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戰爭與回憶》是一部歷史傳奇。主題寫第二次世界大戰,觀點是美國的。
《戰爭風雲》是序幕,出版於一九七一年,通過描繪一系列導致珍珠港事變的事件,為本書定下了歷史的骨架。《戰爭與回憶}}是一部關於美國作戰的小說——從珍珠港到廣島。
這是我要敘述的主要故事。我當然希望即使在這繁忙的年代裡,有些讀者能擠出時間看這兩部小說,但《戰爭與回憶》本身自成一個故事,不看序幕也看得下去。
這兩部小說的主題是一個。它清楚地表現在維克多。亨利評論萊特灣戰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中:「要麼結束戰爭,要麼我們完蛋。」
我運用小說藝術的色彩和動作來表現這一主題,使「能走路的人個個讀得懂」,並記住在這場最糟的世界性災難中發生了些什麼事情。至於這兩部小說中的史實,我相信有見識的讀者將發現它們都是寫得慎重負責的。
這兩部連續的小說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戰爭是一種古老的思想習慣,一種古老的心理狀態,一種古老的政治手段,就像人的犧牲和人的奴役已經成為歷史陳跡那樣,戰爭今後也一定會成為歷史陳跡。我深信人類的精神會證明:它是能勝任結束戰爭這一漫長而艱巨的任務的。儘管我們這時代充滿了悲觀情緒,儘管我在本書中寫的有陰暗的一面,我想,人類的精神在本質上是英勇無畏的。這部小說中所敘述的種種英雄事跡,目的就在於表現這種英勇無畏的本質在行動。
結束戰爭的開端就寓於回憶之中。
赫爾曼·沃克
於華盛頓
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三日
猶大歷五七三八年普珥節
第一章
一艘自由輪滿載著睡意蒙眈、宿醒初醒的水兵,橫靠上美國軍艦「諾思安普敦號」艦舷時發出噹噹的聲響,有一位矮胖的上校穿著一身雪白制服,一個箭步跳出來,跨上舷梯。那艘重型巡洋艦繫在一個浮筒上,在珍珠港內,隨著港外湧進的漲潮漂動著,灰色的艦身和大炮被初升的太陽蒙上一層粉紅色。當自由輪噗噗噗地向停泊在西海灣中那些驅逐艦駛去時,上校從陡直的舷梯爬到艦上,對軍旗和軍官敬禮。
「我請求准許登艦。」
「同意,長官。」
「我叫維克多。亨利。」
值班軍官的眼睛睜圓了。穿著漿得筆挺的。釘著鍍金鈕扣的白軍服,戴著白手套,腋下夾著長望遠鏡,這位滿臉朝氣的海軍少尉已經夠直挺挺的了,可他如今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哦,是,長官。我這就去通知希克曼上校,長官——傳令兵!」
「先不用打攪他。他不知道我來,我先到甲板上走走。」
「長官,我知道他醒著呢。」
「那好吧。」
亨利順著前甲板向前走去,那裡已經有穿粗藍布工作服的作業隊在走動了,他們正忙著躲閃光腳的甲板水兵沖洗甲板時水龍帶裡噴出來的水。腳底下鐵甲板踩上去很舒服。海港裡的和風帶有刺鼻的氣味,聞起來也很舒服。這正是帕格。亨利熟悉的世界,由龐大的戰艦、強有力的機械設備、活躍的青年水兵、重炮和大海所組成的井井有條的世界。長期在外遊歷之後,他終於回家來了。但他一看到艦首右舷外面的悲慘景象,興致就淡下去了。海港水面上浮著一層黑黑的油,凸出在水面上的是翻了身的「猶他號」戰列艦的有條紋的紅色船底,就憑這令人厭惡的象徵,表明了整個太平洋艦隊的奇恥大辱。在這片被炸成一片廢墟的戰列艦停泊區中,美國戰列艦「加利福尼亞號」擱淺在帕格望不見的海底淤泥裡,這原是他到夏威夷來要統率的戰艦,如今水已淹到大炮那裡,在遭到這場災難的十天之後還在冒煙。
「諾思安普敦號」當然不能和「加利福尼亞號」相比。它是一艘按條約規定造成的巡洋艦,長度跟「加利福尼亞號」差不多,達六百英尺,但寬度只有它的一半,噸位只及它的四分之一,主炮較小,艦身較薄,對魚雷的抵抗力要差得多。可是,亨利海軍上校在岸上長期工作之後,這艘戰艦在他看來卻顯得很大。他站在飄揚著的藍色艦首旗和錨鏈近旁,回頭望著炮塔、三腳桅桿和一重重凸出在陽光中的橋樓,簡直有點信不過他自己。這條戰艦比起他最後當過艦長的那艘驅逐艦來,不知要大多少倍。當戰列艦的艦長一直是他的夢想;但接到「加利福尼亞號」的委任總不像是十分真實的,而到頭來,還是被一場災難從他手中攫走了。他曾經在重型巡洋艦上服役過,但是當艦長畢竟是另一回事。
矮胖的舷梯傳令兵看上去不過十三歲左右,他快步前來敬了個禮。總的說來,這伙水兵都顯得特別年輕。有兩個年輕人神氣活現地戴著海軍少校的鍍金領章,帕格乍看之下,還當他們是中尉呢。他們肯定沒像他那樣苦幹了十五年才戴上這兩道半金槓!戰爭時期給人的好處就是提升快。
「亨利上校,長官,希克曼上校向您致意,長官。他正在洗淋浴,馬上就完。他說他艙裡有您的信件,是從『加利福尼亞號』陸上辦事處轉來的,他邀請您去吃早餐,長官,請隨我來。」
「你叫什麼名字,什麼級別?」
「長官,我叫蒂爾頓,我是帆纜下士,長官!」他乾淨利落、熱心地回答了即將上任的艦長。
「蒂爾頓,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歲,長官。」
歲月催人老;而其他人呢,每一個看上去都年輕得要命。
艦長的艙房有一點皇家氣派,有一個菲律賓侍者,雪白的上衣、褐色的圓面孔、黑眼睛、一頭濃密的黑髮。「我叫阿里蒙,長官。」他把信件遞給亨利上校的時候,那笑瞇瞇的、機靈的目光,端莊地把頭一點的姿勢,顯示出對自己身份的自豪超過對上司的奉承。「希克曼上校馬上就出來。長官,要咖啡?還是桔子汁?」
寬敞的外艙、侍者、漂亮的藍皮傢俱和像是皇室用的書桌都使帕格。亨利揚揚自得。這個頂呱呱的艦長職位很快就要屬於他,這些特權享有的東西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他按捺不住這種心情。向上爬了多長的路啊!有許多新的負擔,卻無額外的錢,他心裡暗想,一邊翻著那一扎函件。其中有一封是羅達寫來的。一看到妻子的筆跡(這曾經是多大的喜悅啊),他那得意的勁兒就洩掉了,恰像「猶他號」船底朝天的情景給他重新漫步甲板之樂蒙上了一層陰影一樣。在一陣孤寂難過的波動當中,他撕開了那粉紅色信封,一邊看信,一邊喝著咖啡,那是和一隻鑲有海軍標記的銀奶壺放在銀茶盤上一起端上來的。親愛的帕格——我此刻剛發了份電報給你,要收回那封荒謬愚蠢的信。收音機裡仍在嘰裡呱啦地播著關於珍珠港的可怕消息。我今生今世心裡還沒這麼七上八下過。這些黃皮膚的小猴子多麼可怕啊!我知道我們會把他們消滅乾淨的,但我這時有一個兒子在潛艇上,另一個在俯衝轟炸機上,而你,天知道此時此刻正在什麼地方。我祈求上蒼,但願「加利福尼亞號」沒有被擊中。而最要不得的是,我竟在短短六天之前寫給你那封糟糕透頂、不可原諒的信!如果我能在你看信之前就把它收回,那叫我付出任何代價都願意。我究竟幹嘛要寫那封信呢?我當初真是莫名其妙地昏了頭。
我再也不要求離婚了,如果你不怪我行為不檢點,而且仍真心要我的話。隨你怎麼辦都可以,但不要責怪或怨恨巴穆。柯比。他是個非常正派的人,這我想你也知道。
帕格,我這一陣真寂寞得要命,並且——我說不準,也許我正進入更年期什麼的——但我幾個月來情緒變化得十分厲害,老是忽高忽低的。我的心情非常不寧。我真的認為身體不太好。現在我感到就像是一個罪犯在等待判決一樣,想來我要等收到你下一封信後才能睡得安穩。
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我愛你,而且始終愛著你。有了這感情就可以繼續下去,不是嗎?我的心亂極了。我要等你有了回音,才能再寫下去。
不過有一點得說說——娜塔麗的母親不到半小時前打過電話給我。她都快急瘋了。奇怪的是,我們竟從來沒見過面,也沒講過話!她有好幾個星期不曾得到她女兒的消息了。最後的消息是娜塔麗和嬰孩在十五日飛回羅馬。後來怎樣了呢?時刻表肯定都給打亂了,而如果我們要和德國、意大利交戰,那怎麼辦呢?拜倫一定急得要發瘋了。我從來沒為這件事反對過他,我指的是他娶了一個猶太姑娘,但是這卻憑添了不少危險,使情況複雜多了!讓我們禱告上帝保佑她無論如何能脫身出來。
傑斯特羅太太的聲音聽上去挺悅耳,沒任何外國口音,地地道道是個紐約人!要是你得到娜塔麗的消息,務必打個電報給那可憐的女人,這可是樁好事啊。
唉,帕格,我們終於捲入戰爭啦!我們的整個世界崩潰了。你堅強得像座岩石,我可不行。原諒我吧,可能我們還會破鏡重圓呢。
一心愛你的羅十二月七日這封信看了並不使人安心,他想,不過倒十足是羅達的風格。關於他兒媳婦的那一節加重了帕格的心病。他明知道她陷入了困境,但又把它置之腦後,因為他自己心事重重,何況對她也愛莫能助。他處身的世界崩潰了,他的私生活也崩潰了。他只能過一日算一日,逆來順受。
「喂月裡蒙對你招待得好嗎?歡迎你登艦!」一位高個於軍官,長著一頭濃密的金色的直頭髮,下巴下面有象青蛙那樣鼓起的袋袋,肚子被皮帶勒成兩堆突出的肉,由內艙匆匆出來,一邊扣著燙得筆挺的卡其襯衫。他們握了手。「吃點東西嗎?」
阿里蒙把早點和閃閃發亮的刀叉一起放在雪白的亞麻桌布上,這比維克多。亨利幾個月來吃過的東西要強得多:半隻鮮菠蘿,熱麵包,熱氣騰騰的咖啡和一盤有火腿、菠菜、融化的乾酪的豐盛的炒蛋。帕格為了打破沉默,先開口說他有意簡化了一般的禮儀,就這樣跑上船來,因為聽說「諾思安普敦號」也許馬上要跟一支航空母艦特混艦隊出發,去增援威克島。如果希克曼想在開船前交卸艦長的職務,他願意從命。
「好極啦!我非常高興你來報到。就快打仗了。我不願這時候離艦,但是我得動個小手術,已經推遲很久了,並且早就超過換班的時間了。」希克曼那張和藹可親的大臉顯出了憂傷的紋路。「實在不瞞你,亨利,我和老婆有糾紛哩。事情出在十月裡。華盛頓某個在軍部裡坐辦公室的忘八蛋——」他那厚實的雙肩喪氣地耷拉了下來。「真他媽的。結婚二十九年了,她呢,已做了三個孫子的奶奶了,還幹出這等事來!可是露絲還是挺漂亮,你明白嗎?我發誓,露絲的身材還活像個歌舞女郎。倒有一半的時間撇下她一個人過——哦,那就成問題啦!這種事你是知道的。」
帕格心想,以前他經常聽到這種訴苦;這是海軍裡最最司空見慣的不幸,然而在這種不幸落到他自己頭上之前,他一點也無法想像它能給人帶來多大的痛苦。希克曼或其他人怎麼能這樣隨便講出來?關於這種事情,他自己就無法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個字來,對牧師不能說,對精神病醫生不能說,對上帝作禱告時也不能說,更不要說對一個陌生人講起了。他很感激希克曼這時轉過他那雙金魚眼來瞧著他,憂傷地咧著嘴說:「得了,讓它見鬼去吧!我聽說你在柏林和莫斯科都擔任過職務,是嗎?真是少有的怪事。」
「我跟著第一個《租借法案》使團去過莫斯科,那是個短期的特殊使命。在柏林我擔任過海軍武官。」
「想必很有勁,那兒鬧得天翻地覆啦!」
「可我來接管『諾思安普敦號』啦。」
希克曼聽了維克多。亨利用尖刻的語調表示不迷戀幾年來的岸上生活,機警地眨眨眼睛。「好,我倒是要說,亨利,這是條很好的軍艦,艦上人員也都挺能幹,只是艦隊這樣大擴充,都快把我們累死了。我們這些天來一直在干該死的教練艦幹的事。」希克曼從艙壁的電話架上拿起正在響鈴的電話。「曖,海爾賽的專用汽艇靠上來了。」他把咖啡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戴上他的包金邊的帽子,急急地抓起一條黑領帶。
帕格大吃一驚。「諾思安普敦號」是海軍少將斯普魯恩斯的旗艦,他是統帥海爾賽的屏護艦隊的。應該是斯普魯恩斯去拜訪海爾賽,而不應該倒過來。希克曼整著領帶和帽子,說道:「別客氣,吃完你的早點吧。今天上午我們就能開始辦交接工作了。我的文書軍士長已把航海日記與其他記錄都整理好了。,我們剛巧列出了一個項目清單。最近到的文件都登記好了,移交報告也準備好了。這些登記簿你隨時可以過目。」
「海爾賽常上船來嗎?」
「有史以來第一次。」希克曼眼睛瞪得大大的,遞給帕格一個文件夾。「看來要有重大行動。你或許還要看一下這些文件。從威克島偵聽來不少消息。」
透過舷窗,帕格能夠聽到海爾賽登艦的哨子聲。他把這些薄薄的文件粗粗看了一下,因為羅達而感到的痛苦漸漸消失了。只消看一眼、摸一下艦隊的通信,這些複印得很模糊的文件所含有的戰爭電波馬上激起了他生命的活力。希克曼很快又回來了,說道:「就是那個老頭兒。他像是為什麼事瘋狂得要命呢。我們去辦公艙吧!」
穿著一塵不染的白制服的年輕文書軍士們,把無懈可擊的清單、賬簿和輪機操作記錄都攤在維克多。亨利面前,讓這位頭髮灰白的長官睜大了眼檢查。將軍的副官來電話時,兩位艦長正專心審閱那些記錄。他說斯普魯恩斯的艦隊司令部要求維克多。亨利上校到場。希克曼看上去有點困惑,僅僅把這句話轉告他的來訪者。「要我帶你去那兒嗎,亨利?」
「我認得路。」
「想得出是怎麼回事嗎?」
「沒一點影子。」
希克曼搔搔頭皮。「你認識斯普魯恩斯嗎?」
「有一點兒認得,是在作戰學院裡認識的。」「」你看能在我們出擊前替換我嗎?我們接到通知,七十二小時內出發。「
「我打算如此。」
「好極了。」希克曼緊握他的手說,「我們得談談關於這艘船的穩定性的事情,有不少問題呢。」
「喂,帕格,」海爾賽說。
粗眉毛下面是那熟悉的堅韌不拔,狡猾的目光,但是眉毛灰白了,雙目下陷了。他已經不是比利。海爾賽——「昌西號」驅逐艦上那個暴躁的艦長了。他是領章上有三顆銀星的太平洋艦隊空軍司令威廉。弗。海爾賽海軍中將。海爾賽的肚子松垂了下來,他那曾經是濃密的褐色頭髮灰白了,散亂著。隨著年事增長臉上有了雀斑和皺紋。但是方方的下巴、咧著嘴淡淡一笑時機靈的樣子、他伸出手來劃曲線似的姿勢和那緊緊的一握,都還是老樣子。「你那位妻子好嗎?」
「謝謝,將軍,羅達很好。」
海爾賽朝著雷蒙德。斯普魯恩斯轉過身去,後者站在他身邊,雙手放在屁股上,正在細細打量桌上的太平洋航海圖。斯普魯恩斯年紀稍微輕一些,然而歲月留下的痕跡卻要少得多,可能是因為他生活習慣嚴格的緣故。他氣色挺好,皮膚上沒有斑點,頭髮很多,只有一點灰白。自從帕格跟隨他去視察作戰學院以來,他看上去一點都沒變。海爾賽有句名言,他不信任不喝酒不抽煙的人。斯普魯恩斯兩樣都不碰,但他們是互相信得過的老朋友。帕格在海上服役的初期,斯普魯恩斯已經在海爾賽的驅逐艦隊裡任級別較低的艦長了。
「你也知道,雷,在當時艦隊裡所有的海軍少尉中,就數這傢伙的新娘最漂亮了。」海爾賽剛抽罷一支煙,接連著又點起一支,他的手有點顫抖。「見過她嗎?」
斯普魯恩斯搖搖頭,眼光嚴肅而冷漠。「亨利上校,你在作戰學院裡搞過威克島戰役問題,是嗎?」
「是的,長官。」
「想想看,雷,你為什麼要在一九三六年就研究威克島問題呢?」海爾賽說。「威克島那時只有灌木叢和黑腳信天翁。」
斯普魯恩斯留神地瞧著維克多。亨利,後者大聲說:「將軍,目的是試驗一下戰術原則,假設『橙色』已控制海域,距離很遠,敵方的空軍有地面基地。」
「聽上去熟悉嗎?」斯普魯恩斯對海爾賽說。
「哦,見鬼,很久以前演習的一次沙盤說明什麼呢?」
「一樣的距離。一樣的艦艇和飛機的戰術技術性能。」
「原則也一樣——像是發現敵人,殲滅敵人。」海爾賽的下巴翹了起來。帕格很熟悉這副樣子。「你聽到過正在澳大利亞流傳的笑話嗎?他們說很快這兩種黃種人——日本人和美國人——就會在太平洋上真的開戰。」
「這句雙關語不錯。」斯普魯恩斯把兩腳規向航海圖一指說。「可是到威克島有二千多英里路程,比爾。我們應該說,明天就出擊,這不太可能,但是——」
「讓我打斷你的話。如果我們需要,我們就得干!」
「即使如此,看看會發生什麼吧。」
兩位將軍伏在航海圖上。帕格很快地猜測到,增援威克島的工作已在進行之中。「列剋星敦號」和「薩拉托加號」航空母艦以及支援他們的艦艇已經向西駛去,一艘要搞掉在威克島南面的馬紹爾群島的空軍基地,另一艘要去增援海軍陸戰隊並攻擊它所碰到的任何日本海軍。但是海爾賽的「企業號」奉命開往離威克島不到一半路的一個停泊地,在那裡它能掩護夏威夷群島。他要老遠趕去。他爭論說夏威夷已有陸軍航空部隊作戰鬥警戒,日本艦隊決不敢再一次偷襲;還爭論說航空母艦一起出動,大大地增強了它們的力量;並說假如日本人竟然向夏威夷迂迴衝來,他可以及時趕回予以截擊。
帕格意識到一九三六年的沙盤演習是有預見性的。在那次演習中,在日本人偷襲馬尼拉之後,威克島上的海軍陸戰隊就受到了圍攻。太平洋艦隊於是駛去救援他們,迫使日本主力參戰。但任務沒完成。「橙色」空軍把「藍色」打得掉頭逃跑。演習裁判員裁判說,由於天氣不好,飛行員缺乏經驗以及對日本防空和飛機方面的力量估計不足,「藍色」航空母艦沒有摧毀敵人在島上的機場。
斯普魯恩斯標出一個個距離、時間和危險所在的記號,海爾賽忍不住叫起來;「耶穌基督啊,傑克遜將軍哪,雷,這些我都知道。我要一些論據扔給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這樣我自己就能甩開膀子干啦!」
斯普魯恩斯把兩腳規放在航海圖上,聳了聳肩。「我疑心整個作戰會取消。」
「取消?見鬼!為什麼?那些海軍陸戰隊正出色地堅持著呢!」
帕格完全贊同海爾賽的話,他插進來說,當他自己乘泛美飛剪型客機由馬尼拉飛到夏威夷時,就在威克島受到了炮擊。
「哦,什麼?你在那兒嗎?」海爾賽轉過來,生氣地看著他。「你看到些什麼?他們運氣如何?」
帕格描述了海軍陸戰隊的防禦工事,說他認為他們可以堅持抵抗幾個星期。他提到了他為海軍陸戰隊司令官帶給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的那封信,並且引用了那位上校在珊瑚地下掩蔽部裡臨別時說的話:「我們的結局大概是不得不到鐵絲網後面吃魚和米飯去,不過至少我們能叫那些兔崽子花點力氣來奪得這塊地方。」
「聽見沒有,雷?」海爾賽用瘦骨磷磷、長著灰色汗毛的拳頭敲著桌子。「難道你不認為我們有光榮的責任去援助和支持他們嗎?哼,發回的報道上除了威克島上英雄外,什麼都不提!『多打發些日本人來啊!』我從來沒聽到過有比這更鼓舞人心的。」
「我十分懷疑是否真有消息從威克島來。都是新聞界的玩意兒。」斯普魯恩斯說,「亨利,你在馬尼拉駐紮過嗎?」
「我從蘇聯來,路過馬尼拉,將軍。我是《租借法案》使團的海軍顧問。」
「什麼?俄國?」海爾賽打趣地用兩個手指戳了維克多。亨利一下。「啊,這就對了!我聽人說起過你,帕格,和總統有交情,我卻不知道所有這些都講的是誰!哦,老穆斯。本頓告訴我說你乘了美國轟炸機在柏林上空兜風。嘿,你真的去了嗎?」
「將軍,我是個觀察員。我多半觀察到自己會害怕到何等地步。」
海爾賽搓了搓下巴,看上去一副調皮相。「你是登艦來接替山姆。希克曼的,是嗎?」
「是的,將軍。」
「願不願換個工作,跟我在一起,管作戰處?」
維克多。亨利爭辯道:「我已接到命令了,將軍。」
「命令可以更改的嘛。」
從驅逐艦上相處的日子起,帕格就十分瞭解這個人。海爾賽少校給了他第一張海上服役「優秀」合格的成績單。一旦比爾。海爾賽負責艦隊戰鬥行動——他早晚總會這樣做的,他總是熱衷於追求榮譽,不惜一戰——他很信賴部下,所以他的作戰處軍官能夠決定重大戰役的進程,這是一種誘惑;比起帕格已推辭掉的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參謀的委任來,這誘惑要大得多。
可是維克多。亨利對於作大人物的跟班感到厭倦了,對於重要問題擔負無名責任也厭倦了。「諾思安普敦號」倒是意味著回到往日直截了當的事業階梯上來:海上眼役,岸上間歇,更多的海上服役;最後獲得艦隊的指揮權,大有希望達到海軍將級軍銜。「諾思安普敦號」就是那海上指揮大權的頂頂重要的最末一級。他將在戰鬥中放八英吋口徑大炮。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炮手。
可是,當面回絕海爾賽海軍中將的做法不太好。帕格猶豫不決,不知怎麼應付才好。雷蒙德。斯普魯恩斯正拿著兩腳規俯身在航海圖上,這時說道:「比爾,這不是一個中校的職位嗎?」
海爾賽轉過身朝著他;「不應該是這樣,這跟正在擴充的作戰處不相稱!我會很快改變這情況的。」
斯普魯恩斯隨口一句話使帕格。亨利擺脫了困境。他甚至不必開口。海爾賽細細打量了帕格一下,拿起他的帽子。「好吧,我要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去了。雷,我是打算要贏得那場爭論的。準備明天出發。能看見你太好了,帕格。你保養得很好。」他刷地伸出多節的手。「還打網球嗎?」
「有機會就打,將軍。」
「還是每天早上看聖經,晚上看莎士比亞嗎?」
「是的,可以這麼說,至少我還是盡力這麼做。」
「你那麼規矩地過日子可使我掃興。」
「啊,我現在喝酒、抽煙都很厲害。」
「真是這樣嗎?」海爾賽咧著嘴笑了。「這倒是個進步。」
斯普魯恩斯說:「我要上岸去,比爾。」
「好,走吧。你呢,帕格?想去海濱嗎?」
「啊,要是可以的話,那就謝謝了,將軍。」
在後甲板上,他把給希克曼的信交給艦上值日軍官,然後下了梯子,到豪華的黑色汽艇上去。他不和將軍們坐在一起。汽艇象渡船一樣穿過儘是惡臭的油和艦艇殘骸的水面。自從日本人發動進攻以來,海港就被弄髒了。在艦隊的登陸處停著一輛灰色的海軍雪佛萊轎車,三星旗飄揚在前擋板上面。一個穿軍裝的直挺挺的海軍陸戰隊員開了門。「哦,先生們,」海爾賽說,「有誰要搭我的車?」
斯普魯恩斯搖搖頭。
「謝謝,將軍,」維克多。亨利說。「我要到我兒子的住處去。」
「你兒子住哪兒?」在雪佛萊汽車開走時,斯普魯恩斯問。
「珍珠市上面的山裡,長官。」
「我們走去,好嗎?」
「有五里路呢,將軍。」
「你時間緊嗎?」
「啊,不,長官。」
斯普魯恩斯大踏步穿過鏗鏘作響的海軍造船廠。帕格為了在晚上盡量忘掉羅達,這一個星期酒喝得很厲害,因此得費勁才跟上他。他們開始爬一條穿過青山的柏油路。儘管斯普魯恩斯的卡其襯衫被汗弄黑了,他的步子並沒放慢。他不說話,但並不是因為喘不過氣來。這個年紀更大的人反倒呼吸均勻,帕格自己卻喘著粗氣,相形之下,他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他們在上坡路上轉了一個彎兒,俯視基地的寬闊全景:船碼頭、起重機、驅逐艦與潛艇的停泊地——以及支離破碎得可怕的、下沉了一半的戰列艦、焚燬的飛機和變黑了的、只剩下屋架的飛機庫。
斯普魯恩斯說:「景色真美。」
「太好了,將軍。」將軍的臉轉了過來。冷靜的大眼睛閃出贊同的神色。「我原來打算在『諾思安普敦號』上過這一天的,長官,」既然他們在談話了,帕格便喘著氣講:「可是海爾賽將軍想要明天就出發,我想我最好還是去拿我的東西。」
「嗯,我想不會那麼著急吧。」斯普魯恩斯用折疊好的一方白手帕擦了擦汗濕的額頭。
他說,威克島那麼遙遠而又暴露在外,像這樣的位置以及海軍目前的虛弱,差不多排除了一場戰鬥的可能性。十二月七日以後,吉美爾將軍毫無疑問要挽回面子。他趕在總統撤他職之前下令救援。然而,艦隊在等待新的太平洋艦隊總司令,臨時指揮官派伊中將也另有打算。放棄這次援救任務可能會引起一場大爭論,雙方都有很好的道理,但斯普魯恩斯懷疑,這些海軍陸戰隊就像作戰學院演習時那些事實上不存在的士兵一樣,命中注定將在俘虜營度過戰爭年代。
斯普魯恩斯的語氣像在作戰學院裡一樣平靜,走路的步子快得使維克多。亨利的心臟劇烈跳動,他說十二月七日改變了太平洋上力量的對比。美國已被解除了一半武裝。力量的對比在於十艘或十一艘航空母艦對三艘,十艘作好戰鬥準備的戰列艦對一艘也沒有,而且誰都不知道敵方的重兵佈置在哪兒。日本人已經顯示了出色的戰鬥和後勤能力。他們把世界上最最好的艦艇、飛機和戰鬥人員亮了出來。菲律賓群島、東南亞和東印度群島都可能被他們弄到手。英國人把兵力鋪得大開,力量顯得單薄。就在此刻,海軍簡直沒有什麼可幹的,除非搞些「打了就跑」的襲擊來提高戰鬥技能,同時使日本人心神不安。但是海軍得通過日本飛機航程以外的那些組成弧圈形的島嶼,不惜任何代價保持一條從夏威夷到澳大利亞的戰線。新的航空母艦和戰列艦要及時加入艦隊。從夏威夷和澳大利亞出發,他們將由東面和南面開始反擊日本。然而這需要一年或更長的時間。同時得把澳大利亞守住,因為這是白種人的大陸。如果非白種人佔領了,可能會觸發一場摧毀文明的世界革命。雷蒙德。斯普魯恩斯作了這一聳人聽聞的評論後,便默不作聲了。
他們穿過高高的、帶著甜絲絲氣味的綠色甘蔗林,頂著越來越火辣辣的烈日,在鳥兒的安閒歌聲中艱難地爬上坡。
「前途悲觀啊,將軍。」維克多。亨利大膽地說。
「倒不見得,我認為日本成不了大事。薄弱的工業基礎,物資供應無法維持長期鬥爭。有一陣她會鬧得很歡,然而如果我們國內的鬥志旺盛的話,我們將贏得這場戰爭。我們有一位堅強的總統,這是必不可少的。不過,我國是在兩條戰線上作戰,德國戰線則是起決定作用的,因此,我們這裡按次序是第二。我們一上來就已經吃了一場大敗仗涸此實際情況不利於在太平洋上過早地採取英雄行動,譬如全力以赴打一場增援威克島的戰鬥。」
華倫的房子離開大路,座落在草地與花園之中,走廊寬敞曲折,看上去如果讓一位將軍去住,倒比一個海軍飛行員合適得多。他們站定以後,斯普魯恩斯汗如雨下,說道;「你兒子就住在這兒嗎?」
「他的岳父為他們買了這所房子。她是獨生女兒。他是佛羅里達州的拉古秋參議員。事實上,房子裡面並不那麼大。」
斯普魯恩斯用手帕擦著他紅紅的臉,說道:「拉古秋參議員!哦。他對於戰爭的看法有所改變了,是嗎?」
「將軍,許多很好的人都真的認為我們不應該介入戰爭。」
拉古秋在十二月八日以前一直是一名愛嚷嚷的主要孤立主義者。
「的確。」
斯普魯恩斯不肯進去歇息,只要了一杯水,就在門口喝了,遞還杯子時說:「那麼,你今天就要把你的東西拿上船羅?」
「是的,長官。我最好盡快上任,接過指揮權,」帕格說,「各種情況都應當考慮到。」
斯普魯恩斯的灰眼睛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啊,好!總是立即執行命令。」他們倆誰不曾提到海爾賽要帕格當他的參謀的打算。「那麼,來和我一起吃晚飯吧。我很想聽聽你在柏林上空飛行的故事。」
「那我太榮幸了,將軍。」
傑妮絲穿著濕漉漉的淡紫色背心、弄髒了的灰短褲和涼鞋,蹲在後面草地上一大塊翻掘過的棕色土地裡。她灰黃色的頭髮搞亂了,裸露著長長的腿和手臂被曬黑了。由於對日本菜農進行了特別管制,新鮮蔬菜已很缺乏。她開始種菜園,還因此覺得很高興。
她直起身子,笑著用手臂擦擦額角。「我的天哪,瞧你這副模樣!是在種東西呢,還是幹什麼呀?」
「斯普魯恩斯讓我從海軍造船廠走來的。」
「啊,他啊!我聽說他到甲板上來的時候,所有的低級軍官都不露臉了。指揮『諾思安普敦號』要是不把你累垮,倒會讓你振作起來的。華倫來電話。他回家吃午飯。」
「好,那樣的話,他可以開車把我和我的東西一起送到艦隊登陸處去了。」
「你已經要走了?」她收起了笑容。「我們可要惦記你啦。」
「爸爸?」過了一些時候,華倫的聲音由臥室門外傳來。帕格開了門,把整理了一半的兩隻小扁箱推到旁邊。制服和書都堆在床上。「哦,我路過『加利福尼亞號』陸上辦事處停了一下,他們正要把給你的郵件送到『諾思安普敦號』去。不過,這些也是剛剛寄來的。」
一眼看到英國郵票使帕格吃了一驚。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的辦公室地址在那信封上。他先打開電報,一句話也沒說,便遞給了華倫。
望急詢國務院娜塔麗下落電告我馬裡韋萊斯基地烏賊號潛艇拜倫華倫皺起他那湊在電報上的曬黑了的額頭。他穿著飛行服,緊閉的嘴上總是叼著煙卷。他看上去疲勞、冷酷。
「你認得國務院的什麼人嗎,爸?」
「嗯,認識一些。」
「你幹嘛不打電話試試呢?在那兒馬尼拉,勃拉尼消息很閉塞。」
「我要打的,我早就該打了。」
華倫搖搖頭。「她可能在什麼鬼地方進退兩難呢。」他指指倫敦來的信。「埃裡斯特。塔茨伯利。是那個英國廣播員嗎?」
「正是他。你母親和我在去法國的船上碰到過他。」
「口才刮刮叫。過半小時就吃午飯,爸。」
帕格等華倫走後,打開了那封信。他一到珍珠港,就傷心地寄了一封乾巴巴的短信給帕米拉。塔茨伯利,終於和她決裂了。她不可能已收到那封信並且寫了回信。兩封信交叉錯過了。他發現,她信上的日期實際上是在一個月前。我的親愛的:我希望這封信好歹總能到你手中。有件新聞,英國廣播公司要我父親搞一趟菲利斯。福格那種樣子的廣播旅行,環繞這個受苦受難的星球完一圈,到主要的軍事基地轉一轉:亞歷山大、錫蘭、新加坡、澳大利亞、珍珠港、巴拿馬運河等等。主題:英國國旗上的太陽永不落,可是除希特勒以外還可能有一個敵人——那就是日本,使用英語的各個民族(包括勉勉強強的美國人)必須堅持陣地。韜基己講好要。我跟了去。近來他越來越感到疲勞或是對氣候不適應——他的視力下降得很厲害,女兒就代寫廣播稿,甚至文章。現在,文章雖是代筆的,倒也頂用呢。
他對我談起這件事時,我光聽見這幾個字——珍珠港!要是整個計劃不告吹,要是我們能保住我們冒險的「飛機和輪船」的計劃,我們就該在一個月左右到夏威夷了。你和你那老天保佑的「加利福尼亞號」將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可是我會找到你的。
喂,你得勝了!我知道你該在我開口之前先寫信給我的。對不起我打破了你的規定,可是據我所知,你的電報或信要下個星期才到,而那時我已不在這裡了。可能已經有給我的一封長信由符拉迪沃斯托克、東京或是馬尼拉寄來。真是這樣的話,我希望那是一封情書而不是措辭審慎的決裂的信。我就是這樣既害怕又期待著你的信。不管那是一封什麼信,帕格,我反正收不到了。
最親愛的,你可以愛你的妻子,也愛我呀。我讓你嚇了一跳吧?晦,事實是你已經這樣做了。你知道自己是愛你妻子也愛我的。你甚至已告訴過我了。你只不過對此裝出一副講究實際的模樣罷了。老實說,就你妻子來講,也完全可能愛你也愛另外一個男人。可能這更讓你嚇一跳吧。但是這類事情一直都有,我的愛人啊,我打賭真是這樣的,特別是戰爭年代裡,連很好、很體面的人也是這樣。你和亨利太太被關在一個非常特別的由教堂到海軍的小天地裡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哦,親愛的!我沒有時間把這信打完,要不,我還是截掉這傻乎乎的最後一段吧。我明白再爭論也是無望的。
既然終於在給你寫信,我真討厭了打住了不寫下去。這正像水壩決了口一樣,可是我得打住了。你不是再聽到我的消息,而是要看到我了,謝天謝地。
倫敦的天氣真沒法說,戰爭消息也同樣沒法說。看來我們從莫斯科跑得不算太快;它真有可能淪陷,就像它落到過拿破侖手中一樣!那將是怎麼樣的一番景象啊!可是對我說來,老實講,唯一算得上消息的——而且是令人高興的消息——是忽然有了個機會能夠又見到你。儘管你非常親切和甜蜜,我在莫斯科有個可怕的感覺,彷彿我是在最後看你一眼。現在(求神明保佑一切順利)我來了。
愛你的帕姆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七日他能想像出那年輕的臉蛋,能聽到那年輕、熱誠、語調優雅的聲音急急忙忙地傾吐出這些話來。他和塔茨伯利的女兒這段渴望而又無望的小小浪漫史曾在莫斯科曇花一現,現在最好三刀兩斷。這一點帕格是知道的。他已經作過努力了。而且直到現在為止,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了。這種奇怪、脆弱的戰時關係殘餘——比調情略微過頭些,又可憐巴巴地算不上露水夫妻——使他能更好地理解羅達已發生的事情,而且終於漸漸開始寬恕她了。他只要他的妻子回到他的懷抱。他已經用強烈的措辭給她寫過信了。同這個二十九或三十歲、跟隨她那有名氣的父親漂泊的年輕女人相處,很難想像會有什麼前途。
最好一刀兩斷;然而他腦海中卻思潮翻騰,猜測著他們現在可能在什麼地方。他們是不是可能在十二月七日之前就已去新加坡了呢?塔茨伯利是個拚命的旅行家,一個象推土機似的人。只要他能搭上軍艦或轟炸機,他就會不停地走。沒準兒突然之間塔茨伯利父女倆真的在檀香山出現了呢?帕姆無意中為羅達所作的辯護是多麼厲害的嘲弄啊!帕格把那封信撕掉了。
華倫和傑妮絲正在後面走廊上吃午飯。當帕格身穿藍色軍服哼著歌走出來時,他倆面面相覷。
「我們太一本正經了,」傑妮絲說。
「要是我穿著軍服上船,就不會把它弄得太皺。」
「您好像挺高興。」華倫評論道。
「想到可以拿海上津貼了。」帕格在鐵架玻璃面的桌子旁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吃光了一大盆很可口的燉肉,又讓添了些洋蔥和土豆。自從他到珍珠港以來,他們還沒看到過他中午吃這麼多東西。
「您胃口好極了,」華他說,看著他父親吃。他和傑妮絲對羅達來信要求離婚的事一無所知。他們把他喝酒和垂頭喪氣歸結為失掉「加利福尼亞號」的緣故,現在他看起來興致好了。
「斯普魯恩斯將軍硬拖著要我爬坡,走了五里路。」
「爸爸,琴對娜塔麗的事有個主意。」
「是啊,您幹嘛不直接打電話或電報給我父親呢?」帕格機警地看了他兒媳一眼。「他一定能夠讓國務院快點兒採取一些措施、要是這是辦得到的話。」
「嗯,現在華盛頓該是幾點啦?這會兒他在那裡嗎?」
「有五個鐘點的時差。他可能剛好離開他的參議辦公室。過一會兒試試看,打個電話到他家裡去。」
「這個主意不錯,傑妮絲。」
在華倫幫著帕格拿著箱子的時候,傑妮絲正給小孩洗澡。小維克多咯咯咯地笑著,朝她拍著水。她是個紅光滿面、快快活活、富有性感的年輕婦人。一點也不因為自己濕透的背心顯出乳房而感到難為情。帕格腦中浮現出羅達在他們聖迭戈基地的平房裡給華倫洗澡時的情景,也是這副樣子。四分之一世紀還要多些的時間就像吸一口氣一樣地過去了!一個也是這樣的嬰兒,已經變成了身穿飛行服、高個子、面容嚴峻的年輕人,正朝他自己的兒子低頭微笑著。帕格擺脫了為時光流逝而悲哀的可怕感覺,開玩笑說已經把傑妮絲家裡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他還吻了一下她那潮濕而光滑的臉頰。
「只要停泊在港內就回來,爸爸。房間會為你準備好的,酒櫃也會裝滿的。」
他舉起攤開的巴掌說:「我一在海上擔任指揮職務,就又戒酒了。」
華倫用一隻手把公家的吉普車開下山。他嘴裡的香煙一晃一晃的,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企業號』是不是馬上趕到威克島去,爸爸?」
「是什麼讓你這樣想的?」
「就是你急急忙忙去接管那艘屏護艦隊的旗艦!」
「你摩拳擦掌想打仗,是嗎?」
「我可沒這麼說。」華倫透過香煙的煙霧斜著眼看了他一下。「我對急於開走我們最後的一艘航空母艦有疑問。我不相信陸軍航空部隊會很好地保護這個基地,保護我的妻子和孩子。嗯?不說話了?」
「我真不知道,華倫。」
「『企業號』上人人都在說,為了要讓我們能出發,海爾賽在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大叫大嚷。」
「這倒是可能的。你們那兒的新飛機駕駛員考核得怎麼樣了?」
「爸,他們還嫩,嫩得很。他們還沒有飛行過多少小時!中隊需要他們,因此他們會撞到障礙物上折斷脖子,或者淹死,或者也就學會了。等我們在港口停泊的時候,我就要把他們訓練得不那麼傻。」
「你現在當教練啦?這倒真快。」
「我的指揮官把分遣隊交給我了。我並不爭。他也已推薦我在國內任教練,可是我為這事大吵了一場。現在不是離開太平洋的時候。」
華倫讓他父親在電話局那兒下了車,說是他會把箱子送到艦隊登陸處去的。他們的分手幾乎像是一會兒又能在一起吃晚飯那樣隨便。但他們握了手,而平時他們卻很少這樣做,並且還微笑著互相看了一會兒。
小小的電話局裡煙霧瀰漫,擠滿了等著的水手和軍官。總接線員是個四十歲左右、南方口音很重的長得豐滿的女人。帕格提到拉古秋時,她神情就活潑起來了。「那可是一個大人物啊!要是他當了總統,我們就不會這麼一團糟了,是麼,上校?我會盡力幫您接通的。」
半小時之內拉古秋參議員就在喬治市他的家裡接電話了。聽到是帕格的聲音,他大吃一驚,很快地掌握了情況,簡單扼要地問了幾個問題。「對,對,對,好的,知道了。我記得結婚宴會上有她。再說一遍,她娘家姓什麼?好,傑斯特羅,和他那有名的叔叔一樣。娜塔麗。傑斯特羅。亨利。皮膚黑黑的姑娘,很漂亮,說話很快。作為猶太人可能會發生一些麻煩。但意大利在那方面還不算壞,而且跟一個名作家一起旅行也會沾上一點光的。啊,連我都聽過埃倫。傑斯特羅呢!」拉古秋嗓門嘶啞地咯咯笑了。「她可能挺好,但是最好要有把握。我怎麼回你話呢?」
「只要打電話給人事局的達德利。布朗,參議員先生。他會把信息轉給海軍部門的。收信人寫『烏賊號』上的拜倫。」
「知道了。你在指揮『加利福尼亞號』,對吧?」
「『諾思安普敦號』,CA-26,參議員先生。」
停頓了一下。「『加利福尼亞號』出什麼事了?」
帕格也停了一下。「我在指揮『諾思安普敦號』。」
參議員的聲音又低又嚴肅:帥B格,我們在那兒對付得了他們嗎?「
「可要費很大勁兒哩。」
「喂,我要辭去參議院裡的職務參軍。你認為怎樣?陸軍在木材和紙張方面吃虧很大。我一年可以節省幾百萬元戰爭經費。他們已提出讓我當上校,可是我堅持要當准將。」
「我當然希望你能當上。」
「好吧,代我向孩子們問好。我會把那猶太姑娘的情況告訴你的。」
二十四小時過去了,維克多。亨利感到像是已在「諾思安普敦號」上度過了一個星期。他觀看了船上各處——從艙底到大炮射擊指揮儀——會見了軍官們,留神觀察了全體船員工作,視察了機艙、鍋爐間、彈藥艙和炮塔,還和副艦長吉姆。格裡格作了長時間談話。吉姆。格裡格是愛達荷州人,是個說話簡短、楞頭楞腦的指揮官。他眼圈發黑,臉色疲倦蒼白,略帶著適合於一個吹毛求疵的副艦長的蠻橫神氣。帕格發現沒有理由不去馬上接替希克曼谷裡格正在指揮這艘船。隨便什麼笨蛋都可以接任。他的無能顯不出來。帕格並不認為他自己是個笨蛋,只不過老朽了,神經過於緊張。
第二天他省去了和平時期冠冕堂皇的一套,舉行簡單的儀式接任。軍官們和全體船員面對面地分兩排在船尾三號炮塔處列隊。陽光照耀下的白制服在暖和的微風中飄動著。維克多。亨利沒和希克曼。格裡格站在一處。他在擴音器前宣讀他負責指揮的命令。他從飄動著的文件上抬起眼來就能在船員們列隊的後邊看到「猶他號」有油跡條紋的大紅船底。
他轉過身來朝著希克曼敬禮。「我接替您,長官。」
「很好,長官。」
這就是全部儀式。維克多。亨利當上了艦長。「格裡格中校,艦艇的全部標準作戰規定繼續有效。全體船員從後甲板解散。」
「是,是,長官。」格裡格象海軍中士似的敬了個禮,向後轉,發了命令。隊伍解散了。帕格用舷側吹哨致敬的儀式送別他的前任。希克曼的舉動像是在過生日。他妻子又來了一封信,暗示說所有一切都不會失掉。這使他像年輕人一樣迫不及待地回到她身邊去。他頭也不回,看也不看,一個勁兒跑下舷梯,上了快艇。
整整一個下午帕格翻閱格裡格中校堆在他書桌上的文件和艦艇的文獻。阿里蒙為他單獨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有甲魚湯和薄牛排,色拉和冰淇凌。他正坐在扶手椅上喝咖啡時,一名海軍通信兵給他送來一張手寫的條子。信封和裡面的信紙上都印有兩顆藍星,字跡寫得挺拔、清楚,一目瞭然:亨利上校:我很高興你已接任。我們明天出擊。你半夜時會收到作戰命令。新的太平洋艦隊司令是尼米茲。對威克島的救援看上去更渺茫了。祝你幸運、順利——雷。艾。斯普魯恩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九日第二天早晨,陽光燦爛,風平浪靜,這艘巡洋艦啟航了。艙面船員動作熟練,輕而易舉地解纜拔錨。船首朝著海峽外面,隨著潮水擺動。
維克多·亨利裝出一副鎮定的樣子,看來騙過了駕駛室全體人員,他說道:「三分之一馬力減速前進。」航信士官通過機艙傳令鍾傳達了命令。甲板搖擺了——對帕格來說心裡真有一種說不出的熱乎乎的感覺——「諾思安普敦號」在新艦長指揮下出發投入戰鬥。他還沒從拉古秋參議員那裡聽到娜塔麗·傑斯特羅·亨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