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風雲(1939-1941)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因此,今天晚上我已經發出一道通令,宣佈全國無限期地處於緊急狀態,並需要把我們的國防加強到我們的實力和職權所能達到的最大限度……」

    「好極了!」帕格-亨利嚷道。他坐了起來,用一隻拳頭捶著手心,眼睛盯著收音機。「他幹起來了。」羅斯福洪亮的嗓音在廣播裡總帶著一種戲劇性的迴響。這時他的聲調揚了起來,充滿了激情。

    「我重複《獨立宣言》的簽署者——那一小批愛國者,許多年前以寡敵眾,但是也像我們一樣,對最後勝利確信不疑——的話:『堅決倚靠上帝的保佑,我們相互發誓獻出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財富和我們神聖的榮譽。』」

    電波劈啪響了一下,廣播員用肅然起敬的聲調說:「剛才各位聽到的是美國總統從華盛頓白宮的東廳所作的演講。」

    「這真了不起。遠遠超出了我的估計。」帕格卡的一聲關上了收音機。「他終於幹起來啦!」

    羅達說:「他幹起來啦?真可笑,我以為他只是在騎牆中立哩。」

    「騎牆中立!你不是在聽嗎?『我們已把武裝部隊佈置在崗位上……我們要用他們來擊退敵人的進攻……全國無限期地處於緊急狀態……』」

    「這些都意味著什麼呀?」羅達打著哈欠,在長椅上伸懶腰,蹬著腿,一隻裝飾著粉紅色羽毛的拖鞋從她裸著的腳上掉了下來。「這跟打仗是一回事嗎?」

    「只差一步啦。咱們馬上會護航。那也僅僅是開始。」

    「這倒使我猶豫了,」羅達把褻衣往腿上撩了撩。「咱們還買房子不?」

    「為什麼不呢?」

    「帕格,要是參了戰,他們準會給你個海上職務的。」

    「誰知道。無論怎樣,咱們也得有個落腳點呀。」

    「我想也是。你可曾考慮過究竟要哪一所嗎?」

    帕格做了個鬼臉。這老早就是叫他為難的事。過去,他們曾兩次在華盛頓買過較大的、他住不起的房子——用的是羅達的錢。

    「我喜歡N街的那所。」

    「可是,親愛的,那就意味著沒有客房,也沒有多大地方作應酬。」

    「喏,要是你看中了狐狸廳路的那所,那也好。」

    「再說吧,親愛的。我再把兩所都看一看。」羅達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微笑著說,「都那麼晚了,睡覺來嗎?」

    「馬上就來。」帕格打開一個公事包。

    羅達颼地一下走了,一邊高興地呢喃著:「來的時候,給我帶一杯威士忌加水。」

    帕格不知道他為什麼又重新得到了她的寵愛,或者起先為什麼會失掉。他太忙了,顧不得去理會這些。如果美國馬上就要護航,他對商船的計算法就太過時了。其實,船隻所有權的轉讓和其他變通的花招都盡可以丟開不管。現在的局勢是嶄新的,帕格想,政府一旦做出了護航的決定,全國就會活躍起來。他調了兩杯威士忌加水,濃而可口,然後低哼著上樓去了。

    中繼線上那個文書的聲音像是在道歉似的:「先生,對不起。您和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先生通話嗎?」維克多-亨利的辦公桌上攤滿了文件,他的襯衫給汗水浸濕了,他正按照海軍作戰部部長辦公室的緊急要求,在天黑之前把幾個月以前所彙集入檔的美英聯合護航計劃根據最近的情況補充起來。

    「什麼?好,接上吧……喂,我是亨利。」

    「我打攪你了吧,老夥計?你的聲音可真不小。」

    「沒有,沒打攪。什麼事啊?」

    「你對總統這個記者招待會怎麼看法?」

    「我不知道他舉行了記者招待會。」

    「你可真是個忙人。叫你辦公室的人把下午的報替你拿來吧。」

    「等等,大概就在這裡。」

    帕格的文書拿給他兩份油墨氣味還很濃的報紙。上面大字標題是:

    羅斯福說不護航

    還有

    總統對報界宣稱:廣播演說並不意味著護航

    「無限期緊急狀態」僅系警告;政策不變

    帕格把敘述部分略過去。他看到弗蘭克林-羅斯福爽快地把他整個廣播演說都收回去了,宣稱記者們誤解了他。美國在大西洋北部和南部都不擬加強行動。他從來也沒建議過那樣做。仍舊像以前一樣:巡邏而不是護航。不會把陸軍部隊或海軍陸戰隊派到冰島或任何別的地方。他所做的僅僅在於告誡全國存在著巨大的危險。

    可以聽到報紙翻動聲音的塔茨伯利說:「嘿,告訴我點鼓舞性的消息。」

    「我原以為我瞭解弗蘭克林-羅斯福呢,」帕格-亨利嘟囔說。

    塔茨伯利說:「這是怎麼回事?維克多,為了昨晚上的演說,我們那裡的人們已經在鳴教堂的鐘,滿街跳起舞來了。現在我得去廣播,並且要談到這個記者招待會。」

    「這夠你嗆的。」

    「你能來喝杯酒嗎?」

    「恐怕不成。」

    「請你想法來一趟吧,帕姆要走。」

    「什麼?」

    「她要回國,搭今晚上的一條船離開美國。為了回英國,她已經向他們磨了幾個星期啦。」

    「你等我的電話吧。」

    他吩咐他的文書接通了海軍作戰部部長辦公室那裡的費勒上校——他海上的一個老同事。

    「喂,是索培嗎?我是帕格。喂,你看見報上關於記者招待會的報道了嗎?……是的,我很同意。那麼,現在底下的一個問題是:這份『護航——附錄四』你們今天晚上還非要不可嗎?……喂,索培,這可是個不成熟的建議,而且又是這麼老大的一個附錄。另外,我希望這東西有一天能用上……好吧,謝謝。」帕格按了下電話鈴。「接塔茨伯利。我馬上就去。」

    「可笑的是,」帕格對塔茨伯利說,「羅達說他騎牆中立。我呢,反倒信以為真了。」

    「也許只有女人才摸得清他那曲曲折折的心理,」這位記者說。「帕姆,你怎麼那樣不懂禮貌?帕格到這兒向你告別來了。進來把你的酒喝了。」

    「等一下。我的東西都一團糟哪。」他們可以看到帕米拉在走廊裡搬著衣服、書和旅行手提包,這兒那兒地跑來跑去。他們兩個坐在康涅狄格路公寓的塔茨伯利那間小起居室裡。儘管從敞著的窗口送進下午往來車輛的噪音,陽光也射了進來,房間裡還是又熱又憋氣。

    塔茨伯利穿著一套寬大、滿是褶紋的棉毛混紡衣服,攤開四肢躺在沙發上,翹起一條粗腿,深深歎了口氣。「又只剩我一個人啦。有那麼個姑娘,她就是只顧自己,自己,自己!」

    「家傳的習性!」從看不到的角落裡傳來了悅耳的聲音。

    「住嘴!帕格-求你告訴我在這個討厭的廣播裡該說些什麼寬慰聽眾的話。」

    「我實在什麼也想不出。」

    塔茨伯利喝了一杯純威士忌,然後使勁搖了搖頭。「弗蘭克林-羅斯福是怎麼回事!大西洋的護航線是文明的命脈。如今,德國鬼子正用利刀在割著它。他知道過去三個月炸沉的噸數。他知道等德國空軍把克里特島和巴爾幹半島掃蕩完了,就會掉過頭來再搞我們,比去年的規模還要大一倍,大嚷大叫著勝利。究竟搞的是什麼名堂?」

    「現在我來喝酒了,」帕米拉大步走進來說。「爸,你是不是該走了?」

    他把他那隻大玻璃杯遞給她。「再來一杯。我從來沒像這次這麼怕去廣播過。我怯場啦。我的舌頭會粘在上顎說不出話來。」

    「噢,對了,就像你現在這樣似的。」帕米拉把他的和帕格的杯子拿到那個安著輪子的小酒櫃上。

    「多擱點冰。我已經染上這個頹廢的美國習慣了。帕格,我們的帝國完啦。我們只不過是你們在反德戰線上的一個前哨陣地。然而我們卻是有四千萬人口、一支強大海軍和一支英勇空軍的前哨陣地。唉,夥計,我們是你們大西洋裡的夏威夷,只是比夏威夷要大上許多倍,實力強許多倍,也重要許多倍。啊,要是我能豁出去作一個指出你們政策有多麼荒謬的廣播該多好!」

    「謝謝,帕姆,」帕格說。「塔茨伯利,我同意你所說的。陸軍部長也同意。哈利-霍普金斯也一樣。他們兩個都發表過演說,竭力主張馬上護航。我沒有替總統的政策辯護的餘地。這是個不幸。喝吧。」

    「喝吧。對,這是你們的不幸。這場戰爭是德國和美國比勝負。要是你們輸了,你們和人類都只有聽天由命了。我們動得太遲鈍、太蠢,也太晚了。可是我們終於盡到了我們的力量。這最後一場球,你們什麼也不做。」他把酒喝了下去,勉強站起身來。「無論如何,我們期望於美國海軍的比你們做到的要多,我可以告訴你這一點。」

    「美國海軍已經準備好了,」帕格反擊說。「我像孫子似的整天在起草一份護航總行動的訓令。當我看到那個標題的時候,就像我的辦公桌在我面前爆炸了似的。」

    「好哇,夥計,我可以這麼說嗎?我可以說在這次記者招待會舉行之前,海軍本已準備好開始護航了嗎?」

    「你瘋啦?你要是這麼說,我就槍斃你。」

    「我不必提是你說的。好嗎?」帕格搖頭。

    「我可以說你們的海軍已經準備好,接到通知後二十四小時之內就可以投入護航行動嗎?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們現在已經在那裡了。我們已經把深水炸彈準備好了。我們唯一需要的僅僅是撤掉掩護,調整炮位。」塔茨伯利那對鼓著的眼睛這時又活躍起來,而且發亮了。

    「帕格,我想這麼說。」

    「怎麼說?」

    「說美國海軍已經準備好隨時投入護航,並且估計很快就要投入了。」

    帕格只猶豫了一兩秒鐘。「啊,管它哪,就說吧。從軍士以下,你可以聽到部隊裡任何人都這麼說。誰不知道這個情況?」

    「誰?英國人就不知道。你救了我啦。」塔茨伯利責備起他的女兒來。「可你叫我別給他打電話,你這笨丫頭!唉呀,糟糕,我晚了。」這個胖子笨重地走了出去。帕格對帕米拉說:「那並不是新聞。」

    「噢,他得在廣播稿上挖空心思。他要讓人聽起來有些內容。他有點急於抓到根救命的稻草。」

    她背著窗戶坐在那裡。太陽射到她棕色的頭髮上,在她那蒼白、憂鬱的面孔周圍形成一個光輪。

    「你為什麼不叫他給我打電話?」她神色有點窘。「我知道你工作多麼緊張。」

    「也不至於緊張到那樣地步。」

    「我原想走之前給你打個電話,」她低下頭來看著她那交叉著的指頭,然後從咖啡桌上拿給他一張打印的文件。「你看過這個嗎?」

    那是英國國防部給平民的一個關於如何對付德國入侵者的通知。帕格一頁頁地翻完了說:「去年秋天我看過不少這類東西。當你開始設想德國人從肯特攻進去,列隊走過特拉法加廣場的時候,是會像-場噩夢似的。然而這是不會發生的。」

    「你有把握嗎?在那次記者招待會之後?」帕格把兩隻手心朝上翻了翻。

    帕米拉說:「去年以來,他們已經按照新的情況把那個手冊訂正了。現在語氣鎮定了些,也實際多了。正因為這樣,讀了也更叫人沮喪。我可以設想將要發生的一切。經過克里特島這一場,我確實認為一切都可能發生。」

    「這樣你還回去,可真勇敢。」

    「一點也不。我在這兒受不了。吃著你們的牛排、冰激凌,我噎得慌。我心裡覺得犯了罪。」帕米拉在膝蓋上攥著手指頭。

    「我再不回去不成了。辦公室裡有這麼個女孩子——你再喝一杯嗎?不喝啦?——哦,這個傻丫頭對一個有婦之夫,一個美國人,簡直發了狂;而她在皇家空軍裡又有個未婚夫。她我不到人談這件事。她就一古腦兒說給我聽。我得跟這個多愁善感的人成天生活在一起,受著折磨,簡直把我拖垮了。」

    「這個美國人是幹什麼的?」

    「這麼一說你就明白了,」她撇了一下嘴,然後說,「他是個文職人員。我實在想不出她看上了他什麼。我見過他一面。一個又高又瘦、鬆鬆垮垮的傢伙。戴著眼鏡,鼓著肚皮,癡笑起來聲音挺高。」

    他們無言地坐在那裡。帕格來回嘩啦啦地攪著杯子裡的冰塊。

    「真可笑,我認識一個傢伙,」他說了起來。「一個海軍人員。拿他來說吧。他結婚已經二十五年了,家裡人丁興旺,等等。可是他在歐洲碰上了這個姑娘。實際上是在船上,後來又遇到幾次。他怎麼也忘不掉她。在這件事情上,他什麼行動也沒採取。他的妻子好好的,沒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可他就是不斷地想念著這個姑娘。但他光是想念著。他決不肯傷害他的妻子。他喜歡他那些長大了的孩子。看到他,你會稱他為頭腦清醒的公民中最清醒的一個。自從他結婚以來,他還沒同任何其他女人有過瓜葛。他不會搞這種事兒,也不想去嘗試。這就是這個傢伙的故事。就跟你這個女朋友一樣傻,只不過他不同人談。這樣的人有好幾百萬。」帕米拉-塔茨伯利說:「你是說,是個海軍軍官嗎?」

    「對,他是個海軍軍官。」

    「聽起來像是個我會喜歡的人。」姑娘的聲音純潔而且善良。

    穿過外面的汽車聲,傳來一陣模糊的可是更好聽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才辨明是一架手風琴。「啊,你聽!」帕姆趕忙站起來跑到窗戶跟前。「你上回聽到這玩藝兒是多久以前啦?」

    「華盛頓總有幾架到處轉。」他站到她身旁,從五樓往下望著——那個拉琴的人給孩子們圍得幾乎看不見了。她悄悄地把手伸給他握著,頭倚在他肩上。「咱們下去看猴子吧,一定會有一隻的。」

    「當然。」

    「先讓我跟你接吻告別吧,在街上我不好意思。」

    她用兩隻纖細的胳膊摟住他,吻了他的嘴。遠遠地在樓下,那架手風琴的樂聲悠悠揚揚地奏著。「這是支什麼曲子?」她說,嘴裡那股溫暖的氣息依然逗留在他的唇上。「我聽不出來。倒有點兒象韓德爾的《彌撒亞》1。」

    1韓德爾(1685-1759),德國作曲家,《瀰散亞》是他的宗教樂作之一。

    「這支曲子叫《對,我們沒有香蕉》。」

    「多麼動人。」

    「我愛你,」維克多-亨利說。他對自己感到相當吃驚。

    她撫摸了他的臉,眼睛深情地凝視著他。「我也愛你。來吧。」

    街上,在熾熱的太陽下,一隻頭上緊緊戴著紅帽、用輕鏈子拴著的猴子在翻觔斗,孩子們尖聲叫喊著。手風琴仍在拉那支歌。猴子跑到維克多-亨利跟前,用它那彎起來的長尾巴平衡著身子,然後把帽子摘下來舉到他面前。他丟進一枚兩角五分的銀幣。猴子把銀幣拿到手裡,叼著它,掀了下帽,就一個觔斗翻到它的主人跟前,把錢丟進盒子裡。它坐到手風琴上,咧嘴笑著,吱吱地叫著,不斷地向人們脫著帽。

    「要是能教會那小傢伙敬禮的話,」維克多-亨利說,「它在海軍裡會大有前程的。」

    帕米拉抬頭望著他的臉,抓住他的手。「在我所認識的人中間,為了這場可咒詛的戰爭,你的努力比任何人也不差——任何人,任何人。」

    「那麼,帕姆,一路平安吧。」他吻了她的手,然後快步走開了,把她留在那些歡笑著的孩子中間。在他身後,那架手風琴又氣喘吁吁地奏起《對,我們沒有香蕉》。

    兩天以後,維克多-亨利接到一道命令,要他護送一位在內戰時期服過役的海軍裡年紀最大的老兵,去參加紀念日1

    的檢閱。這項任務使他感到很奇怪,可他還是把一大堆工作撂在一邊去執行這項命令。他到退伍軍人養老院去把那人接出來,陪他一道坐車到賓夕法尼亞路的檢閱台。這人穿了一身殘舊的軍服,就像穿了一套舊戲裝似的,消瘦、飽經風霜而且塌陷下去的臉上一雙朦朧的眼睛還算機警有神。

    1每年五月三十日為紀念美國南北戰爭(1860-1865)中陣亡將士的日子。

    羅斯福總統坐在檢閱台旁的一輛敞篷汽車裡,他穿的白亞麻衣服和戴的白色草帽在燦爛的驕陽下閃閃發光。他使勁握了握那個龍鍾老人的手,對著他的助聽器大聲嚷道:「好哇,好哇,老夥計。你的氣色比我的強。我相信你的精神也比我好。」

    「我沒有您那麼多傷腦筋的事,」老兵顫抖抖地說。總統把頭朝後一仰,大笑起來。

    「你同我一道來檢閱好不好?」

    「那可比——嘿嘿——比在遊行隊伍裡強。」

    「來吧。帕格,來吧,你也同我坐在一塊兒。」

    在陽光下,老兵很快就睡著了,連銅樂隊敲敲打打的聲音也吵不醒他。羅斯福敬著禮,揮著手。每當一面旗子走過時,他就把草帽放在胸膛上,並且親切地微笑著,好讓那群

    擁擠在那個在總統旁邊睡覺的老兵旁邊的人拍新聞片和照相。

    「我偏愛海軍,」當戴著高帽子、穿藍軍服的安那波裡斯隊伍的士兵一張張年輕的臉行著注目禮從他面前走過時,他對維克多-亨利說。「他們就是比西點軍官學校的學員走得好。可千萬別告訴陸軍方面的人我這麼說過!喂,帕格,順便問你一聲,你看我可以派誰去倫敦領導咱們的護航事務?」帕格給他問得發怔。自從那次記者招待會之後,總統一直堅持說不護航。「怎麼?你想不出什麼人?自然,在這些事情開始之前,先給他個『海軍特別觀察員』之類的名義。」

    由於銅樂隊鑼鼓喧天,總統的司機、坐在前邊的他的海軍副官以及屏圍著他這輛汽車的便衣警衛人員都聽不到他的聲音。

    「先生,咱們要護航嗎?」

    「你完全清楚要護航。非護航不可。」

    「什麼時候,總統先生?」

    總統聽到帕格這麼死乞白賴地追問,就帶著倦容對他笑了笑。他在衣袋裡掏來掏去。「今天早晨我跟馬歇爾將軍有過一次有趣的談話。這就是從談話中得出的結果。」

    他給維克多-亨利看了一張小紙條,上面是他自己潦草的筆跡:

    戰鬥準備狀況——1941年6月1日

    地面陸軍力量…………13%

    (主要缺乏:各種武器;迅速擴充;訓練不全面;《選拔兵役法案》即將滿期。)

    陸軍航空兵團…………0%(各有關部隊正在訓練、擴充中)

    正當一面面美國國旗從他面前飄過、海軍銅樂隊大聲奏著《星條旗永不落》的時候,維克多-亨利讀到這些令人膽戰心驚的數字。這當兒,羅斯福還在搜尋另外的字條。他一面接受從他面前昂首闊步地走過的水兵們的敬禮,一面又遞給帕格另一張字條。這是另一個人用綠墨水寫的,最後一行用紅筆圈了起來:

    公眾對戰爭的態度——1941年5月28日

    如果「沒有旁的辦法打勝」就參加…………75%

    認為遲早要參加…………80%

    反對我們馬上參加…………82%「交還我吧,」羅斯福說。他把字條又收了去。「帕格,這是我那次演說後的第二天,特地搜集來的數字。」

    「先生,護航是海軍的任務。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咱們要是捲入戰爭的話,」總統一邊朝著一簇向他歡呼的學童爽朗地笑著,揮著手,一邊說。「而一旦護航就勢必捲入戰爭——希特勒會馬上佔領法屬西非,他會把德國空軍調到達喀爾,從那裡還會跳到巴西。在巴西,他又可以新開闢一些潛艇修理塢。亞速爾群島就成為他的囊中物了。現在喊著要護航的人們完全看不到這些。還有一個不容情面的事實

    是這個百分之八十二——全國人民百分之八十二不贊成打仗。百分之八十二!」

    這時,那個海軍老兵坐直了,眨巴著眼睛,嚼動著他那副瘦顎骨和那張鬆弛的癟嘴。「啊,這個閱兵可真好哇!我還記得當年我列隊從林肯總統前邊走過的事兒呢,」能細聲細氣地說。「總統就站在那兒,他本人,穿的是一身黑。」老人瞥了羅斯福總統一眼。「可你穿的是一身白。還坐著,嘿嘿。」

    維克多-亨利聽到這話,窘得把身體一縮。可是羅斯福卻暢快地笑起來。「唉,你說對了。每個總統的做法都有些不同。」他在長煙嘴上點了一支香煙,吐了一口煙。一片棕色的童子軍隊伍走過去了,他們的頭部和明亮的眼睛都轉過來朝著總統。他向他們揮著帽子。「帕格,直到目前為止,我們今年比去年多生產了百分之二十的汽車,看來國會決不會授權給我讓它停下來。哦,倫敦怎麼樣?你還沒提出任何人來呢。」維克多-亨利遲疑不決地提了三個有名氣的海軍少將。

    「我知道他們,」總統點了點頭。「事實是,我心目中想的是你。」

    「那不成吧,總統先生,我們對方皇家海軍派的是將級軍官哩。」

    「噢,那容易安排。我們可以暫時把你提升為海軍少將。」

    由於這個意外,也許還由於烈日當頭,帕格感到頭暈眼花。「總統先生,您是知道的,派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

    「喂,帕格,先別來這套。說實在的,我還是願意把你留在目前的崗位上。決定誰應該得到什麼樣的武器和供應是個重大任務。我很高興你在幹這件事,因為你有見解。不過,你還是要考慮著倫敦。」

    「是的,是的,先生。」帕格把老兵送回養老院,又回到堆滿了工作的辦公桌去。他辦完了一大堆公事,就步行回家,給自己一個思考的機會。全市都處在節日的靜寂中。康涅狄格路上幾乎空無一人。夜晚的空氣清馨爽人。考慮著倫敦!

    坐在杜邦圓場長凳子上的年輕情侶們轉過身來笑著,目送這個穿白色海軍服的壯實男人闊步走過,嘴裡哼著的歌曲是在他們中間有些人還沒出生的時候流行的。

    「嘿,怎麼回事啊?」帕格一進起居室就大聲嚷道。「香檳?你幹嗎打扮得這麼漂亮?是誰的生日?」

    「誰的?你這老傻瓜,」羅達站了起來。她穿了粉色的綢衣,顯得光艷動人,兩眼淚水晶瑩。「你不知道?你猜不出來嗎?」

    「我想我大概把日子都記糊塗了。」

    「這是維克多-亨利的生日,就是他的生日。」

    「你喝醉了?我的生日在三月。」

    「唉,我的天,男人有多麼笨!帕格,今天下午四點,傑妮絲生了個男孩!可憐的人,你當上爺爺啦,他的名字就叫維克多-亨利。我也成了風燭殘年的老奶奶啦。可是我高興極了。我高興極了。啊,帕格!」羅達投入了他的懷抱。

    他們一邊喝著香檳——很快就喝光了一瓶,一邊談論著這件大事。傑妮絲和她的娃娃都很好。這隻小象的重量足足有九磅半!羅達曾趕到海軍醫院去隔著玻璃望了望他。「帕格,他簡直跟你一模一樣,」她說,「一個紅潤的小複製品。」

    「可憐的孩子,」帕格說,「他也會像我一樣不走桃花運。」

    「虧你說得出!」羅達大聲說,逞能地吃吃笑著。「你還不是挺走運嗎?不管怎麼說,傑妮絲和娃娃要住在咱們這裡。她暫時不打算把他帶回夏威夷去。這麼一來,房子問題更得很快決定下來。帕格,剛好今天我又使狐狸廳路的那個老奶奶減下五千元去!要我說,咱們趕快買下來吧。那片漂亮的草地,那些多麼好的老榆樹!親愛的,咱們好好享受一下晚年吧。亨利奶奶和爺爺,咱們一道過個有派頭的暮年。咱們總要有許多富餘的房間好讓孫兒孫女們住。你不這麼想嗎?」

    維克多-亨利凝視他的妻子好一會兒,她都開始感到奇怪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做了個左右手心朝上托的奇怪姿勢。

    「好,老婆婆,告訴你,我太同意你的想法了。咱們一定搬到狐狸廳路去,咱們一道度過晚年。說得好。」

    「啊,多麼好哇!我愛你。明天上午我就打電話給沙勒羅瓦代辦所。好,我現在去看看晚飯怎麼樣了。」她搖擺著穿綢衣的苗條臀部,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帕格把香檳酒瓶往他杯子裡倒空了,可是只淌下了一兩滴。他輕聲唱著:

    可是對,我們沒有香蕉,

    今天,我們沒有香蕉。三個星期以後,德國人侵入了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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