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九十九章
    一個力氣大的小孩雙手可以捧起大約十五磅重的東西,只要那東西的體積不是太大,比如說,那是兩塊人工提煉的鈽重原素。如果那孩子把這兩塊鈽遠遠地分開著拿,那樣是不會出什麼事故的。但是,如果他能極快地把雙手拍合到一起,如果他又是一個住在大城市裡的孩子,那麼他就能使兩塊鈽達到「臨界質量」,把上百萬人炸死;從理論上說是如此。但實際上並沒一個孩子能把雙臂揮動得那麼快;最多他只會像點燃一個「嘶」的一聲就陰掉了的炮仗那樣,僅僅殺害他自己(雖然未發生核爆炸,但仍會因靠近而傢俱核反應,放出更多的射線,將人殺死)引起了一場混亂。我們還需要一種裝置,要它能夠刷地一下把兩小塊鈽合在一起,那樣就會引起一次原子爆炸,掀起一場毀滅整個城市的熊熊大火。

    這一種自然現象的表演,在一九四五年裡曾經震撼了全世界,而今已經成為陳舊的故事。然而,聽來它仍舊是奇怪可怕的。我們不願去想到這件事,正有如我們不願去多想一個現代的國家如何試圖屠殺歐洲所有的猶太人一樣。然而,這一切又都是我們現代生活中的絕對現實。我們小小的地球蘊藏著少許開天闢地時留下的原始死灰,只要少量的這種死灰,它就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毀滅我們所有這些人:因為人類天性中秉賦了少許野蠻本性,仍然保存有這種野蠻本性的進化的社會就會用這種物質毀滅我們。這就說明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兩個基本勢力的發展。在經常習見的歷史中,這些勢力被重大的戰役揚起的塵埃所遮蔽而變得模糊,但是只要等塵埃一落淨,它們就又顯得清晰了。人類的故事是不是也像本書中所敘的,從此進入了最後一章呢,這可是誰也不知道的了。

    再說,鈽塊第一次爆炸,發出了奇光異彩,當時西姆。安德森也在場。

    「怎麼一回事?」梅德琳嘟噥,半夜裡聽見拉警報。

    「打擾你了,」他打了個哈欠。「這是集合信號。」

    「又是集合?天哪,」她說時翻了個身。

    西姆穿好衣服,走到外面冷颼颼的細雨中,登上了一輛擁擠的客車,車子把洛斯阿拉莫斯這些第一流的科學家和工程師一起送到試驗場上。在這次大會戰中,西姆只是一個無名小卒,但他現在是跟帕森斯上尉那員大將一起去。天氣不適宜於進行這次試驗。等了好久,仍舊沒決定是不是要延期,爆炸的時刻被推遲了。去觀察的人離開試驗塔許多英里,都在黑暗中等著,一面喝著咖啡,抽著煙,有的興致勃勃、有的心事重重地談著話。誰也不能夠確知,炸彈爆發時是什麼情形。有些人並不完全是在開玩笑,談到爆炸時大氣可能著火,或者地球可能分裂。還有些人緊張地談到,這可能會是一次失敗。

    進行這次試驗就是為了要確知這一點。鈾—235已經在實驗室內獲得可喜的成就,科學家們都感到滿意,認為它肯定會在臨界質量狀態下及時引起轟然爆炸,所以用它去炸廣島,可以不必事先再作試驗。問題是:龐大的曼哈頓計劃進行了那樣大量的工作,只提煉出大小像一個有毒的耗子那麼一塊鈾—235,它僅夠製造一枚炸彈。發現用鈽製造炸彈更簡單,它的儲量也更豐富。但鈽是一種更敏感的物質。誰也不敢擔保,兩塊鈽接觸時不會過早引起爆炸——那將是一次失敗。所以必須對幾位世界上最優秀的科技工作人員設計的裝置進行一次試驗,看它是否能把兩塊鈽拍到一起,在那一剎那間引起爆炸。這時候風雨逐漸減小,開始進行試驗。試驗成功了。拜倫從舊金山去華盛頓搭的夜班飛機被惡劣的天氣所阻,這時候看見南面天空中隱約閃過一片亮光,但是他以為那是二次閃電。那天凌晨,美國西部有許多雷電交作的暴雨。他的妹妹,像多數洛斯阿拉莫斯的主婦一樣,在試驗進行的整個一段時間裡一直鼾睡未醒。

    當然,在西姆。安德森眼中,那可不像是一次閃電。他站在二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透過黑玻璃眼鏡,目睹了人類從未在地面上見過的閃光,雖然那閃光是他們經常在烈日的照耀和星星的閃爍中看到的。西姆撲倒在地。這是出於一種本能。等到他站起來時,曾經使奧本海默博士想起《大神之歌》裡顯靈時的火雲已經升到高達許多英里的空中。一位陸軍准將和一位科學家正站在西姆旁邊,手裡拿著咖啡紙杯,透過遮灰塵的眼鏡,呆呆地望著。

    「這一來戰事可要結束了,」他聽見科學家說。

    「是呀,」他聽見准將說,「只要咱們向日本人投下一兩枚這種炸彈。」

    帕格和帕米拉在安德魯斯機場接拜倫。自從收到了拜倫從關島寄來那封很親切的信,帕格就猜想他兒子會熱烈地擁抱他,但現在卻是拜倫那樣熱烈地擁抱帕米拉,使他感覺到自己是勝利了。拜倫緊摟住他新過門的後母吻著,抓住了她的肩膀,一面從頭到腳打量她,一面蓋過了軍事空運局飛機起飛的吼聲大喊:「你知道嗎?要是我叫你媽媽,那才怪哩。」

    她高興得哈哈大笑。「那麼,叫帕米拉怎麼樣?」

    「就照老樣吧,」拜倫說。「那樣容易記。爸爸,有消息嗎?」

    「你從舊金山打電話來以後嗎?沒消息。」

    「你是說,她要進療養院嗎?什麼時候去?」

    「後天」

    「我想看看拉賓諾維茨的信。」

    「哦,這兒。還有一封她的信。」

    帕米拉駕著車橫衝直撞地趕回華盛頓,拜倫只顧看他的信。「她像是好一點兒了。爸爸,我沒法搭上去歐洲的飛機。我在舊金山打了幾個小時電話,想辦法能夠先走。」

    「你請了幾天假?」

    「三十天。不大夠哩。」

    「我明兒也要乘飛機去那兒。」

    「去哪兒?」

    「柏林,波茨坦。」

    「天啦,那可好極了。我休假之前,先要去斯魏因斯明德報到。我可以請求跟你一起去嗎?」

    帕格嘴角邊勉強皺起了微笑。「讓我試試。」

    那天在狐狸廳路和母親共進午餐,要比拜倫預料的更為愉快。彼得斯准將沒去。(在洛斯阿拉莫斯說要給日本人投下一兩枚炸彈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他。)傑妮絲來了,穿著一條直筒裙和一件素棕色上衣,戴著眼鏡,拿著公事皮包。她不肯喝酒。暑假裡她在「山上」工作,怕喝了酒發困。她人發胖了,不大修飾,把頭髮一直攏到頭後面。她娓娓動人地談到法律學校畢業後的打算。拜倫接觸到她的眼光,只覺得她在親切和懂事的神情中透出了機警。她給小維克多拍的那些快照很像華倫在幼兒園裡拍的,拜倫看了很難過,但是羅達卻對它們發出做祖母的那種愛憐的聲音。

    「媽媽酒喝得太多了,」那天晚上拜倫在公寓裡對他父親說。

    「她有時候會一陣子貪酒。你說太多。是喝了多少?」

    「午飯前兩杯威士忌蘇打,吃雞了沙拉的時候又是兩瓶白葡萄酒。葡萄酒幾乎是她一個人給包了。」

    「那喝得太多了。我知道,她因為要見到你,就感到緊張。她對我說過。」

    「搭飛機的事怎樣啦?」

    「明兒早晨把行李打好,跟我一起去。最多是他們把你趕了出來。」

    「我根本沒打開行李。」

    一位急使乘了專機,把洛斯阿拉莫斯的一些文件和照片趕緊送往波茨坦去給史汀生國務卿和杜魯門總統,而帕格就是搭那架飛機去的。這條消息不敢用電話或電報通知。它仍舊是一條絕密消息。只用隱語拍了一份簡短的海底電報給總統,說一個健康的「嬰兒」誕生了,於是總統就通知了丘吉爾。所以這兩個人知道了這件事。很可能斯大林也知道了,因為洛斯阿拉莫斯一位主要負責的科學家是個忠實的共產黨間諜。否則它始終是一條絕密消息。因此拜倫很快抵達歐洲,他搭的這架急使的專機終於使局勢急轉直下。真所謂吹來了一陣惡風。

    「我們沒有理由擔心他不會活著,」拉賓諾維茨說。「她讓他逃出了德國人的虎口。瞧她真敢當機立斷,我認為這都虧了她。」

    「我要去找他,可這件事從哪裡著手好呢?」

    「這是另一個問題。這問題非常棘手。」

    他們在納伊的一個露天咖啡茶座上喝咖啡,等候娜塔麗午睡醒來。「別去跟她談那些事情,」拉賓諾維茨說。「時間不可以呆得太久,這一次還不可以。她會受不了的。」

    「我們肯定會談到路易斯的。」

    「那就談得含糊點兒吧。只告訴她,說你要去找他。二十五天時間不多,但你還是可以試一試。」

    「最好是從什麼地方開始呢?」

    「日內瓦。在那兒你可以找到為兒童匯訂的大卡片,那兒有紅十字會、紅聯、世界猶太人代表大會。它們也開始在那兒編製互見索引。去過日內瓦,再回到巴黎來。我們這兒有一些匯訂的文件。我可以讓你知道許多難民營,它們收留了很多兒童。」

    「我為什麼不直接去布拉格呢?他肯定在那兒附近。」

    「布拉格我已經去過了。」拉賓諾維茨象老年人那樣無精打采地對著咖啡。他需要刮鬍子了;他那雙充血的眼睛腫得幾乎像是合攏了。「所有四個收留兒童的中心,我都去過了。我核對了卡片索引,查看了四歲大的兒童。即使他們在一年內改變了許多,我相信還是認得出他的。至於娜塔麗所說的那所農舍,它已經被燒得精光,只剩下一片野草和荒地。鄰舍多半已經不知去向了。只有一個農人肯談一些情況。他說記得有那麼一個孩子,還說那些人沒遭到屠殺,他OJ都逃了。德國人搶劫了一所空房子。不管怎樣吧,反正他是這樣說的,你能知道的也就是這一點兒。所以,這件事很棘手。好在兒童能吃苦,再說路易斯又是一個健壯的孩子,他人挺精神。」

    「我明兒就去日內瓦。」

    拉賓諾維茨望了望牆上的鐘。「她現在該醒了。你需要我陪著你嗎?」

    「好的。你瞧,只是剛見面的時候需要。」

    「我也不能多呆。拜倫,她對我說過不止一次:如果真能找到路易斯,她要帶他去巴勒斯坦。」

    「你相信她這話是真的嗎?」

    拉賓諾維茨聳了聳肩,表示懷疑。「她現在人還不大好。你別去跟她爭論這件事。」

    他們向接待處報了姓名,然後在一個花木蔥蘢的園子裡等著,那兒病人們都坐在太陽底下,有的打扮得很齊整,有的只披著浴衣。她走出來了,穿著深色的衣服,頭髮剪短了,有點兒象從前那樣搖搖擺擺地向他們走過去。她迷茫地露出微笑。她的腿細瘦,面容憔悴。

    「啊,拜倫,原來是你來了,」她說時伸出雙臂。他擁抱住她,只覺得一陣震動。她那身體一點兒也不像是一個婦人了。胸部幾乎是平坦的。他抱在懷裡的是一個骨頭架子。

    她在他懷裡向後仰靠,奇怪的眼光緊瞅著他。「你看上去像個電影明星,」她說。拜倫穿著他那身白色軍服,佩著勳章狩帶,因為像他對拉賓諾維茨所說的,軍裝可以使他嚇倒那些辦公桌後面的傻子。「可是,我看上去怪可怕的,對嗎?」

    「沒有的事。我不覺得你可怕。說真的。」

    「我早該在馬賽跟你一塊兒走的。」她呆呆地說出了這麼一句,就好像是在背一句道歉的台詞。

    「別去提它了,娜塔麗。」

    她向佝僂著身體站在他們旁邊吸煙的拉賓諾維茨看了一眼。「你瞧,阿夫蘭救了我的命。」

    拉賓諾維茨說:「你這條命是自己保下來的。我要辦我的事去了,拜倫。」

    娜塔麗向拉賓諾維茨撲過去,比對拜倫更熱情地吻了他。她用意第緒語說了幾句什麼。拉賓諾維茨聳了聳肩膀,走出園子去了。

    「咱們坐下吧,」娜塔麗對拜倫說,客氣得近於做作。「你父親寫給我幾封很感動人的信。他是一個好人。」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沒有,拜倫。我記不起來了。我的記性不大好,現在仍舊不大好。」娜塔麗說這話時帶著一種試探的口氣,幾乎是在竭力回憶什麼外國語言。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隱隱地在凹陷的眼眶中露出了害怕和疏遠的神情。他們靠近一叢叢盛開的玫瑰,在一個石蹬子上坐下了。「那不是真的信。你瞧,我是在做夢。我老是在夢裡看到你。我也在夢裡看到那些信。可是你父親的那些信,我知道它們是真的信。你的父母分開了,我替他們難過。」

    「我父親很快樂,我母親也很好。」

    「這樣才好。可不是,帕米拉我在巴黎就認識了。多麼奇怪,你說對嗎?再有斯魯特,斯魯特怎樣了?你知道斯魯特的近況嗎?」

    拜倫覺得這次談話的開頭很奇怪。她最近的幾封信都要比這次談話更親切,更有條理。這會兒她好像心裡想到了什麼嘴裡就說出了什麼,而為的則是要遮掩恐懼與不安;沒談到重要的事,沒談到路易斯,沒談到埃倫。傑斯特羅,沒說什麼親切的話,只勉強扯了一些閒談。他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最後他告訴她說,斯魯特為了要國務院給猶太人採取措施,怎樣毀了他的前程,後來怎樣當上了傑德堡的特工,這些他都是從帕米拉和他父親那裡聽來的。娜塔麗聽了下去,她的眼光逐漸變得正常了。那驚慌神色部分消失了。「我的天哪。可憐的斯魯特,他去跳傘呀!那種事他是不會幹得很好的,對嗎?可是,你瞧,我從前喜歡他,那並沒錯。對一個異教徒來說,他的心是好的。這一點我能夠覺察出來。」她沒注意到,自己這樣一說,就突然打斷了拜倫的話。她笑嘻嘻地瞅著他。「你這副樣子真威武。你經歷了許多危險嗎?」

    「你問我這個嗎?」

    「是呀,有種種危險。」

    「當然,我也有幾次死裡逃生。但是其餘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過得很沉悶。我遇到危險的時候,至少可以拼一下。」

    「我也拼過。也許那是愚蠢的,但那是我的天性啊。」她的嘴唇哆嗦起來。「好吧,說給我聽,你是怎樣死裡逃生的。說一些有關埃斯特夫人的事情。他現在已經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了吧?」

    拜倫談到埃斯特的戰功和他的陣亡。她好像很要聽下去,但是她的眼光有時候仍舊顯得那樣迷惘。後來,兩個人沉默下來了。他們坐。在玫瑰盛開、香氣襲人的樹蔭裡,彼此對瞅著。娜塔麗高興地說:「哦,我終於領到了我的新護照。是昨兒送來的。天哪,看來那個小本子還挺有用,拜倫!」

    「當然。」

    「你瞧,我千方百計,把我那個舊護照保存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我進了奧斯威辛。你能夠相信嗎?可是一到了那兒,他們就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走了。肯定是『加拿大』的一個姑娘找到了那護照。她大概拿它換了很大一塊黃金。」娜塔麗的聲音開始顫抖,她的手哆嗦起未,眼睛裡滿含著淚。

    拜倫搶著岔開了這些話。他把她摟在懷裡。「娜塔麗,我愛你。」

    她枯瘦的手指緊揪著他,抽抽噎噎地哭著。「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沒好。在做惡夢,做惡夢!整個夜裡庭倫。每天夜裡。還得服許多藥,日日夜夜打針——」

    「我明兒就到日內瓦去找路易斯。」

    「哦,你去嗎?感謝上帝。」她拭去眼淚。「你請了多少天假?」

    「差不多一個月。我還要回來看你。」

    「好的,好的,但要緊的還是去找他。」她兩只消瘦的手緊摟住他的胳膊,一雙烏黑的眼睛張大了,聲音聽來很激動。「他還在。我知道他還在。去找到他吧。」

    「親愛的,我要玩一手當年學校裡的觸地球。」

    她像往常那樣,霎了霎眼睛,笑起來了。「『玩當年學校裡的觸地球』。我多麼久沒聽到這句話了I」她雙臂勾住他的脖子。「我也愛你。你比從前老練了許多許多,拜倫。」

    護士走到他們跟前,指著她的手錶。娜塔麗顯出驚訝但又帶著寬慰的神情。「哦,親愛的,時間已經到了嗎?」她站起來,護士攙好了她。「可是,咱們連埃倫的事還沒談呢,對嗎?拜倫,他很勇敢。處境越是惡劣,他越是勇敢。有關他的事,我能向你談上幾個小時。他已經不是咱們在錫耶納看到的那個人了。他變得十分虔誠了。」

    「我一向認為他是虔誠的,他就是懷著這種心情寫耶穌的。」

    娜塔麗靠在護士身上,蹙起了眉頭。走到進口的地方,她又有氣無力地擁抱了他一下。「你到這兒來,我很高興。去找到他吧。原諒我,拜倫,瞧我這樣邋裡邋遢。下次我可要收拾得像樣點兒。」她把乾巴粗糙的嘴唇湊過去在他嘴上吻了一下,然後走進去了。

    「邋裡邋遢。」這句美國土語,聽來是這麼自然,拜倫感到稍許放心點兒了。他去找到了主任醫師,那是一個樣子拘謹、留著象貝當那樣白鬍子的法國老人。「啊,她算恢復得快的了,先生,那情景是您再也想像不到的。解放後,我在那些營裡工作了一個月。瞧破壞到那個程度啊!是但丁筆下的地獄啊!她就會復原的。」

    「她給我的信裡,講到了腿上和背上的創疤。」

    醫生臉上的肉抽搐了一下。「難看嗎?可是,咳;先生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再說,她還活著。至於那些創疤,哎呀,有整形外科手術,還有其他辦法。現在更重要的是怎樣治療精神上的創傷,怎樣恢復她的體重,再有,要她精神上保持穩定。」

    經過兩個星期,又是仔細查看日內瓦的卡片,又是訪問那些難民營,其間只去看了娜塔麗一次,拜倫終於灰了心。要查的地方多得叫他沒法應付。在他那本索引手冊裡,他把探訪的線索編列成為三類:有可能性有極小可能性值得一試單是「有可能性」的線索就有七十多條;四歲大的孩子分散在歐洲各地,這些孩子無論從哪一點來看,從頭髮和眼睛的顏色起,直至聽得懂的語言,都有可能是他的兒子。他已經查閱了為大約一萬多名無家可歸的兒童編列的材料。沒一張卡片上有路易斯。亨利或者「亨利。劉易斯」——他在一個失眠之夜,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這樣一個名字,於是又一次跑去查了所有的卡片索引中心。如果根據這些線索去找,那也許需要幾個月。甚至需要許多年!而他的假期又是有限的。拉賓諾維茨再沒料到,拜倫會跑到卡皮興路那家氣味難聞的飯館樓上找到了那間破舊的辦公室。

    「我要到布拉格去一趟,」拜倫說。「這件事也許沒多大希望,但是我要試一試。」

    「嗯,好吧,可是你會碰到許多障礙的。俄國人很倔,對這些事又不關心,可那兒完全是由他們控制著的。」

    「我父親在波茨坦。他是杜魯門總統的海軍副官。」

    拉賓諾維茨隨著轉椅的吱溜一聲響挺直了身體。「你以前沒提過這件事嘛」

    「我認為這跟我的事沒關係。他從前被派到蘇聯當差,一口俄國話說得還可以。」

    「啊,那就可以幫助你在布拉格打交道了。要是那兒的軍事管制司令官接到了波茨坦方面給你打的招呼,情形就兩樣了。至少你可以知道他究竟在不在那兒。」

    「只要是還活著,他怎麼可能在其他地方呢?」

    「我去找他的時候,拜倫,他就不在那兒,也許,天知道,我會把他給漏了。去吧,但是先去跟你父親談一談。」

    拉賓諾維茨在裡面工作的那個組織不顧英國移民法的限制,就把猶太人送往巴勒斯坦。納粹的恐怖行為剛暴露的時候,這些法律曾一度放鬆,但後來又管得緊了。拉賓諾維茨忙得沒一點兒空閒。娜塔麗。亨利並不是他主要的關心對象。他只覺得她可憐,同時又懷著那麼點兒無可奈何的舊情;然而,和大多數歐洲猶太人相比,她現在已經脫離險境,是一個在調養中受到百般照顧的美國婦女。拜倫一來到,拉賓諾維茨就把她從心上擺脫,不再去看她了。過了一兩個星期,一天夜裡兩點鐘,他巴黎那套房間裡的電話鈴響起來,驚醒了和他同住的三個人,只聽見接線生說:「請接倫敦打來的電話,」他瞌睡朦朧中一時想到了許多正在和倫敦打交道的事,而其中多數都是違法的和帶有危險性的。他沒想到是亨利家的事。

    「喂,我是拜倫。」

    「誰?」

    「拜倫。亨利。」戰後倫敦的電話線路不大好。聲音忽高忽低。「……他,」

    「什麼?你說什麼,拜倫?」

    「我說,我找到他了。」

    「什麼?你是說,你兒子?」

    「他這會兒就坐在我旅館房間裡。」

    「真哪!原來他在英國?」

    「我後天就把他帶到巴黎來。還有許多例行手續,再有——」

    「拜倫,他身體怎樣?」

    「不太好,但是我總算找到他了。喂,請你告訴娜塔麗好嗎?對找到他的事,讓她思想上有個準備。這樣,等到看見他的時候,就不至於太激動。或者使孩子太激動。我不願意刺激孩子。這件事拜託你好嗎?」

    「我太高興了!喂,經過情形是怎樣的?我應當怎樣對她說?」

    「這個嗎,經過情形很複雜。戰事剛結束,皇家空軍就把一批捷克飛行員送回布拉格。一個英國救濟機構的工作人員要求他們用空機帶回一些無家可歸的兒童。我上星期在布拉格獲悉這件事。這完全是憑運氣。阿夫蘭,那兒的檔案亂得叫你沒法相信。我是在一家酒館裡聽一個人談到這件事,一個捷克飛行員跟一個英國姑娘談這件事。這是運氣。是運氣或者是天意。我順著這條線索去查,結果找到了他。」

    早晨雨下得很大。拉賓諾維茨打了個電話去療養院,給娜塔麗留下了話,說他有重要消息,十一點鐘要去那裡。他到達那裡時,她正站在休息室裡等著他,他抖去雨衣上面的水。

    「我以為你已經到巴勒斯坦去了。」她的神情顯得緊張。她的雙手在胸前緊攥著,指節透出白色。現在她人開始發胖;深色的衣服裡面隱隱映出曲線。

    「嗯,我下星期去。」

    「你有什麼重要消息?」

    「我從拜倫那兒得到了消息。」

    「怎麼說?」

    「娜塔麗。」他向她伸出雙手,她拉住了他的手。「娜塔麗,他找到他了。」

    他沒把她的手拉牢。她呆呆地露出了傻笑,一挫身就栽倒在地上了。

    那一天,那個力氣大的孩子在廣島上空把那兩小塊東西合到了一起。空前未有的烈焰把六萬多人灼成了灰燼。那架單獨出航的飛機返回提尼安島,發出了無線電報:「任務勝利完成。」

    只要人類還存在一天,他們對這件事就會繼續爭論下去。以下是正反兩方面的幾個論點:即使不遭到那些放射性塊的轟炸,日本人也要投降的。他們已經作出和平試探。美國破譯人員已經從他們的外交情報中獲悉他們切盼求和。

    但是,日本人拒絕了波茨坦最後通碟。

    杜魯門要叫俄國人別插手對日本的戰爭。

    但是,在波茨坦,杜魯門並沒解除斯大林承擔進攻日本人的義務。他聽取了馬歇爾的意見;如果俄國人要進攻的話,你是沒辦法阻止他們的。

    如果進攻日本本土,且別提美國人,單是日本人就要遠遠比廣島上死的更多。日本陸軍將領控制著政府,他們訂出了反擊計劃,要象希特勒那樣發動一場血腥的焦土戰。只是由於那炸彈,天皇才能夠在他的會議上強行作出支持主和派的決定。

    但是,B-29的轟炸和潛艇的封鎖同樣可以做到這一步,可以及時取消進攻日本本土的計劃。

    如果不能做到這一步,如果蘇聯實質上協助了進攻,紅軍就會佔領部分日本本土。最後日本就會像德國那樣被分割成兩部分。

    但是,日本人究竟是不是因為廣島死了那麼多人,才認為必須承認失敗,從而消除了以上的可能性,這一點是完全無法肯定的。

    然而,以下的事實卻是肯定的。

    鈾武器是臨時趕製出來用在這場戰爭中的。當時可供使用的炸彈只有兩枚;總共只有兩枚,一枚是用鈾一235制的,另一枚是用鈽制的。不論是總統,是內閣,是科學家和軍人,他們都主張趕快將炸彈投入戰爭。後來哈里。杜魯門說:「它是一門更大的炮,所以咱們使用了它。」也有人憂心忡忡,發表了不同的意見,但這種意見佔少數,不起作用。已經耗費的金錢與人力、工廠的經營、科學家們的心血:所有這一切形成的壓力,都是無法抗拒的。

    戰爭以屠殺人民的方法嚇倒一些國家,使其不得不改變它們的政策。不管怎樣,反正這是戰爭的最終表現:用一個孩子握在手裡的那點兒東西,去屠殺全城的人。既然有這樣的方法,為什麼不採用它呢?它確實嚇倒了一個國家,使其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它的政策。杜魯門總統聽到了廣島的消息說:「這可是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呀!」

    這是自從發明罐裝啤酒以來最重大的事件。

    拜倫從飛機艙門裡走出來,手裡攙著一個小男孩,孩子面色蒼白,灰色的衣服很整潔,乖乖地在他一邊走著。雖然他比以前瘦長了一些,但是拉賓諾維茨仍舊認出了那是路易斯。

    「你好,路易斯。」孩子一本正經地向他望了望。「拜倫,她今兒人挺精神,在等著你哩。我用車送你去吧。你聽到原子彈的消息了嗎?」

    「聽到了。我想,這一來戰事可要結束了,這很好。」

    他們向拉賓諾維茨那輛很舊的雪鐵龍牌汽車走去,一路上談著各地紛紛傳說、人人掛在嘴上的那個話題,談著那條可怕的消息。

    「娜塔麗說,既然你找到了他,她就準備回去了,」拉賓諾維茨在車上說。「她相信,回到那裡她可以更快地復原。」

    一是呀,上次我去看她的時候,我們就談到這件事。再有,現在她有產業了。埃倫的出版商已經來跟她聯繫過了。有為數很大的一筆錢。還有錫耶納那所別墅,如果它現在還在的話。他的律師保存了房契。她現在要立刻回去,這主意很對。「

    「我可以向你擔保,她是不會跟你去德國的。」

    「我也不指望她去那兒。」

    「你本人為什麼高興去那兒呢?」

    「我嗎,那些潛艇人員只不過是專幹那一行的。我有工作,得去跟他們打交道。」

    「他們都是殺人犯。」

    「我也是嘛,」拜倫摸著路易斯的腦袋,說時並沒有仇恨的表示。孩子坐在他懷裡,很認真地向窗外看巴黎郊外陽光下那些平坦和碧綠的牧場。「他們是已經被征服了的敵人。他們一投降,我們就要盡快去研究他們的設備和方法。這是必要的。」

    拉賓諾維茨沉默了一會兒,後來突然說:「我想,她既然肯到美國,就會在那兒長呆下去。」

    「以後怎樣她還沒確定。她先要把身體調養好了。」

    「你打算陪她去巴勒斯坦嗎?」

    「這可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我還不懂猶太復國主義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猶太人需要有一個自己的國家,可以在那裡安身立命,可以不至於遭到屠殺。這就是猶太復國主義的全部要點。」

    「在美國她也不會遭到屠殺。」

    「能讓所有的猶太人都去那兒嗎?」

    「那麼,阿拉伯人怎麼辦?」拜倫沉吟了一下說。「那些已經在巴勒斯坦定居的?」

    拉賓諾維茨開著汽車,神情變得嚴肅了,幾乎顯得淒惶了。他兩眼向前直瞪著,話回答得很慢。「阿拉伯人可以是兇惡的,也可以是高貴的。信基督教的歐洲人曾經企圖殺死我們。叫我們有什麼別的辦法呢?巴勒斯坦一向是我們的家園。伊斯蘭教徒一向讓猶太人在那裡居住。但不是住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不像現在這樣,這情形對他們可是史無前例的。但是,問題會解決的。」他向路易斯看了一眼,親切地撫摸了一下這個安靜的孩子的面頰。「剛開始是會有許多麻煩的。所以我們需要他。」

    「你們需要一支海軍嗎?」

    拉賓諾維茨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不瞞你說,我們已經有一支海軍。那是我幫著組織的。還非常小,到現在為止。」

    「好吧,一等到退伍,我就永遠不跟這孩子分開。這主意我已經打定了。」

    「他不是很安靜的嗎?」

    「他是不說話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他不笑,也不說話。他還從來沒跟我說過話。這次為了領他出來,我費了很大的事。他們把他列入心理低能這樣一個奇怪的分類。他很聽話。他會自己吃東西,自己穿衣服,自己洗臉洗手,說真的,他非常整潔,你說什麼他都懂。他聽你的吩咐。他就是不說話。」

    拉賓諾維茨說意第緒語:「路易斯,你瞧我。」孩子轉過身去對著他。「笑呀,小傢伙。」路易斯大眼睛裡露出了微含厭惡和輕蔑的神情,接著他又向窗外望出去。

    「不用去管他,」拜倫說。「我得簽許多倒霉的文件,又吵鬧了許多次,好不容易才把他領了出來。幸虧我那時候趕到。他們正準備下星期把大約一百名這些所謂心理上低能的兒童送到加拿大去。天知道我們以後還能在哪裡找到他。」

    「發現他的經過情形呢?」

    「只那麼寥寥幾句。當然,我看不懂捷克文,卡片的譯文又很差。據我推測,他是在布拉格附近ˍ座森林裡找到的,德國人把許多猶太人和捷克人都押到那裡面去槍殺。屍體橫七豎八倒在地上。人家就在那些死屍當中發現了他。」

    他們走進療養院那個佈滿陽光的花園裡,拜倫說:「瞧呀,路易斯,媽媽在那兒。」

    娜塔麗穿著一件新的白色上衣,仍舊站在那個石磴子旁邊。路易斯掙脫了他父親的手,先是向娜塔麗走過去,接著就撒開腿跑,撲到她身上。

    「哦,我的上帝!瞧你長得多麼大了!瞧你多麼沉重!哦,路易斯!」

    她坐下來,擁抱著他。孩子摟著她,把臉緊貼在她肩上,她搖晃著他,含著淚說:「路易斯,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她抬起頭來望拜倫。「看見我他就高興了。」

    「可不是。」

    「拜倫,你什麼事情都有辦法,對嗎?」

    孩子仍舊緊摟著他母親,沒把他的臉露出來。她一前一後地搖晃著他,開始用意第緒語慢慢地唱:寶寶睡在搖籃上,底下有頭白山羊。

    小小山羊幹什麼——路易斯鬆開了她,笑嘻嘻地坐在她懷裡,學著用意第緒語跟著,沙啞的聲音結結巴巴、零零落落地唱:寶寶長大也干它,葡萄乾和杏仁——幾乎是同時,拜倫和拉賓諾維茨都把一隻手罩在眼睛上,彷彿被突然迸射的強烈光芒照得眼睛發花了。

    在布拉格郊外森林中,一個匆忙中掘得很淺的、沒有任何標誌的墳裡,像歐洲各地的那許多殘骸一樣,橫著班瑞爾。傑斯特羅的屍骨。於是,這篇故事也就到此結束了。

    當然,這只是一篇故事。根本就不曾有過班瑞爾。傑斯特羅這樣一個人。他的故事只是一篇寓言。據說,他的骨骸確實是從法國海岸一直延伸到了烏拉爾山,那是一具被殺害了的巨人的枯骨。據說,確實是發生了這樣一件神奇的事:班瑞爾。傑斯特羅的故事並沒到此結束,因為他的骨骸站了起來,上面長出了肉。神把靈魂吹進了他的『骨骸,於是他就轉向東方,走回家去了。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在那強大可怕的閃光照耀下,神彷彿發出了信號,表示我們其餘的人的故事並不需要到此結束,那新的閃光可能標誌著一個多事之秋的開始。

    也許,這只是對我們這些倖存者而言。所涉及到的並不是那些死者,不是那五千多萬確實死在世界上最慘烈的災禍中的人,包括那些勝利者與被征服者,那些戰士與平民,那麼多國家的人民:男人,女人,兒童,所有死難的人。對那些人來說,他們已經不可能再有什麼新的一天的開始了。然而,儘管他們的骨骸已經橫在墓穴的黑暗中,但是他們並沒白死,如果對他們的回憶能把我們從漫長的戰爭歲月中帶到享受和平的日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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