃雷算不了什麼事。」

    威利怎麼也裝不出這種歡喜的樣子。他們三個以前時常談起掃雷的事,並且一致認為那是海軍裡最恐怖的海上作業。他憐憫凱格斯。全樓上下大家都在大喊大叫地交流著情況。絕大多數人都得到了他們的第一選擇。那些老老實實填寫志願的人歡天喜地;另一些人則哭喪著臉或是氣得發抖。威利氣惱的是個個要求去通信學校的人,哪怕填的是第三志願,都被派到那兒去了。他錯過了一次機會。但大西洋地區的參謀工作也夠美的。

    海軍軍士又來了,「這是你的,基思。剛剛才到。」

    威利用他的食指一下子就把信封挑開,抽出了一扎文件。他的目光飛快地投向第三段。上面的字似乎在隨著軍號聲朝他升了上來:

    到舊金山接待站報到後送往驅逐掃雷艦22——美國海軍軍艦「凱恩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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