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六章
    在帕米拉。塔茨伯利寫信給亨利上校那天——在襲擊珍珠港前三個星期——十一月寒夜的冷霧使倫敦變得黑沉沉的已有一星期之久了,霧從窗戶和鑰匙孔裡滲進來,透過關著的門,穿過每一道裂縫;門的球形把手和樓梯扶手碰上去都粘糊糊的。室內外,人們呼吸到的都是霧氣;沒有地方可以避開潮氣。她整理熱帶旅行用的東西時,支氣管炎使她發燒,顫抖,咳出痰來。

    她床頭的收音機裡六點鐘那次新聞廣播低沉單調的報道像那霧一樣令人發冷。日本參戰的威脅越來越厲害了。他們拒絕了羅斯福最近的和平方案,正在法屬印度支那海岸集結大量軍隊和艦艇;明顯地威脅著馬來亞和新加坡。莫斯科電台正在否認高加索及其大油田的門戶羅斯托夫已落到德國人手中。可是這些日於裡納粹宣稱的每一次勝利,不出一個星期,蘇聯人總是七折八扣地承認;現在他們已經證實列寧格勒同外界的聯繫被切斷了,正在受到圍攻,而且德國軍隊正在朝莫斯科洶湧推進。還有一艘德國潛艇事實上——正如柏林廣播電台幾天前宣稱的——在直布羅陀海峽外面擊沉了「皇家方舟號」航空母艦。廣播員宣佈這一系列倒霉消息時,用的還是英國廣播公司的鎮靜口吻。但已越來越顯得乏味了。她還是高高興興地整理著行裝;因為她可以在地球的另一邊看到維克多。亨利了。對於新聞,她早已麻木不仁了。因為幾個月來只有壞消息。

    電話鈴響了,她關上收音機去接。

    「帕米拉嗎?我是菲利普。魯爾。」

    來自過去的聲音;低沉、自信、討厭的聲音。她抑制住掛斷電話的衝動,說:「什麼事?」

    「這聲『什麼事』說得真是有氣無力,帕姆。你好嗎?」

    「我感冒得厲害。」

    「你聽上去真像感冒了。真糟。你在幹什麼?」

    「此時此刻嗎?整理行裝。」

    「哦?就為韜基宣佈的環球旅行嗎?」

    「是啊。」

    「計劃中有新加坡嗎?」

    「有。怎麼啦?」

    「我自己下個星期要為《快報》去那兒。坐布來漢姆式轟炸機直接去。」

    帕米拉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答話。

    「帕姆,萊斯裡。斯魯特從莫斯科來了,在城裡。他正在打聽你呢。我想你大概會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的。他告訴了我許多關於你的朋友亨利上校的事。」

    「哦?他有什麼消息嗎?」

    「呢,帕姆,我不知道你聽到亨利上校最近的消息有多久了。」

    「萊斯裡在這裡幹什麼?」

    「他是到伯爾尼的美國公使館去,路過這兒。那是他的新職務。」

    「真怪。他在莫斯科才呆了幾個月呀。」

    「他在那兒惹上了麻煩了。」

    「哪一方面的事兒?」

    「我猜是關於猶太人的事。這是個痛瘡疤,你別跟他提這件事。」

    「你們在哪兒吃晚飯?」

    「在薩沃伊。」

    「我可沒法在這燈火管制的大霧裡跑到薩沃伊去。」

    「我來接你,親愛的。七點鐘,怎麼樣?」

    聽到這種有意做作的親呢口吻,帕米拉說:「你妻子好麼?」

    「天知道。我最後聽到的是她在莫斯科郊外一家廠裡幹活。那麼,就七點鐘見啦?」

    帕米拉猶豫起來。她已經下定決心避開菲利普。魯爾,可是她又想知道知道斯魯特所瞭解的關於帕格。亨利的情況。萊斯裡。斯魯特是個枯燥乏味、野心勃勃的外交官。過去在巴黎,他們四個人一起開開心心地過了大約一年以後,他把娜塔麗。傑斯特羅拋棄了。那時他和菲爾看上去同樣沒良心。她現在對斯魯特比較好,因為他後悔自己做過的事情。他竟跟猶太人的事務發生了關係,這顯得特別怪;因為他拋棄娜塔麗主要就是怕有了猶太老婆會影響他的前程。

    「你聽著嗎,帕米拉?」

    「嗅,好吧,七點鐘。」

    一眼看上去,擁擠的薩沃伊飯店絲毫不受戰爭的影響。可是暗淡無光的壁燈、塵埃滿佈的帷幕、洗得露出線頭來的桌布、上了年紀的手腳不靈的侍者穿著袖口與肘部都已泛綠的黑制服,表明光景艱難。來吃飯的人也是這樣,最富裕的倫敦人都有一副憔悴的寒酸相。斯魯特喝了一匙黏糊糊的蘇格蘭肉湯,他為這盆湯已經等了二十五分鐘了。他做了個鬼臉,放下湯匙。「薩沃伊走下坡路了。」

    「還有什麼不走下坡路呢?」帕米拉擺弄一下緊圍在她細脖子上的珠寶項鏈。斯魯特猜想她一定在發燒:她雙頰上有紅暈、眼睛閃閃發光、斷斷續續咳嗽、灰色的開襟羊毛衫鈕扣全扣著。

    「新加坡就沒走下坡路嘛,」菲利普。魯爾說。「今天我採訪了一位病假回來的將軍。他們那地方大炮林立、飛機成群,他們已準備好對付日本人啦。他們的勇氣鼓起來了,俱樂部裡威士忌蘇打到處嘩嘩地流著,連老拉福爾斯旅館都擁擠不堪,充滿了歡樂。他是這麼說的。他發現倫敦越來越不行了,嚇壞人。」

    帕米拉咳嗽著說:「像這裡的居民一樣。」

    魯爾拉了拉他濃密的紅色小鬍子,咧開嘴笑著。「你呀,親愛的,你的模樣真迷人。」

    很久以前,這歪嘴一笑曾象酒精一樣使她興奮。魯爾有點方的臉胖了一些,從前很密的頭髮稀了一些,可是他熱切的藍眼睛仍然使她激動。她原以為自己對他已沒什麼感情了,事實並非如此!

    他們在巴黎的戀愛從一開始就不順利。她為了他那些女侍者啊,妓女啊大鬧,而他卻認為沒有理由要為她改變這些低級趣味。她為了一個漂亮的耶魯大學生——一個由布裡奇波特來的安提諾俄斯——真的大鬧一場。魯爾和他溜到馬略爾卡島非常快活地過了三個星期。這一嗜好魯爾是在中學裡養成的,雖然總的說來他更喜歡同女人鬼混。等他回來後,她大發脾氣,鬧得天翻地覆,他把她揍得直挺挺趴在地上;於是。她又羞又火,幾乎發瘋,喝了一瓶碘,痛得又打滾又嘔吐,他在早晨三點鐘開車送她進醫院。這一件事情終於使他們斷絕了關係。魯爾繼續過他的這種生活。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而從他的觀點看,實在也不算一回事。

    他像斯魯特一樣,在巴黎學俄語;這就是他們同住在一間房子的原因。他被派到蘇聯當記者以後,碰到「大劇院」劇團裡的一個姑娘。那姑娘非常漂亮,於是他就和她結了婚——他是這麼寫信告訴帕米拉的——一僅僅為了佔有那姑娘的身子,因為她非常一本正經,什麼事都聽不進去。他把共產主義的「婚禮宮殿」裡的儀式描寫成一場笑柄:瓦倫泰娜的父母、親戚和「大劇院」裡好朋友站在四周傻笑,一位神情嚴厲的胖女士,穿著一套裁剪考究的衣服,簡短地給他們上了一段共產主義婚姻課,而新娘子呢,臉臊得通紅,一隻手緊緊地攥住她漂亮的英國心上人,還有一隻手拿著一束蔫了的黃玫瑰。就這樣,魯爾有了一個俄國妻子。他一離開俄國,就把這件事丟在腦後了。

    帕米拉避開他親呢的凝視,啞著嗓子說:「你相信新加坡真是那樣嗎?」

    「幹嘛不相信呢?我們的壟斷資本家通過幾個和平主義的部,就在我們鼻子底下,在這兒英國老家建立了刮刮叫的強大空軍和防禦體系。不但德國佬,連我們自己的人民也感到驚奇哩!大英帝國是以新加坡為樞軸的,帕姆。要是我們要繼續壓迫和搾取五億亞洲人,並且從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愚昧的土著居民手中盜竊他們的財富,就一定要使新加坡堅不可摧。因此,這是毫無疑義的。」

    「唉呀,不管怎麼樣,帝國已經完蛋了!」斯魯特說。

    「別說得太肯定,萊斯。溫尼畢竟又建立起一個聯盟,使它能苟延殘喘。俄國人會為我們打敗德國人的。你那些在打瞌睡的同胞遲早會參戰並戰勝日本人。整個壟斷資本制度和它的殖民地都是腐朽的,注定要滅亡,只是還不到時候。白人剝削者是頑強的世界主人。要消滅他們,就得發動一場全球性革命。估計那是半個世紀以後的事了。」

    「到底是什麼讓你認為俄國人會打敗德國人的呢?」帕米拉插嘴說。「你沒聽見傍晚的新聞廣播嗎?」

    又是那歪嘴一笑,那龐大的身軀在椅子裡懶洋洋地挪動,那毛茸茸的雙手大幅度地揮動一下。「親愛的,你不瞭解蘇聯啊。」

    「我瞭解,」斯魯特說。「我在莫斯科一直呆到上星期四。我還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精神崩潰哩。凡是能弄到車子或一匹馬的人都溜走了。」

    「他們不過是凡人呀。他們會恢復過來的。」魯爾壓低了嗓子,流暢低吟地說。「老弟,希特勒的主力部隊從五十英里外朝你衝來,難道不叫人心慌嗎?」

    「我經歷過兩次了。這的確可怕。不過我自己是個該死的膽小鬼。我原來認為俄國人比較勇敢。」

    帕米拉和魯爾都笑了。帕米拉比較喜歡斯魯特,因為他老實,雖然他再怎麼看上去也沒有一點吸引力。這個骨瘦如柴、臉色蒼白的前羅茲獎學金獲得者戴著無邊眼鏡,時常叼著煙斗,一副神經質的樣子,總是讓她想起像是個生理上發育不全的人。在莫斯科時,他曾向她大獻慇勤,都被她厭煩地拒絕了。她始終不理解娜塔麗。傑斯特羅過去對他的那陣激情。

    一陣冷顫使她很難受。「萊斯裡,亨利上校在莫斯科呆了多久?」她不顧自己生病,趕到薩沃伊來,就是為了提出這個問題。

    「讓我們想想看。你和他是十六日走的,是嗎?正是最人心惶惶的時候吧?」

    「是的」

    「他又呆了一個星期,設法弄到比古比雪夫更遠的火車票。我原以為在那樣慌亂的時候,這是辦不到的事兒,可是最後他弄到了,於是他朝東去,穿過西伯利亞去夏威夷。」

    「那麼,他現在已經到那兒了?」

    「應該是這樣。」

    「太好了。」

    魯爾用最最愉快的口吻對帕米拉說:「你們是情人嗎?」

    她的聲調也同樣愉快。「這跟你一點兒也不相干嘛。」

    「萊斯裡說,」魯爾聽到這冷冰冰的答覆眨了眨眼睛,釘著這個話題談下去,「傑斯特羅就是和這個人的兒子結婚的,是個潛艇軍官,比她年輕得多。他還極秘密地透露,他自己內心裡還在為娜塔而感到痛苦。她幹嘛要做出這麼荒唐的事來呢?那小伙子讓她懷孕了嗎?」

    帕米拉聳聳肩。「你去問萊斯裡。」

    「他們與世隔絕,呆在錫耶納郊外的別墅裡,」斯魯特陰鬱地說。「我告訴過你。一個月又一個月地呆在一起,這是在他參加海軍之前。當時他正為埃倫。傑斯特羅做研究工作。我想留在托斯卡納的美國人當中只有他們兩個年齡在六十歲以下。毫無疑問,事情就按照自然發展的規律發生了。我在華盛頓花了整整一個晚上和她就這個不相配的結合辯論。她很不理智,變得和頑石一般。」

    「你的意思是她愛上了他,啪米拉說,」而不再愛你了。「

    「事實上,我就是這個意思,」斯魯特突然傷心地咧開嘴笑笑,回答道。這使帕米拉感到他的可愛。「她過去一向都理智得要命,現在卻變得輕率了:嫁給這麼個青年;和傑斯特羅呆在意大利;而且我最近聽說,她還在那裡,還帶著個娃娃。」

    魯爾發出輕微的咯咯的笑聲。「你們不應該把華盛頓那個夜晚都用在辯論上。」

    「我要是想於其他什麼事情,會給打得鼻青眼腫的。」

    「得了,這也許對你有些安慰吧。亨利上校曾設法拆散過他們,可是沒成功。帥B米拉說,」他們倆感情非常熱烈呢。「

    「這個人我倒很想見見呢,」魯爾說,「亨利上校。」。「再容易也沒有了。你自己安排一下,去採訪在夏威夷的美國伽利福尼亞號『艦長好啦,啪米拉厲聲說。

    「你喜歡他什麼呢,帕姆?」

    「他正派極了。」

    「我明白了。新奇的魅力啊。」

    晚餐吃完了。他們的甜食——淡而無味、黏糊糊的粉紅色膠凍狀布了——留著沒吃。錢已經付給侍者。斯魯特巴不得魯爾走掉。他有意要再在帕米拉身上試一試,不管她發不發燒;他已經有幾個月沒碰過女人了,而且他不像魯爾,不玩妓女。魯爾自稱是個浪蕩子;斯魯特認為他簡直是個畜生。他自己也曾經待娜塔麗不好,可是決不會使出把帕米拉逼得尋死覓活的那樣粗暴手段。斯魯特在莫斯科沒勾引帕米拉,他相信那是因為有亨利上校在場。現在亨利離得很遠。帕姆又漂亮又可愛,而且又隨和又開通,或者說,斯魯特指望她是這樣的。

    「好吧!萊斯今天才從斯德哥爾摩來,帕姆,」魯爾說。明擺著他懷有同樣的意圖。「也許我們不該讓他熬夜。讓我開車送你到你的公寓去吧。」

    「說實在的,我聽見有音樂呢。」帕姆說。「我真想跳舞。」

    「最親愛的,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啊?自從我認得你以來,你可是從來不跳舞的。」

    「我的美國朋友們教會了我。可惜你不跳舞。怎麼樣,萊斯裡?」

    「樂於奉陪。」

    魯爾站了起來,在慘敗中,咧嘴笑著。「那麼,代我向韜基問好。我星期一去新加坡。沒問題,那兒見吧。」

    帕米拉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紅暈泛上了她的灰白色臉頰。

    斯魯特說:「你真的想跳舞嗎?」

    「什麼?當然不想跳。我感到討厭死了,我只是想打發那個愛搞同性戀的傢伙滾蛋。」

    「到我房間去喝一杯吧。」這邀請的用意顯而易見,不過說得並不輕佻。

    她臉上頓時流露出微笑——會意、覺得有趣、微微有點得意。即使在病中,她的臉也顯得很可愛。她把一隻汗津津的手放到他的臉頰上。「我的天哪!萊斯裡,你還在對我打壞主意,是嗎?你多麼有意思啊。對不起,我可是病得不行了,我在發高燒,不管怎麼樣,不行。」

    斯魯特說:「好吧,」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

    「你真該在巴黎跟娜塔麗結婚的。她當時的要求可強烈呢!」

    「唉!帕米拉,去你的吧。」

    她大笑起來,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潮濕、滾燙的額頭上。「摸摸看。老實說,我最好找輛出租汽車送我回家,你說對不對?祝你在瑞士順利。謝謝你帶來了亨利上校的消息。」

    一回到她自己的寓所,就寫了那封熱情洋溢的信。

    在新加坡上空繞圈的飛船裡,埃裡斯特。塔茨伯利拉掉了自己的領帶,敞開了緊貼大肚皮的白亞麻布外衣,用一頂草帽扇他汗濕的臉頰上的肥肉。「這兒比錫蘭還糟啊,帕姆c我們正掉進一個該死的地獄呢。」

    「安寧的小地獄,」帕米拉說,透過傾斜的窗戶朝下看著。「龐大的壁壘、多得數不清的大炮、密密麻麻的噴火式和颶風式戰鬥機都在哪兒呢?」

    「自然,什麼也看不見的。可是下面那個小小的綠蠍子可螫得死人呢。『威爾士親王號』就在那兒!艦上的那些炮塔一眼就看得出來。」

    從空中看窄長的堤道使它和大陸相連,新加坡像是從峻峭的馬來亞山脈切斷下來一個尖端,波浪起伏的公海上一片綠色的三角形土地。兩個灰色的「瘤子」破壞了它那叢林的美景:東南面是一座現代化城市,這裡那裡點綴著紅屋頂,北面靠近堤道的是一大片小棚屋、起重機、營房、街道、房屋以及寬闊的綠色場地:新加坡海軍基地。基地顯得特別安靜,在碼頭和廣闊的拋錨地上看不見一隻船。島的另一邊,戰艦和商船都聚集在城市的海濱。

    「喂!」

    在移民棚裡,菲利普。魯爾推開人群,穿過本欄杆走來。他穿著短軍褲和襯衫,他的臉和雙臂都曬成了紅褐色,腫起來的、纏著繃帶的手裡拿著一朵紫蘭花。「正好趕上。你們兩位被邀請參加菲利普斯上將在『威爾士親王號』上舉行的招待會。」

    「上將舉行的招待會!『!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握手。」那太好啦!「

    魯爾把蘭花遞給帕米拉。「歡迎你來到帝國的堡壘,親愛的。這種東西長在這兒路邊。來,我帶你們很快地把入境手續辦好!」

    「你的手怎麼啦,菲爾?」

    魯爾帶著他們到一間小小的辦公室去,他高高興興地回過頭來說:「我隨著阿蓋爾和薩瑟蘭兩地的蘇格蘭高原部隊外出,到叢林裡演習,被一隻蜈蚣咬了一口。厲害極了,有一英尺長呢。我簡直不知道該用腳踩呢,還是用槍打!這就是熱帶地區的可愛之處。」一個滿頭大汗的紅臉小個子穿著銅扣子外套在這兒給護照蓋章。

    「好哇,好哇!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先生!真是榮幸!新聞記者現在簡直象潮水似的湧來,可您還是最最大名鼎鼎的。」

    「晦,謝謝戶」我想,先生,我們以前也為日本人鬧得人心惶惶過。總是鬧上一陣,就給人忘掉了。不妨說,禿頭鷹在白白地聚集起來。仗是打不起來的,先生。祝您在這兒過得愉快,先生。「

    魯爾把他們的行李集中在一起,堆在他的汽車裡,把他們很快地送到市區。在市區,他把車慢慢地開過狹窄而悶熱的街道。街上擠滿了各種年齡與各種膚色的亞洲人:有的穿著本地服裝,有的穿著西式服裝,有的顯得養尊處優,肥頭胖耳,有的骨瘦如柴、衣不蔽體。甜滋滋、香噴噴和令人作嘔的氣味一陣陣地吹進車窗。街的兩旁到處是用稀奇古怪的字母寫的色彩鮮艷的商店招牌。

    當汽車駛上大路時,景色變了:寬闊的林蔭道、綠色棕櫚樹林立的公園、英文招牌、高大的建築;一個個海濱景象,一陣陣清新的海風;面孔黝黑、手套雪白的警察在指揮著交通;一座英國海港城市被火辣辣的非英國熱氣烤著,人行道上擠滿了有色人種的臉。魯爾把他們的行李卸在龐大的搖搖欲墜的拉福爾斯旅館裡。然後,他們從蓋有拱形屋頂的鋼筋混凝土碼頭登上一艘海軍汽艇,汽艇把他們送到一。艘繫在浮筒上、花裡胡哨地偽裝起來的戰列艦上。帕米拉拉緊了自己薄薄的裙子,由魯爾幫著爬上舷梯。在她後面,塔茨伯利痛苦地粗聲喘著氣。

    「哎喲!」她踏上甲板時說。「英國人!我真想知道他們在哪裡呢。」

    「每一個重要人物都在這兒了,」魯爾說。

    在棕色的遮篷下談笑風生的來賓們站成圈兒在喝雞尾酒,或是排成歡迎行列,一直延伸到陽光照著的前甲板上等待著。男人們穿著自亞麻布衣服或是顏色鮮艷的運動衫,婦女們穿著在微風中飄拂的印花衣服。除了端盤子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是白種人。四門大炮塗得花花綠綠一塊塊象蛇皮一樣伸出在遮篷外。

    「塔茨伯利先生嗎?」在舷梯口一個青年軍官說。

    「上將向您致意,先生,請跟我來。」

    他們走到行列的最前面。上將的個子小得出乎意外,白制服上佩著包金的肩章。他伸出一隻長滿短毛的小手。「非常高興。很喜歡聽您的廣播。」

    他把他們介紹給排在他旁邊的幾個直挺挺的老人。他們裁剪得很漂亮的熱帶軍服露出了長著灰色汗毛的圓滾滾的膝蓋和胳膊肘;他們的軍銜都很高,是新加坡最高級的軍官。轟鳴的飛機打斷了談笑,一批接一批地從海面低飛而來,幾乎是穿過「威爾士親王號」的桅桿,然後飛到海濱上空。遠處的大炮發出隆隆的響聲。城市的另一邊,一團團白色煙雲升上藍天。塔茨伯利朝上將喊道:「那些就是我們有名的海岸大炮嗎?」

    「正是。是世界上口徑最大的。據我的拖靶船報告,打得非常準。氣勢洶洶地從海上逼近新加坡是不聰明的!」

    「我很想參觀那些大炮。」

    「可以安排。」

    吵鬧的空中表演使他們不得不喊叫著說話。塔茨伯利向天上指指。「這些飛機呢?」

    站在上將旁邊的是一個身穿皇家空軍制服的灰白頭髮的高個子,眼角儘是皺紋,朦朧的眼中閃出驕傲的光芒。「佛迪比斯特式魚雷轟炸機和布來漢姆式轟炸機領隊。戰鬥機是美國的水牛式。比不上我們的噴火式,可是也很好,比日本人現有的好。」

    「您怎麼知道的,長官?」

    「哎呀,日本飛機在中國被擊落過,你知道。」灰白的眉毛狡黠地拱了起來。「我們有介紹他們的書。確切地說,是第二流的。」

    魯爾和帕米拉站在欄杆那邊一群笑容滿面的英國人當中,看著飛機。他從一個中國侍者遞過來的盤子中挑了兩杯酒。「上帝,帕姆,你父親跟高級軍官打交道確實有辦法呢。那個在跟他講話的是布魯克。波帕姆空軍上將,整個戰區的指揮官,遠東總司令。他們象老同學一樣在談話呢。」

    「人人都想得到報刊廣播的好評。」

    「不錯。而且他們知道他掌握受人歡迎的風格,是嗎?通篇語氣尖刻、清醒,到最後乾脆變成拉迪亞德。吉卜林的口吻,每一回都這樣。為了上帝和帝國,嗯?帕姆?」

    「那有什麼不對嗎?」

    「這可是好極啦。完全是背叛未來。可他既然相信這一套,當然不會在乎。」

    飛機在遠處越來越小。帕米拉喝了一小口酒,順著巨大的甲板從船頭看到船尾。「要知道,菲爾,丘吉爾乘這艘船到紐芬蘭去的時候,亨利上校曾上船訪問過。現在我們在馬來亞海邊這艘船的甲板上漫步,而他則正在夏威夷指揮著和這一樣的龐然大物。真像夢境一樣。」

    「你還常想到你的美國上校嗎?」

    「這就是我上這兒來的原因。珍珠港是我的目的地。韜基知道這一點。」

    魯爾扮了個鬼臉,抹了抹自己的鬍子。「喂,我住在馬來亞廣播局長傑夫。麥克馬洪家裡。我們今晚都去拉福爾斯吃飯吧,好嗎?傑夫要見見你父親,並請他廣播。韜基會喜歡埃爾莎的。她是新加坡頂頂漂亮的女人。」

    「那麼她的丈夫把你留在家裡可就是個大傻瓜了。」

    「親愛的,我決不會辜負主人的好客。帥B米拉拱起眉毛,輕蔑地撤了撇嘴,算是回答。」那麼,你們會來吃飯吧?「

    「我倒沒什麼可是我不能代韜基作主。」

    後來,那個心情極高興的胖老記者欣然同意和新加坡頂頂漂亮的女人一起吃晚飯。「當然啦,老弟。好極啦,哎呀,空軍上將是個好心人。我將去參觀這裡最機密的軍事設施。沒有不可以看的地方。我將寫我頂中意的事。」

    埃爾莎。麥克馬洪穿著乳白色緊身綢衣,這是帕米拉在這個殖民地所看到的唯一時髦服裝。她那濃密光滑的黑髮像是在巴黎梳的。四個孩子在雜亂無章的屋子裡笑著打轉,僕人們一邊責罵,一邊追他們;那女人有苗條的身材、浮雕樣的臉、姑娘一般潔淨光滑的皮膚,因為打網球,她的皮膚曬得紅潤。她帶帕米拉看了她的房子、她的藏書、整整一牆的留聲機唱片,又在日落之前看了她的網球場和花園:一大片亂七八糟的草地、高高的棕櫚樹、開花的灌木和喬木——桅子、木模、茉莉、蘭花——空氣中香味濃得幾乎令人窒息。她那口流利的英語有斯堪的納維亞的聲調,因為她父親曾經是挪威海船上的船長。她的丈夫不住地拿眼看她;好像他們才結婚一個月似的。

    他們喝酒消磨時間,等塔茨伯利訪問總督回來,不久他打電話來了。總督剛請他在坦格林俱樂部吃飯。他現在就在那個俱樂部。帕米拉和她的朋友們能不能原諒她,並且接受總督的邀請,來和他們一起喝一杯?

    帕姆還沒掛上電話,魯爾惱火地說:「帕米拉,他可是太沒禮貌啦。我們的晚飯全都定好了呀。告訴他和自命不凡的蠢驢總督,叫他倆都見鬼去吧。」

    「胡說八道,他不能回絕總督呀,」傑夫。麥克馬洪和藹可親地說。「坦格林俱樂部正好順路成們走吧。」

    從麥克馬洪家出來只開了一小段路。馬來亞廣播局長在俱樂部門口把車停住,轉過身來對帕米拉說:「你們到啦。埃爾莎和我繼續往前去,到拉福爾斯旅館的酒吧間。不妨多呆會兒,再來吃飯,音樂一直到午夜呢。」

    「瞎扯。停放好車進來。總督邀請我們全體。」

    「帕姆,我和埃爾莎結婚後就不再去坦格林了。」

    「你說什麼呀?」

    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埃爾莎。麥克馬洪回過頭來。烏黑的眼睛神情嚴肅,可愛的嘴繃緊著。「我母親是緬甸人,親愛的。拉福爾斯見吧。」

    坦格林地方倒很大,但是散漫、悶熱。國王和王后的全身宮裝畫像高掛在門廳;倫敦出版的雜誌和報紙到處亂放著;在緩緩轉動著的電扇下,不斷有穿白制服的有色人種男僕們端著飲料匆匆走著。俱樂部充滿了刺耳的縱酒的鬧聲涸為已經相當晚了。塔茨伯利在酒吧間坐在帕米拉在「威爾士親王號」船上看到過的同樣那些人中間。這些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女人們的夜禮服跟她們白天的裝束同樣過時。總督是個溫和的、遲鈍得叫人難以相信的人。帕米拉和魯爾喝了一杯酒便走了。

    他們出來,走到帶著濃郁花香的月光下的夜色中,她說:「麥克馬洪夫婦不去也沒什麼損失嘛!」帕米拉徹頭徹尾是英國人;儘管她從來不講,她倒是相信種族優越性這種妙論的。她知道這一類俱樂部都有這種規矩,然而儘管這樣肥埃爾莎。麥克馬洪排斥在外還是使她惱怒不堪。

    「來吧,你肯定還沒發現帝國主義種種冷酷的事實呢。」魯爾招呼一輛等著的出租汽車。「你怎麼想像二萬個白人——他們當中大多數還是意志薄弱的蠢貨——設法統治四百五十萬馬來亞人的?不是靠跟他們一起喝酒啊!」

    「她跟我一樣是非英國出生的英國人嘛。」

    「人是不能允許例外的,親愛的。勢利的英帝國堤壩阻擋著狂怒的有色人種的海洋。有一個針眼,那些堤壩就崩潰了。這是原則。埃爾莎是東方人。」他模仿貴族氣派用鼻音說:「真遺憾哪,這一套玩意兒——得了,你上車吧,讓我們去跟我們的東方女朋友相會!」

    在拉福爾斯棕櫚樹排列成行的露天院子裡,一個由五個白種老頭組成的樂隊在演奏沒精打采的過時的爵士樂曲。這裡很熱、很潮濕。麥克馬洪夫婦坐在桌旁,看著三對頭髮灰白的夫婦汗流泱背地在地板上跳舞。他們對帕米拉和魯爾打招呼的時候,並沒有流露出怨恨的神情。他們一邊吃,一邊帶著興趣寬容地談著總督的事。

    他們說,他是一個不懷惡意的人,一個教區牧師的兒子。炎熱的天氣、官僚政治和他工作的錯綜複雜和混亂,在七個年頭裡已使他變成一個仁慈的和稀泥老手。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動搖、改變或者觸怒他。馬來亞政府混亂得簡直像是一所瘋人院,要跟十一個分散的地方政府——還包括二些難對付的蘇丹——打交道。不管怎麼樣,民主國家用的半數的錫和三分之一的橡膠都來自這一片混亂的土地。有錢可賺,而且已經賺到了。美元不斷地湧進英國,作為戰爭基金。幹活的人們——二百萬伊斯蘭教的馬來亞人、二百萬信佛教的中國人、大約五十萬左右的印度人——彼此並無好感,可是一致厭惡以那個沉靜、軟弱的白人為首的那一小撮掌權的白人。這個白人住在大公園裡的一座高山上的官邸裡,遠遠地離開新加坡本地人的擁擠和氣味。他由於管理得順利,已經連續七年受到倫敦方面的表揚。他除了聽其自然以外,其實什麼都沒於。而在英國殖民部門中,照傑夫。麥克馬洪的話說,這就算是天才了。

    「看法各有不同,」魯爾說。「我今天聽到了一次長達三小時的反對他的激烈議論。美聯社記者蒂姆。波伊爾說他是個有新聞檢查癖的霸道的惡棍。蒂姆寫過一篇關於這裡夜生活的文章,給新聞檢查官槍斃了。蒂姆要求和這位總督見面,被他當做苦力罵出去。這位總督的頭一句話就是:」我看了那篇文章。如果你是亞洲人,我就要把你關到牢房裡去!「『」啊,那可是不一樣,「埃爾莎說,」英國殖民部的記性好得很吶。美國起初也是個殖民地呀。一旦是個土著,就永遠是土著。「

    麥克馬洪夫婦簡直沒吃什麼。喝過咖啡,他們就起來合著不堪入耳的音樂扭來扭去跳舞。魯爾伸出手去:「帕米拉?」

    「別丟人現眼了。我在這兒動一下都要出一身汗。你反正也知道自己不會跳舞。我也不會。」

    「在倫敦你要求過斯魯特跟你跳舞。」

    「嗅,那是我為了甩掉你。」

    「親愛的,你不能還跟我生氣。」他毫不生氣地咧開嘴笑起來,紅紅的唇胡舒展開來了。「那些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算是吧,菲爾。你是牆上發黃的文憑,就該掛在那兒。」

    「又把我整垮了!呢,我很高興你為埃爾莎抱不平,不過,她是個風頭很健的女人,而且坦格林俱樂部討厭得很,她沒有它也能過日子。你在郊區附近看到象耗子擠在垃圾堆裡那樣的中國人和印度人,又會怎麼樣呢?那才是新加坡真正的有色人種問題呢。」

    帕米拉遲遲沒有作答。她在政治、社會和宗教上沒有確切的見解。生活對她說來是一場豐富多采而痛苦的表演,是非標準是其中搖擺不定的碼尺。隨著時間、地點的不同,價值和道德發生變化。例如維克多。亨利的基督教道德和魯爾的軍事社會主義,只會帶來痛苦,只會破壞本來就已少得可憐的幸福。她就是這樣認為的。

    「在那些問題上我是個糊塗人,菲爾,這你是知道的。或多或少亞洲難道不總是這樣的嗎——幾個王公和蘇丹用金盤吃東西、建造廟宇和泰吉瑪哈陵,老百姓卻在牛糞和泥地上繁殖?」

    「我們就是為了改變這一切情況而來的,親愛的。吉卜林是這麼說的,還有埃裡斯特。塔茨伯利。」

    「我們沒有把事情改變得好些嗎?」

    「從某一方面來講,是變得好一些。鐵路、行政機構、近代語言。可是帕姆,在這兒,坦格林俱樂部正在為一件事鬧翻天。他們禁止印度軍官進他們的游泳池。我再說一遍,是印度第五團的軍官!——受過教育的軍人、駐紮在這裡帶領士兵們準備為坦格林俱樂部戰鬥和犧牲!這決定硬是不改!這樣一來,吉卜林白白浪費了五十年光陰。」

    麥克馬洪夫婦很早就離開,回到他們的孩子們身邊去了;儘管他們對韜基的失約表示得很有禮貌,這件事卻使這個晚上過得很沒有意義。菲利普『魯爾和帕米拉一起穿過旅館的門廳。「把你的蚊帳塞緊,親愛的,」他在樓梯上說。「每一邊都檢查一下。幾隻這種小蟲會像吸血鬼一樣吸乾你的血。」

    帕米拉環顧四周,看著穿白制服的中國男僕端著盤子交叉來往,走過寬闊的門廳。「喝酒,喝酒!還有完沒完啦?!」

    「我來這兒頭一天就聽說了,」魯爾說,「而且從那以後我已在白人的俱樂部裡聽到過四十遍了——新加坡是一個到處有」酒、中國人和臭氣『的地方。「他吻了吻她的臉。」晚安。我現在要把自己掛回到牆上去了。「

    第一批炸彈在早晨四點鐘落到新加坡。帕米拉半睡半醒,正在蚊帳裡出汗。當她聽到頭頂上有一陣輕輕的聲音、她模模糊糊地認為這是一場夜間戰鬥機演習。她一聽到遠處砰砰的響聲就坐了起來,把帳子甩到一邊,跑進起坐室。塔茨伯利茫然眨著眼睛,緊抓著睡衣去遮住他那毛茸茸的肚子,從自己的房間裡蹣跚地出來。「這是轟炸,帕姆!」

    「我知道是轟炸呀。」

    「這幫黃皮膚的雜種!他們真的幹起來了,是嗎?老天啊,他們會後悔的!」

    飛機在頭頂上轟隆隆地來去。炸彈的爆炸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塔茨伯利一邊脫睡帽,一邊磕磕絆絆地回進自己的房間。帕米拉在落地長窗邊喊道:「韜基,我們甚至還沒有燈火管制哩!」街上燈火輝煌,頭上的雲彩都受到了這光輝的反射。她根本看不到探照燈和曳光彈,聽不到警報和高射炮聲。這和倫敦的空襲毫無相同之處。事實上唯一不同於其他溫暖、芬芳的新加坡之夜的,只是頭上有看不見的飛機正在扔炸彈,而這座城市對此卻無動於衷。

    他壓低嗓門答道:「是啊,誰都沒料到這個。停在陸上基地的日本轟炸機飛不到這麼遠來轟炸,這是布魯克。波帕姆親自告訴我的。」

    「那麼現在是怎麼回事呢?」

    「大約是航空母艦上的轟炸機。當然啦,要是皇家空軍不先把在附近一帶發現的任何一艘航空母艦炸掉,『威爾士親王號』也準會攔住和擊沉它們。誰也估計不到敵人會有近於自殺的瘋狂行為。」

    不久,他衣服都沒穿整齊,就急急忙忙跑出了自己的房間。轟炸已離得遠些了,可是飛機卻依然在天上轟隆隆地響著。她半裸地穿著短睡衣,在桌邊遲鈍地翻動著一篇打字稿,頭髮披在臉邊。「這篇廣播現在過時了,韜基。」

    「怎麼會呢?我寫的軍事概況還行。這是文章的要點。現在正好格外適合形勢!關於這場空襲,我需要一段新的開場白和一段有力的結束語。把這寫一下,好嗎?等我回來,就根據你的草稿口授文章。」

    「現在正空襲,你究竟想到什麼地方去?」

    「到陸軍部新聞處去。我給費希爾上校打過電話。這會兒他正開記者招待會呢,而且——怎麼啦?」

    她在桌前把頭埋在裸著的雙臂之中。「這真叫我沮喪!這一切,突然又在這兒出現啦。」

    「鼓起勇氣來,姑娘。這些並不是德國人。那上面的飛機是用竹筍和宣紙造的。我們會粉碎這些狗雜種的。神明啊,看看那些光吧,好不好?這座城市可真亮得像棵聖誕樹了。要是有人在值班的時候睡著,準會受到處分的!我要走了。你就起草新稿子吧?」

    「好啦,去吧。」她把頭埋在兩臂之間哺哺地說。

    帕米拉正在想——飛剪型客機當然會馬上停開;到夏威夷去的海上航道會受到日本潛艇的干擾;事實上她和維克多。亨利的聯繫已經斷了,也許幾年,也許永遠不會見面了。白白這麼老遠地跑來!她還能離開新加坡嗎?

    天濛濛亮,一陣微弱的涼風從開著的落地窗外吹進來,使房間充滿花園裡清新的芳香。這時她的父親好似一頭瘋了的大象一樣吼著衝了進來:「帕姆,帕姆,你聽到了嗎?」她還穿著睡衣,從打字機上淚眼模糊地抬起頭來看著。「我聽到了什麼呀?」

    「啊喲,你這小笨蛋,我們打贏了!」塔茨伯利的眼睛從他的臉上鼓了出來,他的手在發抖。「那些黃皮膚的免崽子已經襲擊珍珠港啦!」

    「什麼!」

    「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嘛。航空母艦上的飛機大舉進攻!各種各樣的巨大損失。美國佬陷進去了,帕姆!這一回他們陷到脖子那兒了!別的還有什麼要緊的呢?我們已經贏得了這場該死的戰爭,我對你說啦!為此我得喝一杯,要不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把威士忌一下子倒進一個無腳酒杯,一飲而盡,咳嗽起來。「我們已經戰勝了!戰勝了!多麼緊張的戰鬥啊!我們真的已經打贏了這場該死的戰爭了。我得從第一頁起重寫那篇文章了。可是上帝啊,這是生活在一個多麼光榮的時刻!這是巨人們的日子啊,帕姆。他們的腳步在震撼著地球——」

    「什麼船被打中了?」

    「啊,美國佬自然閉口不談。可損失是巨大的。這些都是檀香山的通訊社直接報道的。我們沒有在這兒被當場抓起來,感謝上帝!他們試圖在哥打巴魯機場登陸,可是我們把他們攆回到海裡去了。他們在泰國確是獲得了一個登陸點。今天早上我們就將出發到那裡去,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兩個精銳的師在邊境上,準備出擊。這一回日本人真的已經把腦袋套進絞索裡了,而且——喂,有什麼不對嗎?」

    帕米拉用手背摀住眼睛,正朝她的臥室裡大步走去。「沒什麼,沒什麼,沒什麼!」她指指辦公桌。「你那該死的草稿在那兒吶。」

    塔茨伯利的廣播引來了從倫敦、悉尼和紐約打來的祝賀電報和電話。他談到了自己親眼目睹的大量秘密貯備和防禦工事;談到了他從最高軍方人士得知裝備著重武器的援軍已經在途中;談到了不論是歐洲人還是亞洲人在轟炸時都保持了驚人的鎮靜。他的廣播稿還引證了空襲期間亮著的街燈,作為新加坡臨危沉著的一個幽默例子。新聞檢查官吞吞吐吐地、抱歉地要把他這點刪去。他也就和顏悅色地同意了。

    塔茨伯利滔滔不絕地列舉美國巨大工業資源的統計數字,以這一段誇誇其談的話作為結束:「確實,戰爭並非靠索然無味的統計數字來打,而是靠熱血沸騰、受苦受難的人。然而統計數字則預示著結果。儘管這場戰爭還得給人類帶來可怖的悲劇,它還是會被打贏的。這一點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了。

    「我可以報道說,新加坡要塞對這場惡狠狠地逼來的戰鬥是作好了準備的。新加坡要塞並不指望這是一場茶話會,可是它為那些不速之客作好了充分準備。有一件事外邊世界盡可以放心。要是日本人真的跑近了,來嘗一嘗新加坡要塞為他們準備的苦酒。他們是不會欣賞的。」

    他廣播後走進坦格林俱樂部的酒吧間時,那裡的人全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鼓掌,使他的胖臉上熱淚縱橫。

    轟炸機沒再來新加坡,也很少有人提起內地的戰事。這勾起了帕米拉的一種奇怪聯想,覺得一九三九年的「假戰爭」又在熱帶重演了:同樣令人興奮、同樣古怪和不真實、同樣「照常工作」。由於缺乏黑布,俱樂部裡的女士們在悶熱的花園裡坐著卷繃帶時雖然憂心忡忡,喊喊喳喳但燈火管制卻被看作一種不方便的新鮮玩意兒。應付空襲的民防隊員戴著鋼盔神氣活現地在街上昂首闊步。然而卻沒有挖防空洞。

    沒有防空洞,卻使塔茨伯利不放心。他去問總督。總督回答說:「地基多水,親愛的朋友。」塔茨伯利指出,就在海軍基地上,他看到巨大的混凝土地下室修建在很深的地底下,無邊無際地堆著炮彈、食物和燃料。那麼地基多水是怎麼回事?總督對他犀利的詞鋒報以微笑。說真的,為了英帝國的安全,那些地下室是花了巨大的代價在潮濕的土地上挖出來的。可是在城市裡,姑且不談費用,這樣嚴厲的措施會把亞洲老百姓嚇壞的。適當的指示已經下達:在地窖和石頭的建築物裡躲避空襲。需要的話,一個詳盡的疏散計劃已準備就緒。塔茨伯利勉強地同意了這一切。他是坦格林俱樂部的名人,是新加坡安定全世界人心的廣播喉舌。

    可是他為了排滿自己的廣播時間而感到煩惱。在第一次的陸軍公報裡,日本的入侵船隻據報告正在撤退,撇下幾支部隊在被包圍的登陸點上,而且這些流落在海灘上的侵略者正在有計劃地被消滅掉。從此以後報道就越來越少。出現的地名總是奇怪地向南移。有一天整個公報只有一句:「無可奉告。」白種人的俱樂部裡有一種說法流傳開了:象俄國人同希特勒作戰一樣,軍事指揮部正在巧妙地以空間來換取時間,把日本人拖垮在赤道附近的叢林裡,赤道附近的叢林象俄國的冬季一樣使部隊受不了。

    隨後又出現了「季節風」的說法。軍事專家們早就認為十月以後,新加坡就能安安穩穩地度過半年,因為在東北季節風期間敵人是不能登陸的。可是日本人事實上已經登陸了。專家們如今在解釋說,任何輕率的軍事計劃當然都可以一試,不過入侵的日本軍隊已被季節風的巨浪造成的損失致命地削弱了,不久一定會在叢林中被逐漸消滅掉。儘管塔茨伯利廣播了這些說法,缺乏確實的消息仍然使他煩惱。他得到的歡迎方式和他第一次廣播的效果逼得他不得不扮演一個樂觀者的角色,然而他感到自己是在一個即將被放棄的地方說話。

    隨後傳來了「威爾士親王號」和「擊退號」被擊沉的消息。這是確實的消息!一開頭就遇上災難,很明顯是犯了大錯誤;這雖令人噁心,然而在英國人指揮的戰爭中卻不是新鮮事。兩名記者帶著有歷史意義的最新消息活著從「擊退號」回來,嚇壞了,生病了。塔茨伯利不得不進行競爭。他突然闖到他那些高級軍官的朋友面前,要求瞭解事情真相,並且如願以償。那勇敢的小個子上將曾經乘船北去打算奇襲侵略軍,迅速粉碎他們。但遇上日本陸上基地的轟炸機,只得逃出來。他沒有空中掩護。離得最近的英國航空母艦在印度。本地的皇家空軍指揮部缺少飛機,要不就是沒發現信號;這一部分講得含糊不清。日本魚雷飛機和俯衝轟炸機轟隆隆地飛來,把那兩艘第一流的軍艦都炸沉了。上將淹死了。帝國現在聽憑日本海軍進攻了。這支日本海軍擁有十艘戰列艦和六艘大型航空母艦,它們背後只有已被大大削弱的美國海軍需要提防。

    塔茨伯利衝到拉福爾斯旅館,對帕米拉口述了這個最新消息,文章集中在一個主題上:空中力量。他的廣播稿是半社論性的。英國用血的代價弄懂了戰列艦抵擋不住陸上基地的飛機!他要求吸取教訓,用同樣的手段回擊敵人!皇家空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空中部隊。迅速地從馬來亞派去大量空軍增援力量就能切斷日本侵略者的退路,並且置之於死地。這可是一個值得其他戰線作出任何犧牲的機會;是消除災難,保全帝國的轉折點。

    他讓送信人把稿件送到新聞檢查官辦公室。新聞檢查官在廣播時間前三小時打電話給他;廣播稿很好,只是他不能說艦艇缺乏空中掩護。埃利斯特。塔茨伯利對這樣的干預很不習慣,匆匆坐著出租汽車,汗流滿面、哺哺自語地趕到新聞檢查官辦公室去。新聞檢查官是一個脆弱的金髮男子,噘著嘴在微笑。他被塔茨伯利的怒吼聲嚇壞了,用淚汪汪的小圓眼睛瞪著他。他的軍事顧問穿著筆挺的熱帶白軍服,胖墩墩的樣子,白頭髮,臉色紅潤,是個海軍上校,對於自己的決定從不作任何解釋,只是重複說道:「十分抱歉,老朋友,但是我們不能這麼報道。」

    塔茨伯利爭辯了許久以後,猛地把漲得紫紅色的臉直衝到他面前,吼道:「好吧,我要直接去找空軍布魯爾。波帕姆上將,你們先說說為什麼不能報道?」

    「這是生死攸關的軍事情報呀。我們決不能讓敵人知道。」

    「敵人?!哎呀,你們以為是誰把那艦艇炸沉的呢?我的廣播曾給新加坡帶來這麼一大批戰鬥機,以後就再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

    「不錯,先生,那部分寫得非常精采,你說得對。」

    「不過,要是我不提沒有空中掩護那麼這樣寫就沒有意義了!明白嗎?莫名其妙!笨蛋!」

    「十分抱歉,先生,但是我們不能這麼報道。」

    塔茨伯利躥出去,抓起離得最近的電話。空軍上將接不通,總督出去檢查防務了。離他廣播的時間越來越近了。他怒氣沖沖地趕到播音室,他求傑夫。麥克馬洪讓他馬上廣播,照讀原稿,自己承擔後果。

    「老天,我們在打仗呢,塔茨伯利!」麥克馬洪攔住了他:「你打算讓我們都進監獄嗎?我們得把開關關掉。」

    這個胖胖的老記者火氣和活力漸漸耗盡了。「我在柏林廣播了四年哩,麥克馬洪。」他咬牙切齒地說:「戈培爾本人都從來不敢這樣改我的稿件。從來沒有過!新加坡的英國行政機關竟然敢改,這是怎麼搞的?」

    「我的親愛的朋友,德國人稱自己是『主宰種族』,只不過說說罷了,」埃爾莎。麥克馬洪的丈夫乾巴巴地說。「還有十分鐘就該你廣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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