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帕米拉。塔茨伯利雖然也常常情不自禁地陷入情慾中去,但鍾情相愛的經驗卻是平生僅此一次。亨利上校就是她鍾愛過的男人。為了在嫁人之前見他最後一面,她在八月份從華盛頓飛往莫斯科。

    她早已打消去蘇聯的念頭,事實上她也早已決定放棄記者生涯,準備到新德里去和動納一沃克結婚,簽證又突然被批准了。她馬上改變計劃,把莫斯科包括在行程之內。為了這個緣故,她便暫不辭去《觀察家》的職務。如果說帕米拉易動感情,她卻有一顆還算冷靜的頭腦。她現在絕不懷疑,她的文章只不過是一個亡靈的微弱的回聲。她父親因病或過於勞累時由她代筆拼湊幾篇新聞電訊,那是另一回事。如今要她寫出具有他那種遠見、氣勢與神韻的新聞報道,則非她力所能及。她不是一個新聞記者,她不過是一個捉刀人。至於她為什麼要和勃納一沃克結合,她也不想欺騙自己。和她對新聞工作的嘗試一樣。結婚的決定也是為了填補塔茨伯利死後遺留下來的真空而倉促作出的。就在她開始感到生命的空虛和悲哀這個意志薄弱的時刻,他求婚了。他為人謙和寬厚,是個難得遇到的對象,於是她同意了。她並不懊悔。他們在一起是會幸福的,她思忖,她真幸運,能夠博得他的歡心。

    這麼說,她為什麼還要繞道莫斯科呢?這主要是因為她在好幾次舞會或酒會上和羅達。亨利不期而遇,她看見一個個子高高的、頭髮灰白的陸軍上校經常陪著她。羅達待她很親切熱情,而且——在帕米拉看來——有點把那個儀表堂堂的陸軍軍官據為己有的神氣。在離開華盛頓之前,帕姆給她掛了個電話,帕姆認為這樣做也無損於己。羅達興沖沖地告訴她,拜倫現在已晉陞為潛艇的副艇長;帕米拉一定要把這個消息帶給帕格,並「告訴他要注意體重!」一點沒有妒意或矯揉造作的親切的痕跡;這種心情也確實令人難以理解。他們的夫婦關係到底怎麼樣了呢?他們的和好是否已達到如此前嫌盡釋的程度,以致她可以不再有所顧忌?不然的話,莫非她又在背著丈夫和別人勾勾搭搭?或正在如此發展?帕米拉感到茫無頭緒。「中途島以後她一直沒接到過他的信,即使在她父親的死訊在報紙上廣為登載後,他還是沒寫過一封弔唁的信,戰時郵遞是靠不住的。在她從埃及發出的關於勃納一沃克的信中,她故意讓他有機會去反對這次婚事;沒有回信。不過,他是否在」諾思安普敦號「沉沒以前收到了這封信?她又是茫然。帕米拉想知道,她現在和維克多。亨利的關係到底怎樣,而要弄清楚這一點,唯一的辦法是和他見上一面。她不在乎為此必須在戰時的仲夏時節多走幾千英里的路。

    儘管不在乎,但這個旅程畢竟使她疲憊不堪。大使館派車到莫斯科機場來接她,她一上車就幾乎垮了。飛飛停停地飛越北非大陸,後來又在塵土飛揚、蒼蠅亂舞的地獄般的德黑蘭呆了三天之後,她實在筋疲力盡了。司機是個矮小的、穿著合乎體統的黑色制服的倫敦市井小民,看不出莫斯科的熱浪對他有什麼影響。他不時從反照鏡裡向她窺視。儘管困乏不堪,這位勃納一沃克勳爵的苗條的未婚妻,這個穿上白亞麻服、戴著白草帽的如此雅致、如此不同於俄國人的女人,在這個想家的男人眼中確是地道的、未來的子爵夫人,他能為她駕車著實感到心裡甜滋滋的。他覺得毫無疑問,她一定為了消愁解悶才做新聞工作的。

    在疲憊不堪的帕米拉看來,莫斯科本身沒什麼改變:單調的鱗次櫛比的舊房屋,很多由於戰爭而丟下的尚未完工的建築物任憑風吹雨打,以及還在天空飄蕩的、脹鼓鼓的阻塞汽球。但人民變了樣。一九四一年在德軍日益迫近的情況下,她和她父親匆匆離開這個城市時,所有的大人物都已倉皇逃奔到古比雪夫。那時,衣服臃腫的莫斯科人看起來都像是備受折磨、苦不堪言,他們在積雪成堆的街道上跋涉,或在挖防坦克陷阱。如今,他們在灑滿陽光的人行道上溜躂,婦女穿上印花布輕裝,不穿軍服的男人都穿上運動衫和便褲,可愛的兒童在馬路上和公園裡無憂無慮地奔跑嬉戲。戰爭離這兒很遠。

    英國大使館座落在看得見克里姆林宮的漂亮的濱河區,它跟斯巴索大廈一樣,是沙皇時代一個商人的宅邸。當帕米拉穿過房屋後部的落地窗走入花園時,她碰上光著上身的大使躺在陽光裡,周圍是一群在咯咯地高聲叫喚的白羽毛小雞。這個正規的花園已經變成一個大菜園。菲利普。魯爾沒精打采地坐在大使身邊一張輕便折凳上。他站起來,帶著嘲弄的神氣鞠了一躬,「呀!您就是勃納一沃剋夫人吧?」

    她冷冰冰地回答說:「還說不上呢,菲利普。」

    大使站起來和她握手時朝花園四周指點了一下。「歡迎你,帕姆。你可以看到這裡有了些改變。今天在莫斯科,只有在後院種些什麼吃的才能餬口。」

    「那是可想而知的。」

    「我們曾設法為你在國家旅館訂一個房間,但已經全部客滿。要到下星期五才能住進去,目前我們暫時把你安頓在這兒。」

    「真是難為你們了。」

    「何必呢?」魯爾說。「我想不到這會成為問題。合眾社剛搬出了在大都會的那個套間,帕姆。起坐室有一英畝大。那個浴室在全莫斯科都找不到更漂亮的了。」

    「我可以搞到這個套間嗎?」

    「來吧!讓我們試試看。離這兒只有五分鐘路。那兒的經理是我妻子的遠房表親。」

    「那個浴室使我下了決心,」帕米拉邊說邊用手掠了一下她那濕漉漉的前額。「我想在浴缸裡浸上一個星期。」

    大使說:「我同情你。但今晚請你一定來參加我們的宴會,帕姆。在這幾觀看慶祝勝利的煙火最理想。」

    在汽車裡,帕姆問魯爾:「什麼勝利?」

    「哎呀,庫爾斯克突出部。你當然聽到過。」

    「庫爾斯克在美國沒受到大肆宣揚。西西里才是轟動的新聞。」

    「一點不錯,典型的美國佬編輯。西西里!它使墨索里尼垮台了,但從軍事角度看,它不過是一段插曲,庫爾斯克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坦克戰,帕米拉,也是這次大戰的真正轉折點。」

    「這不是發生在好幾個星期以前嗎,菲爾?」

    「突破,是有幾個星期了。反擊部隊在昨天衝進奧廖爾和別爾哥羅德。這兩個城市是突出部裡德軍重兵據守的要地,因此德軍防線的脊椎骨終於被打斷了。斯大林已發佈命令,嗚禮炮一百二十響慶祝勝利。一定有點兒名堂。」

    「那麼,我只好來參加宴會了。」

    「哎呀,你不能不來呀。」

    「我真想倒下去就睡,我簡直難過死了。」

    「太可惜了,外交人民委員部已邀請外國記者團明天到前線去視察。我們要走一個星期。你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帕米拉呻吟了一聲。

    「順便說一句,美國使團全體成員都要來大使館觀看煙火,但亨利上校不來。」

    「哦,他不來?那麼說,你認得他?」

    「當然。矮個子,像運動員,五十左右。鬱鬱寡歡的,是不是?不愛說話。」

    「就是他,是海軍武官嗎?」

    「不是。海軍武官是喬伊斯上校。亨利負責特殊軍事聯絡。知道內幕的人說,他是霍普金斯在莫斯科的人。目前他在西伯利亞。」

    「這樣也好。」

    「為什麼?」

    「因為我難看死了。」

    「聽我說,帕米拉,你漂亮極了。」他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挪開了手臂。「你太太好嗎?」

    「瓦倫丁娜?我想很好吧。她和她的芭蕾舞劇團在前線巡迴演出。她到處跳舞——在平板車、卡車、簡易機場上——只要是不會摔傷腳踝的地方她都跳。」

    大都會旅館的套間正如菲利普。魯爾所描述的那樣。客廳裡有一架大鋼琴和一大塊波斯地毯,還亂七八糟地佈置了一些蹩腳的雕像。帕米拉盯著浴室裡面看了一會兒說:「瞧這個浴缸,我可以在裡邊來回游泳呢。」

    「你要這套房間嗎?」

    「要的,不管多少錢。」

    「我替你安排一切。如果你把證件給我,我可以替你到外交人民委員部辦理戰地視察的登記手續。我十時半來接你好嗎?禮炮和煙火在午夜開始嗚放。」

    她在一塊斑斑點點的鏡子前面脫掉帽子,他站在她身後,飽覽她的美貌。魯爾已經在發胖了,淡黃色的頭髮比以前稀疏得多,鼻子似乎更大更寬了。這個人除了使她想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以外,在她的生活中其實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自從在新加坡聖誕節前夜的暴風雨中的那樁事情以後,每當他接觸到她的肌膚時,她總是覺得不快,僅此而已。她知道她對他還有吸引力,不過這是他的事情,跟她不相干。如果能跟他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菲利普。魯爾是相當聽話的,甚至對你很有幫助。她想使在亞歷山大公墓裡他為她父親致悼辭時說過的那些詞藻華麗的話:一個英國人的英國人,一個記者的記者,一個持記者證的吟遊詩人,在勝利進軍的激動人心的節拍中高唱著帝國的輓歌。

    她轉過身來,勉強地把手伸給他。「你真好,菲爾。十點半再見。」

    帕米拉早就習慣於暴露在男子漢的眼光下,但娘兒們死盯著她瞧確是一種新鮮的感覺。那些出席大使館宴會的俄國姑娘把她從頭到腳、上上下下看個不停。她跟一個受雇在眾目睽睽之下作時裝表演的模特兒差不多。這些目光中沒有傲慢的惡意,沒有蓄意的無禮,只有強烈的、好奇的渴望。只要看看她們身上的夜禮服,你就不會覺得奇怪:有長有短,有些鑲著荷葉邊,有些繃得緊緊的,沒一件不是做工奇劣、顏色糟透的。

    男人們很快就在帕姆身邊圍攏來;西方記者、軍官和外交官,他們在欣賞一個來自他們那個世界的漂亮女人。俄國軍官則默默地注視著帕米拉,好像她是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他們的制服正好和俄國女人的儠遏衣衫形成對照,既整潔,又漂亮。儘管來了四五十位客人,這個長長的、鑲有護壁板的房間一點不顯得擁擠。許多客人聚攏在一個銀質的、盛混合甜飲料的大缽旁,其他的人隨著美國爵士音樂唱片的節奏在一塊騰空的鑲木地板上跳舞,其餘的人一杯在手,有說有笑。

    一個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年輕俄國軍官排開圍著帕米拉的人群向前用結結巴巴的英語邀請她跳舞。他身上掛著成串的勳章,容光煥發。帕米拉喜歡他的勇氣和笑容,於是點點頭。他和她一樣舞藝很不高明,不過因為能夠圍著一位美麗的英國少婦的纖腰,畢恭畢敬地在兩人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而翩翩起舞,他感到高興。他那健康紅潤的面龐上流露出的那種歡樂把她迷住了。

    「你在戰爭中幹什麼?」她盡力用她荒疏了的俄語湊成一個句子。

    「Ubivayunemtsev!」他答道,然後吞吞吐吐地譯成英語,「我——殺德國鬼子。」

    「我懂了。那太好了。」

    他粗魯地咧開嘴笑了一下,眼睛和牙齒閃閃發光。

    菲利普,魯爾拿著兩杯混合飲料等在舞池邊。唱片放完後,那個俄國人鞠了一躬,便離開了帕米拉。「他是他們那些出色的坦克司令員中的一個,」魯爾說,「他參加過庫爾斯克戰役。」

    「真的?他還是個孩子。」

    「戰爭是孩子們打的。如果那些政客都得赤膊上陣,我們明天就會實現世界大同。」

    魯爾說話走火了,帕米拉暗自思忖。五年前,他絕不會用這種說俏皮話的口吻說出如此庸俗的、討人厭的話。另外一張唱片開始了:《莉莉。馬琳》。他們相互交換了一下目光。對帕米拉來說,這首歌意味著北非以及他父親的死。魯爾說:「奇怪,是不是?在這次血腥大屠殺的整個時期內只出了這麼一首像樣的戰爭歌曲。一首低級的哭哭啼啼的德國民謠。」他把她手中的酒杯接了過來。「管他媽的,帕米拉,我們跳吧。」

    「哦,好的。」

    對剛和斯坦德萊大使以及一位航空兵將領一起走進來的帕格。亨利來說,《莉莉。馬琳》意味著帕米拉。塔茨伯利。這個如怨如訴的德國情調過濃的曲調,不知怎的,凝聚了亂世男女悲歡離合的那種甜酸苦辣的況味,以及一個即將踏上征途的士兵在黑暗中求愛尋歡時那種難言的哀愁。這種求歡的樂趣他和帕米拉在此生中恐將難以嘗到。他步入室內時聽到那架蹩腳的留聲機在嗚咽:號手啊,今夜你可別吹那準備戰鬥的號角,我要和她歡度又一個良宵。

    然後,我們要在別離前說聲再見。

    莉莉。馬琳,我將永遠把你懷念在心頭,莉莉。馬琳,在心頭。他在這裡碰上帕米拉自然驚得一楞。原來簽證終於發下來了!看見她在魯爾懷中使他更感到意外。想起那次新加坡的事件,帕格默默地討厭這個傢伙。他這種反應並非全是出於妒意,因為他對帕米拉已不抱奢望,但此情此景既使他感到噁心,又使他感到驚奇。

    帕米拉注意到這個藍色軍眼上閃耀著金光的矮小結實的身材走了過去,她猜想他一定看到她,由於她在和魯爾跳舞,他就不跟她打招呼了。老天爺啊,她想,為什麼他要在這個時刻出現呢?為什麼我們總是事與願違呢?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頭髮變得這樣灰白了?她離開舞伴趕上去,但他和那個高高的航空兵將軍已走進混合飲料大缽旁的人群裡,人群又圍攏了。她想用肘推開人叢擠進去,但又感到猶豫;在她決心試試看的時候,燈光閃了幾下。「到午夜還有五分鐘,」大使在人聲靜下來時宣佈。「我們現在要熄燈拉開窗簾了。」

    帕米拉被激動的客人們擠向一個有欄杆的、已經打開的窗子旁,繁星在夜空閃爍,爽人的涼風徐徐吹來。她站在那兒被一些喧鬧的碎嘴子圍住,動彈不得,眼睛朝河對岸黑乎乎的克里姆林宮望去。

    「喂,帕米拉。」黑暗中從她身邊傳來他的聲音,維克多。亨利的聲音。

    這時支支火箭射向夜空,炸裂時發出巨大的艷紅色光芒。排炮轟鳴。他們腳底下的地板為之震動。參加宴會的人群歡呼起來。從城市各處如火山爆發似的噴射出萬道光芒,不是煙火而是彈藥組成的火網:照明彈、信號火箭、紅色曳光彈、發出耀眼黃光的開花彈交織成一片五彩繽紛的華蓋,震耳欲聾的響聲幾乎淹沒了一百二十門大炮發出的隆隆聲。

    「喂,這使你想起什麼嗎?」她喘著氣對身旁那個朦朧的人影說。一九四零年,他們也是這樣站著觀看正在受到燃燒彈轟炸的倫敦。那時,他破題兒第一遭用手臂圍著她。

    「是的。不過那次不是慶祝勝利的煙火。」

    轟隆……轟隆……轟隆……

    漫天彈幕火網在不斷爆炸,烈焰滿天,向河流、大教堂以及克里姆林宮瀉下光怪陸離的華采。在大炮轟鳴間歇時,他開始說話。「關於你爸爸我很難過,帕姆,十分難過。你收到我的信嗎?」

    「沒有。你是否收到過我的信?」

    轟隆……

    「只收到過你從華盛頓寄給我的那一封,說你已經訂婚,你結婚了嗎?」

    「沒有。我還寫過一封,一封長信,寄到『諾思安普敦號』。」

    轟隆……

    「那封信我沒收到。」

    禮炮轟鳴不已,最後終於停息。火焰熄滅後在星星底下留下朵朵黑煙。在這突如其來的靜寂中,外面河堤上發出卡噠卡噠的響聲。「啊呀,是彈片掉下來啦!」傳來大使響亮的聲音。「快離開窗子,每個人!」

    燈亮時,那個航空兵將軍站在帕格身旁。瘦長的個子,淡黃捲曲的頭髮有點像勃納一沃克,臉上浮現出使人不愉快的冷酷神情。「慷慨的高射炮火表演,」他說,「可惜他們提供有用的情報時不那樣慷慨。」

    帕格把他介紹給帕米拉。這位將軍馬上顯得快活一些了。「太好了!三個星期之前我在新德里還跟鄧肯。勃納一沃克呆在一起。他剛聽說你要來,高興極了。現在我知道他是為什麼高興了。」

    她嫣然一笑。「他好嗎?」

    「還好。不過那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戰區,那個中國一緬甸一印度戰區。帕格,我們還是回去研究那些地圖吧。我現在去告別一聲。」

    「是的,先生。」

    將軍走開了。帕格對她說:「很抱歉,我得陪著他,帕姆。我正忙於為租借飛機安排飛進來的航線。後天我們什麼時候再碰一次頭行嗎?」

    她把關於庫爾斯克之行的消息告訴他。他的臉沉了下來,這使她感到有點高興。「整整一個星期,是嗎?太不巧了。」

    「在華盛頓我見到你的太太。你收到她的信嗎?」

    「哦,是的,她常來信。她似乎過得不錯。她看起來怎樣?」

    「好極了。她要我告訴你,拜倫已經晉陞為他那艘潛艇的副艇長了。」

    「副艇長!」他聳起濃濃的眉毛。和他的頭髮一樣,他的眉毛現在更灰白了,他的臉色也更陰沉了。「怪事。他資歷很淺,還是個後備軍官。」

    「你那位將軍看樣子要走了。」

    「我看也是。」

    他友好地和她握別。她想緊緊握住他的手,用行動來表示語言難以表達的情懷。但在如此不稱心的情況下會見,即使這樣做也會顯得是對勃納—沃克的不忠,有點對不起他。呀,遭透了,她心想。遭透了,遭透了,糟透了!

    「那好,一星期後再見,」他說。「如果到那時我還在市內的話。到目前為止,我沒什麼安排好的工作。」

    「好,好。我們要談的事情多著呢。」

    「對。回來後打電話給我,帕姆。」

    一個星期後她就給美國大使館掛電話,她剛回到大都會旅館的套間不過幾分鐘。她不惜浪費租金一直保留下這套房間。她確信他一定又離開了莫斯科,他們之間那種兩地相思的局面只能繼續下去;這次繞道莫斯科之行看樣子注定要以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告終。但他在使館裡,而且聽到她的聲音似乎很高興。

    「你好,帕姆,一路上順利嗎?」

    「可怕極了,少了個韜基就沒意思了,帕格。而且看到那些毀滅了的城市、擊毀了的坦克,到處都是發臭的德軍屍體,我就感到噁心。俄國婦女和兒童吊在絞架上的照片使我厭惡。這場瘋狂可恥的戰爭我實在受不了。我們什麼時候見面?」

    「明天怎樣?」

    「菲利普。魯爾有沒有打電話給你說今天晚上的事?」

    「魯爾?」他的聲音一下癟了下去。「他沒告訴我。」

    她趕緊說:「他要給你電話的。他妻子回來了。今天是她生日。他要在我的套間裡為她舉行宴會。我這個套間大極了,而且是他想法子給我弄到的。所以我不好意思拒絕他。客人裡面有一些記者、幾個大使館的人、她的芭蕾舞同事,那一類人。如果你不想參加的話,我願意脫身出來和你在別的地方會面。」

    「不行,帕米拉。紅軍正要為我那位將軍舉行告別宴會。事實上,也在大都會旅館。我們已經達成了協議,他就是為此而來的。」

    「太好了。」

    「那可得走著瞧。俄國人起草文件的手法高明,會寫出超現實主義的傑作。同時,還有這次大吃大喝的歡宴慶祝,無論如何我脫不了身,我明天再給你打電話。」

    「真該死,」帕米拉說,「唉呀,混蛋透頂。」

    他輕聲一笑。「帕姆,聽起來你倒真像個記者。」

    「你真不知道我說起話來能有多象。好吧!明天再說。」

    魯爾的妻子漂亮得叫人沒法相信:十全十美的鵝蛋臉,明如秋水的藍色大眼睛,濃密的黃頭髮,飽滿勻稱的雙手和雙臂。她坐在角落裡,很少說話也不走動,不露笑容。套間裡擠滿了人,樂聲大作,客人們吃喝跳舞,但沒有真正歡樂的氣氛,也許是因為過生日的姑娘是如此惹人注目地悶悶不樂。

    那些俄國人跳起西方舞來好像大象,一點沒有芭蕾舞那種優雅姿態。帕米拉和一個她以前看見過在《天鵝湖》中扮演王子的男人跳舞。他有一張牧神的臉型,一團漂亮蓬亂的黑髮、連不合身的服裝也掩蓋不了他那健美的身軀;但他不懂舞步,他不停地用莫名其妙的俄語道歉。參加跳舞的人都是這個樣子。菲爾一杯又一杯地狂飲伏特加,找了一個又一個姑娘笨拙地跳舞,強裝出傻乎乎的笑聲。瓦倫丁娜開始流露出不如死了好的神色。帕米拉猜不出出了什麼事情,部分原因可能是俄國人不善於和外國人交往,但在魯爾和他這個仙女般的美人之間必定存在某種她不得而知的緊張關係。

    美國海軍武官喬伊斯是個老於世故的,樂呵呵的愛爾蘭人,他請帕米拉跳舞。她委身讓他把自己扶好時說,「可惜亨利上校在樓下不能脫身。」

    「呀,你認識帕格?」喬伊斯說。

    「很熟悉。」他那敏銳而明亮的眼睛盯著她。她接著說:「他和我父親是知交。」

    「我明白。哦,他真了不起。剛才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任務。」

    「你能給我說說嗎?」

    「如果你不在報上披露的話。」

    「不會的。」

    當他們隨著舞步轉來轉去的時候,喬伊斯在音樂聲中湊到帕米拉耳邊說,斯坦德萊大使幾個月來一直試圖為《租借法案》的飛機開闢一條西伯利亞航線,但勞而無功。費茲傑拉德將軍為了促成這件事,來過蘇聯一次,但也是空手而歸。這一次斯坦德萊把問題交給帕格去解決,現在協議已經達成。這就意味著飛機不必再繞道南美洲和非洲,冒著經常發生撞毀事故的危險,艱苦地長途飛行而來,或裝在板條箱子裡由德國潛艇可以擊沉的護航船隊運來。它們現在可以好像順著漏斗落下一樣沿著畢直安全的航線直接飛到蘇聯來。耽擱少了,交貨多了,存在於雙方之間的不快情緒可以隨之得到緩和。

    「俄國人守信用麼?」帕米拉在音樂暫停他們走向點心桌時問道。

    「還得走著瞧。現在,一次名副其實的聯誼晚會正在樓下進行。帕格。亨利非常善於應付這些硬漢。」帕米拉謝絕伏特加。喬伊斯舉起一大杯一飲而盡,咳了幾聲,然後看一看手錶。「哦,差不多是時候了,他們該開始把那幾個傢伙從樓下那個喧鬧的宴席上拉到這裡來了。我為什麼不去把帕格找來呢?」

    「呀,請吧,請吧。」

    約莫過了十分鐘,四個盛裝穿戴的紅軍軍官闖了進來,後面跟著喬伊斯、帕格。亨利以及費茲傑拉德將軍。俄國人當中有一個魁梧的禿頂將軍,身上掛滿勳章,一隻假手,戴著皮手套。其他三個年輕得多,他們似乎遠不如他們的將軍那樣興高采烈。將軍進來時用俄語吼叫「生日快樂!」他大步走到魯爾的妻子跟前,彎下腰吻她的手,然後請她跳舞。瓦倫丁娜展顏微笑——在帕米拉看來這是第一次,宛如冰峰上出現的晨曦——並躍起投入他的懷中。

    「你認識他嗎?」帕格間帕米拉,那一對舞侶正好跳進了舞池,隨著《布吉伍吉洗衣婦》的節拍砰砰地跳起來。

    「是不是那個在戰地司令部裡請我們吃飯,後來又發瘋似的跳舞的人?」

    「對的。尤里。葉市連柯。」

    「天啊,他可是個碰不得的人。」喬伊斯上校說。「那個斜眼看人、臉上有傷疤的小個子一定是他的政治副手。或者是內務部的人。他剛才想阻止他上來。咕噥著什麼和外國人搞得太熟什麼的。你知道那位將軍說什麼嗎?他說:」那又怎樣?他們會把我怎樣?砍了我的另外一隻手?『「

    ……那個布吉伍吉洗衣婦洗呀洗呀……

    「我覺得,」帕格對帕米拉說,「我們以前好像聽見過這支傻曲子,跳舞嗎?」

    「一定要跳嗎?」

    「你不想跳?感謝上帝。」他叉緊了她的手指,領她來到一張小沙發前,「他們在祝酒時識破了我的白葡萄酒花招。我只得再喝伏特加,我現在覺得天旋地轉。」

    當葉甫連柯和那個眉飛色舞的瓦倫丁娜怪模怪樣地踏著沉重的舞步來回扭動時,一些俄國人放棄了他們呆板的狐步而跳起吉特巴舞來。這種舞更適合他們的富有彈性的在跳躍的肌肉。儘管沒人會錯把他們當作美國人,但其中有幾個人的快速舞步堪稱乾淨利落。

    帕米拉說:「看起來你還沒醉。」他坐在那兒,身子畢直,潔白的軍服上有幾顆耀眼的金鈕、條紋道道的肩章以及幾排色彩鮮艷的星帶。伏特加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臉上出現紅暈。他添了幾根白髮,身體也胖了些,此外看不出十四個月來有什麼變化。「順便說一句,你太太要我勸你注意體重。」

    「呀,是的。她是瞭解我的。說吧,給我一頓臭罵吧。我接受了這麼個任務,就要大吃大喝。在『諾思安普敦號』上我簡直像一只秧雞。」

    這時差不多每一個人都在跳了,只有那三個年輕的紅軍軍官,他們並排靠在牆上,臉上毫無表情。還有費茲傑拉德將軍,他和一個身穿紅得可怕的緞子衣服的娟秀的芭蕾舞姑娘在調情。喧鬧的聲音是如此之大,以致魯爾不得不把音樂開得響些。帕米拉幾乎是高聲叫喊地說道:「告訴我關於『諾思安普敦號』的事情,維克多。」

    「好,」當他談到中途島之後發生在海上的情況,甚至在談到塔薩法隆加的災難時,他高興得容光煥發,至少在她眼中是這樣。他告訴她,他本來可以在斯普魯恩斯下面獲得一個職位,以及他如何應羅斯福的要求終於接受了現在這個職務的始末。他侃侃而談,沒有辛酸或懊悔,他只是把他這一段生活如實地為她講述一遍而已。周圍人聲鼎沸,而她坐在那兒,安靜地聽他傾訴衷腸,為能廝守在他身邊而心滿意足;他的血肉之軀使她感到溫暖,也使她心裡樂滋滋地感到某種不安。這是她企求的一切,她反覆沉思,只要能和他長期廝守,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因為和他同坐在一張沙發上而有如獲新生的感覺。他心情並不愉快。這是顯而易見的。她覺得她能使他幸福,而使他幸福會給她的生活帶來意義。

    與此同時,在留聲機的音樂暫停的時候,葉市連柯和那些芭蕾舞演員圍在鋼琴旁談得起勁。一個姑娘坐了下來,彈出一陣不和諧的刺耳音調,使大家哄堂大笑。葉市連柯用俄語高聲喊道:「不要緊,彈吧!」姑娘敲出一首俄國曲調,葉市連柯一聲吆喝,所有的俄國人,甚至包括那三個軍官,都走過來列隊表演一個旋轉的集體舞。每個人都高聲叫喊,跺腳,交叉往來,旋轉;圍成一圈的西方人用手打著拍子,為他們喝采叫好。在這個節目之後,大家都沒什麼拘束了。葉市連柯脫掉他的掛滿勳章的上衣,穿著他那件寬大的、沾著汗漬的襯衫跳起他在莫斯科前線一所房子裡一度表演過的那個舞蹈。在掌聲中他不斷蹲下又躍起。只是他把那只被截去一段的、沒有生氣的手臂尷尬地耷拉在一邊。接著,瓦倫丁娜穿上他的上衣,即興表演一隻淘氣的小舞蹈,把一位自負的將軍作為嘲弄的對象,她的表演引起人們一陣歡鬧。

    在鋼琴旁又進行了一番興致勃勃的商議之後,瓦倫丁娜做個手勢,請大家安靜下來,然後活潑地宣佈,她和她的朋友將表演一出她們為在前線巡迴演出而創作的芭蕾舞劇。她跳希特勒,另外一個姑娘跳戈培爾,第三個跳戈林,第四個跳墨索里尼,儘管她們都沒有化裝面具。四個男演員扮演紅軍戰士。

    帕格和帕米拉中斷了談話來觀看這出諷刺舞劇。摹擬入侵的四個壞蛋在軍樂聲中高視闊步走出場來;取得勝利後而趾高氣揚;接著因為分贓而爭吵;最後是一陣鬧劇性的毆鬥。這時紅軍在《國際歌》聲中昂首闊步進場。四個壞蛋用誇張的動作表露他們內心的膽怯和恐懼。一圈又一圈打圓場的滑稽追逐。四個壞蛋相繼死去,他們一個個倒下彎曲的身軀在地板上組成一個卍字形。全場轟動!

    在一陣喝采聲中,演天鵝湖王子的那個演員脫掉上衣和領帶,踢掉鞋子,對鋼琴手做個手勢。他穿著敞領的白襯衣,長褲長襪,一顯身手,時而跳躍,時而旋轉,舞姿優美動人,觀眾頻頻報以歡呼。這是無人能望其項背的登峰造極的舞藝,至少看來是如此。他站在那兒喘息,人們圍著他向他表示祝賀,大家一再把杯中的伏特加斟滿。突然,有人猛擊琴鍵,傳來一聲粗重的鋼琴聲。腰桿子挺得筆直,軍服上掛滿綬帶的費茲傑拉德將軍昂首闊步走了出來。他沒脫掉上衣。他向奏鋼琴的人一揮手,鋼琴就彈出一支快速的科佐茨基舞曲;隨著琴聲,這位修長的航空兵將軍便蹲下身去跳了起來,兩臂交叉在胸前,淡黃色的頭髮,望四下紛披,兩條長腿敏捷地踢出縮進,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地跳躍。真是出人意表,又是如此動人心魄。《天鵝湖》王子一下子跳到費茲傑拉德身邊,在暴風雨般喝采聲、跺腳聲和鼓掌聲中和他一起跳完這個節目。

    「我喜歡你們那位將軍,」帕米拉說。

    「我喜歡這些人,」帕格說,「他們很難對付,但我喜歡他們。」

    葉甫連何將軍向費茲傑拉德敬上一杯伏特加,並和他碰杯。他們在熱烈的掌聲中一飲而盡。費茲傑拉德走到帕格的沙發旁邊那張放飲料的桌子旁,挑了兩瓶開著的伏特加——瓶子不大,但是滿滿的——說:「為了美國國旗,帕格。」他大踏步走回去,舉起一瓶,挑戰性地揮舞了一下,遞給葉甫連柯。

    「什麼?好傢伙!」葉甫連柯用俄語吼叫了一聲,他的寬闊的臉上和光禿禿的頭頂已經是一片亮光光的紅色。

    在所有的客人的慫恿下——除了,帕格注意到,那個有傷疤的紅軍軍官,他像一個被小孩子造了反的保姆那樣感到惱火——這兩位將軍各自翹起酒瓶,湊到嘴邊,相互注視。費茲傑拉德先喝完,他把空瓶猛摔到磚砌的壁爐裡,葉市連柯的瓶子也跟著飛了過去。在一片歡呼聲中他們緊緊擁抱,彈鋼琴的姑娘這時砰砰地彈出了幾乎是難以辨認的《星條旗永不落》。

    「天啊,我最好還是把他送回大使館去,」帕格說。「他來到這裡以後一直避免喝酒。」

    但有人已經把《老虎拉格泰姆舞曲》的唱片放在留聲機上,費茲傑拉德已經和那個穿紅緞子衣服的姑娘婆娑起舞。她就是剛才在芭蕾舞中維妙維肖地模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戈培爾的那個姑娘,葉市連柯摟著帕米拉跳。時間已過清晨二時。因此,這次盡歡而散的一輪跳舞很快就告結束。客人們開始走了,留下來的人已寥寥無幾。帕米拉再次和《天鵝湖》王子跳的時候,她看見帕格、葉甫連柯和費茲傑拉德在一起談話,魯爾站在一邊諦聽。她那逐漸消失的記者本能突然清醒過來,於是她跑過去坐在帕格身邊。

    「那好!我們是開門見山地談吧?」費茲傑拉德對著帕格說,兩位將軍在面對面的兩張長靠椅上各坐一邊,相互瞪著對方。

    「開門見山!」葉市連柯大聲喊道,並做了一個不會被誤解的手勢。

    「那麼告訴他,帕格,我對這個所謂第二戰場的廢話聽膩了。幾個星期以來,我在這裡一直聽到這些話。北非和西西里這兩次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兩棲攻勢,究竟算不算數?對德國進行有上千架飛機參加的空襲究竟算不算數?為了防止日本人跳到他們背上,我們進行的整個太平洋戰爭究竟算不算數?」

    「為了美國國旗的光榮,」帕格輕聲低語,費茲傑拉德聽了臉上隨即浮現一絲冷笑。他開始翻譯,並在以後雙方的唇槍舌劍中盡快地進行翻譯。

    葉市連柯聽了帕格的話不住地點頭,他的臉色沉下來了。他用手指對著費茲傑拉德的臉。「集中兵力在有決定性的地點予以打擊!集結重兵!在西點軍校他們沒教過這條原理嗎?決定性的地點是希特勒德國,是還是不是?你們打擊希特勒德國的途徑是通過法國,是還是不是?」

    「問問他為什麼在英國對德孤軍奮戰的時候俄國在整個一年裡沒開闢一個第二戰場。」

    葉甫連柯咬牙切齒地瞪著費茲傑拉德:「那是帝國主義者為爭奪世界市場而發動的戰爭。這對我們的農民和工人毫不相干。」

    菲利普。魯爾一邊聽,一邊不住地往自己的杯子裡倒伏特加,現在他口齒不清地對費茲傑拉德說:「你們還要一直吵下去嗎?」

    「他可以住嘴。是他開頭的。」費茲傑拉德厲聲說,「帕格,問問他為什麼我們要甘冒風險去援助一個存心消滅我們生活方式的國家。」

    「呀!上帝,」魯爾咕噥了一句。

    葉甫連柯的目光越來越劍拔弩張了。「我們相信你們的生活方式會由於內在的矛盾而自行毀滅。我們不想摧毀它,但希特勒能夠。因此,你們為什麼不和我們合作,把希特勒打敗?一九一九年丘吉爾曾試圖毀滅我們的生活方式。現在他是克里姆林宮的上賓。歷史是一步一步前進的,列寧說過。有時向前、有時向後。現在是前進的時候了。」

    「你們不相信我們的酸蘋果,我們怎能合作?」

    帕格不懂得該怎麼翻「酸蘋果」,但葉甫連柯領會了它的意思。他冷笑著回答:「對,對。這話聽膩了。唉,先生,你們的國家從未受到入侵,但我們多次受到過。受入侵,被佔領。和我們結盟的國家在歷史上多半是背信棄義的,它們遲早會一轉身便來進攻俄國,我們懂得了小心翼翼的好處。」

    「美國不會進攻俄國。你們沒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好吧,我們只要求在打敗希特勒之後,沒人來觸犯我們。」

    「既然這麼說,我們大家是否可以喝上最後一杯?」魯爾說。

    「我們的主人疲倦了,」葉甫連何改變了他在辯論時那種刺耳的語調,突然友好地對旁邊的費茲傑拉德說。

    魯爾開始一本正經地用俄語講話,一邊醉醺醺地打著手勢,帕格低聲地為費茲傑拉德作同聲翻譯。「呀,這一切都是空話。白種人正在打又一場大內戰,主宰人類的事務的是種族,葉甫連柯將軍,不是經濟。白種人在機械方面是傑出的,但在道德方面是原始的。德國人是最純粹的白人,是超人。希特勒對這一點算是說對了。白人在內戰中把這個星球毀滅一半之後將和紅種人一樣注定要在歷史中消失。在民主把張伯倫、達拉第、希特勒之流選為領袖之後,白人對民主所講的胡言亂語可以休矣。接著要輪到中國了。中國是中央之國,是人類的重心。唯一的一個具有世界影響的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目前住在延安的窯洞裡。他的名字叫毛澤東。」

    魯爾以不堪入目的醉漢的自信作出這樣的斷言。在帕格翻譯時,他不時把目光投向帕米拉。

    費茲傑拉德打著阿欠坐起身來,整理一下軍上裝和領帶。「將軍,我的飛機可以取道海參威嗎?還是不可以?」

    「你們履行你們的諾言,我們就會履行我們的諾言。」

    「還有一件事。你們會和納粹再次做交易嗎?像你們在一九三九年那樣?」

    帕格有點緊張,不知該不該翻這句話,但葉甫連柯用冷靜的語調反駁道:「如果我們得悉你們又在搞另一個慕尼黑,我們將再次扭轉局勢,那你們就要倒霉。但如果你們打下去,我們也就打下去。如果你們不打,我們就依靠自己的力量打敗希特勒。」

    「那好,帕格。現在告訴他,作為一個制訂作戰計劃的人,我費盡唇舌反對發動北非戰役。告訴他,為了今年在法國開闢第二戰場,我力爭了整整六個月。說吧,告訴他。」

    帕格照辦了。葉甫連柯聽著,繃緊嘴巴,瞇著眼睛看費茲傑拉德。

    「告訴他,他最好還是相信美國和歷史上所有其他國家都不同。」

    葉甫連柯的唯一反應是神秘地一笑。

    「同時我希望他那專制的政體能讓老百姓知道這種情況。因為從長遠來看,這是實現和平的唯一機會。」

    笑容消失,留下一張冰冷堅硬如石頭的面孔。

    「而你,將軍,」費茲傑拉德站起來並伸出了手,「是個了不起的傢伙,我已經醉得像個死人。如有冒犯之處,請勿介意。帕格,把我送回斯巴索大廈吧,我要趕緊收拾行裝了。」

    葉市連柯站了起來,伸出他的左手並說:「讓我送你回斯巴索大廈吧!」

    「真的?你大客氣了。以盟國友誼的名義,我接受你的盛情。現在讓我去向過生日的美人道別。」

    到了這個時刻。只有幾個紅軍軍官和瓦倫丁娜還沒離開這個套間。葉甫連柯對著那些年輕的軍官咆哮了幾聲,他們馬上變得嚴肅起來。其中一個對費茲傑拉德說些什麼——講的是相當不錯的英語,帕格注意到,這是他們在這個晚上第一次使用英語——接著航空兵將軍跟著他走了出去。瓦倫丁娜把倒在扶手椅裡的魯爾拉了起來,並領著他蹌蹌踉踉地走了出去。帕格、帕米拉和葉甫連柯將軍三人留下,四周是曲終人散後的一片孤寂凌亂。

    葉甫連柯用左手握住帕米拉的手說:「這樣說,你要和鄧肯。勃納一沃克空軍少將結婚了。他把我們四十架飛蛇式戰鬥機偷走了。」

    帕米拉沒把句子的語法搞清楚,她回答說:「將軍,我們是用那些飛蛇打同一個敵人呀。」

    「那他呢?」葉甫連柯用他那只假手指了指帕格。亨利。

    她睜大了眼睛並模仿他的手勢。「你問他。」

    帕格用很快的速度和葉甫連柯說話。帕米拉打斷他們說:「喂。喂,你of在講些什麼?」

    「我說他誤會了。我告訴他我們是親密的老朋友了。」

    葉市連柯用慢而清楚的俄語對帕米拉說,一邊把食指插進帕格的肩膀。「你能到莫斯科來,親愛的女士,是因為他為你弄到簽證。亨利,」他繼續說,一邊扣緊上衣的領扣,「不要做傻瓜!」

    他出其不意地走了,並帶上了門。

    「別做傻瓜——不要做——什麼?」帕米拉問。「最後一個字是什麼意思?」

    「該死的傻瓜。工具格。」

    「我懂了。」帕米拉突然笑起來,喉頭發出一陣女性的尖厲的歡笑聲。她用雙臂挽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原來是這樣,你把我弄到莫斯科來是因為我們是親密的老朋友了。」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狂吻一陣之後才放了她。她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了。白晝已經降臨,一個俄國仲夏的清晨,淡淡的陽光使筵席散後的景象更其淒涼陰鬱。帕米拉來到他身邊,遙望天際被晨曦映得微紅的浮雲。「你愛我。」

    「我基本上沒變。」

    「我不愛鄧肯。上次我寫信到『諾思安普敦號』去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他知道我不愛他。他也知道你。在那封信裡,我要你說一聲要我,或者永遠保持緘默。但你沒收到那封信。」

    「你為什麼要和一個你不愛的人結婚呢?」

    「這個我在信中也告訴了你。我對漂泊不定的生涯感到厭倦了,我需要有個容身之處。現在情況更是這樣。那時我還有韜基,現在卻是子然一身了。」

    他沉默了片刻之後說:「帕米拉,我回到家裡時,羅達簡直像是土耳其後宮裡的一個妃子那樣待我。她是我的奴隸。她感到內疚、悔恨和憂傷,她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我深信她和那個傢伙已經一刀兩斷了。我不是上帝。我是他的丈夫。我不忍心拋棄她。」

    內疚和悔恨!憂傷和不知如何是好!這跟帕米拉在華盛頓看到的那個女人多麼不相像啊!帕格才是憂傷和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呀!他臉上每一道皺紋都說明這一點。如果再發生她不忠實於你的行為又怎樣呢?帕米拉險些要說出這個問題,她看到帕格。亨利的道道皺紋的、莊重的臉和憂傷的眼睛,她覺得說不出口。「好吧!我已經來了。是你把我弄到這兒來的。你要我怎樣?」

    「嗅,那是因為斯魯特寫信告訴我,你弄不到簽證。」她面對著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的眼睛。「好吧,一定要我說麼?我想把你弄到這兒來是因為看到你就是幸福。」

    「即使在我和菲爾。魯爾跳舞的時候?」

    「哦,那是偶然的事情。」

    「我對菲爾並無好感。」

    「我知道。」

    「帕格,我們真倒霉,不是嗎?」她淚水晶瑩,但淚珠沒滴下來。「我不能為了接近你而呆在莫斯科。你不想雲雨之歡嗎?」

    他面帶熱切而痛苦的神色說:「我沒放任肉慾的自由,你也沒有。」

    「那麼我就到新德里去。我要嫁給鄧肯。」

    「你還這麼年輕。為什麼要嫁給他呢?你遲早會遇到一個你心愛的人的。」

    「萬能的上帝啊,我心裡容不下別人。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要講得怎樣露骨你才懂呢?鄧肯的胃口是喜歡和一些漂亮的小姑娘鬼混。她們圍著他團團轉,百般勾引他。這也多少為我解決了一個難題。他想娶一位高貴的婦人,而且對我非常慈愛,又十分癡情。在他心目中我是個迷人的尤物,是世上少有的裝飾品。」她把雙手放在帕格肩上。「你是我的心上人。但願我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我辦不到。」

    他把她擁在懷裡,太陽透過低低的雲層,把一片黃澄澄的陽光投射到牆壁上。

    「哦,太陽出來了。」他說。

    「維克多,抱著我別放。」

    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後他說:「說起來恐怕詞不達意。你說我們真倒霉。可是,我對現狀卻感到滿足,帕姆。這是上帝對我奇跡般的恩賜。我指我對你的一片深情。在這裡呆一些日子吧。」

    「一個星期,」帕米拉說,語音有點梗塞。「我想辦法呆一個星期。」

    「真的?一個星期?那可是等於一輩子呀。現在我得去把費茲傑拉德塞進飛機去。」

    她柔情滿懷地撫弄他的頭髮和眉毛,又吻了他。他大踏步走了出去,沒回頭。她跑到窗前,一直等到他那筆直矮小的穿著白色軍服的人影出現,並目送他消失在靜謐的、陽光明媚的林蔭大道上。《莉莉。馬琳》的調子在她腦際縈迴。她在想,什麼時候他才會識破他妻子的作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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