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帕米拉在好萊塢向羅達傾吐了她對維克多。亨利的愛情,因為當時在她看來,為了照顧這一對遭受失子之痛的夫婦,她把自己的戀情一刀割斷,正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好事。現在,她對著相隨自己多年的小打字機,想要給維克多。亨利去一封信,卻覺得無從下手了。

    最親愛的維克多,她在開羅幹些什麼,難道我聽見你在哭泣?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只要這炎熱的熏蒸或一陣兇猛的腹痛不會首先要我的命。帕米拉穿一件沒有腰身的夏威夷印花布短衫,汗流浹背,俯身對著打字機,看著這幾行開玩笑的話發呆。炎熱和潮濕好像把她全身的骨頭都溶解掉了。她剛才替她父親代筆寫完一篇文章,覺得精疲力竭。她對著黃信紙出神了好一陣子,又把它從打字機上扯下來,換一張捲了上去,重新開始寫信,拚命不去聽沿街叫賣的那些小販的一陣陣哀號,也不去聞那通過開著的落地長窗襲來的濃烈的腥臭。她開頭有點遲疑不決,但是慢慢也就加快了速度,滴滴答答打起字來。最親愛的維克多,大約一個月前,我們在直布羅陀看見過你的兒子拜倫。我一直想要寫信告訴你。事實上是他要求我給你寫信的。他那艘艇上的檢查嚴格得很,他不想把關於他妻兒的消息交託給一個從不露面的專門拆人信件的人去主宰。

    也許現在他已經給你捎過信,但如果他完全依靠我的話,我就很對不起他了。到了埃及以後我們一直處於不容喘息的忙亂之中。這兒的氣候叫人無力動彈,可憐我父親軀體肥胖,精力衰退——他一向不是最能適應熱天的——我不得不更多地分挑重擔。事實上,新近有兩篇文章他已經讓我和他共同署名了。

    我得假定你還沒收到拜倫的信。他暫時奉命在皇家海軍執行任務,在「梅德斯通號」上,那是一艘潛艇供應船(你們叫做補給船的),隨同一支小艦隊行動,這支小艦隊裡有幾艘你們《租借法案》供應的舊潛艇。他是跟幾個美國人到那兒去幫助維修潛艇的。「梅德斯通號」上的官兵們確實非常精通業務,他說,因而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個犯罪般地輕鬆愉快的職務,其中包括對直布羅陀巨岩那邊的西班牙進行幾次社交性偷襲。供應船上的伙食和舖位當然是最好的。由於美方派駐直布羅陀的人員始終人手不足,所以他也有機會充當信使,有幸對未被佔領的法國南部作了幾次空中旅行。他的面容棕黑而健壯,但是心裡一直渴望著回到「戰爭」中去,他指的是太平洋上作戰,他也確實打算一俟娜塔麗的情況明朗之後就這樣做。

    現在說說那件事吧。拜倫的消息來自萊斯裡。斯魯特,他現在是你們駐瑞士的公使館裡政治秘書。不久前娜塔麗和她叔父在一處叫做福隆尼卡的海濱勝地失蹤了,意大利當局對此很惱怒,因為當局已經對他們顯示了特別的寬宏大量。通過和日內瓦的猶太人組織的接觸,萊斯裡已經得到消息,他們得到了抵抗組織的援助,可能正在前往里斯本或馬賽的途中。這些消息使拜倫打消了要去伯爾尼的念頭,因為鳥兒們都已飛出了意大利Q他再上伯爾尼去也幹不成什麼事兒了。也許此刻一切都已順利結束。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月前拜倫得到的消息。

    說起來這也是一件我覺得大惑不解的事,你們家的一個兒子會跟這位姑娘結婚,我老早就認識她了,在我知道世界上有你這麼一個人之前。拜倫比我上次在夏威夷看見他的時候顯得年紀大了許多。剃掉鬍子是一個原因,因為他的嘴巴和下巴是很威嚴的。失去了哥哥使這個年輕人的性格更加堅強了。你也不妨說他現在是鋼鐵多了,水銀少了。

    我還得告訴你,我們在好萊塢看見了你的家人。你太太說她要上夏威夷來和你一起住。我希望她已經到了,想來她一定已經向你細說了我和她的一次談話。也許你會感到生氣。我倒是認為應該讓她知道曾經有過失掉你的危險。她直截了當地問我,你我之間是否有過什麼事情,我如實跟她說了。她是不是配得上你對她的忠誠,這是一個無需再去想的問題,而你應該牢記在心的一點是,當戰爭爆發的時候,在她看來必定是一切都毀掉了。

    我在新加坡的時候就是這麼想的。黃種人吆叫著衝殺過來,你還顧得了什麼。直到你從中途島回來,這段時間是這次戰爭中也是我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我看見你的兩眼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感到我對你毫無用處,我們之間的事情也就完了。那樣一來就更糟糕。

    在開羅這兒,人們因為隆美爾近在用尺而仍有風聲鶴之感,但是你們經由好望角以及護航艦隊取道馬耳他海面直路行駛,支援我們第八軍的源源而來的飛機、坦克和卡車,卻使此間人心大振。韜基直接從丘吉爾口中知道——溫尼在本月內兩次匆匆路過這兒,以致使謠言紛起——比起你們象尼亞加拉大瀑布一樣傾瀉給俄國人的裝備來,所有這一切只不過是滿桶水裡的一滴。你的同胞們是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生產出這許多東西來的,我可不知道。你什1的國家真叫我覺得不可思議:仙境般無憂無慮的國度,容光煥發、活力充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不是沉溺在憂鬱悲觀的深淵中,就是象欣喜雀躍的兒童一般遊戲作樂,要不然就像入地獄的鬼魂一般苦苦工作,而你們的報紙則是無休止地指摘政府,宣稱你們的制度不可救藥。我絲毫不比特羅洛普2和狄更斯他們二位更加懂得美國是怎麼回事,而只知道它正在日新月異地顯露一樁樁奇跡。

    倫敦情況不佳。閃電戰的毀壞,修復進展遲緩。天氣濕熱,配給日減,人們在斷垣殘壁間艱難度日。知悉內情的人都因德國潛艇肆虐而感到膽寒。我相信這對你並非秘密;維克多,自從你們參戰以來,它們擊沉的船隻已達三百萬噸以上。單單六月份它們就擊沉了近一百萬噸。照這樣下去,你們將搞不成對歐洲的進攻,我們也無法長久堅守下去。大西洋正變得無法通航。這是一場希奇古怪的災難,叫人不露形跡地窒息而死,你所能看到的只是英國人身體越來越瘦,各種車輛日益減少,臉色枯黃日甚一日,到處都在發出刺鼻的腐味,失敗情緒在白廳蔓延滋長。媾和的謠言已經出現。托布魯克失陷之後,丘吉爾經過一項不信任動議的表決沒垮台,但這是給他的一次紅燈警告。麥考利式的豪言壯語不能使他再維持多久了。

    托布魯克的易手雖使倫敦蒙受重創,但和這兒埃及相比,卻是不可同日而語。我們沒有碰上最嚴重的時日,但是聽說那一陣子簡直就和法國淪陷的時候一樣。隆美爾利用他在托布魯克繳獲的大批輜重,加足了燃油,重新裝備了武器彈藥,沿著海岸浩浩蕩蕩,長驅直入。他在阿拉曼暫時停留的時候,離開亞歷山大只有兩小時的汽車路程,此間的政府機關、軍事總部、豪富鉅子都紛紛向東逃往巴勒斯坦和敘利亞,所有的火車和大小車輛都用上了。徒步出去的無財無勢的人們充塞道途。各處城市都嚴格實行宵禁,飯店旅舍都已人去樓空,大街小巷行人絕跡,辦公大樓門可羅雀,歹徒趁火打劫,巡邏隊動輒開槍殺人,完全是一片兵荒馬亂景象。這種情形是難以通得過嚴厲的檢查制度而得見諸報端的。

    現在的情形已不那麼驚惶失措。有一些倉皇出走的人已經提心吊膽地陸續回來,一些比較慎重的人仍在外地逗留。隆美爾顯然在重整旗鼓,加足汽油,還要捲土再來。像俄國人那樣把德國人阻擋在莫斯科城下,從而有一段較長的時間緩過氣來,這樣的希望是沒有的。埃及不下雪。

    現在說點我自己的事情,然後我就住筆,不再令你生厭。鄧肯。沃克要在開羅接管對隆美爾空軍作戰的後勤部門。除非我給他一個不露形跡的信號告訴他免開尊口,我疑心他會要我跟他結婚。我在倫敦和他見過多次。卡羅琳夫人數月前患癌症去世了。我不知道你見過她沒有。她是個了不起的貴婦人,伯爵的女兒,非常高雅,但有幾分高傲暴躁。鄧肯可以說是高攀了這門親事,因為他「不過」是個子爵,這頭銜還是他的開汽車廠的父親花錢買來的。

    他們的婚姻一直不美滿。說真的,鄧肯還曾經誠心誠意地向我求情,照我們文明的歐洲人的說法就是自行安排。自然,我並不是道德非常高尚,不過我也一直有我的行為準則。在我所有的戀愛事件中(新加坡除外)我總是傾心相愛的,或者我自己覺得如此。當時我正對你懷著熱情,你這個鐵石心腸的老傢伙,如果我接受了鄧肯,那就是有違良心了。畢金山標圖桌周圍的姑娘們一個個都為鄧肯而唉聲歎氣,愁眉苦臉,好像是吉爾伯特和沙利文的歌劇裡面的歌女合唱隊一般,但事實是我對他沒有這樣的感覺,現在仍然如此。

    但是,我畢竟也得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我不能永遠陪伴韜基作客四方,因為我知道他已來日無多。鄧肯是個好人,這不成問題。我此刻還無心不顧一切地以身相許,雖然這會把我身份抬高而分外炫人耳目。我們的家世也是夠體面的,我早年亡故的母親的娘家確實還是廣有地產的望門,我本人只不過是個受過相當教育的尋常百姓,我的財富——可憐得很——僅是我的一張歪臉而已。所有這些都還不錯,只是韜基還需要我。我們要呆在這兒等隆美爾殺過來,後事如何則非我現在所能預見。這兒的信心正在上升,部分是仰仗湯米,阿特金斯的英勇氣概,部分是仰仗亞歷山大港口碼頭上一排又一排暖人心懷的橄欖綠的美國卡車和坦克。

    韜基在隔壁房間鼾聲如雷,他是服用了一包安眠藥後入睡的。丘吉爾第二次旋風般來去匆匆的逗留把每一個人都累得聲嘶力竭,心力交瘁。我也得睡覺了。明天早上天不亮我們就得上火車去亞歷山大,再從那兒到蒙哥馬利的戰地司令部去聽他本人向報界介紹戰況。他受命伊始,此間輿論對他毀譽不一。牧人飯店酒吧間裡的小聲議論中,說好說壞的大約各佔一半;戰術上的天才,卻愛怪癖地炫耀自己。

    我還果真有希望另作一次沙漠之行。現在碰到的困難是我的性別,因為當兵的都是脫光了衣服在海水裡洗澡洗衣服,或者只是為了取涼,他們大小便也都隨隨便便。韜基首次前去的時候,我被屏除在外,他國少了我的作伴而大鬧一通,所以這一次我也要去。估計凡我所到之處,海邊一帶都會預先響起信號:「有婦女,不要裸體。」我明知我是個討人厭的累贅,但是那邊令人銷魂的美景——波光粼粼的碧藍的海,看不到盡頭的白沙灘,像雪地一樣使人睜不開眼,還有藍灰色的鹽灘、鹽水湖泊、沙漠裡的黃沙和紅沙,中間點綴著一叢叢灌木——哦,那日落美景和萬里無雲、繁星滿天的夜晚!雄偉的澳大利亞部隊,渾身脫得精光,只穿一條褲衩,跟印第安人一樣的青銅膚色!說實在的這場大戰中最該死的一點就是它的美不可言。還記得火光沖天的倫敦嗎?還有我們在莫斯科城外曾經從遠處窺見的那場雪地上的坦克大戰嗎,燃燒的坦克的熊熊烈焰,把紫紅的雪地映照得一陣青紫一陣橙紅?

    如果不是因為有這麼一場戰爭,我在這幾年中會幹些什麼呢?不外是在倫敦的一座死氣沉沉的辦公大樓裡於點兒莫名其妙的差使,或者是在一處郊外的住宅裡做著家務事,要是運氣好一點呢,就在市內的一套公寓住房裡。我決不會和你相遇——這一番遭遇,不管它有多少明暗交替之處,我都把它看作是平生最足珍貴的一頁。

    我要把這封信付託給一位回紐約去的合眾社記者。他會把它按照你的艦隊通信處的地址付郵寄出,所以你會很快收到。維克多,如果這不算是一個不合理的要求,我希望聽到你說一句祝福的話,對於我和鄧肯的未來。就我自己來說,用沉默來結束你我之間美好的、但已上了斷頭台的關係,那是最好不過的了,不過為了拜倫的事我還是得給你寫信,寫掉了這封信,我覺得大快生平,傾吐了衷曲。你哪怕給我寫三言兩語,心裡或許也會舒服得多。我知道我們相知很深,儘管我們不得不在涉足情海深處之前就先分手。

    我的愛,帕米拉那位合眾社記者確把這封信帶到了紐約,它就進入了海軍裡把信件分送到海洋上游大的艦艇上去的那個複雜的系統。要送到「諾思安普敦號」上去的灰色郵包追隨這艘巡洋艦走遍了中太平洋和南太平洋;但是直到那艘戰艦在瓜達卡納爾島海面上沉沒之前,這封信始終沒追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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