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標!哈利卡納,零八七。目標!蒙納洛亞,一三二。」拜倫蹲在定位儀旁邊,正向一個打著紅色手電做記錄的航信官報告方位。這時候,「海鰻號」正在平靜的海面上劃出一道閃爍著磷光的波痕來。從陸上吹來的暖烘烘的微風,給拜倫帶來了傑妮絲身上常有的那種淡淡的香氣——毫無疑問,這只是一個愉快的幻覺罷了。航信官走下船艙去測算方位,並且通過話筒把位置報上來。拜倫打了個電話到埃斯特的艙室去。
「艇長,月光挺亮,所以我多少可以說是測定了方位。咱們現在已經進入了潛艇的禁區。」
「哦,很好。也許這班狗雜種飛行員不會在一清早就轟炸咱們。撥正航向,加速前進,七點正進入航道。」
「是,艇長。」
「我說,副艇長先生,我剛才正在看你寫的巡邏報告。寫得挺出色。」
「哦,我是盡力而為了。」
「你的筆頭不壞,勃拉尼。和早先不同了。不幸的是,你寫得越清楚,結果就越糟糕。」
「艇長,往後還得巡邏哩:」在返航途中,埃斯特的急躁易怒和垂頭喪氣一直使拜倫感到不安。這位艇長整天關在艙室裡,整盒整盒地抽著便宜雪茄煙,一面讀著從艇上圖書室拿來的破破爛爛的神怪小說,把指揮潛艇的事全部交給了副艇長。
「一無所獲總是一無所獲,拜倫。」
「他們不會因為你敢作敢為而責備你。你是自告奮勇上日本海去的。」
「是倒是這樣,而且我還要再上那兒去,不過下一次得帶上電動魚雷。要不然海軍上將會把我送上陸地去。十四型魚雷我可算領教夠了。」拜倫聽得見電話話筒給啪地一聲放回了托座。
第二天,拜倫駕駛一輛軍用車到傑妮斯的小屋去,狂熱地想把嫂嫂緊緊摟在懷裡,完個忘卻這次巡邏、孤獨寂寞,時光的流逝,娜塔麗的失蹤,傑妮絲家裡的溫暖,他哥哥的這個嫵媚的寡婦暗暗流露出的情感——所有這些因素交融成一曲心照不宣的羅曼司,每次他出海歸來總變得更加甜蜜。他們之間雖然已經十分親呢,然而終究尚未如願以償,這兩種心情混合在一起,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助長了內心裡的這股情火。拜倫的腦子裡常常會掠過這樣的想法:萬一娜塔而就此不回來的話,他就跟傑妮絲和維克多共同生活,但一想到這裡,內疚的感覺又折磨著他。他疑心傑妮絲心裡也暗暗懷著同樣的想法。戰爭所造成的緊張和分離,本來會把正常關係歪曲得變了樣,或是徹底摧毀掉。拜倫這會兒所感受到的,在世界各地眼下都十分尋常,只是他良心上的痛苦稍微有點兒與眾不同罷了。
這次,不知什麼事不大對頭。她一打開門,他看到她那張沒有搽過脂粉的嚴肅的臉,就覺察到了。她是知道他要來的,因為他已經打過電話,可是她沒換下她身上那件灰藍色的家常衣服,而且一點也沒梳妝打扮,也沒有像平時那樣遞過一杯甜酒果於對來歡迎他。也許他正巧打斷了她的烹飪或是打掃房間的活兒。她立刻就說:「娜塔而有一封信,是紅十字會轉來的。」
「真的嗎!我的上帝,到底來了嗎?」早先,他通過國際紅十字會寫了好幾封信到巴登—巴登去,把這兒作為回信的地址。她遞過來的這個信封從各方面看都叫他感到十分不安:灰色的薄信紙,開具收信人地址和在角上寫的「娜。亨利」的紫色印刷體字樣,幾乎遮沒了紅十字會紋章的重重疊疊、各種顏色、各種文字的橡皮圖章,而最最令人不安的就是那個郵戳。「特萊津?這個地方在哪兒?」
「在捷尤斯洛伐克,靠近布拉格。我已經打電話把這事告訴我父親了,拜倫。他已經跟國務院談過。你先看信吧。」
他連忙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用一柄折疊小刀把信封裁開。那一張灰色的信紙上是用紫色的印刷體書寫的。
最親愛的拜倫:「知名人士」享有特殊優待,每月可寫一封上百字的短信。路易斯懂事極了。埃倫很好。我精神亦佳。你的信在路上耽擱了,可是收到了真高興。信寄到這兒來。由紅十字會轉來的食品包裹極合需要。別擔心。特萊西恩施塔特是優待戰鬥英雄、藝術家、學者之流的特別庇護所。我們住的陽光充足的底層房間是這裡最好的。埃倫當圖書館管理員,搜集希伯來史料。路易斯是幼兒園的寵兒,也是搗蛋大王。我在兵工廠的工作需要的是技巧而不是體力。全心全意愛你。為擁抱你的那天到來而活著。打電話告訴我母親。愛你的,愛你的娜塔麗。
一九四三年九月七日特萊西恩施塔特庫爾策街P字一號拜倫看了看表。「你父親現在還會在陸軍部嗎?」
「他要我捎個口信給你,讓你打電話找國務院的一位西爾維斯特。艾亨先生。號碼就在電話機旁邊。」
拜倫打了個電話給接線員,把號碼報給了他。他巡邏歸來吃的這頓午餐,已經逐漸成為一種歡樂的儀式:用甜酒調製的很濃的混合飲料,中國式的飯菜,桌上還放上一盆鮮紅的木樓花,兩個人嘻嘻哈哈談天說地。但是這一次,不管是飲料,還是傑妮絲燒的美味可口的芙蓉蛋和胡椒牛排,都消除不了這封信所投下的陰影。拜倫也沒心思去談這次一無所獲的巡邏。他們悶悶不樂地吃著。等電話鈴一響,他就連忙跳起來去接。
西爾維斯特。艾亨說話的腔調,叫拜倫想像到一個戴著夾鼻眼鏡、噘起嘴、在桌上彈著手指的矮小男人。拜倫把信念給他聽的時候,艾亨說:「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好!這倒是一線光明——是嗎?不管怎樣,總可以叫人放心。給了我們一些具體的線索可以去辦交涉。你務必立刻用航空信把副本寄一份給我們。」
「關於我的家眷,艾亨先生,關於特萊西恩施塔特,你們知道點兒什麼嗎?」
艾亨慢條斯理、字斟句酌地透露說,幾個月前,娜塔麗和傑斯特羅沒能到巴黎的瑞士使館報到,忽然就失蹤了。瑞士人和巴登一巴登美國代辦一再詢問,迄今都沒得到德國人的答覆。現在,政府既然知道了他們的真實下落,就可以為他們的事加倍努力了。自從聽拉古秋參議員把這消息告訴他之後,艾字一直在查詢特萊西恩施塔特的情形。紅十字會的記錄沒記載過有誰從這個模範猶太區裡給釋放出來,不過他說,傑斯特羅的這件事是非同尋常的,還有——他最後高聲笑了笑——他總是傾向於當個樂觀派。
「艾亨先生,我的妻子和孩子在那個地方安全嗎?」
「考慮到你妻子是猶太人這一點,上尉,而且她是在德國佔領區非法旅行時被捕的——因為你知道,她那新聞記者的證件是在馬賽偽造的——她能夠到那個地方去算是萬幸的了。她自己信上不是也說,眼下一切都好嘛。」
「你能不能幫我把電話轉接給和你同一個部門的另一位官員,萊斯裡。斯魯特先生?」
「嗅——萊斯裡。斯魯特?萊斯裡辭職離開國務院已經有一段日於了。」
「我到哪兒可以找到他呢?」
「很抱歉,這個我可說不上來。」
拜倫請傑妮絲想法給他母親打個電話,因為她可能會知道斯魯特在哪兒。接著,他就懷著這段時間常有的沉重心情回「海鰻號」去了。
拜倫剛一離開,傑妮絲便把他這次來時她忽略了的例行美容工作補辦了一下。他們之間的感情究竟會不會再度熾熱起來,她可說不出,不過她知道眼下她必須保持一段距離。傑妮絲很為娜塔麗難受。她可從來沒想著要把拜倫從她那兒奪走。但是,要是她真的不回來了,那又會怎樣呢?傑妮絲覺得這封由特萊西恩施塔特寄來的信凶多吉少。她衷心希望娜塔麗能逃出虎口,帶著孩子平安歸來,可是現在這種可能性似乎正在漸漸消失。這期間,每當「海鰻號」返航進港,她就同時向兩個男人傾訴衷情,這使她有一種豐饒的感覺。總的講來,她更喜歡拜倫一些,不過埃斯特也有他的長處,而且戰鬥歸來,他也理應享受享受。事實上,傑妮絲是統籌兼顧,做得很公平。她已經讓拜倫吃過那頓儀式般的午餐,下一件事該是和埃斯特的幽會儀式了。
拜倫看見埃斯特在「海鰻號」的軍官室裡等著,他穿戴整齊,準備上岸,外表上還裝出一副興沖沖的樣子。「喂,勃拉尼,海軍上將是個大好人。他一點兒也沒責備我。我們領到了十八型魚雷胚有一條訓練用的靶艦。整修兩星期,然後再回日本海去。」他用手裡的雪茄煙作了個威風凜凜的姿勢。「明兒,艇長視察。星期五,尼米茲海軍上將上船來代表艦隊為我們的首次巡航頒發一張嘉獎狀。星期六六點正啟航,進行電動魚雷演習。有問題嗎?」
「真見鬼,有。全艇官兵的休假和娛樂怎麼樣?」
「我正要講到這個。在干船塢裡一星期,裝新的聲納探頭和修理船尾的外艙門。大夥兒全體放假。再訓練三天,我們就出發去中途島和拉彼魯茲海峽。」
「士兵們只放一星期是不夠的。」
「不,夠了。」埃斯特厲聲說。「艇上官兵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比起休假和娛樂來,他們需要得多的是勝利。不過,你為什麼這麼沒精打彩的?傑妮絲怎麼樣?」
「她很好。你瞧,艇長,我原先認為我們今兒該從碼頭上接一根電話線過來,可是漢遜就是跟我說不成。你上岸後,能不能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十點鐘左右打電話到軍官俱樂部找我。」
「成,」埃斯特做了個古怪的鬼臉說,說完就走了。
拜倫猜想埃斯特在檀香山有個女人;但是他一次也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會是傑妮絲。到目前為止,埃斯特一直跟傑妮絲一起把這件事瞞著拜倫,可是他很不喜歡這麼做。他認為她這麼做是拿她的小叔當傻瓜。拜倫那種天真純樸叫他覺得很苦惱。他難道對這一切覺察不出嗎?埃斯特覺得他和傑妮絲所做的事並沒什麼不好。他們兩個都是孤身一人,而且兩人全不想結婚。他認為拜倫不會在乎的,可是傑妮絲硬說他知道了會大吃一驚,和他們疏遠的,她堅持要謹慎一些。就是這麼回事。這個話題他們已經很久不再談論了。
可是他心情很壞,喝上許多酒也無濟於事。十點鐘,她打電話到軍官俱樂部去時,他心裡覺得很煩躁,她光著身子坐在床上,經過一番溫存之後,她皮膚上還汗津津地燦燦發光。
「哦,勃拉尼。萊斯裡。斯魯特明兒下午一點鐘在他的辦公室裡等你的電話,」她溫柔平靜地說,好像她正在家裡坐著,膝上放著編結的毛線似的。「你知道,那就是說咱們這兒的早上七點鐘。號碼是這樣。」她從一張小紙片上把號碼念了念。
「你跟斯魯特通過話了嗎?」
「沒有。實際上,是一個叫安德森的海軍少校找到了他,再回電話給我的。你認識他嗎?西蒙。安德森。他好像暫住在你母親那兒。好像是說他住的公寓失了火,她讓他去住上兩三個禮拜。」
「西蒙。安德森是梅德琳的一個老情人。」
「嗅,這也許就說明了問題。你母親不在家。是梅德琳先來接電話的,聽上去興高采烈。她正要因公外出去訪問什麼人,所以就把安德森叫來了。」
「那麼,梅德琳回華盛頓住了?」
「好像是的。」
「嘿,那可真好。」
「勃拉尼,你明兒來吃午飯,成嗎?」
「來不成啊。艇長視察。」
「打電話把斯魯特講的話告訴我。」
「好。」
埃斯特見識過很不少女人。從前他跟別人的情人,還跟一個有夫之婦,也這樣搞上過。通常,他對於對方的那個可憐蟲總感到同情之中帶有幾分輕蔑,可是這一次傑妮絲羞答答地硬要瞞著人,而受騙的卻是拜倫。亨利。
「耶穌基督在上,傑妮絲,」她掛斷電話後,埃斯特說。「娜塔麗給關在一個該死的集中營裡,你跟拜倫還要玩這套把戲嗎?」
「唉,住嘴!」整整一晚上,埃斯特一直脾氣很壞,難以應付。他對這次巡邏的事絕口不談,而且喝了個爛醉;這樣一來,他們的這番好合只得草草了事。傑妮絲也覺得自己十分煩躁。「我沒講過她是在一個集中營裡。」
「你肯定講過。你說那是在捷克斯洛伐克。」
「瞧瞧,你喝得這麼人事不省,哪兒還知道我說過些什麼。你這次巡邏一無所獲,我很替你難受。下一次準會好點兒的。我這就回家去,你說怎樣?」
「隨你的便吧,小妞兒。」埃斯特側過身去睡了。傑妮絲想了一會兒後,也睡了。
第二天早上,「海鰻號」上臨時裝了一架電話機。拜倫花了好幾個鐘頭才接通電話,找到了萊斯裡。斯魯特。通話很不清晰,他念完娜塔麗的來信之後,有好半天只聽見一片嘈雜聲,因此他問道:「萊斯裡,你還在聽著嗎?」
「我在這兒。」斯魯特歎息了一聲,就像是呻吟。「我能為你做點兒什麼呢,拜倫?或者說,為她?有誰能幫得了忙呢?你要是問我的意見,我勸你暫時還是把這一切從心上丟開。」
「我怎麼丟得開呢?」
「那就得瞧你了。誰也不太清楚這個模範猶太區是怎麼個情形。它的確存在,也許對她說來確實算是個庇護所。我也不太清楚。繼續給他寫信,繼續通過紅十字會寄包裹給她,繼續打沉日本兵船,只有這麼辦了。想得精神恍惚是沒有好處的。」
「我並沒精神恍惚。」
「那就好!我也不會。我現在不同了。我已經做過五次跳傘練習。五次!你還記得布拉赫路上發生的事嗎?」
「發生了什麼事?」拜倫問,儘管他每次跟斯魯特講話總會回想起他在華沙城外的炮火中嚇得失魂落魄的事來。
「你不記得嗎?我敢打賭你還記得。不管怎麼說,你想得到我會去跳傘嗎?」
「我在潛艇艦隊裡,萊斯裡,可我從來沒喜歡過海軍。」
「呸,你出身於軍人家庭。我是個外交官,一個語言學家,總而言之是個戴眼鏡的銀樣蠟槍頭。我每跳一次,就好像死上四十次。可是我雖然很害怕,卻又覺得很高興。」
「你跳傘幹什麼?」
「戰略情報局。諜報工作。要忘掉戰爭是怎麼回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參加進去,拜倫。對我說來,這是一種新奇的感覺,而且非常有啟發。」
「萊斯裡,娜塔麗到底有希望回來嗎?」
停了好半天,只聽見嚓嚓的噪音。
「萊斯裡?」
「拜倫,她目前的處境很糟糕。自從一九三九年埃倫不肯離開意大利以來,她的處境一直就很糟。你總還記得,我當時是請求她走的。你那時候也坐在那兒。他們做了些粗心的蠢事,這下子可惹了禍。不過她很堅強,身體也好,人又機靈。打你的仗吧,拜倫,把你的妻子暫時忘掉。忘掉她,也忘掉所有其他的猶太人。我就是這麼做的。打你的仗,忘掉你無能為力的事情。要是你信教的話,做做禱告。我要是還在國務院工作,就不會這樣跟你講了。再見。」
「海鰻號」再度啟航的時候,官兵中開小差的人比以前各次巡邏中所出現的人數加在一起還要多:申請調動的,得了急病的,甚至還有幾個擅離職守的。
中途島上空天色陰暗,雲層很低,寒風濕漉漉地刮著。燃料已經差不多加足了。拜倫兩手插在防風外衣口袋裡,正在有一股強烈柴油氣味的甲板上踱著,在遠眺本之前對甲板作最後一次檢查。他每次離開中途島時,都會陷入長時間陰鬱的冥想。就在這一帶的某個地方,在大洋海底一架飛機的殘骸裡,藏著他哥哥的骸骨。離開中途島。就意味著從最前沿的基地出擊,長距離地孤軍深入。它意味著對距離、機會、燃料消耗量、食品貯藏量以及艇長和全體官兵的精神狀態作出仔細的估計。埃斯特穿著嶄新的卡其軍服,戴著海軍便帽,出現在艦橋上。經過幾天不喝酒,出海航行之後,他的眼睛也清亮起來,氣色也恢復了。拜倫覺得他又是那個嗜殺的潛艇艇長了,甚至還稍微做作一點兒,好給他那班意氣消沉、緊張不安的水兵打打氣。
「我說,勃拉尼,馬倫到底還是跟咱們一塊兒來了,」他朝下對著前甲板大聲說。
「他真來了嗎?是什麼使他又改了主意呢?」
「我跟他談了。」
馬倫是「海鰻號」上第一流的文書軍士。他去海軍士官學校的調令已經來了,本來應該從中途島坐飛機回美國去。可是「海鰻號」上的官兵,像所有潛艇上的水兵一樣,是一群迷信的傢伙。他們當中有許多人都認為,這個文書軍士是這條潛艇上的福星,這只不過因為他的外號叫「馬蹄鐵」。這個名字和他的幸運毫無關係。馬倫打牌、擲骰子往往總輸,從繩梯上也摔下來過,本人還被海岸巡邏隊逮去過,等等。不過他這個馬蹄鐵倒是名不虛傳。幾年前他在新兵訓練營的時候,在一次擲馬蹄鐵的比賽中獲勝,因此博得了這個外號。關於馬倫的調動,拜倫已經聽到士兵中許多預言性的議論,可是聽說埃斯特把這個人說得改變了主意,他還是感到一怔。他發現馬倫正在小小的文書室裡僻僻啪啪地打字,一張圓臉紅彤彤的,嘴上叼著一支雪茄煙,要是拜倫沒搞錯的話,是艇長的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煙。這個矮胖的小個子水兵先前已經換上白制服準備上岸了,可是現在他又穿上了洗得褪了色的粗藍斜紋布軍服。
「這是怎麼回事,馬倫?」
「只是想呆在這條該死的船上再出去巡邏一次,長官。伙食糟透了,我的體重準會減輕的。瘦一點兒國內的姑娘反會更喜歡。」
「要是你想離開,只管明說,你就可以走。」
這個文書吸了一大口那支上等雪茄煙,他那張和氣的臉板了起來。「亨利先生,就是下地獄,我也要跟著埃斯特艇長。他是太平洋潛艇司令部裡最最了不起的艇長,而且既然我們搞到了那些十八型魚雷,這次巡邏將是『海鰻號』最最偉大的一次。我可不想錯過這次機會。長官,塔拉瓦在哪兒?」
「塔拉瓦?在吉爾伯特群島那邊。幹什麼?」
「海軍陸戰隊在那兒遇上了麻煩。您瞧瞧這個。」他正在複寫珍珠港廣播的最新消息。新聞簡報的調於是低沉的:「遭到頑強的抵抗……傷亡慘重……勝負尚難逆料……」
「哦,登陸的第一天總是最糟糕的。」
「人家覺得我們的任務很艱難。」「馬蹄鐵」搖搖頭。「那些海軍陸戰隊為了他媽的結束這場戰爭,才真付出了重大的代價。」
「海鰻號」在陰沉的細雨中離開了中途島。一連好幾天,天氣越變越壞。潛艇在海面上駛行一直顛簸得很厲害;在這種風狂雨暴的嚴寒地帶,船上的生活就成了一種碰撞摔傷的日程:步步都不易立穩、暈船、吃一半潑一半的冷餐,還有那單調的、沒完沒了的白天黑夜中紊亂不安的睡眠。在太平洋西北部,是一大片荒涼落寞、風雲險惡的黑茫茫水域,日本人不大會在這一帶巡邏,能見度又很差。可是埃斯特還是整天保持著戰鬥戒備狀態。凍壞了的監視哨和值日軍官每次換班下來,衣眼上總結了冰。
埃斯特下令以每小時十五海里的速度航行,穿過在日本空軍飛機航程內的岩石磷峋的千島群島。他只不過把監視哨增加了一倍。他老喜歡說,「海鰻號『不是一艘潛艇。而是一艘」可潛艇「——這就是說,它是一艘能夠潛水的水面船艇——老是在海底下躲躲藏藏,什麼地方也到不了。拜倫同意他的看法,可是他認為埃斯特有時候混淆了勇敢與魯莽之間的界線。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幾艘潛艇到日本海去巡邏過:」鰭魚號「就是在那兒失蹤的;敵人很可能已經佈置了空中巡邏。幸虧」海鰻號「大部分時間是在濃霧和雨雪中航行。拜倫的航位推測法經受著嚴峻的考驗。
離開中途島七天之後,風向一轉,霧也薄了。北海道的群山綿延起伏地呈現在前方灰濛濛的天邊。右舷方向,露出了更加高拔的黑乎乎的一團:是薩哈林島的山角。
「宗谷海峽!」埃斯特開玩笑似的用日本名稱朝拉彼魯茲海峽歡呼,一面拍了拍拜倫的肩膀。「於得好,領航員先生。」「海鰻號」正在從船身後側滾滾而來的巨浪中顛簸前進。從船尾吹來的一陣寒風,拂動廠向陸地眺望的艇長那濃密的金髮。「現在,在我們拉閘潛下去之前,我們還可以再向前駛多遠?日本人在那些山裡裝了雷達沒有?」
「先不要去研究這個,」拜倫說。「現在先不要。」
埃斯特勉強而遲疑地點了點頭說:「同意。撤出艦橋。」
經過一星期的顛簸折騰之後,改在潛望鏡深度航行叮是一番休息。暈船的水兵都從床鋪上爬起來,在平穩的餐桌上吃三明治和熱湯。拜倫對著潛望鏡,給鏡片裡的瑰麗景色迷住了。當「海鰻號」接近東面峽口時,落日從低低的雲層裡射出了紅光,玫瑰色的薄霧圍繞著北海道上那座名叫丸山的峰巒形成一圈紅暈。一個早年的可愛幻象掠過了拜倫的心頭。他在大學求學時愛好過日本藝術;日本的繪畫、小說和詩歌使他幻想著仙境裡的風景,精巧雅致、富於異國情調的建築,以及情趣雋永、衣著古怪、彬彬有禮的矮小人們。這幅圖畫和日本人——轟炸珍珠港、洗劫南京、攻佔菲律賓和新加坡、殺害同胞弟兄、侵佔了一個帝國的野蠻人——簡直格格不入。他對於用魚雷來打日本人感到一種冷酷無情的樂趣。可是眼前這幕夕陽下的丸山霧景,又使他回憶起早年的那個幻象來。他忽然想到這些日本人是不是也把美國人看作野蠻人呢?他覺得自己不是野蠻人。那些穿著粗藍斜紋布軍服在值班的水兵看上去也不野蠻。然而「海鰻號」正在迫近這個離奇的仙境,偷偷摸摸地想去盡可能多殺死些日本人。
一句話,這就是戰爭。
拜倫把艇長叫過來,讓他從潛望鏡裡看兩艘開著導航燈、向東駛行的船隻。在暮色中,那紅、綠、白三色的燈光十分耀眼。
「俄國佬的,毫無疑問,」埃斯特說。「他們是不是在指定的俄國航道上?」
「正是,」拜倫說。
「那好。這條道上不會有水雷。」
上一次,埃斯特曾經含譏帶諷地評論過戰爭中的這種怪現象:德國的潰敗勢必要拖垮日本,可是蘇聯的船隻滿載著租借物資卻可以安然無恙地定期出入日本的水域。現在,他一面從潛望鏡裡觀察,一面用精幹踏實的口吻說:「哎,咱們為什麼不亮起燈開過去?要是日本人在這兒裝了雷達,這樣可比黑著燈航行更能瞞過他們。」
「要是咱們受到盤問呢?」
「那咱們就算是愚蠢的俄國人,沒弄懂口令。」
「我贊成這辦法,艇長。」
天黑以後又過了一小時,日本海岸全部清晰在望,水淋淋地升出水面的「海鰻號」亮起燈來。拜倫頂著強烈的寒風,站在艦橋上。對他說來,這是戰爭中最為離奇的時刻。他還從來沒在一艘燈火通明的潛艇上航行過。船首和船尾桅頂上耀眼的燈光照得如同白晝,左右舷的紅綠燈光似乎射到了半海里以外。這條船是這樣清晰、這樣可怕的一條潛艇!不過只有從艦橋上看是這樣,從十海里外的日本山角看過來,什麼也看不見,頂多就只看到這些燈光罷了。
燈光是給看到了。「海鰻號」顛簸著穿過漆黑的海峽時,北海道上一個信號探照燈一亮一熄。埃斯特和拜倫在艦橋上又是揮手又是頓腳。信號燈又閃亮了一次。接著又是一次。「我們可不懂日本話,」埃斯特怪聲怪氣地說。
信號燈不再亮了。「海鰻號」繼續前進,鑽進了日本海,在天亮之前熄滅了燈,潛下水面。
快到中午,他們正向南徐徐航行時,發現了一條大約八百噸的小貨船。埃斯特和拜倫商量究竟要不要射擊。用魚雷打它是值得的,可是一發動攻擊,就可能引起呼救信號,導致敵人在日本海內對潛艇進行全面的海空搜索。要是現在不驚動日本人,明天再往南邊去,更容易取得更大的戰果。埃斯特打算剽掠三天,再用一天時間溜走。「可以試一下十八型魚雷,」他最後點起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煙,說:「領航員先生,讓我們逼近它吧。我們來發射一枚魚雷。」對於拜倫詢問的目光,他冷冷地、輕蔑地咧嘴一笑作為答覆。「十八型沒有尾波。要是它沒打中,那邊的日本朋友什麼也不會知道,對嗎?如果打中了,他也許忙不過來,沒法發什麼信號了。」
埃斯特以一種簡捷、踏實的方式進行了這次襲擊。全體士兵精神抖擻地作出了響應,這也使拜倫受到了鼓舞。這種電動魚雷的射程比十四型遠,可是速度要慢一點兒。拜倫對彈著之前需要較多的時間這點還沒習慣。他在潛望鏡裡望著,剛想報告沒命中,只看見那艘貨船噴起了一柱濃煙和一股白色水柱;大約一秒鐘後,那一陣毀滅性的隆隆聲震撼了「海鰻號」船身。他從來沒見到過一條船沉得這麼快。命中之後還不到五分鐘,他還在從潛望鏡裡拍照的時候,它已經在一片濃煙、火焰和霧氣中沉沒了。
埃斯特抓住揚聲器的話筒。「現在聽著。消滅了一條日本貨船。十八型魚雷初試成功,『海鰻號』還得再接再厲!」
這種喊聲使拜倫渾身上下覺得振奮。他已經很久沒聽到這種男性的、深沉的勝利吶喊,這種潛艇的喊殺聲了。
那天晚上,埃斯特下令向南航行,橫穿過通往朝鮮的航道。上次巡邏時,他們在那兒遇上那麼多目標,可是結果卻那麼令人失望。大快亮的時候,值日軍官報告說,前方發現了導航燈。這麼說,儘管他們襲擊了那條貨船,日本海內還沒採取預防潛艇的警戒措施。埃斯特命令下潛。天色越來越亮,潛望鏡裡看到了一幕他稱之為「令人饞涎欲滴」的景象:不管潛望鏡轉向哪個方向,都有船隻安詳地在行駛,並沒軍艦護航。拜倫發覺自己面臨著一個如何作出相應行動的問題,簡直跟安納波利斯的航海課程不相上下:怎樣攻擊一個又一個目標,使這些犧牲品事先獲得最少的警告,而自己又獲得最大的戰果。
「海鰻號」上,從艇長往下全部恢復了生氣。這台殺人機器又活躍起來。埃斯特決定先襲擊一艘大油輪;他下令潛到九百碼深處,放了一枚魚雷,命中了。這條被擊中的船起火下沉,船上裝的易燃品噴出一股濃密的黑煙。埃斯特扔下它不管,下令掉轉船頭朝遠處一條船迫近。那條船看上去好像是條大運兵船,是迄今所看到的最大的目標。設法靠攏這個獵物,花了幾小時的工夫。埃斯特在司令塔裡踱來踱去,走到下邊他的艙室裡,又走上來踱著方步。後來,他在海圖桌上狼吞虎嚥地吃了廚房送來的一大塊牛排,接著翻閱一本有半裸體女郎畫像的畫報。他翻得太匆忙,把畫報也撕破了。最後,總算進入了攻擊方位,拜倫在潛望鏡裡看著,埃斯特下令從最遠的射程盡快地接連放了三枚魚雷。等了一段長時間,拜倫叫了起來:「命中止帝在上,它已經不見了!」當那陣霧汽和水汽的煙幕消散以後,那條船還在那裡,船尾高高翹了起來,朝一側歪了下去,顯然已經沒救了。埃斯特宣佈的這個捷報,激起了更加熱烈的歡呼。
他選中這個目標時,還看上了在同一條航道上不遠的地方航行的另外兩艘大貨船。這兩條船這時掉轉船頭,撇下這艘被擊中的運兵船,加速逃走。
「潛在水裡航行我就這不住它們。天黑以後我們到海面上去追,」埃斯特說。「它們正在朝東往本國跑,那兒有空軍掩護。明兒的情況會棘手些。不過」——他拍了拍拜倫的肩膀——-「今天一天的收穫可真不壞!」
這種興高采烈的情緒在潛艇上到處可見:無論在司令塔、中央控制室或軍官集會室裡,甚至在拜倫下去作例行檢查的輪機艙裡,都是如此。光著半截身子、淌著汗水、身上一條條油污的水兵們咧開嘴歡笑著跟他打招呼,就像大獲全勝後的足球運動員那樣。他在下面的時候,潛艇浮出了水面,柴油機震耳欲聾地開動起來。他趕緊跑到甲板上去。卡塔爾。埃斯特穿著派克大衣,帶著連指手套,正在艦橋上吃一塊厚厚的三明治。這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天邊還有一抹淡淡的落日餘暉,正前方的水平線上有兩個小小的黑點,就是那兩艘貨船。
「天亮的時候。我們要把這兩條船都給幹掉,」艇長說。「我們的燃料怎麼樣?」
「還有五萬五千加侖。」
「挺不錯。這個烤牛肉好吃極了。叫海恩斯給你預備一份三明治。」
「我想抽空去睡一會兒。」
「還是改不了老脾氣,是嗎?」
近幾個星期來,埃斯特一直不大笑,也沒跟拜倫開過玩笑。實際上,拜倫這幾天根本沒好好歇過,可是他貪睡這件事老成了人家開玩笑的資料。他看到埃斯特現在又有心思說笑話,心裡也很高興。
「唉,夫人,這是一場尾追。三點鐘之前,不會有多少事幹。」拜倫倚在船舷上,抬頭朝天上看看。他覺得鬆弛下來,並不急著要走到下面艙室裡去。「多好的夜晚。」
「美極了。再像今兒這樣搜索一天,勃拉尼,那麼他們隨時隨刻都可以送我回國內休假去了。」
「心裡自在多了,是不是?」
「基督啊,是的。你怎麼樣?」
「哦,像今兒這樣來上一天,我還不錯。否則的話,興致可不太高。」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只聽見洶湧的濤聲和呼嘯的風聲。
「你在想娜塔麗。」
「是啊,我老在想她。還想到那孩子。因為想他們,所以也想到傑妮絲。」
「想到傑妮絲?」埃斯特猶疑了一會兒,問。「為什麼想到傑妮絲呢?」
在星光下,他們幾乎看不見彼此的臉。值日軍官拿著望遠鏡對準了天邊,就站在挨他們很近的地方。
拜倫的回答幾乎聽都聽不見。「我太對不起她了。」
埃斯特大聲吩咐下面再來一份三明治和咖啡,然後說:「看在聖彼得份上,你怎樣對不起她呢?我覺得你在傑妮絲身邊簡直就像加拉哈德爵士一樣。」拜倫沒回答。「好吧,你不願意講,就別講了。」
可是經過長期的緊張之後,拜倫現在鬆弛下來,倒願意談談這件事,雖然這些話很難說出口。「我們在相愛,夫人。這你沒看出來嗎?這都怪我不好,是一場愚蠢的惡夢。娜塔麗那封信才叫我清醒過來。我非斷掉這種關係不可,這對我們兩個都糟透啦。這幾個月,我真不知道讓什麼鬼給纏住了。」
「你瞧,拜倫,你很寂寞,」過了一會兒,埃斯特用一種不像他平時的、溫和的低音說。「她是個挺美的女人,你也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你們一起大聲哭泣,睡在同一所屋子裡!你要是問我的話,你在忠實於娜塔麗這一點上真可以得青銅勳章了。」
拜倫輕輕捅了一下艇長的肩膀。「嘿,這只是你的想法,夫人。你覺得這是太合理不過的一件事了。可是從我這方面看來,她愛上我是因為我挑逗了她。在這一點上我做得太明顯了。可是娜塔麗既然還活著,這是沒指望的事,是不是呢?難道我希望娜塔麗死嗎?我真他媽的該死。」
「耶穌基督和傑克遜將軍在上,」埃斯特說。「別扯淡了。勃拉尼,在某些事情上我很佩服你,可是總的說來,你真可憐。你好像是住在另一個星球上,要不就是你一直沒長大,我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
「哦,你說這些話幹什麼?」
拜倫和埃斯特正肩並肩地站在一起,用胳膊肘兒倚在船舷上,眺望著大海。埃斯特回過頭去望望那個值日軍官的朦朧身影。
「聽著,你這個傻瓜。我已經跟傑妮絲睡了一年啦。你難道真的瞎了眼,一點兒也沒瞧出來嗎?」
拜倫挺直了身體。「什——什——什麼?」他的聲音像是動物的嚎叫。
「這是真的。也許我不該告訴你,可是你剛才——」
正在這時,軍官室的勤務兵順著梯子走上來,手裡端的盤子裡放著一份三明治,還有一隻熱氣騰騰的大杯子。埃斯特拿起三明治,喝了一大口咖啡。「謝謝你,海恩斯。」
拜倫站在那兒直眉瞪眼地盯著埃斯特,像個上了電刑的人一樣僵硬。
勤務兵離開之後,埃斯特又說了下去:「基督啊,老弟,瞧你這麼煩惱,你還以為自己引誘了傑妮絲而傷心透頂!要是這件事不這麼傷感的話,倒總得是一件開心事哩。」
「一年了嗎?」拜倫重複說,一面茫然地搖搖頭。「一年了?你?」
埃斯特咬了一口三明治,嘴裡一邊嚼著一邊說。「耶穌啊,我可是餓了。不錯,大概有一年啦。自從她患登革熱好了以後。在那以前,你哥哥死了,你又遠在地中海,那時候她可真是個傷心透頂的漂亮姑。娘。不過,別弄錯我的意思,她是喜歡你的,拜倫。你在地中海的時候她很想念你。也許她真是愛上你啦,但是基督在上,她也是個人啊!我意思是說,我們這樣又有什麼不好呢?她是個大孩子。我們一塊兒過得很快活。她很怕你和你父親。她覺得你們不會贊成的。」他喝了口咖啡,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凝視著默不作聲、一動不動的拜倫。「哈,可你也許確實不贊成。是不是呢?我還是弄不明白你心裡究竟怎麼個想法。不過別再白花精力去覺得自己對不住傑妮絲了。懂嗎?」
拜倫兀地一下離開了艦橋。
清晨三點鐘,他走進中央控制室,看到埃斯特抽著一支便宜的細長雪茄煙,正和標圖人員一起呆在標圖板旁邊,臉色蒼白,神情緊張。「哦,勃拉尼。SJ雷達可真他媽的不湊巧,偏偏這會兒失靈了。咱們又給困住啦。可見度下降到了一千碼。我們想用聲納追蹤它們,可是監聽條件又糟透了。我們最後一次測定它們的位置已經是兩小時以前的事了,要是他們改變航向的話,咱們也許就會失去它們。」埃斯特透過煙霧望著拜倫。「不過我猜他們大概不會改變航向。你說呢?」
「要是他們是回港口去的話,那麼他們就不會改變航向。」
「對。我們同意。我還保持著原來的航向和速度。」
他跟著拜倫走進了軍官集會室。他們喝著咖啡,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後,他問道:「睡了一覺嗎?」
「當然啦。」
「還在生我的氣嗎?」
拜倫直瞪瞪地盯著他望了一眼,使埃斯特想起了維克多。亨利上校。「為什麼?你從我心上卸下了一個重擔。」
「我正是這意思。」
黎明時分,他們在甲板上用望遠鏡盡力瞭望。雷達還沒修好。能見度有所改善,儘管海面上還是重重雲霧。那兩條貨船全看不見了。後來還是他們最好的監視哨「馬蹄鐵『嗎倫從艦橋後的露天甲板上高聲報告:」發現目標!船頭右舷橫向,距離一萬碼!「
「一萬碼?」埃斯特說,一面把望遠鏡轉過來對著右舷那面。「狗娘養的。他們真的改變了航向。有一條已經不見啦。」
拜倫從他的望遠鏡裡看到了那個暗淡、微小的灰色船影。「對,是那兩條貨船裡的一條。同樣的吊杯柱。」
埃斯特對艙口下面高聲叫道:「側前方!右滿舵!」
「相距五海里,」拜倫說。「除非他們再彎彎曲曲地走。要不他們可逃脫了。」
「怎麼見得?咱們趕得上他們!」
拜倫轉過臉來盯著他望望。「你的意思是說在海面上追嗎?」
埃斯特翹起大拇指來指了一下又低又密的雲層。「這種天氣,他們能進行什麼樣的空中搜索?」
「夫人,這兩條貨船採取了規避動作。很可能已經對潛艇實行了全面戒備。你應當考慮到,這條貨船整夜都在報告它的航向、速度和位置,而且這一帶是在飛機航程之內。」
「航向一七五,不變!」埃斯特喊。
拜倫力爭說:「他們可以從雲層的隨便哪一個縫隙裡蜂擁而下。而且,咱們連他們是不是有空中雷達都不知道。」
潛艇加快速度,在後追趕。碧波衝擊著低低的前甲板,浪花把艦橋上的人都打濕了。埃斯特朝拜倫咧開嘴笑笑,拍了下他的胳膊,猛地吸了一口氣。「好一個早上,是嗎?快樂的獵號吹響了。」
「你聽我說,咱們還在這條航道上,夫人。還會有許多其他目標出現的。咱們還是潛下去好。」
「這條貨船就是咱們的襲擊目標,勃拉尼。咱們已經跟了它一整夜啦,咱們這就要打中它。」
海面的追逐進行了將近一個小時。天色越亮,拜倫就越感到緊張,雖然頭頂上的雲層還是又低又密。他們已經快要趕上那條貨船,已經近得可以證實它確實就是昨天的那條了。拜倫始終沒看到飛機。他只聽見馬倫高聲嚷道:「正船尾方向發現飛機,低空飛行。」接著又嚷道:「左舷發現飛機——」其餘的喊聲在許多發子彈的噠噠、噠噠的呼嘯聲中給淹沒了。他連忙撲倒在甲板上,剛撲下去就聽見一聲巨大的爆炸,幾乎震破了他的耳鼓。一枚投得很近、險些兒打中潛艇的炸彈或是深水炸彈所濺起的大股海水嘩啦啦地淋了他一身。
「快潛下去!快潛,快潛!」埃斯特高聲喝道。
子彈砰砰地掃遍了這條顛簸翻騰的船隻。官兵們搖搖晃晃地向著艙門奔去,按著慣例自動地一個接一個迅速鑽了下去。幾秒鐘內,司令塔裡已經擠滿了水淋淋的艙面值班人員。
轟!
又是一枚炸彈。只差一點兒,幾乎命中。
咯——咯——咯!砰!砰!甲板上彈如雨下。巨浪從敞開的艙門倒灌下去,甲板上也全給打濕了。拜倫齊膝蓋往下濕了個透。
「艇長!艇長在哪兒?」他放聲大叫。
一個痛苦的聲音在甲板上高聲呼喊,好像是回答他似的:「拜倫,我中彈了!我不行啦!快潛下去!」
剎那間拜倫嚇呆了,接著急切地朝四下裡看了一眼,對著士兵們大聲問道:「還短少什麼人沒有?」
「『馬蹄鐵』死了,亨利先生,」航信官高聲回答。「他剛才正在露天甲板上。臉上中了彈。我想把他背下來,可是他已經死啦。」
拜倫大喝了一聲:。艇長,我接你來了!「他一個箭步躥進從梯子上灌下來的海水裡,開始往上爬。
「拜倫,我垮了。我不能動啦!」埃斯特的聲音變成了嘶啞的尖叫。「你幫不了我的忙。有五架飛機向我們俯衝下來。快潛下去!」
轟!
「海鰻號」向右舷一側猛地翻騰了一下。一股瀑布般的鹽水從艙口倒灌下來,湧到了控制儀器四周。煙霧之中閃著火星,突然發出一陣臭味。水兵們在水渦中磕磕撞撞,眼圈發白,盯著拜倫。他拚命在估計衝上甲板、把受了重傷的艇長拖到安全地方所需要的時間。在這場攻擊中,也許就在幾秒鐘之內,「海鰻號」幾乎肯定會連人帶船全部覆沒。
「快潛下去,拜倫!我完了。我快死啦。」埃斯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了。
拜倫頂著白沫翻滾的瀑布,順著梯子作了最後一次衝上甲板的努力。他失敗了。他以驚人的力氣好不容易總算把艙蓋砰地一聲關上。他渾身濕透,嗆著鹽水,傷心得聲音都變了。這時,他發出了他指揮一條潛艇的第一道命令。
「潛到三百英尺下邊!」
為埃斯特艇長敲的唯一的喪鐘,也許是他最最喜愛的聲音,可是沒人能知道他究竟聽到了沒有。
阿——嗚鳴嘎……阿——嗚嗚嘎……阿——嗚嗚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