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阿姆。卡斯泰爾諾沃一到圖盧茲郊外的孤兒院,就受到院長的特別寵愛。很久以前,羅森夫人,一個姿色平庸、很難有希望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的單身女人,也曾有過比較快樂的時光,那時節她常到意大利度假,她熱愛意大利的藝術,熱愛意大利的音樂,有一次還幾乎要和一個好脾性的意大利猶太人結婚,後來僅僅是因為他患有嚴重的心臟病,才未能完婚。米麗阿姆清脆的托斯卡納口音如今又把羅森夫人帶回到那黃金時代,同時她的性格又是那麼溫柔可愛,所以儘管羅森夫人一向克制,竭力做到不對誰偏心——這座孤兒院建造之初只計劃收容三百個兒童,現在卻塞進了八百多個——但她依然情不自禁,對於這位新來的小客人倍加愛憐。
現在是就寢之前的自由活動時間。羅森夫人知道米麗阿姆最有可能呆在哪裡。這個女孩也有她最最喜歡的小夥伴,他是一個名叫讓。海爾芬的法國孤兒,年紀只有一歲半。讓很像路易斯。亨利,特別是他微微一笑,一雙又大又藍的眼睛露出歡快光芒的那副樣子。以前,當她父母還在身邊的時候,米麗阿姆常常要沒完沒了地跟他們說起路易斯,提出許多問題,但是她不久發現這些問題總是叫她母親傷心難過,惹得父親生氣,於是也就不再多問。不過,她還是常常回憶,重溫和他在一起度過的時光,就像在腦子裡重新放映一部部舊電影一樣。現在,她的雙親離開了她,她身邊不再有親人,所以也就特別依戀讓。讓非常喜歡米麗阿姆,而未麗阿姆只要是和讓在一起,也總覺得快樂。
羅森夫人在讓的宿舍裡找到他們的時候,別的孩子都在這間大房間裡亂跑亂跳,追逐遊戲,唯獨他們兩個坐在地板上專心致志地搭積木。雖然他們都是穿裹得厚厚實實,就好像是在露天雪地裡一樣,羅森夫人還是責怪米麗阿姆不該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孤兒院直到現在還沒領到這個月的少得可憐的配給煤炭,而以前剩下的那點除了燒飯之外,還得用來烘自來水管,免得它結冰凍住。米麗阿姆圍著羅森夫人送給她的帶穗的紅圍巾,圍巾雖然太大,幾乎把她的臉也全給包住了,不過倒是非常暖和。米麗阿姆和讓坐到一張小床邊上,羅森夫人用意大利語跟這女孩說話,這是米麗阿姆很愛聽的;她把讓抱在膝上,一面撫弄他的小手,一面教他跟著她說意大利話。羅森夫人沒逗留很久。她滿懷溫暖和喜悅,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去處理她自己的問題了。
她自己的問題都是些行政管理上的老問題,只是現在增加了許多倍:過度的擁擠,供應不足,人事困難,經費不夠。圖盧茲的猶太居民原來就不多,現在又差不多都已走光,全副重擔也就統統壓到她一個人身上。幸虧圖盧茲的市長是個好心腸的人。每逢走投無路的時候,比如現在煤炭、藥品、床單、牛奶這些東西都到了沒有著落的地步,她就要找他求援。她在辦公桌前坐下,繼續寫那封求援的信,不過這一次看來希望非常渺茫。猶太兒童原來的那些法國朋友現在變得非常膽小怕事,唯恐別人知道他們同情猶太人的孩子。現在,這個形容憔悴、面黃肌瘦、年近花甲的瘦小女人,裹著一件褪了色的外套,圍著一條破舊圍巾,一面流淚,一面寫信。那些問題—一寫到紙上的時候,就越加顯得根本沒有解決希望。但是,她總得想點辦法,要不然這些孩子又怎麼活下去呢?
更加糟糕的是,許多跡象表明,隨時可能發生另一次行動,這使留下來的那些猶太人心頭冰冷。羅森夫人對於自己的處境並不擔心,她有一個政府承認的職務,她又持有過硬的證明,證明她是土生土長的法國公民。到目前為止,被抓走的全是外籍猶太人,雖然在上次行動中,也有幾個人了法國籍的公民被遞解出境。她擔心的是這些兒童,新收進來的那些兒童幾乎全是外國籍的,一共有好幾百!而其中大約三分之一根本沒有任何證件,全是警察局丟給她的包袱。法國政府把猶太人驅趕到東方去,留下了他們的孩子,然後就把他們隨便往哪兒一塞,猶太孤兒院也就塞滿了猶太孤兒。這樣強迫骨肉分離,當然是樁令人痛心的事情,不過這項規定倒也是出於人道考慮,因為關於東方發生的情況,到處流傳著種種駭人聽聞的謠言。問題是,對於這些兒童的生活必需,為什麼又供應得如此之少呢?
現在,如果果真發生一次新的行動,警察要來帶走那些外國籍的娃娃,到時候又該怎麼對付呢?她敢一口咬定所有兒童都沒有出生證明嗎?法國既是一個嚴格照章辦事的國家,這種說法當然叫人難以相信。那麼,她是否能夠再找一個借口,說她因為得知盟軍已在北非登陸,嚇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已把全部記錄付之一炬?或者,是否現在索性把所有的記錄都燒掉呢?不過,這個辦法是否又真能拯救那些外籍孤兒呢?會不會只能給法國兒童也帶來災難,使他們也和其他兒童一起統統給帶走?
羅森夫人並沒有充分證據可以確信德國人果真是在搜捕外籍兒童,她從未聽說發生過這類事情。這些兒童既被送到她的孤兒院,這說明德國人並不打算把他們也驅趕出境。但她依然憂心忡仲。現在已近午夜時分,天氣非常寒冷,她用凍僵了的手指,藉著燭光(電燈早已斷電)把信折好。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臨街的大門上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打門聲。
她的辦公室離開臨街的大門很近,打門聲使她從椅子上驚惶站起。砰!砰!砰!老天,這樣會把孩子們全都吵醒的!他們要給嚇壞的!
「開門!開門!」又響又粗的男人的喊聲!「開門!」
黨衛軍隊長納格爾也有自己的問題。
他有一個非同小可的難關闖不過去:指標沒完成,而在天亮之後,一列沒有裝滿的火車就要按點經過圖盧茲。巴黎主管猶太人事宜的黨衛軍頭目正在大發雷霆,而這個地區剩下的猶太人隨便怎麼也湊不足規定的指標。他們要麼已經化整為零,分散到農村裡去,要麼已經逃到意大利佔領區。無論如何塞不滿三個車皮。在圖盧茲進行的這次行動,到目前為止僅僅搜捕到五百名,而巴黎要求的數目卻是一千五。
不過還算幸運,根據圖盧茲警察局的記錄,如果加上孤兒院的兒童和工作人員,倒是可以湊到九百零七名猶太人。納格爾經過巴黎批准,現在就要把他們統統帶走,與此同時,另一支人馬正對圖盧茲再次進行仔細搜索,以便補齊剩下的不足之數。凡是猶太人,都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包庇。現在,這位黨衛軍中尉正坐在一輛停在孤兒院街對面的小汽車裡,監視著法國警察去敲孤兒院的大門。只要稍有空子可鑽,這些法國警察準會隨便瞎扯一個什麼借口,向他匯報說一事無成。但是這位黨衛軍軍官就在那裡坐等警察局長出來向他報告。
納格爾教給警察局長一篇編得非常巧妙的鬼話,叫他去說:佔領軍當局需要孤兒院的房子當作德國傷兵療養院,因此全體兒童和工作人員必須遷移到蒂羅爾的一個滑雪勝地去,蒂羅爾那兒的全部旅館已經改為一個專門用來收容兒童的大型中心,那裡有一所學校和一座醫院,還有許多場地;已有成百名兒童從巴黎附近的兒童營地遷移到那裡住下,巴黎附近的那些兒童營地要比這座孤兒院大得多。根據統一規定,遣送猶太人的時候必須編造一些借口,好使他們安心聽話。柏林秘密通令強調指出,猶太人天生輕信,尤其是對官方傳達的消息,即便是一戳便穿的謊言,他們也是樂於深信不疑。這樣做對於處理猶太人的工作大有好處。
孤兒院的門打開了,警察消失在大門裡。納格爾中尉坐在車裡等待。他雖然穿著暖和的新大衣和羊毛襯裡的軍靴,卻依然感到非常寒冷。他抽著第三支香煙,神經緊張,甚至想要親自進去一下,雖然他的一身軍裝可能會使裡面的猶太工作人員大驚失色。就在這個時候,孤兒院的大門又打開了,法國警察局長走了出來。
這傢伙吃的雖是法國人的食品定量,居然養得肥肥胖胖,肚皮裡的油水都來自黑市。他走到小汽車旁,嘴裡一股大蒜氣,報告說一切已經安排妥當。孤兒院的職工馬上就收拾行李,整理好孤兒院的全部記錄材料。關於要帶走記錄材料這一個花招,納格爾曾經特別強調,為的是使這套騙人的謊話更加象真的一樣。三點鐘叫醒全體兒童,幫他們穿好衣服,然後讓他們吃一頓熱飯。警車和卡車將在五點到達,帶他們去車站。六點,他們全體等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在蒼白的月光下,看不清那個法國人的肥胖面孔上的表情,不過當納格爾中尉用法語說了聲「好」的時候,只見他那撇朝下的鬍子往上一聳,露出了一副難看的苦笑。
一切順利。火車將在六點三刻到站,那時候城市的大部分居民都還沒起身出門。運氣總算還好,納格爾回去的路上在車裡這麼想。他要趕回寓所去小睡片刻,然後還得去忙他的工作。根據命令,送走這批猶太人的時候必須避免引起當地居民對他們的同情。柏林曾經三番五次發出通知,警告說有可能發生不愉快的事件,如果在人口密集的地區白天押解兒童,那就更有可能如此。
事實上,那天早晨非常陰沉,火車進站的時候,幾乎依然一片昏暗。猶太人不過是些憧憧黑影,一個個爬進了車廂。裝運兒童的時候,為了加快速度,不得不開亮車站的電燈。根據大人們事先的交代,這些兒童兩人一排,手攙著手,沿著斜面踏板乖乖地登上了貨運車廂,那些年紀最小的娃娃則由孤兒院的保姆抱著。米麗阿姆。卡斯泰爾諾慶和小讓走在一起。這樣的遷移,米麗阿姆已經經歷過好幾次,所以已經習慣。這次遷移畢竟不像那次被迫與父母分開那麼叫人難受;再說,攙著讓的手,她也感到快樂,羅森夫人抱著一個嬰孩走在他們後面,這也使她安心許多。
臨到最後一刻,納格爾中尉心中暗自思忖,把這十二隻裝著檔案的大紙箱也裝上貨運車廂,是否有此必要。這些箱子簡直是個累贅;再說,等在終點站那邊的人見了這些紙箱也一定會感到莫名其妙。不過,這時他看到羅森夫人正從車廂裡盯住這些紙箱看。她面色蒼白,充滿恐怖,好似她的生命完全維繫在這些紙箱的命運上。那又何必惹她驚惶不安呢?一路上還得靠她哄著這些孩子安安靜靜到達終點站哩。他用手杖指指這些紙箱,幾個黨衛軍於是把它們裝上了車廂,然後拉上車廂的拉門,把孩子們全部關在裡面。幾隻戴著黑手套的手抓住冰冷無情的鐵閂,轉動了幾下,便把鐵門鎖牢了。
火車啟動時沒有鳴笛,只有火車頭發出一陣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