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斯裡。斯魯特只要看見哪個姑娘身材頎長,體態輕盈,一頭捲曲柔潤的濃密烏髮往後梳,他就往往把她當成娜塔麗。亨利。有一回他在伯爾尼一個酒會上看到了一個姑娘,渾身神經不由照例感到一陣輕微的震顫。不消說,又是一場虛驚。娜塔麗固然可能在幾乎任何一個地方露面,不過他知道她在哪裡。
這個假娜塔麗正在跟聖誕節酒會的主人——英國代辦聊天,他們都站在一幅色彩鮮艷的喬治六世肖像下面,畫中人物全副戎裝,掛滿勳章。斯魯特在人聲鼎沸、說著幾國語言的賓客當中想法擠過去好好一飽眼福。但見她長著鵝蛋臉,大大的黑眼睛,眼角上翹,分得很開,高高的顴骨,微微凹陷的面頰,連橙紅色的唇膏也搽得過於濃艷,真是何其相似啊!她一定是個猶太人。她的身段比較苗條,因此比娜塔麗更加誘人,就斯魯特的審美觀來說,娜塔麗一向未免有點骨骼太大。他一直目送著這姑娘穿過煙霧騰騰的會客室。她回眸朝他看看。他跟著她走進一間鑲嵌護牆板的書房,她在一架鋼架地球儀邊停了步,呷著一大杯酒。
「你好。」
「你好。」這對仰望著他的熱情的眼睛清澈而天真,雖然她看上去有二十來歲了,可是眼睛還像個聰明的少女。
「鄙人是美國公使館一等秘書萊斯裡。斯魯特。」
「哦,我知道。」
「啊,咱們見過面嗎?」
「因為你一直盯著我看,我向人家打聽你是什麼人。」她用柔和悅耳的嗓音說,一口略帶德國腔的英國口音。
「請別見怪。你看上去特別像我愛上的一個姑娘。她結婚了。很美滿,所以說來我也未免太癡情了,不過好歹這就是我盯著你看的原因。」
「真的嗎?這回我已經深深瞭解你啦,儘管你連我的名字還不知道呢。我叫塞爾瑪。阿謝爾。」她伸出一隻纖細的手握了一下,手勁沒娜塔麗有力,可比娜塔麗更帶點少女氣息。她手上沒戴戒指。「我朋友說你太偏向猶太人,就從莫斯科調任了。」
斯魯特聽了這句話很惱火。伯爾尼到處都這麼傳說。這是公使館裡哪個人在散播的?「但願我真能名符其實地為這些人做出犧牲。我的調任是例行公事。能找到個地方有好酒好菜,晚上有燈有火,不打槍不打炮,我就高興了。」
她對他伸出食指點點,像個小學教師似的。「別這樣!別為公事感到慚愧。難道你不明白這件事使你在外交界多出名?」她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轉著吱吱嘎嘎響的地球儀。「這世界夠大的吧!可就是沒有一個地方容得了猶太人。多少世紀以來,至少一向還有一扇大門敞開著。如今門全堵死了。」
斯魯特哪裡想得到自己偏偏又找上這麼個麻煩。這個姑娘穿著漂漂亮亮的時髦衣服,態度充滿自信,同別的男人在一起談笑自若,難道會是一個難民嗎?那些被趕出家園的倒霉人老是到公使館糾纏不休:他對他們的苦難早已無動於衷了。除此之外,就沒別的辦法來保持神志正常啦。
「你有困難嗎?」
「我本人嗎?沒有。我小時候全家人就離開德國了。我們是瑞士公民。當時人們都把希特勒當笑柄,可爸爸並不覺得好笑。」她把頭往後一仰,聲調也變了。「好吧!說給我聽聽跟我相像的那姑娘吧。不過,還是請你先給我再弄點檸檬蘇打水來。」
他在酒吧前歇下來,一口乾了一大杯杜松子酒。等他回來,只見塞爾瑪。阿謝爾站在地球儀旁,叉起了胳膊,一爿屁股和一條腿朝一邊挺出,貼身的藍裙子襯托出一條大腿的美妙輪廓;這是娜塔麗喜歡擺的老姿勢。「說起來,這姑娘嘛,」他說,「就是埃倫。傑斯特羅的侄女,他是個作家,也許你聽說過他吧。」
「哦,寫過《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和《一個名叫保羅的猶太人》?當然聽說過。我不大愛看書。這些書寫得機智聰明,不過相當淺薄,而且是無神論。原來她是猶太人!你們怎麼認識的?現在她在哪兒?」
她勁頭十足地聽著他講娜塔麗的故事。塞爾瑪。阿謝爾那對清澈的棕色眼睛能像電光似的凝視著。斯魯特的眼光卻一直盯著露出在她花邊藍襯衫上雪白的頸前那激烈跳動的血脈。這是神經高度興奮的表現。
「多離奇的事啊!管她叔叔是名人也罷,不是名人也罷,她幹嘛不把這個死纏不休的老東西擺脫掉呢?」
「她是一步步捲進去的。等她拚命想把自己和孩子脫出來,已經來不及了。偷襲珍珠港的事把她拖住了。」
「那麼她孩子的父親,這個異教徒青年海軍軍官如今在什麼地方呢?」
「在太平洋一艘潛水艇裡。」
「怪極了!我真替她難受,可她的眼力一定很糟糕。你怎麼知道她在錫耶納?」
「我在負責被扣留的僑民的交換工作。意大利把我們一方的記者就扣留在那裡。她跟傑斯特羅博士都上了名冊。」
「她可知道你在爭取釋放她?」
「但願她知道就好了。瑞士駐羅馬公使館替我們轉信,我寫過信給她。」
「你決心要弄她出來嗎?」
「我不知道有什麼理由不這樣做。她叔叔在雜誌上發表文章,她一向做他手下的研究員。我們國內也扣住不少意大利記者。這事得花時間,可是不至於有太多的麻煩。」
「真是十分迷人。」塞爾瑪。阿謝爾伸出手來。「你一定要寫信告訴她你在伯爾尼碰見一個長得像她的姑娘。」
「我送你回家吧。」
「謝謝,我自己有車。」
,「可是我很想再見到你。」
「哦,不成,不成。」她心裡一樂,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叫人啼笑皆非。「我只會惹得你傷心,教你想起你失去的心上人。」
象圓舞曲一樣輕鬆愉快,屁股一扭,她就走出書房。
「那你認為蘇聯決心堅持到底嗎?」阿謝爾博士問,他身材胖墩墩的,一頭濃密的花白頭髮,很大的鷹鉤鼻。他坐在桌子首席,一張疲憊得要命的臉耷拉在胸前。
斯魯特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不由又感到惶恐不安,一則想不到這回人家竟會請他吃飯,二則眼看阿謝爾家這副闊綽的排場,他就已經感到惶恐不安了。他們的餐具一色都是笨重的金邊瓷器。方格板壁上掛著兩幅馬奈的畫,在小天窗透進來的道道光線下發亮。爾瑪隔著桌子對斯魯特一笑。「爸爸,你別想從一個外交家嘴裡掏出一句乾脆的話來。」
她的座位一邊是個教士打扮的紅臉神父,他正暢懷大吃大喝,一邊是個皮包骨的瘦高個兒英國老頭,鼻子上長著個難看的疣子,上菜時他只要素的,可又幾乎碰也不碰,就擱在那裡了。賓主共有十人,除了塞爾瑪之外,斯魯特一個也不認識。塞爾瑪的哥哥是個頭髮早禿的小個子,他和他父親都戴著室內戴的黑便帽。萊斯裡。斯魯特走了這麼多地方,可從沒跟戴著便帽的猶太人同桌吃過飯,塞爾瑪的母親碰了碰斯魯特的手。她的纖指上戴著兩隻大鑽戒,閃耀著紅光和青光。「可你是剛從莫斯科來的。務必請你給我們講講你的印象吧。」
「說起來,我十一月份離開的時候情況最糟糕。此後多少有些起色。」
斯魯特說得順口,就不知不覺地獨個兒說開了。他談到了冬季大反攻的情況:《真理報》上隨著報捷的大標題剛剛刊出將領的照片,膽小的官員就源源不斷從古比雪夫回到莫斯科來,糧食供應有所改善,空襲次數日益減少,一隊隊沒刮鬍子的、形容枯槁的德國人在紅軍手提機槍的押送下,在高爾基大街的雪地裡行進,一邊還用破破爛爛的袖口擦著鼻涕。「俄國人管這些傢伙叫『冬天裡的德國佬』」,斯魯特說,聽的人都哄堂大笑,臉露喜色。「不過目前是一月中旬。德國人雖然稍微失利,希特勒卻依然盤踞著俄國西部。大反攻看起來將近尾聲了,大家應當盡量樂觀才好。只是俄國人的幹勁、愛國精神和人多勢眾倒確實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阿謝爾博士萎靡不振地點點頭。「對,對,不過失去了百分之九十的重工業,蘇聯怎能繼續打下去呢?」
「一九四一年他們打敗仗那時節,他們把工廠都搬到烏拉爾山脈後邊去了。這真是項超人的工作。」
「斯魯特先生,希特勒的工廠可不必搬動啊。這些工廠都是世界上設備最好的,一直都在穩步生產出大量武器。只等來年春天解凍,泥濘乾燥了,他就會發動一次大規模新攻勢。你說那些內遷的工廠能給俄國人生產足夠的武器嗎?」
「俄國人還能得到《租借法案》的物資。」
「不夠,」英國老頭喝道。「他們不夠,英國也不夠。」
阿謝爾悲哀地說:「我擔心的是,如果希特勒在一九四二年拿下高加索,而列寧格勒和莫斯科還是和外界隔絕的話,你可不能排除人家單獨媾和的可能性啊。」
英國老頭說:「正如列寧在一九一七年所幹的那樣。共產黨人一轉眼立刻就會出賣盟友,他們是十足的現實主義者。」
塞爾瑪的母親說:「那麼一來,俄國的猶太人就完蛋了。」
神父本來在窮凶極惡地對付半隻鴨子,忽然住了手,一對小眼睛朝斯魯特膘了一眼。「目前俄國的那些猶太人是怎麼個情況啊?」
「在德國後方的嗎?大概很糟糕吧。別的地方嗎,還算過得去。當局把他們當牲口似的趕來趕去,不過俄國多多少少也是這樣對付每一個人的〞」從俄國和波蘭傳出來的各種說法是真的嗎?「阿謝爾博士問。斯魯特沒答理。」我指的是大屠殺。「
四座都向他投來嚴峻的眼光。
「這類事情是很難核實的。」他吞吞吐吐地說。「戰爭時期嘛。那些地區禁止外界的新聞人士進出。連德國的也不准。大屠殺的受害者開不了口,殺人兇手當然不肯談。」
「醉鬼酒後吐真言,德國也有愛喝酒的人。」塞爾瑪說。
阿謝爾太太又碰碰他的手。這個年近花甲的女人,頭髮裡夾著幾根銀絲,皺紋密佈的臉龐清瘦秀麗,一身長袖黑禮眼直扣到脖子,在在都賦予她一種雍容華貴的美。「你為什麼說在德國後方的情況很糟糕?」
「我離開莫斯科前看到過一些檔案材料。」
「哪類檔案材料?」神父馬上尖銳地發問。
斯魯特越來越不安,躲躲閃閃說:「不外乎是些人們聽說的那種吧。」
那英國人清清嗓子眼,用指關節敲敲桌面,像含著口痰似的說:「斯魯特先生,伯爾尼就是這麼個飛短流長的小城市,你知道嗎?聽說你太關心猶太人,你們國務院就把你從莫斯科調到瑞士來了。」
「完全是無稽之談。鄙國國務院本身就非常關心猶太人。」
那英國人纏住不放說:「事實上,聽說你對美國新聞界人士透露了你的檔案材料,因此引起你上級的不滿。」
斯魯特無法圓滑地對付這下刺探,他只能說:「流言蜚語簡直不值得討論。」
接著大家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這時有個使女在每一個席位上放了本小小的祈禱書。阿謝爾博士父子都一本正經地用希伯來語念了一段禱詞,這當兒,斯魯特感到尷尬,就順手翻著德譯本的祈禱文。等到男女賓客分別走到各自的休息室去喝咖啡時,塞爾瑪在一條過道裡攔住斯魯特,伸出兩臂摟住他。她身上那件黑絲絨緊身胸衣半掩半露著一對漂亮的乳房,比娜塔麗的略小一些。她四顧無人,就依偎著他,在他嘴上輕輕一吻。
「這是為什麼?」
「你太瘦了。我們一定要把你喂胖。」她匆匆走開了。
這公館裡有整整一層都是阿謝爾博士的書房:長長一間,黑沉沉的,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成排的書,多半都是皮面精裝書。一股濃烈的、發霉的書卷味兒。在堆得亂七八糟的大書桌後面那堵牆上,掛著些政治家和歌劇明星的簽名照。就近一個木架上攤開一幅世界軍事地圖,上面插滿彩色圖釘。
「你又一直在收聽柏林電台啦,雅各布?」那英國人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指,在地圖上馬來半島那兒篤篤敲著。「日本人早就給打退到比這更遠的北邊了。」
阿謝爾對斯魯特說:「你瞧,我真糊塗,竟把戰爭帶進我修身養性的地方了。」
「你這兒的地圖倒比我們公使館的詳細。我們往往把整個太平洋都忘了。」
「不過,斯魯特先生,這可是個關鍵地區啊,對不對?要是新加坡丟失了,那就不免引起一場土崩瓦解」——他攤開指頭從印度到澳大利亞往下一掃——「不鬧得天下大亂才不會罷休呢。」他又把指頭朝上一揮,指著德國在俄國的戰線,那是一排紅色圖釘標出的南北向曲線,從黑海一直到北冰洋。「瞧希特勒佔據的地方!蘇聯是個斷臂缺腿的殘廢啦。」
「新加坡丟不了,」那英國人說。
「再說一個主權國家能長出新手新腳來,」斯魯特說,「這是個頑強的原始生物,就像螃蟹似的。」
阿謝爾聽了這番比較,蒼白的臉上微露喜色。「哎,可是德國人如此強大。但願能從他們的後方包抄過去多好啊!」他的指頭一下跳到大西洋東岸。「不過如今東亞的土崩瓦解會把美英拖到另一個方向。」阿謝爾鬱鬱不樂地歎了口氣,頹然坐在斯魯特身邊的棕色皮沙發上。
「哪能讓這種事出現呢!」那個英國人坐在一張高背椅裡,開始拿大西洋沿岸德國潛艇擊沉盟國艦船的事來逗萊斯裡。斯魯特。難道斯魯特的同胞連在戰時都不能盡力克制一下,在沿海城市實行燈火管制嗎?柏林電台在公開吹噓說,輝煌的燈火為德國潛艇提供了戰爭中最方便的搜索條件。英國廣播公司剛才就證實了德國發佈的十二月份在美國沿海擊沉艦船的驚人數字。照這樣下去,盟軍是輸定了。
再說——那老頭越說氣越大,差點兒竟從椅子裡跳起來——,日本人在呂宋島為什麼進展如此迅速?英國兵力分散全球,而且已經打了兩年多仗;所以無怪乎新加坡發發可危。可是駐菲律賓的美軍已經多贏得兩個寶貴的和平年頭可以練兵備戰,況且美國在世界其他地方都沒作戰。為什麼不把侵略者攆到海裡去?如果在這次大戰中美國連這副擔子都挑不起來,那也好,英國願意單獨拯救文明世界,事後再回過頭來對付俄國熊。不過任重道遠啊。美國有的是資源,就是缺少鬥志。
斯魯特聽了這番慷慨激昂的長篇宏論,倒沒怎麼動火,因為憑這人的態度和嘶啞的聲音看來,真是老糊塗了。他不動聲色地回答道,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要作好戰爭的思想準備是需要時間的。這一點在張伯倫執政下的英國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不過他也有一兩個問題要請教。不准從希特勒那裡逃亡出來的猶太難民進入巴勒斯坦,對英國的作戰有何好處?一個自稱為文明民主的國家,怎能迫使婦女兒童乘坐危險的舊船繞著地中海毫無指望地不斷漂流呢?
「理由可多著吶,有地區政策的種種理由,有國家的種種理由——」那英國人淚汪汪的,猛的伸出手在眼睛上一抹。「不瞞你說,大英帝國肩負種種重任,處境為難吶——一個人還往往進退兩難呢——對不起;告辭了。」他站起身,趕緊奪門而出。不一會兒,他那個不施脂粉、貌不驚人的女兒出場說:「我們該告辭了。」她嗔怨地白了斯魯特一眼,轉過身就走了。
「得罪,得罪,」斯魯特對阿謝爾說。
「當初托萊佛在這兒公使館任職時,他就成了我們家的好朋友。他身體有病,熱愛祖國,可是人老了。」阿謝爾沉著地說。
宴會就此散了。斯魯特和神父一起走進寒風料峭、星光燦爛的夜空下。斯魯特翻起衣領,說他要走回自己的寓所。神父提出陪他走走。練練筋骨。斯魯特心裡原來尋思跟這個小胖子神父一起走興許走不快,不過他們兩人在枝幹光禿禿的樹下邁開大步走過乾涸的噴泉時,倒是他得加快步伐。在靜寂的深夜裡,斯魯特聽得見神父平勻的深呼吸。大鼻子裡像小小的蒸汽機似的冒出熱氣。他們走了約莫一英里,大家都一言不發。
「好了,我到家了,」斯魯特在自己公寓門口停步說,「謝謝你作陪。」
神父直盯著他的臉。「還有一些有關猶太人遭遇的檔案材料,你感興趣嗎?」這句話是突然用乾脆的德國話說的。
「什麼?啊——我剛才在宴會上說過了,鄙國政府當然關心減輕猶太人苦難的問題。」
神父朝馬路對面一個暗沉沉的兒童小公園揮揮手,公園裡空蕩蕩的一排排長凳間有鞦韆,有蹺蹺板。他們過了馬路,默默無聲地在公園裡走了一圈。
「真可怕,真可怕,真可怕,」神父驟然一選連聲地說,聲調那麼異樣、那麼憂傷、那麼緊張,斯魯特聽了不由停住腳步,大為震驚。神父抬頭看著他,在遠處一盞路燈的暗淡光線下,那張臉變了相。「斯魯特先生,我原是巴伐利亞人。一九二三年在慕尼黑,我親眼看著阿道夫。希特勒這個狗屎堆在街頭對著二十來個人演講。暴動失敗以後,一九二四年,我看見他在受審時大放厥詞。一九三六年,在納粹黨代會上,我又看見他對一百萬人演說。他始終是那麼一個狗屎堆。他從來沒改變過。直到今天也沒改變。同樣一隻手撐在屁股上,同樣一隻拳頭揮舞不休,同樣一個粗俗的嗓音,下流的語言,愚蠢而原始的念頭。然而他是德國的主宰。他是我國人民的凶神惡煞。他是上帝降下的大禍星。」
忽然間神父又開步走了。斯魯特只得奔上幾步跟隨在他身邊。「你必須瞭解德國,斯魯特先生。」聲調冷靜些了。「這是另一個世界,我們是一個政治上缺乏經驗的民族,我們只知道服從上面的命令。那是我們歷史的產物,是一種持久的封建制度。我們一個半世紀以來,一直猶豫不決,是要崇尚空想的社會主義的樂觀主義者呢,還是要偏重浪漫的實利主義的悲觀主義者呢?是要烏托邦的美妙幻想,還是要專制蠻橫的強權理論?到今天,我們基本上還不知所從,是要西方民主國家的放縱享樂主義呢,還是要東方布爾什維克的激進的無神論!」神父嘴裡熟極而流地說出這些抽像的詞句,一邊張開兩臂做著手勢打比。「而這兩者之間,有多大的鴻溝,多大的真空,多大的空白啊!這兩種現代思潮的人文主義都提出不信上帝。我們德國人心裡都明白,這兩種論點都同樣過分簡單化和虛偽。在這一點上,我們算對了。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上當受騙。我們一直摸索著在現代生活中恢復愛和信仰,哦,還有基督。可是我們天真幼稚,我們受蒙蔽啦。一個反基督的惡魔欺騙了我們,他利用他那種野蠻的、偽宗教的民族主義,把我們引到通向地獄之路。何其不幸的是,我們的宗教狂熱和不動腦筋的一味盲從竟如此嚴重,簡直沒有個底。德國人真心渴望著獲得信仰、希望和一種站得住腳的現代形而上學,希特勒和國家社會主義是對這種渴望的極大歪曲。我們正在飲鴆止渴。假如不斬斷他的魔爪,結果將是個無法估量的大災難。」
一半因為神父這雙有力的手越握越緊,一半因為他這番熱情奔放的談話,斯魯特竟深深感動了,他說:「這番話我全信,你說得好。」
神父那圓溜溜的小腦袋點了點。他傻笑了一下,忽然滑稽地換成一副隨隨便便的口吻說:「你喜歡看電影嗎?我本人可是非常偏愛電影。我承認,這有點無謂浪費時間。」
「喜歡。我就愛看電影。」
「好極了。改天我們一起看。」
外交官是經常有人找上門來送情報的,而電影院就是個通常的接頭地點。斯魯特倒從沒碰到過這等事。他弄得左右為難,只好閃爍其詞說:「再請教一下大名。我很抱歉,可惜我先前沒聽清楚。」
「我是馬丁神父。過幾天我們約好一起去看場電影吧。讓我給你打個電話。」
隔了半晌,斯魯特才點點頭。
為什麼點頭呢?此後萊斯裡。斯魯特心裡時常在琢磨,因為這件事決定了他下半輩子的命運。說起來,一是他有種代表美國的概念;二是他感到不管表面上有逆流、有偏見,美國骨子裡是同情猶太人的;三是他一直耿耿於懷,認為自己竟會拒絕一個絕色猶太姑娘,真是目光短淺的傻瓜;四是他巴不得克服自己的膽怯怕事,他已經開始覺得這種膽怯的可惡了;五是他意識到儘管上回他向美聯社洩露明斯克文件這事害他丟了官,可是仍然不失為產生一種反常的自豪感的因素;最後一點,也同其他幾點一樣起作用,那就是好奇心;這幾點把他推進了一種新的生活。
三個星期過去了。斯魯特腦子裡早把這次深夜的離奇談話淡忘了。摹地裡馬丁神父打來了電話。「斯魯特先生,你喜歡平。克勞斯貝嗎?我覺得他逗極了。你知道嗎,平。克勞斯貝的新片就在碧珠電影院上映。」
神父拿了預先買好的戲票等著。七點鐘一場的電影,影院還沒滿座。馬丁神父找了個邊座,斯魯特悄悄坐在他旁邊。他們看著平。克勞斯貝打扮得像個大學生,同穿著短裙的漂亮姑娘鬼混逗樂,看了半個小時光景,神父一聲不吭就換個座位,遠遠搬到前排去了。不一會兒,來了一個戴眼鏡的瘦子,坐在這位子上,手裡擺弄著一頂帽子、一把雨傘和一包厚厚的東西。帽子掉在地板上了。他蹲下來在座位下找帽子的當兒,順手把那包東西擱在斯魯特膝上,嘴裡說聲「勞駕」。斯魯特那邊鄰座坐著一個滿臉膿瘡的姑娘,只顧在看平。克勞斯貝,正看得出神,一點也沒注意到這件事。那人找到了帽子就安心看電影了。斯魯特拿了這包東西。等到電影散場,他把東西夾在腋下就走,一顆心怦怦直跳。在夜色朦朧的場外,散戲回去的觀眾沒一個朝斯魯特看一眼。
他拚命克制自己,不敢加緊步伐,其實是不敢奔,卻是信步走回寓所。鎖上門,拉上百葉窗,這才在那包裡抽出一捆影印品,黑底白字,是一份德國官方文件,有幾頁上面沾著一個褐色的污跡,把字都弄糊了。他匆匆翻弄這些深色的紙頁時,紙上冒出一股辛辣的藥水味兒。
面上一頁蓋著個黑底白字的橡皮印,字跡清楚:國家機密。文件的標題是:會議紀要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日在格羅斯一萬湖召開的政府各部次長級會議開頭幾頁列舉了十五名官銜顯赫的高級官員的名單。黨衛軍第二把手萊因哈德。海德裡希主持了這次在柏林郊區萬湖召開的會議。斯魯特正打算一邊看著文件,一邊翻譯出來,這時電話鈴響了。
「喂。我是塞爾瑪。阿謝爾。你肯請我吃飯嗎?」
「塞爾瑪!天吶,好呀!」她聽出他一股子熱情,不由樂得哈哈大笑。「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趁還沒換裝,他匆匆翻了一下文件。主要論點是把大批歐洲猶太人由鐵路運送到被征服的東方地區,強迫他們修築公路。這件事既不新奇,也不怎麼駭人聽聞。要知道俄國和法國的戰俘也被當作奴隸勞動力使用呢。德國人甚至還強迫意大利人進廠幹活。德國人稱王稱霸,對猶太人尤其殘酷,因此才搞出了這個築路工程計劃。斯魯特弄不懂為什麼神父要花這麼大力氣把這些材料給他。他把這包東西塞在床墊子下,回頭再來細看。
塞爾瑪開了她那輛灰色的雙人座小菲亞特來接他。她跟他打招呼的時候,臉蛋半掩在雪白的狐皮領子裡,一臉正色,眼睛明亮,羞人答答。她把車子開到一條偏僻馬路上的一家小飯館。
「自從認識你以來,我平生第一回做了兩件壞事。」塞爾瑪一雙纖細的手擱在方格檯布上一會兒捏緊,一會兒放鬆。「其中一件就是開口叫一個男人請我吃飯。」
「這件事不算壞呀,幸虧你做了,我很高興。還有一件呢?」
「更壞了。」她陡的盡情大笑,用手碰碰他的手,一下又趕緊縮回去了。
「塞爾瑪,你的手好涼。」
「怪不得,我緊張極了。」
「可為什麼呢?」
「嗯——為了要把一件事講清楚,上個月請你去吃飯可不是我的主意。是爸爸出我不意請的。根據你談到那位在錫耶納的朋友的情況,看來你對放肆的姑娘並不介意,其實我倒偏偏不是這種人。我把我遇見你的事告訴了父母。他們對你是久仰了。爸爸在此地當了多年猶太人協會的頭頭。眼看隨著德國人每次取得勝利,我們在伯爾尼這兒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這對我倒是一種教育,」塞爾瑪開頭幾句話說說停停,以後就呱啦呱啦談開了,她驚歎一聲道:「一種冷眼看人生的真正教育。爸爸資助過醫院、歌劇院、定期換演劇目的劇院,樣樣都資助!我們家過去是個賓客盈門的人家。可如今——唉——」
「塞爾瑪,我在你家遇見的那神父是什麼人?」
「馬丁神父?一個善良的德國人。哦,善良的德國人確實有呀。人數還不少吶,可惜還不足以起什麼影響。馬丁神父幫助爸爸搞了不少南美的入境簽證。」
「他向我提供了德國虐待猶太人的秘密情報。」
「真的?」
「他的情報可靠嗎?」
「我實在不能對神父下判斷,哪怕他是至親好友。抱歉了。」她兩手一揮,激動地做了個表示否定的手勢,彷彿要把這個話題揮開似的。「家裡鬧騰得不像話!我今晚只好出來。爸爸正把他的企業搬到美國去呢。他忙得筋疲力盡,媽媽可不願眼看他一味操心擔憂,把命都送掉。這樁事非常複雜,牽涉到把在土耳其和巴西的工廠賣掉,別的我就不懂了,啊喲——瞧我叨叨說了一大堆。」
「承蒙你向我推心置腹,我很榮幸。我可決不把人家的話再講出去。」
「娜塔麗的話多嗎?」
「多得多了。她十分武斷,還好爭辯。」
「我看我們並不真正相像。」
「我一下子竟忘了你們的相似之處了。」
「真的嗎?可憐吶。原來你對我感興趣的就是我跟她兩人相似。」
「你話一少,就不相似了。」
塞爾瑪。阿謝爾臉紅了,慌忙扭過頭去,然後再仰起脖子,回頭望著他。「另外一個原因,我父親搬家的真正原因,就是我就要嫁給一個美國人,巴爾的摩的一個律師,地道的正教徒。」
「你——你本人真心信教嗎?還是你遵照父母的意旨?」
「我受過良好的希伯來教育。我甚至還懂得一點猶太教法典,按說姑娘家是不該學的。我唸書一向很認真。我父親看了很高興。目前他正跟我一起研究以賽亞,這的確非常有趣。至於說到上帝呢——」她又激動地做了一個表示否定的手勢。「我越來越懷疑了。如今上帝到哪兒去了啊?上帝怎能聽任這類事情出現呢?我還可能會成為一個打入地獄不得翻身的幽魂呢。」
「那麼你要嫁那個虔誠的年輕人又是怎麼回事?」
「哦,我決不能隨便嫁給別的什麼人。」她看到他莫名其妙地皺著眉頭,暗自好笑。「這點你不瞭解吧?說起來,你也用不著瞭解。」
現在斯魯特完全清楚了,跟這個姑娘的關係告吹了。他們一直七扯八扯的談到上菜為止。他開始在她身上尋找短處,每逢他想法打退堂鼓,他總是如法炮製所有的姑娘都難保沒有缺點。塞爾瑪那串長長的耳墜子挑得糟極了。她的時髦觀也有毛病:那件高領子的衣服,遮住了頸脖子,卻挑逗性地突出了一對小山般的乳房,既要顯示出女性美,又要假正經,弄得不倫不類。她的眉毛長得太濃,沒有鉗過。早先看來那份天真稚氣倒也不同凡響,現在看來分明只是過分矜持的小家子氣罷了。他怎麼——偏偏——同一個虔誠的黃毛丫頭一起吃飯!他開始感到上當了。這頓飯吃得有什麼意思呢?
「你喜歡跳舞嗎?」塞爾瑪正做懶散散、挑精剔肥地吃著清蒸魚。
「馬馬虎虎,」斯魯特有點不客氣地說,「你呢?」
「我跳得糟極了。我過去難得跳舞。今晚我倒很想跳跳。」
「一定奉陪。」這倒是把這個虔誠的黃毛丫頭摟在懷裡的一個辦法,雖然這辦法不一定使人十分滿意。
「你在生我的氣吧。」
「哪裡呀。」
「你猜得出我生平第一回做的另一件壞事是什麼嗎?」
「恐怕猜不出。」
「那好吧。我來告訴你。就是吻了一個非猶太人。不過我也沒吻過多少猶太人。」
他們到一個夜總會去玩,那裡有兩個樂隊輪番演奏。她老是踩他的腳,轉錯方向,身體跟他保持一英尺距離,看來又狼狽、又激動、又高興。懷裡不管相距多遠地摟著這個粗俗的黃毛丫頭,腳趾上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都不禁使他回想起當年在中學舞會上的情景。她不斷瞧著牆上一隻大掛鐘,恰正在十一點一刻的時候,她說:「咱們現在該走了。玩得痛快極了。」
她用那輛菲亞特把他送到他寓所,手也沒握就讓他下了車,轟隆隆地開走了。他拖著沉重的腳步上了樓,心裡知道,塞爾瑪。阿謝爾的情影和摟住她身體、聞著她髮香那股令人難忘的感覺,將害得他好幾個鐘頭睡不著覺。他自己調了一杯兌水的威士忌,就一屁股坐在一張扶手椅裡。他眼光落在床上,歎了一口氣,站起身去拿《萬湖會議紀要》,心裡揣摩著翻譯官方的德國文章興許會引起睡意。他拿了一本黃紙箋、一支鉛筆和那疊黑色文件,專心致志地邊看邊寫起來。
過了個把小時,他正看的那一張文件不由從手裡掉在地板上。「耶穌……基督啊!」他失聲喊道,大吃一驚地兩眼直盯著牆上鏡子裡自己那張慘白的臉,比平時更清醒了。「耶穌……基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