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而原先把通過「地下鐵路」逃跑幻想成一件有組織的快速行動,一樁詭秘驚險、富有浪漫色彩的事兒。結果他們在馬爾恰納無所事事,只是遙遙無期地等待,又不得跟任何外人交往,連村上的人都不往來。這是個圍牆裡邊的小山寨,一家家古老的石頭村舍四散在厄爾巴島上最高峰半山腰的一處山嘴上,倒也景色如畫,足以陶冶性情。這幾位落難的旅人很像來此度假,尋求一番山鄉樂趣,只不過此行不消他們破費分文。
他們一再耽擱。卡斯泰爾諾沃似乎毫不在意。關於逃奔的計劃以及有哪些人在給他們出力幫忙,他很少向娜塔麗和她叔父透露,這一點她是能夠理解的。萬一他們給逮住了,她知道的事情豈不越少越好。有一次,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起——這時他們等了已經快有一個月了——他說了聲:「你瞧,娜塔麗,一切都順利。根本用不著擔心。」她便盡力不去擔心。
他們的住處是一所搖搖欲墜、灰泥處處露出裂隙的石牆茅舍,座落在一條朝山上走的陡峭小巷盡頭,過了這小屋,小巷就成了一條穿過一片片菜地和葡萄園的通行毛驢的山徑;一聲不響的村民們就在那上面采瓜菜水果,給小毛驢裝馱,有時候也騎上它們上山下山,他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裡景色絕佳,雖然村民們對待如此美景也像對待外來人一樣不瞅不睬。朝西遠眺,科西嘉島的峭巖高聳在水面之上,東面是若隱若現的一線大陸上的山脊,南面和北面是同屬這個群島的一列綠色島嶼,如卡普拉亞和基度山,經常是白雲繚繞;下面山腳一帶,藍色的海水拍擊著林木蔥籠的海岸,處處有漁村點綴其間。娜塔麗在此爬山登高,在菜地果園裡度過了許多時光,享受這無邊的景致、眾鳥的歌唱以及九月花果的色彩和芳香。
第一個星期,有一個其醜無比的胖女孩,臉上長滿肉疣,說話很少,給他們用網袋送來蔬菜、水果、粗麵包、山羊奶和乾酪,有時還有包在濕海草裡的魚。在那以後,安娜。卡斯泰爾諾沃便上小市集會搜購。如果厄爾巴島上實行配給制度,在這小小的馬爾恰納也無從得知;如果島上有警衛隊,他們也不覺得這些山鄉小鎮有什麼值得費心防範之處。娜塔麗的緊張不安逐漸消失。小茅屋只有兩個陰暗而霉氣衝鼻的房間——卡斯泰爾諾沃一家住一間,她自己和叔父住一間——茅坑在房子外面,燒木柴的灶頭積上了一層又一層烏黑的油垢。她得提上水桶到村上公用的卿筒去取水,有時還得跟赤腳的兒童們一起排隊等候。她晚上睡在稻草上面。但是她和她的孩子總算逃出了維爾納。貝克的魔掌,有了一個離得遠遠的安安靜靜的藏身之處。就眼前說,這樣也就足夠了。
埃倫。傑斯特羅以一種哲人的寧靜對待眼前的滯留。薩切多特老頭跟他在福隆尼卡海濱的房子裡送別的時候送給他一本希伯來文和意大利文對照的霉跡斑斑的聖經作為臨別的禮物。他整天拿著這本聖經和一本書角捲翹的蒙田文集坐在蘋果樹下的一條長椅子上。黃昏時分,他才到驢子走的山路上去散步。他好像已經把他的難侍候的脾氣跟他緊張的工作習慣一道扔掉了。他顯得心平氣和,無所要求,性情愉快。他聽任鬍子長起來,樣子越來越像個務農的野老。九月底一個晴朗早晨,娜塔麗為了眼前的無所行動向他抱怨,他聳一下肩膀說:一你不願意在厄爾巴島等下去直到戰爭結束嗎?我不在乎。我可不像拿破侖那樣自我陶醉,以為天下蒼生都對我魂牽夢索,或者有求於我。「
聖經打開著擱在他的膝上。她定睛看了一下書頁上糾結纏繞的希伯來字體和古式的意大利文印刷體,全都染滿古老的歲月和海邊潮氣留下的斑斑駁駁印記。「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念這個?」
「亞理斯多德說過,」——埃倫微露喜色——「他到了晚年就更加喜愛神話。想跟我一起念嗎?」
「我十一歲退出了禮拜堂的星期天讀經班,從那以後就沒學過希伯來文。」
他在長椅上讓出一個位置。她坐下說:「曖,行,為什麼不可以?」
他把書翻到第一頁。「你還記得一點兒嗎?試試看。」
「好吧。那是個B.Beh—ray—Shis.對嗎?」
「好學問!意思是寸初之時『。接下去呢?」
「哦,埃倫,我的腦袋瓜學不進這個,我也實在不感興趣。」
「來吧,娜塔麗。就算你不愛學,我可是愛教。」
木頭門上響起了沉重的急促敲門聲。
一個青年漢子在門口向娜塔而笑著,撫摩著朝下撇開的黑鬍子。粗野無禮的橄欖色圓胖臉;棕色的眼睛露出色慾打量她;肥大的燈芯絨褲子和紅色的短上衣倒是戲台上的服裝。「你好,拉賓諾維茨先生要我來的。準備好走嗎?」刺耳的怪腔。
一輛無篷貨車堵塞了小巷,貨車套的是一頭看得見骨頭的瘦騾,兩隻長耳朵抽搐著。
「嗯?走?馬上?我相信沒問題,可是——請進來。」
他搖搖頭,笑著。「快,快,我求你。」
卡斯泰爾諾沃和家人在後面屋裡圍桌而坐,吃著每天都只有麵包和菜湯的午飯。「好哇!」他擦擦嘴,站了起來。「我等了他一個星期了。我收拾起來。」
埃倫問:「他是誰?」
醫生給了他一個含含糊糊的手勢。「他是科西嘉人。請趕快。」
這些逃亡的人坐上慢悠悠的貨車顛簸在下山的路上,朝西而行。米麗阿姆和路易斯在乾草上面嬉鬧。他們來到一處只有三五戶漁人定居的石頭海灘停住下車。左近看不見人,只是繩子上曬著的粗布衣服和攤在拖上海灘的小船上的濕魚網表明這兒有人居住。科西嘉人帶領他們登上一條停靠在搖搖晃晃的木樁碼頭邊的帆船,船上堆滿了漁具。兩個穿著破爛線衫的鬍子拉碴的男人走出甲板艙房,扯起一面骯髒的灰色船帆。兩個男的相互死命吆喝了一些叫人聽不懂的話,船便傾向一側滑出去,到了海上。那頭騾子被拴在一棵樹下站在那兒,定睛看著帆船離開,很像一個被丟棄的孩子。
娜塔麗斜倚在艙房邊,看著米麗阿姆和她的娃娃在一堆干魚網上玩。年輕的科西嘉人一口喉音粗重的土話有時使她完全不知他說些什麼,他告訴她最危險的一關已經過了。他們沒遇上警察,海岸警衛很少上這兒來巡邏,所以他們現在不怕法西斯了。只要到了科西嘉,她和她的同伴們就安全了,他們可以要住多久就住多久。科西嘉對於逃亡的人——那些逃到叢林裡的人——歷來遵守嚴格的規矩。他家住在科爾泰,那是山區裡的一個造反作亂的大本營。德國和意大利的停戰監督官為了他們自己得享天年,都要迴避那個地方。他自己名叫帕斯卡爾。加福裡。他哥哥奧朗杜丘住在馬賽,和平年代常給拉賓諾維茨先生在法國貨船上運貨。現在奧朗杜丘在港務局工作。馬賽碼頭上有的是科西嘉人,港口裡的抵抗運動也很強大。
海風勁吹,把娜塔麗的一身棕色毛料舊衣服緊緊地貼住身體,科西嘉人一面說話,一面津津有味地把她乳房和大腿的曲線看了個夠。娜塔麗對於男人的眼睛是習慣了的,但是像這樣的死盯著傻看卻也使她不自在。不過,那眼光還不像是凶神惡煞般的,只不過是拉丁民族強烈的見色心喜——眼下僅此而已。
她問,他是否知道往後的計劃怎樣,目的是為了使他分散注意。他並不知悉。他們得跟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等候拉賓諾維茨先生傳來信息。他跟拉賓諾維茨先生談過話嗎?不曾,他從來沒跟拉賓諾維茨先生見過面,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哥哥安排的。艙房裡的兩個男人也是他的兄弟嗎?去他媽的。他們兩個都是巴斯蒂亞的漁民,幹這件事是為了賺錢。日子不好過,停戰委員會使漁船下不了水。船身都乾燥了,接縫都裂開了;這兩個人花了兩天工夫偷偷嵌塞船底。他們都是江湖好漢,不過她用不著害怕他們。
娜塔麗開始思量,她對帕斯卡爾應該保持多大的戒心。她現在和三個強悍漢子來到公海上面,誰都沒一張合法的離岸出海證件。埃倫塞滿了鈔票的腰帶會怎麼樣呢?她自己衣箱里拉鏈扣緊的格子裡的美元會怎麼樣呢?小船乘風破浪,朝漸漸沉落到科西嘉島高山後面的太陽嗖嗖急駛,船帆嘩嘩地響著,啪啪地翻動著,所有這一切都確確實實是在她眼前發生的,然而這又多麼像是在夢裡,在馬爾恰納長期滯留之後忽然來這麼一次海上航行!這個強盜似的陌生人可以毫不費力地強姦她,如果他決心那麼幹的話。誰能阻止他呢?可憐的埃倫能嗎?穩重斯文的醫生能嗎?艙房裡面那兩個粗聲粗氣、嘻嘻哈哈的可怕怪物,他們此刻正在合用一個大杯子傳來傳去喝酒,他們呢?他們可只會在一旁給他打氣,或許還在等著輪到他們。在娜塔麗生動而又焦灼的想像中已經閃現出這麼個鏡頭:這個傢伙把她推倒在魚網上,撩起她的裙子,用他的兩隻大手硬把她赤條條的大腿分開——越來越兇猛的浪頭一陣陣飛越甲板,噴射的水珠砸痛了路易斯的眼睛,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急忙撲到他的身上愛撫著安慰他,帕斯卡爾的形象也就離開了她。
西天一片霞光,太陽已隱沒在科西嘉背後。風力更加強勁了。帆船更加傾向一側,向前疾駛。一個個浪尖直衝舷邊上空。安娜暈船,扶著船舷嘔吐,卡斯泰爾諾沃拍著她的肩背,米麗阿姆在一旁看著,十分驚恐。埃倫跌跌撞撞走向甲板艙背風面的娜塔麗那裡,在她身旁坐下,看著遙對他們船尾的厄爾巴島美景一邊讚歎,一邊發表關於拿破侖的宏論。他說,拿破侖離開了科西嘉島,把歐洲鬧得個天翻地覆,打倒了一個個舊政權,造成四面八方的破壞和死亡,把法國革命搞成一個徒有其表的帝國,演出了一場滑稽歌劇,到頭來還是繞了一個大圓圈,在這個和他的故鄉隔海相望的厄爾巴島上了結一生。希特勒的下場也不會兩樣;這些平步青雲的混世魔王總歸要孕育敵對力量來消滅他們自己。
在大風和海浪的呼嘯聲中,娜塔麗實在難以靜心諦聽,不過先前在他們講讀希伯來文的間歇中,她早已聽到過這些議論,所以她只消間或點點頭就是了。驚濤駭浪的旅程馬上就結束吧!科西嘉島的海岸還在地平線下面,夜色已經來臨。路易斯在她懷中啜泣。她把他緊緊抱住,以免著涼,心頭湧起一陣懊喪,為了帶他乘上一條小船冒險在大海上追波逐浪;不過這些捕魚人必定都曾在更壞的天氣裡無數次出沒此間。帕斯卡爾拿著一個瓶子摸索而來。她喝了一大口沒摻水的白蘭地,這口酒給了她火辣辣的溫暖,帕斯卡爾在她胸前亂摸一氣,她也就不予責怪,只把這當作無意之中的動作。
一口白蘭地酒、不停的搖擺顛簸,再加上這船上的沉悶無聊,使得娜塔麗不禁昏昏欲睡,浪花淋濕她的雙腳和兩腿,小船忽上忽下,顛簸不停,這一切她都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是如此緩慢,她一點也不知道究竟經歷了多久。小船終於進入平靜的水面。黑沉沉的海岸出現在前方,月光下的大樹和巨石依稀可辨。又過了半個來鐘頭,帆船貼近了岸邊。一個漁人放下船帆;另一個拉住一根白棕繩跳上塊平坦的岩石。帕斯卡爾攙扶乘客們帶上那點可憐的隨身行李下了船。小船立即又扯起帆,消失在黑夜中。
「好了,你現在已經到了科西嘉,也就是說已經在法國了,」他對娜塔麗說,兩手提著她的衣箱,「不過我們還得走上三公里。」
她手裡抱著路易斯,走在一片散發出泥沼氣的田野間的小徑上,倒也不難跟得上他的步子,不過他們得放慢一點等著別人。經過這樣長的海路之後,腳下的土地直搖晃。所以這點路他們走了快有一個小時。到達一座黑乎乎的農莊之後,帕斯卡爾把他們領到後面一間小棚。「這兒是你們睡覺的地方。大房子裡有晚飯。」
帕斯卡爾供應他們的晚飯是湯和麵包。沒見到別的人。蠟燭光下,在長條木板的餐桌上,娜塔麗看得見大湯盆裡的章魚觸角;她儘管覺得噁心,還是把她自己碗裡的一點一滴都吃個精光。帕斯卡爾給路易斯吃的是山羊奶泡麵包,小傢伙象頭狗一樣大口大口都吃掉了;他們上小棚子去,在稻草上和衣睡下。
第二天早上帕斯卡爾開了一輛舊卡車帶著他們穿過巴斯蒂亞,僅僅是一瞥之間所見的狹小街道和古老房屋,很像是意大利托斯卡納的城鎮。一列只有三節小車廂的火車把他們送上一個使人毛髮直豎的山隘。車上的乘客,有的是和帕斯卡爾一樣裝柬,有的是城裡人的破舊衣著,他們都被路易斯逗樂了,小傢伙照他的常規每天早上心情快活,在母親懷裡拍著小手,嘰哩咕噥個不停,眼睛看著四周,一副聰明相。帕斯卡爾一面跟查票員打趣,一面遞給他一疊車票,那漢子也沒有理會這幾個落難的人。娜塔麗覺得緊張而興奮。她一夜酣睡,早飯吃飽了麵包、乾酪,還喝了點酒。車窗開著,外面是連綿不斷的壯麗山景,濃烈的花香陣陣襲來,沁人心脾。帕斯卡爾告訴她這就是出名的灌叢芳香,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上朝思暮想要再聞一下的就是它。
「對他這種心情我完全理解,」她說。「這香味確實好像是天堂裡發出來的。」
帕斯卡爾半合著眼,火熱地朝她看了一下。她差一點沒有笑出聲來,他活像是魯道夫。瓦倫蒂諾在一部無聲影片裡表演的賣弄風情。雖然如此,他還是使她感到害怕。
帕斯卡爾的父親和他兒子一個模樣,只是年紀大上三十歲,更加粗壯一些。他也是穿的燈芯絨,頭髮鬍子一片灰白,一樣的橢圓臉,一樣的兩隻不文明的棕色眼睛,深陷在上了年紀的皮革一般的眼窩袋裡面。他待客禮貌周到,他的房屋沿著一條陡峭街道分成三級逐漸升高,再往上就是科爾泰的山頂古堡,住宅的外貌和陳設都表明他家道殷實。他在陰沉的廳堂裡光亮的棟木長桌上擺出豐盛的午餐歡迎這批難友。他的穿一身黑衣服、沒有身材的老妻和兩個也是穿黑衣服、走路靜悄悄的女兒端出了酒菜,帕斯卡爾帶著幾分鄉土氣的自豪感指出,桌上擺的是餡餅、燉山羊肉、栗子蛋糕和科西嘉酒。
首次舉杯,加福裡先生端坐在他沉甸甸的扶手椅上發表了簡短的演說。他說他知道傑斯特羅博士是一位著名的美國作家,如今是從臭名昭著的法西斯統治卞脫身出走。美國總有一天會來援救科西嘉,擺脫它的壓迫者。科西嘉人民那時一定會奮起配合,殺死一大批德國人和意大利人,如同他自己的祖先在科爾泰殺過熱那亞人、西班牙人、土耳其人、薩拉遜人、羅馬人和希臘人一樣。這位老鄉紳輕輕說出的一連串惡狠狠的「殺」字——殺西班牙人,殺羅馬人,殺希臘人——使娜塔麗心頭起了一陣寒戰。加福裡老人還說,幫助這位著名作家和他的朋友們同時也是他的特權。加福裡的家就是他們的家。
帕斯卡爾帶領他們登上後樓梯,來到一套單獨隔開的住房。然後把娜塔麗帶進一個加了一張兒童小床的房間,告訴娜塔麗說:「我的房間正好就是樓下的這一間。」說話時他又露出了魯道夫。瓦倫蒂諾的表情。但是在他父親的家裡,那副凶神惡煞的神氣已經消失。他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於,過分地喜愛女色則是地中海一帶的通病;再說,他到底還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已經來到法國領土,這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她心頭對帕斯卡爾油然生起一股感激之情。
「您真好,先生。」她一手抱住路易斯,另一隻和他相握,然後又在他的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非常感謝。」
他的兩眼象火炭一樣發出光芒。「樂於為您效勞,太太。」
阿夫蘭。拉賓諾維茨在阿雅克肖港搭乘這三節車廂的火車從另一頭上山來到科爾泰。這條單軌鐵路享有美景絕佳的盛譽,但是他卻蜷伏在一個靠窗座位上閉著眼睛,秀麗的澗谷和山石從車旁掠過,他卻只顧一支接一支吸著維希法國的劣質煙卷。像這樣閉眼不看明亮的陽光和奔馳的山景,多少緩和了一點隨著車輪的節奏在他的腦殼裡發作的偏頭痛。多少處天下無雙的名山勝跡,比如比利牛斯山、蒂羅爾山、多洛米特斯山、阿爾卑斯山、多瑙河的谷地、土耳其的海岸、葡萄牙的窮鄉僻壤、敘利亞的群山萬壑等等都在阿夫蘭。拉賓諾維茨的眼前白白消逝了。眼前儘管有壯麗山川,他心裡想的卻是如何張羅到足夠的飲食,好讓猶太難民們活命逃亡。
拉賓諾維茨這個人,不僅和欣賞美景的趣味無緣,就是對於地理和國度的看法也完全與眾不同。在他看來,什麼國家、國界、護照、簽證、語言、法律、通貨等等,在當前的這場歐洲大陸上展開的粗俗危險的爭逐中都已不成其為真實的因素。從這個意義說,他的態度是有罪的。他只承認援救的法律而不知其他。他並非向來就是一個這樣的違法之徒;而是完全相反。他的雙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從波蘭來到馬賽。他父親是裁縫,承包海軍和商船海員制服。所以阿夫蘭受的是法國教育,是在法國朋友中間長大的。他曾在法國商船當過艙房侍役,靠勤奮努力,一步一步爬上去,最後才得到了輪機師的執照。直到二十好幾歲的時候,他都一直是個循規蹈矩的法國人。對自己的猶太血統只有一點模模糊糊的意識。
希特勒一上台,馬賽也好像從陰溝裡冒出了臭氣一樣出現了排猶行動,這才使拉賓諾維茨不得不時時想到自己是個猶太人。一位富裕的瑞士籍猶太復國主義者找到了他,讓他從事把猶太人非法送到巴勒斯坦去的工作。他用一條象「伊茲密爾號」那樣的舊船,已經遣送過三百個人順多瑙河直下,渡過黑海到達土耳其,然後取道土耳其和敘利亞的偏僻鄉野到達聖地。這一番冒險事業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從此以後他沒幹過別的。
他在巴勒斯坦定居以後,學會了一點希伯來文,娶了一位海法姑娘。他放棄了法國名字「安德烈」,重新成了阿夫蘭。他曾經想參加猶太復國運動,但是他對黨派之事感到厭煩,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在內心裡仍然是個法國猶太人。對猶太人的仇恨迅速蔓延歐洲,這使他困惑不解,他決心要對此有所行動。他的視野只限於拯救生靈。在那些日子裡,他耳朵所聽到的是猶太人在希特勒的威脅面前用各種語言說出來的一句聽天由命的老生常談:「在鍋裡烹煮難熬,一口吃掉好受。」但是在他看來,納粹是要認真對待的。他不再和各種派別的猶太復國主義人士辯論經義和政治,而運用他們的財源和關係去救援猶太人。他跟赫伯特。羅斯,還有薩切多特一家,都已為此作出了貢獻。
法國淪陷以後,他便回到了那裡,參加了馬賽的抵抗運動,他把馬賽當作是繼續進行救援工作的最好基地。事實上他從事抵抗運動已有多年。偽造文書、走私偷渡、刺探情報、說謊騙人、保守秘密、扒竊偷盜,都是他的拿手好戲。有一次,為了救助四十個人,他在羅馬尼亞殺死過一個向他勒索一筆守口錢的告密人;他原先也不想要他的命,但是鐵塊敲下去的時候重了些,那人也就倒在一條小巷裡,翻了翻白眼之後嚥了氣。他心緒不寧的時候,常會想起這件往事——鐵塊敲斷骨頭的感覺。倒在地上的那個勒索者滿頭亂髮中冒出來的鮮血——但是他並不覺得於心有愧。
每逢過度疲勞,遭受挫折,或者發現自己幹了什麼蠢事,拉賓諾維茨的偏頭痛就容易發作。他乘上這次前往科西嘉的火車,並不是因為有什麼重要工作需要完成,他只不過想會見亨利太太。雖然他為。「伊茲密爾號」上只跟她談過兩次話,她卻給他留下了光彩奪目的記憶。拉賓諾維茨也跟許多歐洲男人一樣,在他心目之中,美國婦女都是迷人的。娜塔麗。亨利使他著了迷:一個猶太女人,不容置疑的膚色黝黑的猶太美女,然而又跟弗蘭克林。羅斯福一樣是個地道的美國人,一位著名作家的侄女,還跟一個美國潛艇軍官結了婚!和平年代的馬賽港裡,來訪的美國兵艦都是帶著遠方的強大威力的榮光開進來的。青年軍官們,白色的軍裝,金色的徽飾,三三兩兩行走在林蔭大道上,在當年的拉賓諾維茨看來,他們幾乎就是德國人幻想充當的那種超人。一張快照上的拜倫。亨利的形象更在拉賓諾維茨的眼裡給娜塔麗增添了許多魔力。
他並不是對她打什麼主意;看來她十足是個賢妻良母。他一心貪圖的就是要看見她。他在「伊茲密爾號」船上盡了最大的努力克服住他無謂的感情,雖然他以為她是歡喜他的。那不勒斯的那個局面本來就已經夠叫人傷腦筋的,容不得再讓一場徒勞無益的羅曼司來攪亂他的腦子。儘管如此,她的離船而去還是使他受到一次打擊。
六月裡從錫耶納傳來的消息——首先是,亨利太太和她叔父還住在那兒,接著又說,他們要和卡斯泰爾諾沃一家同走——使他坐臥不安。獲悉亨利夫人已經到達科西嘉之後,他便重新有了想到那裡去的衝動,他和這種衝動鬥爭了一個星期。後來還是沒抵擋得住。一夜的行舟途中,偏頭痛便向他襲來;小火車呻吟著爬上一處處陡急的彎道和一道道高坡,向科爾泰進發,再加上他亂麻似的心情和一陣陣脹裂的頭痛,他不由得對自己的魯莽冒失覺得詫異。然而他內心的喜悅卻是自從他喪妻以來所未曾有過的。
他到達加福裡家的時候,他為之傾倒的那個人正在樓上那套小屋裡,穿了一件舊的灰呢晨衣,把小孩子放在廚房洗滌池裡洗澡。她剛洗過頭髮,此刻全都用髮夾向k翻捲。孩子愛嬉鬧,把她濺得一身都是肥皂水,所以她這會兒的模樣兒完全不是個夢中佳人。
一聲敲門。門外傳來埃倫的說話聲。「娜塔麗,我們有個客人。」
「誰?」
「阿夫蘭。拉賓諾維茨。」
「基督!」
她聽見傑斯特羅笑了。「他並不自命是基督,親愛的,雖然他可以算是個救星。」
「哦,我是說,他要在這兒呆多久?路易斯從頭到腳全是肥皂。我也是。我這模樣兒實在怕人。有什麼消息?我們要走了嗎?」
「我想不會。他要在這兒吃午飯。」
「好哇——哦,馬上就好成過一刻鐘就下來。」
她急急忙忙穿上一件白色呢衣服,衣服的腰帶是鮮紅的,金黃的銅帶扣,這件衣服是她在里斯本為了跟拜倫相會買的。自從生了路易斯,她身體發胖,好長時間都穿不下了。在錫耶納收人箱子的時候,她是在最後一分鐘橫一橫心把它塞進衣箱的;此後的流浪旅途中也許會有需要打扮一下的時候!她給路易斯穿上加福裡老太太送她的一套燈芯絨童裝,便抱他下樓來到花園裡。拉賓諾維茨正跟大家一起坐在葡萄棚下一條長椅上,這時站了起來。他跟她記憶中的模樣頗不相同:年輕了一點,沒以前那麼粗壯,也不是以前那副苦惱相。
「你好序利太太。」
她的黑頭髮雖然使勁用毛巾擦過,仍舊是濕的,全都翻上去挽在頭頂上。他記得這一頭秀美的濃髮,記得這一對斜著向上提起、此刻正在友好得無以復加地向他閃閃發光的大眼睛,記得當她露出笑容的時候的嫵媚嘴型,以及她的兩頰的曲線。她的輕盈嫻靜的握手使他覺得陶醉。
「我這兒有件事情要叫你吃驚,」她說,一面便把路易斯放下站在棕色草地上。「向他伸出胳膊。」
拉賓諾維茨照辦了。她放開手,路易斯的圓臉蛋神情十分緊張興奮,趔趔趄趄地邁了幾步,便跌進巴勒斯坦人伸出來的手臂中,一陣大笑大嚷。拉賓諾維茨將他一把抱了起來。
「他還開始會說話了吶,」娜塔麗嚷道。「想不到,這都是一個星期裡發生的!也許是因為科西嘉的空氣。我原來還擔心養了個白癡二」
「真是瞎說。」傑斯特羅有點發火。
「說句話吧,」拉賓諾維茨要求路易斯,這孩子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路易斯的手指點著拉賓諾維茨的鼻子。「爸爸。」
娜塔麗刷地紅了臉。就連本來一聲不吭地坐著的卡斯泰爾諾沃夫婦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娜塔麗張嘴吸一口氣。「哦,上帝!我常給他看他父親的照片。」
路易斯看見他把大家都逗樂了,很是高興,便放開喉嚨叫喊:「爸一爸!爸一爸!」指著卡斯泰爾諾沃,也指著傑斯特羅。
「別胡鬧了,夠了,你這小東西!」
老東家和帕斯卡爾都穿了干莊家活的衣服吃飯。帕斯卡爾頭髮散亂,沾滿了塵土,身穿一件山羊皮上衣,又向娜塔麗做了幾次瓦倫蒂諾的表情。在他父親面前他直到現在都還算是小心的。她於心不安地覺得,這樣的裝束倒是襯托出他的俊美了,她也不斷地偷眼觀察拉賓諾維茨,可是看不出他是否注意到了。餐桌上談的都是關於戰事的消息。加福裡老頭說,科西嘉最新的謠言認為所有關於北非的暗示都是故作疑兵之計。盟國將要進擊挪威,打通斯堪的納維亞和芬蘭,和俄國人連接起來。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除列寧格勒之圍,開闢一條暢通無阻的供應線,向紅軍運送租借物資,並且在接近柏林的地方部署盟軍轟炸機。不知拉賓諾維茨先生以為怎樣?
「我不相信將要進攻挪威的這種說法。時令太晚了。我和你兒子曾在同一艘貨輪上服務,有一次十一月裡到達特龍黑姆港口。因為海面結冰,我們被困在那裡好幾個星期。」
「奧朗杜丘跟我們說起過這件事,」加福裡說,伸手拿過石雕的酒壺,把拉賓諾維茨的杯於和他自己的杯於都斟滿了。「他還告訴了我們一些別的事情,例如伊斯坦布爾的那件小小事故。」他向拉賓諾維茨舉杯。「只要你活在人間,這所房子永遠歡迎你光臨。多謝你給我們送來了美國的大作家和他的朋友們。」
傑斯特羅說:「我覺得我們成了你的負擔。」
「不。你們可以住下去,先生,直到我們一起得到解放。現在,帕斯卡爾和我得再去幹活了。」
他們站起來離開餐桌的時候,娜塔麗悄悄對拉賓諾維茨說:「我一定得跟你談談。你有時間嗎?」
「好的。」
他跟她一起走到外面街上,沿著小石塊鋪砌的高陡的踏級走上去,這條路一直通到那座古堡,它的大門洞開著。「我們爬上去好嗎?」她說。「頂上面好看極了。」
「行。」
「伊斯坦布爾是怎麼回事?」她問,他們已經沿著一道貼著內牆的石梯拾級而上。
「沒什麼大事情。」
「我想知道。」
「哦,好吧,奧朗杜丘這小子每當我們船到港口總愛大喝一通,鬧點兒事。這是在他結婚成家之前的事了。我正在甲板上修弄一部壞絞車,快半夜了,我看見他搖搖晃晃地從碼頭上走來。幾個流氓上去把他按住了。這些碼頭上的水老鼠都是些膽小鬼,他們專揀酒醉的人欺,我便拿了一根撬棍跑過去,把他們打散了。」
「啊呀,你豈不是救了他的命。」
「也許只是他的錢。」
「所以加福裡一家對我們客客氣氣,都是為了你的緣故。」
「不,不。他們都參加了抵抗運動,全家人。」
一塊平地上擠滿了棕色的野草,一座沒有房頂的灰慢建築的架子,窗洞上還有鐵柵,幾隻山羊在斷垣殘壁間隨意來去。
「警衛室,」拉賓諾維茨說。「現在是毫無用處了。」
「給我說說『伊茲密爾號Z,」她說,帶領他穿過平地走上一道通向高處的梯級。
「『伊茲密爾號』?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搖搖頭,顯得傷感和懊惱。「我們啟航的時候,天氣倒是不壞,到了我們抵達海法的時候,可真是老天無情。我們得在狂風暴雨的深夜裡把船上的人卸到小船上去。該死的土耳其船長趁機搗亂,以辭職相要挾。有幾個人掉到水裡淹死了,人數不多,確切數字我也不知道。人們一上了岸,便走散了。我們根本沒法清點人數。」
娜塔南一本正經地問他:「這樣看來,我從船上下來,還是做得對了?」
「誰知道呢?現在你是在科西嘉了。」
最高處的梯級很陡削,已被遊人踩得深陷下去。他氣喘吁吁,說話也慢了。「馬賽的美國總領事知道你們在這兒。他名叫詹姆斯。蓋瑟,是個好人。我跟他打過幾次交道。是個講道理的人。領事館裡也有幾個壞蛋。他親自處理你們的問題,嚴格保守秘密。你們的證件全部弄好之後,你們就去馬賽,到達的當天就要上火車去里斯本。這是蓋瑟的主意。」
「要等多久呢?」
「這個嘛,麻煩的是出境簽證。直到個把月以前,你們還完全可以像個旅遊的人一樣坐火車去里斯本。但是現在法國已經停辦出境簽證。這是德國的壓力。你們大使館可以在維希把事情辦妥,所以你們還是拿得到簽證的,只不過要多等些時候。」
「你已經給我們辦成這麼多事了!」
「這不是我的功勞。」這個答覆來得尖刻鋒利。「蓋瑟收到伯爾尼美國公使館的來電,要他留神你的消息。我告訴他你在科西嘉的時候,他說了聲『好哇!』就這麼回事。」他們現在到了頂上。他們的視線越過久經風雨剝蝕的圍牆,遙望著下面被林木茂密的山嶺圈在當中的一片河谷地上的農莊和葡萄園。「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我到這兒來了。好風景。」
「卡斯泰爾諾沃一家人怎麼辦呢?」
他合攏手巴掌罩住ˍ支捲煙,點燃了。「他們的事可要麻煩得多。德國人的停戰委員會九月間在巴斯蒂亞來了一次大搜查,因為難民們都經過那兒逃往阿爾及利亞。那次搜查破壞了我的幾處聯絡點,所以使你們在馬爾恰納耽擱久了。不過,他們離開錫耶納還是做對了。意大利秘密警察在七月間開始逮捕意大利的猶太復國主義分子。所以這會兒他們很可能都在集中營裡了。我已經在給他們想辦法,請你務必要勸說這位醫生不要過於心急。就算實在萬不得已,加福裡這一家總會照料他們的。」他噴了一口煙,看了一下手錶。「我們該回去了吧。你還有話要跟我說嗎?再過一個小時,上阿雅克肖去的火車就要開了。」
「暖,對了。那個小伙子,帕斯卡爾——」她欲言又止,舉起一個手指關節,用牙齒咬著。
「是的,他怎麼了?」
「哦,見鬼,我一定得講給你聽。我又不能在家裡跟你談。前天夜裡,我睡著了醒來,他在我的房間裡,坐在我床邊。一隻手放在我蓋的被子上。就在我腿上。『她們走下迎風的梯級,她便一口氣說了出來。」就那麼坐著!我孩子的小床離開我們不到兩尺。我弄不清我是在做夢還是什麼的!我輕聲問他:「怎麼回事?你來幹什麼?』他也輕聲回答,『我愛你。你願意嗎?』」拉賓諾維茨在梯級上站住了。她想不到他居然臉紅了。「哦,你不要擔心,他沒強姦我什麼的,我把他打發走了。」她使勁拉住他的肘彎。他皺緊眉頭,重新向下走。「也許是我自己不好。在厄爾巴的時候他就對我擠眉弄眼了,在船上他也有點放肆。到他家裡以後我於了件蠢事。旅程已經完畢,我們一路平安,我心裡對他感激。我吻了他一次、好傢伙,他看起我來就好像我脫了裙子一樣。從那以後,我就好像一直沒再把裙子穿上。於是就發生了前天晚上這件事——」
「你怎麼打發他走的?」
「哦,不那麼容易。我開頭是輕聲對他說:」不行,你會把孩子吵醒的。「『娜塔麗瞥了拉賓諾維茨一眼。」也許我該不顧情面,乾脆轟他出去,大聲嚷嚷,叫他父親,這麼來一通。但是我當時睡意正濃,又是突然間被他驚醒的,加上我不想把路易斯吵醒,並且我也覺得好歹我們的性命都在人家手裡。接著他便輕輕對我說:「哦,不要緊,我們像兩只小鴿子一樣不要出聲。』」娜塔麗神經質地咯咯笑起來。「我怕得要死,可是他也真是荒唐,『兩隻小鴿子』——」
拉賓諾維茨也在笑,可是並不快活。「到底是怎麼收場的呢?」
「哦,我們就這麼輕聲交談,行,不行,他說一句,我回一聲。他不肯走。我想起,何不求救於他的科西嘉人的榮譽感,不可傷害來到他家裡避難的人。或者聲言要告訴他父親來嚇唬他。可是那就得花上好長時間,費許多口舌。所以我只說:」你瞧,絕對不可以,我身上不好。『他立即把擱在我腿上的一隻手縮回去,唰的一聲從床上跳了開去,好像我聲明了有麻風一般。「
以航海為生的人們中,她心裡想,拉賓諾維茨算得是一個出奇地拘謹的人了。他聽了這番話之後顯得很不自在。
「然後他站著俯身對我輕輕說:」你是說的實話嗎?『』當然。『』太太,如果你只是為了拒絕我,那你可是大錯特錯了。我可以保證使你快活得神魂顛倒。「『她假裝出一副男中音的喉嚨。」』我能使你快活得神魂顛倒。『這是他的原話。說完了這個,上帝保佑我,他便踮著腳尖出去了。我擔心他會再來。我該怎麼辦呢?我要跟他父親說嗎?老東家可是個很嚴厲的人。「
拉賓諾維茨臉上顯得傷透腦筋,伸出手巴掌擦了擦臉。「我現在想的是到了馬賽有什麼地方可以安頓你們。除非你果真想要試一下神魂顛倒的滋味。」她沒吱聲,她的浮腫的臉又漲紅了。「對不起,我不該拿你開玩笑,我知道這是不好受的。」
她帶點調皮地答覆:「哦,很好,這樣一來我倒覺得年輕啦。不過聽我說,我可不要領教科西嘉的神魂顛倒。」
他朝她好奇地一笑,這一笑中也有不少辛酸。「很好。好樣的猶太姑娘都不會。」
「哦,你不瞭解我,」娜塔麗提出異議,雖然這個評語並不——她自己也覺得奇怪——使她感到難堪。拉賓諾維茨口中說出的這句話是帶有愛撫之情的。「我一向是愛怎麼幹就怎麼幹的,要不然的話,上帝知道,我就不會跟亨利。拜倫結婚了,也不會自甘接受別人的嚴詞審問了。這樣的事,好樣兒的猶太姑娘總是要想辦法迴避的。總算還好,你想你可以把我送到馬賽?」
「是的。我不想跟加福裡這一家人鬧翻。他們對我是很重要的,特別是奧朗杜丘。眼前我還只有這一處靠得住的地方可以安頓卡斯泰爾諾沃一家。奧朗杜丘跟我說起過這個帕斯卡爾,他不是好東西。你們在馬賽處境也許無論如何可以好一點。等到你們的證件出來了,就可以動身,一步一步來。這是有利的一點。」
「那麼卡斯泰爾諾沃一家呢?」
「他們在這兒等。」
「但是我不想丟下他們。」
「丟下他們?」拉賓諾維茨的口氣變得生硬了,這時他們正從倒塌的警衛室一側穿過那處平地。「請你別說這樣的傻話了。你們萬一有個好歹,還有美國總領事可以出面替你們說話,他們可得不到保護,什麼保護都沒有。馬賽是個警探密佈的地方。我無論如何不能把他們往那裡送。請你千萬不要再去慫恿他。你就是不向他提這個,他已經夠讓我傷腦筋的了。」
「你說得對。請不要和我生氣。路易斯和米麗阿姆現在跟姐姐弟弟一樣要好。」
「我知道。你聽我說,巴斯蒂亞的搜捕使我們遭了殃。只要醫生鎮定清醒,他和他的全家都可以平安無事。」
「我們到了馬賽之後,可以常常看見你嗎?」
「沒問題。」
「好,那就好了。」
他覺得難以開口,說話便硬邦邦的。「你離開『伊茲密爾號』的時候,我覺得很難受。」
娜塔麗突然吻了一下他的臉頰,只覺得他臉上冷冰冰的,鬍子茬兒刺人。
「亨利太太,你就是因為來了這麼一下,才惹出麻煩的。」
「我想不至於會在半夜裡醒來碰上你闖進我的房間。」
「這可不是說給一個法國男人聽的恭維話。」
他們相視而笑,內心都有點不自在,然後下山口鎮了。
那天晚上輪到娜塔麗燒飯。她在樓上的小廚房裡端給大家吃的是按照她寄寓巴黎時的菜譜燒成的一鍋蔬菜雜燴,飯桌上誰都無心說話。就連米麗阿姆也是愁容滿面。大人們留在廚房裡喝咖啡,她去睡覺。所謂咖啡不過是把糧食在火上烤一下之後煮出來的又酸又澀的咖啡色湯水罷了。卡斯泰爾諾沃說:「確實,孩子們會很難受的,是嗎?」這是第一次公開提到他們即將分離。
他們天天見面,她早已不去留心他的容貌,但是今天她卻不由得暗自吃驚,自從離開錫耶納以來,他的變化竟是這麼大。那時節他原是個悠然自得、風度翩翩的意大利醫生。如今他的風采已經消逝,他的眼窩深陷,眼皮沉重。
「這也會使我難受成知道,」她說。
埃倫。傑斯特羅說:「難道我們就沒可能再度會合,然後一起出去嗎?」
卡斯泰爾諾沃慢慢地、重重地、沮喪地搖了搖頭。
「他給你們定了什麼計劃?」傑斯特羅釘著問。「難道我們之間還不能無話不談?」
「在馬爾恰納的時候我們還都希望坐船到阿爾及爾去,」醫生說,「然後再向東走,到巴勒斯坦去。但是那條路已經走不通了。現在看來,我們可以非法出去的就只有西班牙和瑞士。人家都是結伴上路,有嚮導偷引他們穿過森林。我猜想西班牙比較好。至少從那兒去里斯本是順路的。」
「麻煩的是,」安娜臉上帶著茫然的笑容說,「到西班牙去,我們得靠兩隻腳翻過比利牛斯山。十一月的天氣。沒有第二條路好走。要在荒山野嶺中步行一大段路,一路上都是積雪和冰凍,還要時刻提防邊界上的巡邏隊。」
「幹嘛不去瑞士呢?」娜塔麗問她。
「如果他們把你逮住,就要送你回法國,」安娜說。「交到法國警察的手裡。」
「不一定!」她丈夫怒沖沖地朝她說。「不要誇張。每一夥人都有不同的遭遇。瑞士也有救援機構,他們也會給你幫助。拉賓諾維茨認為西班牙比較好,但是安娜擔心米麗阿姆要步行翻過山頭。」
「但是還有開往南美洲的船呢,」傑斯特羅說,「到摩洛哥去的漁船呢——以及我們談到過的所有那些可能性呢?」
卡斯泰爾諾沃絕望地聳一下肩膀,加上他那陰沉絕望的神色,使得娜塔麗產生了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彷彿是已經陷於絕境的感覺。「你們一定會平安無事,」她高高興興地說,「我相信他。」
「我也相信他,」醫生說。「他說的都是真話。他知道他該怎樣辦事。是我自己決定離開意大利,我也做對了。所以我們現在沒在集中營裡。如果米麗阿姆必須徒步翻過積雪的比利牛斯山,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會翻過去的。她是個結實健康的姑娘。」他站了起來,立即朝外頭走。
娜塔麗對安娜。卡斯泰爾諾沃——她的眼睛是濕的——說:「安娜,今晚米麗阿姆睡在我床上好嗎?」
安娜點頭。睡眼惺忪的小姑娘過了一會兒自己來到娜塔麗的床上,一句話也不說,一上床便睡著了。娜塔麗喜愛溫暖的小身體偎依在她身旁給她的舒眼感覺。第二天早上太陽把娜塔麗照醒的時候,米麗阿姆已經不見。這姑娘已經爬到童床上抱著路易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