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古秋准將得到的關於娜塔麗在哪兒的消息不正確。
中午,一場天昏地暗的暴風雨在錫耶納上空倒下來。傑斯特羅情緒惡劣,正坐在淌著雨水的窗邊,就著燈光,伏在書桌上寫作。下雨天,他的肩膀就感到痛;他那老年人的手指頭也變得不靈活起來;他在室外陽光裡寫出來的字句總是比較流暢。娜塔而輕輕的敲門聲暗示:「無關緊要的小事;你如果沒有空,就不必理睬。」
「嗯?進來。」
他正在寫的章節需要再詳細地查一查馬丁。路德對於獨身生活的見解。傑斯特羅感到人上了年紀一動就累,而且工作反正也幹不完,倒歡迎這會兒有人來打斷。在燈光的陰影裡,她那張瘦得皮包骨頭的臉顯得蒼白和悲傷。她仍然沒在受到扣留的打擊下恢復過來,他想。
「埃倫,你認識莫塞。薩切多特嗎?」
「那個開電影院、擁有半個巴恩基。迪。索普拉的猶太人?」他惱火地使勁取下眼鏡,「我也許認識。我知道這個人。」
「他打電話來。他說你們在大主教的府上遇見過。」
「他有什麼事?」傑斯特羅煩惱地揮揮眼鏡,「如果他是我記得的那個人,他是個老是哭喪著臉的白眼老頭兒。」
「他想請你在他那本《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上簽個名。」
「什麼?我在這兒呆了十一年,他才來要求我簽名?」
「我去回答你沒有空好不?」
傑斯特羅慢騰騰地露出一絲深思熟慮的微笑,在眼鏡上哈了口氣,擦擦乾淨,「『薩切多特』,你知道,是意大利語,等於庫漢。是『教士』的意思。我們最好弄弄清楚莫塞。庫漢先生到底要什麼。通知他在我午睡以後來。」
暴風雨過去了,陽光燦爛,雨珠在平台的鮮花上閃閃發亮,這時候,一輛老式汽車呼呼呼地開到大門前。娜塔麗繞過一個個水坑去迎接這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矮胖老人。傑斯特羅坐在一張躺椅上喝茶。擺擺手招呼薩切多特在他身旁一張長凳上坐下。
那個老人帶來兩本書,當他把其中一本不起眼的、裝著藍書面的書遞給傑斯特羅的時候,傑斯特羅說:「哦,哦。意大利文版,《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他戴上眼鏡,翻著那紙張低劣粗糙的書頁。「我自己也一本沒有了。恐怕只有藏書家才會有了吧?那一版印數只有一千冊左右,還是一九三四年出版的。」
「啊,說得對。非常稀有,非常珍貴。——啊,謝謝你,不要牛奶,也不要糖。」娜塔麗正在一張輕便的小桌子旁倒茶。薩切多特說的是純粹的托斯卡納口音的意大利語,甜美而清晰。「一件珍品,傑斯特羅博士。一本好書。譬如說,你對『最後的晚餐』的論述對我們的年輕人起了多大的影響!他們看到教堂牆上的最後的晚餐,他們參加逾越節的塞德餐——可不是經常心甘情願的——不過他們沒把這兩件事情聯繫起來,直等到你為他們指出。你證明羅馬人把耶穌作為政治激進分子處決,還證明普通的猶太人真心實意地愛他,這是非常重要的。要是你的證明得到更好地瞭解。該有多好啊!咱們共同的朋友大主教有一次對我談到過這一段文字。」
傑斯特羅低下頭去,流露出微笑。他喜愛誇獎。不管是多麼瑣碎的。然而近來幾乎一點都得不到了。「還有一本是什麼書?」
薩切多特把一本磨損了的小書遞給傑斯特羅。「也是一木難得的珍本。我近來在這本書上面花了不少時間。」
「哦,我不知道竟然出過這本書。」他把書遞過去給娜塔而看。「《當代希伯來語》。真想不到!」
「米蘭的猶太復國主義組織在好久以前出版的。這是一個小團體,可是基金倒挺充足,」薩切多特放低聲音說,「我們一家人可能到巴勒斯坦去。」
娜塔麗停止切蛋糕,清了清嗓子說:「你們到底用什麼辦法上那兒去呢?」
「我的女婿在安排這件事。我想你認識他。貝納多。卡斯泰爾諾沃醫生,他給你的娃娃看病的。」
「一點不錯。他是你的女婿嗎?」
薩切多特聽到這種驚奇的口氣,疲倦地微笑起來,露出金牙,點『點頭。
「那麼,他是猶太人?」
「眼下這樣的日子裡,誰也不會誇耀這個身份呀,亨利太太。」
「哦我感到驚奇。我過去一直沒想到。」
傑斯特羅把那本語文課本道還給他,捻開筆帽,在J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的空白頁上開始簽名。「你在這兒感到不安全嗎?你在考慮的旅行是很冒險的。我們是親身經歷過才知道的。」
「你是指你們那次乘『伊茲密爾號』航行的事嗎?我的女婿和我為『伊茲密爾號』的航行提供了部分費用。」娜塔麗和傑斯特羅交換了一下驚奇的眼色。「今天是安息日前夜,傑斯特羅博士。你跟你的侄女來同我們一起吃晚飯好嗎?貝納多也在。你們有多久沒吃一頓真正的安息日前夜的飯菜了?」
「約莫有四十年了。感謝你的一片好意,可是我想我們的廚子已經在做飯了,所以……」
娜塔麗乾脆地說:「我倒很想去。」
埃倫說:「那麼路易斯呢?」
「啊,你們一定要把娃娃帶去!」薩切多特說,「我的外孫女兒米麗阿姆會把他當寶貝的。」
傑斯特羅在空白頁上匆匆簽了名。「晤,那好,我們去吧,謝謝你。」
薩切多特緊緊地抓住那本書。「現在我們全家有了一件寶貝了。」
娜塔麗用手把頭髮捋到腦後,挽成一個髮髻。「那艘『伊茲密爾號』後來怎麼啦?阿夫蘭。拉賓諾維茨怎麼啦,你知道嗎?他還活著嗎?」
「貝納多會把一切告訴你的。」
薩切多特一家和卡斯泰爾諾沃一家住在錫耶納古老的城牆外新建區裡,住在莫塞。薩切多特自有的一所難看的拉毛水泥的公寓的頂層,薩切多特管這公寓叫「堡壘」。電梯停止使用;他們不得不爬上五層陳舊的樓梯。他先後用幾把鑰匙開了不同的鎖,把他們領進一個寬敞的公寓房間,房間裡充滿了刺激食慾的飯菜香味、擦得閃閃發亮的笨重傢俱,靠牆都擺著藏書,大櫃子裡儘是精美的銀器和瓷器。
卡斯泰爾諾沃醫生在過道裡迎接他們。娜塔麗從來沒重視過他:一個小城市的醫生,不過在錫耶納算是最好的了;他慇勤的職業態度倒使她有點兒好感。他長著濃密的黑頭髮、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和黑摻摻的長臉,看上去同人們在古老的錫耶納油畫上看到的托斯卡納人一模一樣。娜塔麗的腦子裡從來沒想到過這個男人可能是猶太人。
在餐廳裡,醫生向他們介紹他的妻子和岳母,她們看上去也很像是意大利人:兩個人都長得身材結實,都穿著黑綢衣服,都是雙眼皮、大下巴,流露著相似的甜蜜、天真的微笑。做母親的頭髮已經花白,臉上不施脂粉;做女兒的一頭棕髮,嘴唇上抹了一點兒唇膏。落日的餘輝映紅了那些長官,她們在夕照裡點亮了擺在陳設奢華的飯桌上的安息蠟燭。當她們戴上黑色的有花邊的便帽的時候,一個穿著棕色天鵝絨衣服、臉色憔悴的小姑娘輕巧地跑進房間來。她在她母親身旁站住,望著娜塔麗懷裡的嬰兒微笑。蠟燭在四個華麗的銀燭台上閃閃發光。兩個女人摀住眼睛,喃喃地念著祝福詞。小姑娘坐在一張椅子上,伸出兩條胳膊,用清晰的意大利語尖聲說:「我愛他。讓我抱吧。」
娜塔而把嬰兒放在米麗阿姆懷裡。兩條瘦細、蒼白的胳膊緊緊摟著嬰兒,顯出一副滑稽的能幹樣子。路易斯仔細地打量她,靠在她身上,鉤住她的脖子。
薩切多特猶豫不決地說:「傑斯特羅博士,你高興跟我們一起到會堂去嗎?」
「啊,對啦。大主教幾年以前就告訴過我,在田野廣場附近什麼地方有一座會堂。」傑斯特羅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既感到驚奇,又感到高興。「它的建築使人感到興趣嗎?」
「只是一座古老的會堂,」卡斯泰爾諾沃煩躁地說,「我們並不很信宗教。爸爸是主席。找十個人來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去。那兒有時候能聽到一些消息。」
「我要是不去的話,你們會見諒吧?」傑斯特羅微笑著說,「我會叫全能的上帝大吃一驚,可能毀了他的安息日。我還是在這兒欣賞一下你的藏書吧。」
娜塔麗和醫生的妻子在廚房裡喂兩個孩子吃飯,安娜。卡斯泰爾諾沃帶著女人跟女人說話的態度嘰嘰地說個不停。她壓根兒不信宗教,她直截了當地承認,但是遵守一切宗教儀式,為了讓她的父母高興。她對自己丈夫的猶太復國主義也漠不關心。她的愛好是看小說,尤其是美國作家寫的。有一位美國作家到她家裡來做客人,哪怕他不是小說家吧,也使她非常激動。聽娜塔麗講她同一個潛艇軍官結婚的故事,那個醫生的妻子聽得入迷了。「這簡直像是一部小說,」她說,「一部歐內斯特。海明威寫的小說。充滿傳奇色彩。」米麗阿姆喂起路易斯飯來,兩個孩子對這件事都顯出一副莊嚴得可笑的神情,她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後來,她們把米麗阿姆和嬰兒安置在小姑娘那個堆滿玩具的房間裡。「她對他的照顧會比哪一個女管家都好,」安娜說,「我聽到了爸爸和貝納多的聲音。來吃晚飯吧。」
薩切多特和卡斯泰爾諾沃醫生回到家裡來了,臉色陰沉。老人戴上一頂舊的白便帽,對著酒念祝福詞,接著就把便帽脫掉。一娜塔麗從這家人低聲交談中發現有一個人還沒來。「哦,咱們吃吧,」薩切多特說,「咱們坐下吧。」有一個座位空著。
飯菜既不是意大利式的,也不像娜塔而隱隱約約預料的那樣,按猶太教的規矩燒。一道加香料的魚、一道水果湯、一道子雞、用紅花做作料的米飯和茄子燒肉。談話慢條斯理地進行著。飯吃到一半,有一個叫阿諾多的兒子走進來:瘦削、矮小,約莫二十歲,他的骯髒的運動衫。蓬鬆的長頭髮和敞開著領子的襯衫同這一家人的注重禮節的習慣形成強烈的對比。他默不作聲、狼吞虎嚥地吃著。他一走進來,時斷時續的談話就停止了。薩切多特又戴上便帽,領頭唱一支希伯來語短歌,其他的人都隨著他唱,但是阿諾多不唱。
娜塔麗開始懊悔硬要埃倫來吃這頓晚飯。埃倫呢,只要醫生的妻子在他的酒杯裡一倒滿酒,他就馬上喝乾,借此來打發時間。這一家人的臉上一直流露出一種不自在的神情,而且似乎有一種模糊的恐懼造成這種陰鬱氣氛。娜塔麗一心想要問醫生關於拉賓諾維茨和「伊茲密爾號」的事情,但是他臉上神情嚴峻,使她不敢開口。
猶太教的儀式反正總使娜塔而感到心情沮喪,而仍然點在桌子上的安息蠟燭尤其刺痛她的心。今夜看到米麗阿姆,她感到一個往昔的、遺忘了的厲害創傷又痛起來了。二十年前,她也是這樣站在她母親身旁,問她媽為什麼要在白天點蠟燭。回答是,在安息日前夜禁止在日落以後點火,這聽上去完全合情合理,因為對一個小姑娘來說,生活裡充滿了蠻不講理的禁忌。但是吃罷禮拜五豐盛的晚飯以後,她的父親擦了一根發出火焰的火柴點他的長雪茄。她天真地說:「爸爸,日落以後是不准點火的。」她的父母困窘而感到有趣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她記不得她父親一邊抽煙,一邊怎麼回答;但是她永遠忘不了那個眼色,因為在那一剎那它毀了她對猶太教的信仰。從那一夜開始,她在主日學校裡就調皮搗蛋起來,不久以後,儘管她父親是聖殿的工作人員,做父母的也沒法叫她上那裡去了。
阿諾多拉直他污跡斑斑的運動衫,站起身來,而別人都還在吃;他帶著討人喜歡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用意大利語很快地對傑斯特羅說:「對不起,我得出去。我看過您的書,先生。是本好書。」
她的母親悲傷地說:「在安息日前夜,家裡還有客人,阿諾多,你不能多呆一會兒嗎?」
微笑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他帶著敵意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個姑娘的名字:「弗拉切斯卡在等我。再見。」
他撤下他們,房間裡一片沉重的靜默。卡斯泰爾諾沃醫生轉過來對傑斯特羅和娜塔麗說話,借此打開僵局。「哦!現在我來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吧。『伊茲密爾號』那艘船已經到了巴勒斯坦,而且旅客上岸的時候,英國人沒有逮捕他們。」
「啊,我的上帝!」娜塔麗嚷叫起來,高興地鬆了一口氣,「你說的消息靠得住嗎?」
「我跟阿夫蘭。拉賓諾維茨有接觸。他們遇到過糟糕的情況,可是整個說來,這一次是成功的。」
傑斯特羅把一隻潮濕的小手放在娜塔麗的手上。「了不起的消息!」
「這一次航行花了我們不少錢。」薩切多特高興地笑了。「叫人滿意的是,結果圓滿。事情並不一直是這樣順利的。」。
娜塔而對醫生說:「可是報紙上和廣播裡都說船失蹤了。我做了不少惡夢,夢見它跟『斯特魯馬號』有同樣的遭遇。」
卡斯泰爾諾沃辛酸地扮了一個鬼臉。「是啊,不幸的消息你們總是聽得到的。猶太人一旦遭了殃,全世界的新聞界總是不乏熱情地大事宣揚。對他們的成功卻是最好不加報道。」
「還有拉賓諾維茨呢?他怎麼啦?」
「他已經回馬賽去了。那兒是他的基地。他眼下在那兒。」
「你同他怎麼聯繫呢?我可以知道嗎?」
卡斯泰爾諾沃聳聳肩膀。「為什麼不可以呢?我岳父過去經常向乘那條船去的那個人赫伯特。羅斯租影片。拉賓諾維茨在那不勒斯由於耽擱啦、修理啦短了錢,羅斯提出是不是我們可以幫助他。阿夫蘭乘火車上這兒來。我們給了他一大筆錢。」
「不過幹這種事可得小心謹慎才是,」薩切多特悶悶不樂地插嘴說,「千萬要小心!我們的處境在這兒是微妙的,非常微妙。」
醫生說:「哦,是這樣。從那時起,他跟我一直有接觸。他是一個值得認識的好人。」
卡斯泰爾諾沃談到意大利籍的猶太人處境越來越危險了。猶太人在歐洲不管什麼地方都沒有前途,他說。他好久以前就已經看到這一點了,那還是在錫耶納上醫科學校的時候。這場艱難困苦的戰鬥使他成為一個猶太復國主義者。整個歐洲都被民族主義者對猶太人的憎恨毒害了;好久以前,極端自由主義的法國出了那個德雷富斯事件,就是一個警告的信號。在墨索里尼的排猶主義法律下,他自己還能夠行醫,只是因為錫耶納的衛生當局公開表示需要他。他岳父靠一些微妙的法律上的花招才仍然控制著他的產業,這樣一來,他的命運就完全操縱在那些信天主教的合夥人手裡了。就在當天晚上,他們剛才在會堂裡聽到,法西斯政權正在給意大利籍的猶太人造集中營,就像已經有的關猶太僑民的集中營那樣。四個月以後,圍捕隊將在贖罪節下手,那時候可以在會堂裡把猶太人一網打盡。一旦把猶太人集中起來,就要把他們移交給德國人,運到東方去,那兒正在發生可怕的大屠殺。
薩切多特打斷醫生的話,堅持說那個消息是嚇破了膽的人胡言亂語。傳消息的人是一個同上層人士沒有聯繫的散播謠言的人,秘密大屠殺的故事儘是愚蠢的胡說。大主教本人向薩切多特保證過,梵蒂岡的情報網是歐洲消息最靈通的;如果這種消息有一點兒真實性,教皇早就會譴責納粹德國,不承認希特勒是個基督徒了。
「我為大主教的那些計劃提供了大量的經費。」薩切多特把那雙眼淚汪汪的、焦慮的黑眼睛轉過來盯著傑斯特羅看。「我是孤兒院的主席,那是他最驕傲和心愛的事業。他不會讓我陷入困境的。你認識他。你同意我的話嗎?」
「大主教閣下是一位意大利紳士和一個善良的人。」傑斯特羅又乾了一杯。他的臉已經很紅了,但是他說話還很清楚。「我同意你的話。哪怕德國人的領袖是一個瘋子——因為我已經肯定,希特勒是精神失常的——他們先進的文化、他們對秩序的熱愛和他們對法律的拘泥,排除了這些謠言的真實性。納粹分子確實是赤裸裸的、野蠻的排猶主義者,而在這樣一個事實基礎上,編出一些可怕的無中生有的謠言來,那真是太簡單了。」
「傑斯特羅博士,」卡斯泰爾諾沃說,「利迪策是怎麼一回事?先進文明的產物嗎?」
「海德裡希那個傢伙是一個黨衛軍頭子。報復性的措施在戰爭中不是新鮮事,」傑斯特羅用冷冷的、學術討論時用的針鋒相對的聲調敏捷地回答。「別要求我去為德國佬有計劃的軍事暴行辯護。他才不需要人為他辯護呢。他公佈了這個消息。他大吹大擂地公佈已經消滅了那個可憐的捷克村莊。」
卡斯泰爾諾沃用意大利語乾巴巴地、迅速地說了一通。教皇知道的事情大主教並不全都知道。教皇有理由保持沉默,主要是為了保護教會在德國佔領下的那些國家裡的財產和影響;也是為了那條古老的基督教義:猶太人必須世世代代受苦受難,以此來證明他們曾經錯怪了基督,而且有一天他們一定會承認他。米麗阿姆再也不能在德國人的魔爪中生活下去;他和他的妻子已經打定主意了。他已經在同拉賓諾維茨聯繫出走的辦法和措施。
那個老人這當兒又插嘴了。出走這個主意對他自己和他的妻子來說,是多可怕啊。錫耶納是他們的家。意大利語是他們的語言。更糟糕的是,阿諾多決定留下來;他同一個錫耶納姑娘在鬧戀愛。一家人會落得東分西散,攢了一輩子的財產會化為烏有。
路易斯和米麗阿姆在一個隔開得比較遠的房間裡哈哈大笑。「啊呀,真叫人不能相信,這孩子到現在還沒睡著,」娜塔麗說,「他從來沒玩得這麼暢快過,可是我得帶他回家,讓他去睡了。」
「亨利太太,你為什麼沒跟別的美國人一起離開?」醫生突然直截了當地問,「拉賓諾維茨始終摸不透,而且感到擔心。他再三問起你。」
她望望她叔叔,感到自己的臉漲紅了。「我們被暫時扣留了。」
「可是為了什麼事?」
傑斯特羅回答:「又是報復性措施。有三個德國間諜在巴西,冒充意大利新聞記者,被逮捕了,所以……」
「德國間諜在巴西?」卡斯泰爾諾沃皺起額頭,打斷了他的話,「這跟你們有什麼相干?你們是美國人嘛。」
「他的妻子說:」這完全不講道理。「
「哪有什麼道理可講,」傑斯特羅說,「我們的國務院通過伯爾尼在對意大利政府施加壓力,要他們把我們馬上送到瑞士去。他們還在做工作,設法釋放那幾個在巴西的間諜,以防運用壓力失敗。我不擔心。」
「我擔心,」娜塔麗說。
傑斯特羅輕鬆地說:「我的侄女不能同意,除了我們獲得釋放以外成們的政府還有一兩件別的事要考慮。就像,譬如說,看來眼下各條戰線上都在打敗仗。不過,我們還有別的保護。一種不同尋常的保護。」他醉醺醺地帶著椰榆的神情向娜塔麗微笑了一下。「你看該怎麼說,我親愛的?咱們把秘密告訴咱們這些可愛的新朋友好嗎?」
「隨你的便,埃倫。」娜塔麗把椅於往後一推。他對這些有錢但是痛苦的人擺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架子,叫她惱火。「真奇怪,兩個孩子突然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我得去看一看路易斯。」
她發現他在米麗阿姆的床上睡著了,按照他喜愛的那個睡覺姿勢:臉朝下,膝蓋蜷縮著,屁股撅在空中,胳膊伸開著。他看上去非常不舒服。她時常把他的姿勢擺正,但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又恢復老樣子,仍然熟睡著,好像他是一個橡皮娃娃,總是回復到製造出來的形狀。米麗阿姆坐在他身旁,雙手合著擺在膝上,腳踝交叉著,搖晃著兩隻腳。
「他睡著有多久啦,親愛的?」
「才幾分鐘。我給他蓋一點東西,好不?」
「別蓋了。我馬上帶他回家去。」
「要是他能呆在這兒,那有多好!」
「哦,明天上我們家來,跟他一起玩吧。」
「啊,我可以來嗎?」那個小姑娘輕輕地拍拍手。「請你跟我媽說一聲,好不?」
「當然啦。你應該有一個小弟弟。我希望,有一天,你會有。」
「我有過。他死掉了,」小姑娘說,她的平靜的神態使娜塔麗打了個冷戰。
她回到餐桌旁。埃倫在講,在猶太僑民被拘留的時候,由於維爾納。貝克的斡旋,秘密警察撤銷了傳票。「從此以後,我們一直太平無事地生活著,」傑斯特羅說,「維爾納真是關懷備至,處處保護我們。他甚至給我帶來非法傳遞的美國來信。請想一想!一個高級的德國外交官使兩個猶太人避免被法西斯分子拘留,因為我從前幫助過一個熱誠的年輕歷史研究生寫博士論文。壓根兒沒有指望得到報答!」
那個老太太說話了。「那麼,他為什麼不幫助你,傑斯特羅博士,解決那個節外生枝的巴西事件呢?」
「他在幫忙,在幫忙。他一直心急火燎地打電報給柏林。他向我們保證,這種豈有此理的做法會得到改正,我們通過瑞士得到釋放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你相信這些話嗎?」卡斯泰爾諾沃問娜塔麗。
她咬著下嘴唇。「晤,我們知道,外交活動是在匆匆忙忙地進行,他是在關心這件事。我有一個朋友在美國駐伯爾尼的公使館,他來信告訴我同樣的情況。」
「我的猜想是,」那個醫生說,「這個貝克博士倒是在阻止你們離開意大利。」
「多麼荒謬啊!」傑斯特羅叫起來。
但是卡斯泰爾諾沃的話在娜塔麗的心中激起了可怕的、凶多吉少的擔心。「為什麼?他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
「你這個問題提得好。把大名鼎鼎的傑斯特羅博士扣在意大利,使博士一切都得依靠他,這對他是有利的。至於哪一方面對他有利,你們就會知道的。」
「你真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傑斯特羅說,開始生氣了。
「想到我是一個猶太人,此時此地我只相信最壞的可能性。這不是憤世嫉俗,這是常識。現在我給你們倆傳達一個阿夫蘭。拉賓諾維茨托帶的口信,」醫生對娜塔麗說,「他說:」一有可能,就走。「『」可是怎麼走呢?「她幾乎對卡斯泰爾諾沃尖叫起來。」難道你以為我不想走嗎?「
傑斯特羅看了看表,對薩切多特全家生硬地說:「你們全家象招待自己人一樣招待我們。我熱誠地感謝你們。我們該走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