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維克多。亨利頭戴鋼盔,身著救生衣,站在左翼觀看自己艦上的主炮射擊的紅色曳光彈一發接一發飛入悶熱的夜空。在一大片徐徐飄蕩的綠白兩色的照明彈下面,瓜達卡納爾島海面上露出了影影綽綽的敵艦陣列,在煙霧中和「諾思安普敦號」夾叉射擊濺起的沖天浪花中若隱若現。

    「魚雷!……間首左前方發現魚雷!……艦長,左般發現魚雷,進入角十度!」

    監視哨、電話傳令兵。艦橋上的軍官和水兵都一起喊了起來。儘管排炮不斷轟鳴,震得帕格的耳朵幾乎聽不到聲音,眼睛也被耀眼的火光照得模糊不清,但他還是聽到了這些喊叫聲,也看到了正在逼近的魚雷所激起的尾波。帕格當機立斷,尖聲喊道:「在滿能!」(掉轉艦首正對尾波,想在這些尾波的間隙中穿過去;這是唯一的脫身機會。)

    「左滿舵,艦長。」舵手的聲音高昂而堅定。「滿舵左,先生。」

    「好極了。」

    幾乎就在正前方,兩條閃閃發亮的磷光,劃破漆黑平靜的海水,貼近規首,稍帶一點角度疾馳而過。真是千鈞一髮!另外三艘重巡洋艦已被魚雷擊中,黃色的火焰在艦員熊熊燃燒,濃重的煙柱直衝雲霄。三艘受傷的巡洋艦是「明尼阿波利斯號」、「彭薩科拉號」和「新奧爾良號」。魚雷象簿魚一樣,在特混院隊的周圍群集游大。魚雷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是一隊潛艇發射的嗎?在頭十五分鐘裡這次交戰便已經是一場災難,要是他自己的兵艦也——!兵艦在轉身的時候兩條綠色的尾波不見了。接著又出現了,在正下方一閃而過,這一切艦長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周圍響起一片混亂的喊叫聲。天啊,這下子要打中了!他抓住舷牆,停止了呼吸……

    一片火光!

    轟隆一聲,黑夜頓時象陽光下一樣明亮。

    「諾思安普敦號」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三十日的夜戰中沉沒,這次海戰也已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如今日本海軍已經覆滅,但是,美國海軍也沒什麼理由認為塔薩法隆加戰役有什麼值得慶幸之處,它是一場愚蠢而徒勞的災難。

    當時,美國已從海上、空中和陸地控制了瓜達卡納爾島。日本人為了給島上遭受飢餓和疾病折磨的士兵提供補給,他們把驅逐艦悄悄開進叫作塔薩法隆加的小海灣,將一桶一桶的燃料和食品從艦上滾入海中,再由島上來的小船把它們拖回去。這些驅逐艦並非前來討戰。但海爾賽卻命令一支巡洋艦小型艦隊,航行六百英里,從新赫布裡底群島來到瓜達卡納爾島,狙擊並擊沉敵人一支新的龐大的登陸部隊。其實根本就不存在這樣一支登陸部隊。這是情報不確造成的一場虛驚。

    指揮這支艦隊的海軍少將,在啟程前兩天才接手。這支艦隊是由瓜達卡納爾島歷次戰鬥之後的殘餘部隊拆散原來的建制混編而成的。海軍少將對這一帶的情況不熟悉,他的艦隻也沒有在一起進行過訓練。第六十七特混艦隊擁有雷達、搞突然襲擊和強大的火力等優勢,本來是完全可以徹底消滅敵人的。因為日本人只有八艘驅逐艦,而他卻有四艘巡洋艦、一艘輕巡洋艦和六艘驅逐艦。

    但他在制訂作戰計劃時以為,日本驅逐艦的魚雷,像美國的這類武器一樣,射程只有一萬兩千碼。事實上,日本魚雷的射程能夠達到兩萬碼。如果用低速發射的話,射程還可以遠一倍,它彈頭的摧毀力也大得多。艦隊在開往北方之前,海軍少將召集了一次會議,會上維克多。亨利提到了這點。在此之前,早在一九三九年他就寫過一份關於日本魚雷的備忘錄,正是這份備忘錄改變了他的整個生涯。可是這位新上任的將軍卻冷漠地重複說:「我們要逼近敵艦一萬兩千碼,然後開火。」

    這就容不得帕格對此再有異議了。

    十一月三十日夜間,日本的驅逐艦隊司令被困在靠近海岸的一個沒有機動餘地的海域中,火力配備大大處於劣勢,巡洋艦射出的八英吋口徑的炮彈,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周圍,照明彈在頭頂上發出耀眼的亮光,他的艦隊籠罩在美國炮火的硝煙和濺起的浪頭之中。因此,他孤注一擲,把所有的魚雷向炮口冒出火焰的遠方全部發射了出去。霸彈魚雷彈頭擊中了全部美國的四艘重巡洋艦。日本人得勝溜走了,毫髮未損。

    雷鳴一般的氣浪撕裂著帕格。亨利的耳膜。他被這股氣浪震得雙膝跪地。他掙扎著一躍而起。整個艦身象出了軌的火車一樣,搖搖晃晃,東倒西歪。更糟糕的是,艦身突然傾斜,這比火焰竄上左舷更糟。他昏昏沉沉地約略估計——在幾秒鐘內——艦身傾斜了至少十度。魚雷炸開的窟窿該是多麼大啊!

    「朱諾號」被魚雷擊中,在一聲爆炸的巨響中沉沒,這情景他是忘不了的。他衝進駕駛室,抓起話筒。「聽著,我是艦長。」他聽到了下面甲板上擴音器裡自己刺耳的吼叫聲,「向三號炮塔的彈藥庫灌水,將五英吋口徑的備用炮彈丟入海中。再說一遍,向三號炮塔的彈藥庫灌水,將五英吋口徑的備用炮彈丟入海中!回話!」

    電話傳令兵拉開嗓門高聲喊著,命令已聽到並在執行。甲板仍在搖晃抖動。「諾思安普頓號」就像撞上礁石一般,但帕格知道,他此刻是在水深六百英尋的海域裡。他拿起話筒大步走出駕駛室,來到艦的左舷,撲面而來的熱浪使他大吃一驚。簡直好像打開了爐膛門一樣。整個艦尾都是烈火熊熊,在這黑夜裡把四周的海水照耀得一片橙紅。

    「全體官兵注意。我是艦長,我們艦的左舷後部被魚雷擊中,也可能是中了兩枚魚雷。迅速報告損傷情況。消防隊和搶險隊立即出動,到艦尾就位,協助控制火勢,並防堵進水部位。副艦長,到艦橋堅守崗位……」

    經過幾個月的刻苦訓練,發佈命令的詞句迅速地在他腦子裡閃現。水兵們覺得這種訓練最厭煩無聊,然而這種訓練現在卻管用了。在駕駛室裡,電話傳令兵都在壓低嗓門轉述損傷情況報告。值班軍官和舵手弓著腰伏在鋪有艦體圖的海圖桌上,用黑色和紅色鉛筆塗抹下層甲板的艙面圖;黑的表示進海水,紅的表示起火。第一批的嚴重損傷報告是:三個螺旋槳軸停止轉動,通訊和動力設備失靈人甲板和D甲板進水浸油。帕格一面發號施令,一面在考慮搶救的對策。控制火勢,制止進水,獲得充分時間駛回港口,這是值得一試的。圖拉吉島距此十八英里。另外三艘受傷的艦艇已朝該島方向駛去。

    「到後鍋爐艙去,搶修破裂的燃料管道和蒸汽管道。一切還有動力的泵位,將燃料從左舷抽到右舷,把左舷艙裡的水抽到海裡去,還……」

    又是一聲爆炸!他腳下甲板猛的一震。在艦尾遠處,救生船甲板的後面冒出一股又粗又黑的油,像得克薩斯的一眼噴油井,這股油柱噴上去後,再彎彎曲曲地散落下來,向船桅、向火炮射擊指揮儀室、向甲板上傾注而下,三號炮塔的周圍落下一片粘糊糊的稠雨。火焰沿著浸透油的桅桿攀緣而上。在濃煙瀰漫的天幕下,矗立著一座明亮的火塔。下層甲板不斷發生爆炸,濺起陣陣油雨灑向烈火。

    照這樣下去,軍艦支撐不了多久。不論艦體有多長,也不論有多麼粗大的火炮,它不過是個不堪一擊的龐然大物。它的穩固性和抗損傷的能力差得可憐。這艘軍艦不是按照作戰的要求建造的,而是根據政客們簽訂的一紙條約的愚蠢限額而建造的。帕格對此早有所知,因此他拚命抓緊危急事故的訓練。唉,真糟糕,魚雷不偏不倚正巧命中這艘重巡洋艦的致命弱點,擊中了偷工減料的裝甲帶的艦尾部位,將主要的燃料油艙炸開了一個大洞,而且幾乎可以肯定,多孔發動機和鍋爐艙也炸壞了。開往圖拉吉島將是一段艱難的航程。下面海水一定象瀑布一樣湧入船艙。

    眼下用抽水機抽水暫時還可以控制住。既體很長,大約有二百萬立方英尺的空間,這是很大的浮力。只要他這條軍艦不馬上爆炸,只要敵人不再用魚雷攻擊它,只要火勢能控制得住,他也許有可能把這條軍艦駛進港口。哪怕將它駛進淺灘,「諾思安普敦號」也還是值得全力予以搶救的。消防隊的隊員們拖著輕便消防車和軟管在滑稽的甲板上四處奔跑,在眩目的火光下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在移動,閃閃發亮的水柱激起了一團團桔紅色的滾滾水氣。損傷報告源源不斷地報到上面的駕駛室,軍官和水兵們講話的聲調變得像是在照章辦事了。艦首的機艙裡還有動力;一個螺旋槳也足夠把這艘受傷的軍艦推進到圖拉吉港了。

    儘管軍艦被魚雷擊中使人心痛欲碎,一場慘敗已成定局;儘管在夜間從一艘軍艦上發出的火光和聲音令人毛骨依然——眩目的火光、震耳欲聾的嘈雜喧嚷、呼號聲、驚叫聲、衝鼻的燃燒氣味、刺眼的煙霧、不斷傾斜的規體、烏黑的海面上的惡夢般的紅光、艦橋上發出的艦船間聯絡和水兵講話的聯噪聲——儘管處境險惡,儘管要當機立斷,大膽作出決定,但維克多。亨利並不心慌意亂,也不垂頭喪氣,反而覺得自中途島以來第一次這樣渾身是勁。他回到駕駛室,通過艦船間通話器喊叫起來:「鷹頭、鷹頭,我是同眼,請回答。」

    回話的是一本正經的拖腔:「鷹眼,鷹頭在聽著,請回答——」這時一個年紀大些的聲音插了進來,「小伙子,不要掛上,他是『諾思安普敦號』上的帕格。亨利,我要同他講話……喂,帕格。是你嗎?」艦隊司令們都是不管通訊聯絡的規章程序的。「你那裡的情況怎麼樣,夥計?從這裡看過去,你們的情況不妙啊。」

    「這裡」是指「檀香山號」,是特混艦隊中唯一未受損失的巡洋艦,在西北方向投下一條狹長的影子,它是靠驅逐艦的掩護逃出了魚雷攻擊的水域。

    「將軍,我們還有一個機艙和一個螺旋槳。我們也向圖拉吉島開,我們想一面開一面進行修復,或者說修修看。」

    「你們的規尾上一片火海。」

    「我們正在努力救火。」

    「要幫忙嗎?」

    「現在還不要。」

    「帕格,據雷達屏幕上顯示,這批強盜向西撤退了。我將繞薩沃島搜索一圈,在魚雷的射程之外同他們交火。喂,你需要幫忙的話,我就派幾個小伙子去。」

    「好的,好的,先生。祝您搜索成功。不必回話。」

    「祝你走運,帕格。」

    在通話的時候,副艦長就來到了駕駛室,他頭戴鋼盔,一張圓滾滾的臉上沾滿了煤煙灰和汗水。他負責軍艦的搶險,而艦長則指揮駕駛軍艦。經過了多次戰役、轟擊、長途航行以及在海軍造船廠的大檢修,帕格對這個圓面孔、沉默寡言的愛達荷人建立了信心。儘管在私人關係方面,他們彼此心照,保持距離。帕格在上次為格裡格送上去的鑒定報告上,說他有能力擔任一艦之長。最新一期《海軍公報》上通報,格裡格已經提升為四條槓,大家都期望他隨時可能接替「諾思安普敦號」的艦長職務。帕格已接到命令,一俟有人「接替」他的職務時,就要飛回華盛頓待命。有格裡格負責處理搶險重任,帕格才有時間進行思考。看來他自己倒霉倒定了!格裡格的任命可能正在路上,但這一任命到達太晚,使他以一個艦長的身份置身於一場出師不利的夜戰。如果他損失了這條軍艦,不免要受到軍法訊究,而他又不能這樣來為自己開脫罪責,說什麼一個飯桶司令用一個狗屁不通的作戰計劃使他陷入了魚雷穿梭的水域。

    火勢不再那樣迅猛蔓延了,主艙壁也露出了水面;他聽到的報告是這樣說的。但帕格正在注視著兩個指示儀:一個是傾斜儀,它的指針正慢慢地向左蠕動;另一個是他親手裝上的鉛垂線。它表明,艦尾部分在下沉。他想掉頭朝東北方向圖拉吉島駛去。所有電話系統都失靈了。甚至傳聲路線,有的被海水浸濕而接地了,有的燒掉了,有的震鬆了。傳令兵要將每一道命令傳到前桅,先要沿主甲板,通過濃煙瀰漫、水油滿地的通道,再下幾層甲板到艦首艙才能傳到。用這樣慢的程序指揮軍艦的航行令人惱火,但它總算在恢復正常。這時格裡格正派出援救小組,去解救被海水淹沒的船艙中的士兵。受傷的士兵被安頓在最上層的甲板上。射擊指揮班被困在烈火熊熊的主桅上的火炮射擊指揮儀室裡,身著石棉防護衣的援救隊員,身後噴射著霧濛濛的水珠,慢慢地爬上去,把他們救下來,免得他們被烈火活活烤死。

    正前方水平線上,佛羅里達島在海面上鼓起,把圖拉吉島隱沒在它的陰影裡。現在軍艦已傾斜到二十度,相當於一艘重巡洋艦在八級大風中搖擺顛簸的傾斜度。漏油浮散開來使海面顯得更加平靜,「諾思安普敦號」毫無生氣地向左舷傾斜。這是一場進水速度同剩餘的動力機能之間的賽跑。要是格裡格能在天亮前不讓軍艦沉沒,就有可能繼另外三艘受傷的軍艦之後,到達圖拉吉島,現在這三艘軍艦遙遙領先,冒出明亮的濃煙。帕格正在主桅打算的時候,格裡格來到了他跟前,用衣袖擦著額頭。「先生,我們最好停船。」

    「停船?我剛才把它調正到航線上。」

    「C甲板和D甲板上的支撐系統都塌下來了,先生。」

    「可是我們怎麼辦,格裡格,難道呆在這裡隨它漂浮,進滿海水嗎?我可以減低引擎的轉速。」

    「還有,艦長,輪機長斯塔克說,四號引擎的潤滑油沒有了。水泵阻止不住軍艦傾斜。」

    「我知道了。這樣看來,我得請艦隊司令派幾艘驅逐艦來。」

    「我認為你應該這樣辦,先生。」

    格裡格報告的關於潤滑油的消息幾乎等於判決死刑。他們兩人心裡都清楚這一點,他們也都知道,潤滑油系統設計得很差。帕格很早就提出改裝,但毫無結果。

    「對,即使我們把軸承都燒壞,我們也要向圖拉吉島靠近。」

    「艦長,就是再短的航程,我們也無論如何進不了港。」

    「那怎麼辦呢?」

    「我要盡全力進行抗傾覆注水。我們的抽水能力低是個頭痛的問題。只要我能夠將軍艦的傾斜程度撥正五度,再把支撐系統加強一倍,我們就有辦法再向前航行。」

    「好極了。我到下面去看一下。你要求鷹頭派驅逐艦來。告訴他們,我們的軍艦起火,在海上不能動彈了。軍艦傾斜達二十二度,艦尾嚴重下沉。」

    帕格下到傾斜得很厲害的主甲板上,甲板上到處是黑乎乎的齊腳踝深的油,一股惡臭味,他一溜一滑地從救火隊員的身旁走過,向後甲板上的一個大裂口走去,這些油就是從那裡冒出來的。他將身體探出艦舷外,可以看到艦體鋼板的破口向外翻出,一直伸向海裡,這個裂口是被魚雷炸開的。艦體上的這個黑洞洞的大窟窿,炸裂的鋼板邊緣就像胡亂開啟的罐頭開口,這一情景他永遠不會忘記。據報告,吃水線下面的那個洞還要大。帕格靠在救生索上感到一陣頭暈,覺得軍艦也許馬上就會傾覆。軍艦傾斜得越來越厲害,那是沒問題的。帕格從被打傷和燒傷的重傷員身邊走過,他們都一排排躺在艦尾的甲板上,由醫助們照料著。轉移他們需要時間。帕格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到駕駛室,把副艦長叫到一旁,告訴他準備棄艦。

    大約一小時後,維克多。亨利最後環顧了一下人去樓空的駕駛室。這個小小的鋼鐵結構既寂靜又乾淨。舵手和值班軍官們把所有的航海志和記錄已全部搬走。保密資料都已裝入加了重陷的袋子丟進了大海。下面,水兵們正在準備棄艦的位置上集中。大海像是一片黑沉沉的平靜湖面。四艘熊熊燃燒的軍艦散處在海面上,像四顆隕落的黃色星體。四艘援救驅逐艦已經出發。鯊魚是個威脅。經最後清點,大約有六十名軍官和士兵將永遠離不開軍艦了,有的失蹤,有的被燒死、淹死或炸死了。如無其他意外發生,這樣的犧牲數字還不算很大。

    現在帕格顯得心急如焚,想讓他的水兵盡快離艦。因為受傷的重巡洋艦是潛艇的頭等目標。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從應急艙裡拿了一副手套、一隻折疊的照相框,裡邊放著一張華倫的畢業照和一張舊的閤家歡,那上面華倫和拜倫都還是瘦長得難看的小伙子,而梅德琳只是一個頭戴紙花冠的小姑娘。塞在框子裡的還有兩張小快照,一張是帕米拉。塔茨伯利的,蟋縮在灰色的皮大衣中,站在克里姆林宮外的雪地上照的;另一張是娜塔麗手中抱著她的小寶寶在錫耶納花園裡照的。他正想順著梯子向下走,看到「諾思安普敦號」的戰旗已疊好放在旗袋的上面,便伸手拿走了。

    格裡格在等他,站在傾斜得像雪橇板一樣的主甲板上,火光在他臉上閃爍跳躍。他從容不迫地向帕格報告了集合情況。

    「好吧,我們棄艦吧,格裡格。」

    「那麼,你就來嗎,艦長?」

    「不,」他把戰旗遞給了格裡格,「到時候我會下艦的。把這個拿去吧,在你今後指揮的軍艦上,可以用它作為艦旗。請把這幀我全家人的照片保持乾燥,好嗎?」

    格裡格竭力想爭辯,認為還是有辦法抗傾覆注水。一部分水泵還在工作,而且還說,搶險是他的專長。如果艦長不離艦,那麼艦務官可以指揮摩托救生艇,並由他照看海上的士兵,他自己想留下來。

    「格裡格,棄艦,」帕格的嚴厲而不動聲色的命令打斷了格裡格。

    格裡格竭力站直身體,向他敬禮。帕格向他回了禮,以熟不拘禮的口吻說:「好吧,祝你幸運,吉姆。現在看來,我們當初向西開是個錯誤。」

    「不,先生。只能那樣做,沒別的辦法。我們的射程夠得上。我們叫這些狗東西挨了一頓夾叉炮擊。讓他們那樣方便地溜走還行嗎?彼得。庫爾茨說,我們最後一陣排炮擊中了一艘巡洋艦,就在我們中了那兩顆魚雷之後,他們看到了爆炸的火光和濃煙。」

    「是的,他對我也是這樣說的。也許我們能夠證實這一戰果。不過,當時我們還是應該像『檀香山號』那樣,掉頭改變航向。可是現在已為時太晚了。」

    副艦長茫然淒涼地上下打量著傾斜得極厲害的甲板。「我永遠忘不了『娜拉丸』。」

    帕格聽了感到驚奇,不由得笑了。這個名字是水兵們送給這艘軍艦的一個綽號,不過他自己和格裡格過去都不曾這麼叫過。「你快走,下艦去吧。」

    吊艇架將載滿傷員的摩托救生艇懸吊出艦舷外,救生艇離水面極近,水兵們只消把吊艇滑車索砍斷就行。救生筏也吊出了艦舷。幾百名幾乎是赤身裸體的水兵,成群地在吊貨網上下來,順著繩索滑下來。許多人在離艦之前都畫了十字。下面的海面上發出很大的嘩啦嘩啦的濺水聲。落水的人們相互呼喊,也向甲板上的人呼喊,聲音很微弱。

    他們很快都下到了海面卜。木筏、救生艇以及忽隱忽現的人頭順著海流漂走了。兩艘驅逐艦隱約可見,正從遠處駛來。微微的暖風傳來了官兵們的聲音——水兵們的呼救聲、口哨聲以及在黑暗中相互招呼的叫喊聲。帕格心想,這一下就不會有人燒死了,就是有人淹死的話,也只是極個別的,雖然鯊魚是個威脅。水面上的浮油沒有著火,真算運氣。

    帕格同一小隊志願搶險隊的水兵和一個軍士長留在艦上。毀損了的艦船上會發生奇跡。火勢一過也能自己熄滅。甚至發生過這樣的怪事,莫名其妙的進水撥正了一條正在傾斜的巨輪。在中途島,「約克敦號」的艦長曾有點難為情地在棄艦之後過了好久再次爬上這條軍艦,要不是第二天受到潛艇的攻擊,說不定他能保全這條軍艦。帕格和留下的志願人員可能因為軍艦傾覆,也可能因為魚雷攻擊而不能倖免。但只要「諾思安普敦號」在天亮前不致沉沒,就可以繫上一條纜繩,把軍艦拖走。

    寬闊、空蕩的甲板上污穢狼藉的程度是空前的。周圍籠罩著一片沉寂,給人以一種奇特的夢境似的感覺。在艦上越來越難站穩,帕格用手抓著系索耳、支撐柱、救生索,摸索著向前甲板走去,想看一下拖曳纜索的準備情況。他向後看了看正在下沉的軍艦,傾斜度確已十分嚴重。左舷炮原來仍保持著射擊時的仰角,現在同海面已經平行了。「諾思安普敦號」要不是這樣極度傾斜,要是沒有映照出艦桅和火炮輪廓的黃色火花,別的一切看上去都還依然如故。再見了,「娜拉丸」!

    在艦尾,他繞過遺棄的手搖水泵,跨過繞成一堆的水龍帶,踉踉蹌蹌地走動著,到處是亂七八糟的丟棄的東西——衣服、食品、香煙盒子、書籍、紙片、彈殼、咖啡杯、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浸透了油的救生衣、鞋子、靴子、鋼盔,這一切都散發出一股糞便和垃圾的腐爛臭味,因為水兵們在甲板上隨地便溺;但最沖人的還是焦糊味和汽油味,尤其是汽油味,到處都是!這種原油的酸性惡臭,對維克多。亨利來說,將永遠是一場災難性的氣味。

    接著有一小時工夫,他在旁看著搶救隊在跌跌撞撞地工作,主要是抽水和滅火。水兵們行動起來不得不像猴子那樣,用手和腳抓住或蹬住甲板上任何凸出的東西,這樣才不至於在油侵的甲板上滑倒。他們緊閉著嘴,被火光照亮的臉上毫無表情,不時向海上張望。到兩點三刻,帕格終於判定,「諾思安普敦號」是無法挽救的了。再在上面呆下去,只是為了給自己增加光彩而拿水兵們的生命去冒險。軍艦有可能在水上再浮一個小時,也有可能浮不了;也有可能沒任何預兆就傾覆。

    「軍士長,我們棄艦吧。」

    「是,是先生。」

    水兵們一聽到這句話,立刻把最後一個大木筏扔下海去。它撲通一聲落到水上。軍士長頭髮灰白,大腹便便,是艦上最出色的機械師,他敦促艦長先走。帕格不容分辯地拒絕了,於是軍士長就把鞋踢掉,脫掉衣服,只剩下裡面一條沾滿油污的短褲,然後把救生衣繫在汗津津的、滿是雪白脂肪的腰上。

    「好吧,大家都聽艦長的命令,走吧。」他像個男孩子那樣,攀緣著掛得筆直的吊貨網滑了下去,水兵們也跟在他後面滑下去。

    在帕格獨自留在甲板上的最後一分鐘裡,嘗到了一種生離死別的辛酸滋味。和軍艦同歸於儘是不可思議的,因為照美國海軍的傳統,保存自己是為了他日再度為國效勞。其他的傳統固然有其浪漫和榮譽的色彩,其實卻是愚不可及。把自己淹死是無補於對敵作戰的。他低聲為遺留在這一巨艦上的死難士兵祈禱。他脫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條短褲,戴上他在駕駛室拿的那副手套。過去在棄艦訓練中,他總是摸著一根粗大的、懸空的纜繩兩手交替著一節一節地下去。這樣做不但能滿足他的一點虛榮心——因為他精於此道——而且有不少水兵也照他的方法做,這是有用處的。在緊急關頭,也許一時找不到梯子和網,而繩子總是有的。

    粗大的白棕繩磨擦著他的赤裸的兩腿,帕格下到漆黑的熱帶海水中。他鬆手濺入水中。海水使他感到舒服,像洗澡一樣暖和,而且很成。他在浮油的粘塊中游向木筏,這時木筏仍由甲板上的一個系索耳上的纜繩拖著。赤身裸體的水兵擁擠在木筏上,泅水的人圍著木筏,用手緊緊抓住繩環。

    「軍士長,人都到齊了嗎?」

    「都到了,艦長。」

    有幾個水兵要給他在木筏上讓個位置。

    「不要動,都不要動。解纜!」

    一把刀子在火光中閃動,纜繩脫開了。水兵們用槳從正在下沉的軍艦向外劃開去。維克多。亨利一面用手抹著頭髮和臉,把嘴裡的汽油惡臭味吐掉,一面注視著軍艦下沉。從下往上看,軍艦仍然呈現出雄偉壯觀的氣派,巨大的艦體延伸著佔據了水平線的一半,正在痛苦地掙扎著,緩緩傾覆下去,軍艦的一端象火炬一樣在燃燒。水兵們在木筏上向附近的驅逐艦和摩托救生艇拉開嗓門喀喲海喲地喊叫,發出尖聲的口哨。一個浪頭向帕格撲來,汽油濺人了他的眼睛。他正在洗擦眼睛的時候,聽到了一片喊聲:「沉下去了。」

    他用手腕支起身體,看到「諾思安普敦號」翻身傾覆下去,艦首高高翹起,帶起來的海水浙浙瀝瀝地向下淌著。火熄滅了,軍艦慢慢地沉了下去,水兵們也停止了哈喝和口哨。艦首沉入海中時,木筏上一片寂靜,帕格透過海水的拍擊聲,聽到了吞沒軍艦的漩渦發出來的翻騰和呼嘯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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