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麗花了五天時間設法從里斯本飛到羅馬。她終於搞到一張飛機票。但是在飛機臨起飛前幾分鐘,這張票作廢了——一大群顯然酒足飯飽的喧鬧的德國軍官又說又笑地依次穿過出入口,把二十名乘客面面相覷地留在外面。這個情況使得她不想再乘飛機。可是坐火車穿過正在崩潰的法國過於冒險。結果她在一艘開往那不勒斯的希臘貨船上訂了個艙位,這次倒霉的航行整整走了一星期。她和一個身上發出膏藥味道的滿臉皺紋的希臘婦女合住一間又悶又小的船艙,到處都是黑色蟑螂。雖然呆在艙裡面非常難受,但是她很少離開,因為船上的那些高級船員和粗野的水手在甲板上或通道內都死死地盯著她,使她感到不安。她吃不下飯。船的上下顛簸使她夜裡睡不著覺。在旅途中,她從手提收音機中收聽到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法國政府狼狽撤離巴黎,意大利投入戰爭,還有羅斯福的講話:「那只拿著匕首的手已經把它戳進鄰人的後背了。」娜塔麗抵達意大利時情緒緊張,身體疲憊不堪。她強烈地感覺到最好立即把埃倫從錫耶納接走,除了手稿之外,其他一切——書、衣服、傢俱等等都可以不要。
但是上了岸,吃了一兩頓像樣的飯,喝了點好酒,又在一家旅館的又大又軟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足足睡了一夜之後,她對自己的驚慌也感到奇怪了。無論是那不勒斯或是羅馬,都看不出意大利已經參戰的跡象。在燦爛的陽光下,夏天的鮮花——紫色的、紅色的——盛開在灰泥牆頭。在擁擠的街道上,意大利人的樣子仍像往常一樣輕鬆愉快。在意大利的火車上,咖啡館裡,一向總是充滿了談笑風生、臉曬得黑黑的青年士兵。他們仍像往常一樣安閒自如。
經過這段漫長的旅程,火車裡又熱又髒,她終於到了錫耶納。她從遠處剛一瞥見這個屹立在被葡萄樹遮蓋的弧形山巒中的古老城市時,就產生了一種窒息、厭煩的感覺,幾乎就像邁阿密街道給她的那種感覺一樣。「上帝,真沒想到我又回到這裡來了。」她自言自語說。城外的山巒已經露出仲夏季節的那種象披上一片灰塵似的朦朧的綠色。錫耶納沒有什麼變化。午飯後的寂靜籠罩著城市。陽光燦爛的空曠的紅色街道上幾乎連狗都不動一動。她費了半個小時才找到一輛還在營業的出租汽車。
埃倫戴著他那頂寬邊白帽,穿著一身黃色的嗶嘰夏衣,坐在那棵大榆樹的樹蔭下他的老地方,正在看書。在他的後面,在山谷上面,高高聳立著那座黑白色大教堂,俯視著這個紅屋頂小城。「娜塔麗!你居然來了!太好了,」他拄著一根手杖,邁著僵直而沉重的步子朝她走來,一隻腳裝在金屬製的模子裡。「我一直在叫出租汽車,可是等到我都該午睡了,一輛也沒有來。我剛才倒真睡了一個很舒服的午覺——到裡面去,我親愛的,你得吃點東西。把東西交給朱瑟普就行了。」
室內還是老樣子,只是休息室的沉重傢俱現在都換上了印花布做的綠色套子。在書房裡,那堆手稿、那堆筆記、那一大排參考書都還放在原來的地方。他的寫字板放在桌子上,上面夾著一頁一頁的黃色稿紙,這是他當天寫好的稿子,等待明天早上修改。
「怎麼回事,埃倫,您還沒有開始收拾東西!」
「一會兒喝茶時我再跟你講,」他說,有點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我想你大概想先洗一洗吧?」
「可是,情形到底怎麼樣,埃倫叔叔?羅馬方面沒有消息嗎?華盛頓指示還沒有來嗎?」
「華盛頓的指示已經來了。萊斯裡真不錯。」他往一把椅子上一倒。「我這個腳脖子站幾分鐘就不行了。本來都快好了,我糊里糊塗又摔了一跤。我這個人真麻煩!可是不管怎麼說,我的稿子今天已經寫到967頁了,而且我認為寫得還可以。你現在先去洗一洗。娜塔麗,你的樣子簡直象喝醉酒,臉上還有一層灰。」
佛羅倫薩的那個年輕領事接見她時態度和藹可親,從一張笨重的雕花黑色辦公桌後面站起來,把她領到一張椅子前坐下。他抽著一根彎曲粗糙的石南根煙斗,屋裡充滿了浸過甜酒的煙草味。他的手很小,握著夏洛克-福爾摩斯式煙斗看上去很奇特。他的臉黑裡透紅,藍色眼睛柔和而明亮,一張象孩童般的嘴,嘴唇很薄,下唇縮進去,好像總是很委屈的樣子,他的金黃色頭髮又密又短又直,他穿著灰色綢外衣,白色的活領,藍色領帶,顯得瀟灑、整潔。他的辦公桌上的姓名牌子上寫著:奧古斯特-凡-維那克二世。他講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一面說一面咳掉沙啞的聲音。
「您就是那位名作家的侄女,對嗎?很高興見到您。我今天早上簡直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沒能接見您,很抱歉。」
「沒關係,」娜塔麗說。
他隨便地揮著他的小手。「您知道,人們一批一批回國,走時很匆忙,把一切都撂給領事館辦。現在還有許多貿易上的事情。我整天忙於處理公文函電。我差不多成了許多美國公司的經紀人或商業代理人——當然是白盡義務。今天早上,真想不到,為了一卡車殺蟲劑的事搞得我暈頭轉向!您受得了嗎?當然,在佛羅倫薩還有美國人留下沒走。他們呆得時間越久,他們就越會變成怪人。」他格格地笑起來,用手撫摸著他後腦勺的頭髮。「我剛剛在處理一件麻煩事,從加利福尼亞來的兩個姑娘,住同屋,真麻煩!我不便講出她們的名字,可是其中有一個來自帕薩迪納的一個經營石油的富裕家庭。可是,她卻跟一個油腔滑調、專門勾搭女人的小白臉訂了婚,這個佛羅倫薩傢伙自稱是個演員,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個子長得特別高大的雜貨鋪裡小夥計。沒想到,這個油嘴滑舌的騙子卻跟她的同屋胡搞,使對方懷了孕!這三個人昨天吵了一通宵,警察都來了——你瞧這些事。幹我這種工作不能發家致富,可是倒頗不寂寞。」他拿起一個高玻璃瓶往一個厚厚的雕花玻璃杯裡倒水。他喝了一口水說:「對不起。您也喝點埃維昂礦泉水好嗎?」
「不了,謝謝您。」
「我得喝大量礦泉水。腎裡有什麼鬼毛病,不知怎的,一到春天就鬧得更厲害。我確實覺得意大利天氣非常不令人滿意,你不覺得嗎?現在——」他那種彬彬有禮帶著詢問的神情似乎在說:「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
娜塔麗把傑斯特羅處境中出現的新問題告訴了他。意大利參戰的那一天,一個意大利公安人員登門來找傑斯特羅,警告他說,他是個波蘭出生的無國籍僑民,因此不得擅自離開錫耶納,以後如何,等待通知。她以盡可能和藹可親的態度告訴凡-維那克說,毫無疑問,意大利秘密警察是從檢查他的信件中瞭解到有關埃倫的國籍問題的。
「哎呀,我的上帝,真糟糕,」領事喘著氣說。「原來是這麼回事。您說得很對。我寫那封信時沒有多加思考。老實說,娜塔麗——請原諒我這樣稱呼您——今天聽說您來找我時,我感到非常吃驚。我還以為您早就到了意大利,已經把您那位麻煩的叔叔接回國去了呢。您知道,他的事很讓人頭疼。現在可糟糕透了!我還以為發給他簽證,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傑斯特羅這檔子事就算從此了結了呢。」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娜塔麗說。
「天曉得。我現在一點辦法也沒有,」凡-維那克說,用手指從脖子後面向上梳攏他的頭髮。
「我提個辦法可以嗎?」娜塔麗溫柔可愛地說。「很簡單,給他更換護照就行了。凡-維那克先生。這樣就解決了他的無國籍問題。他們就不能再限制他的行動自由了。」凡-維那克又喝了點礦泉水。「哎呀,娜塔麗,說說容易,沒那麼簡單!人們沒看見我們接到的一道道的緊急指示,要我們注意,不要濫發護照破壞制度。人們沒看見國務院關於被召回的領事的通報,這些人的前程就此完蛋了!就是因為他們在這些事情上不嚴格。《移民法》是國會制訂的,娜塔麗,不是領事館制訂的。我們的職責僅僅是執行這些規定。」
「凡-維那克先生,國務卿本人的意思是希望埃倫問題得到解決。這一點您是知道的。」
「有一點必須澄清,」凡-維那克伸出一隻筆直的手指,圓圓的藍眼睛顯得很清醒。他吸了一口煙,向她揮著煙斗說:「我沒有從國務卿那裡得到指示。我很高興我們能夠當面而不是通過書面來辦這件事,娜塔麗。這是一件涉及到根據法律一視同仁的問題,在這類問題上,國務卿不可能公開地表示出厚此薄彼的態度。」他眨了眨眼,露出很詭譎的樣子。「我可以私下告訴您,但不要對外講,我的確從羅馬方面聽說國務卿辦公室要我們協助使您的叔叔早日出境。老實說,為了發給他簽證,我對他已經是盡量通融了。申請簽證的人有好幾百,結果先發給了他。」凡-維那克把煙灰敲到一個笨重的銅煙灰缸裡,又換一種漫談似的語調繼續說:「其實,我看您叔叔的問題再等一等自然會解決。法國已經要求停戰,英國人也不會再打很久。如果他們繼續打下去,那簡直是發瘋。德國的空軍馬上就會把他們炸得稀巴爛。不,恐怕這一輪是輸給德國人了。當然,二十年後他們還會再幹一場,這是毫無疑問的。那時候我衷心地希望我已經告老還鄉了。」
「但是我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戰爭結束上,」娜塔麗婉言辯駁說。
「可是,我覺得可以這樣指望。我估計到七月一日戰爭就會結束,也許更早一些,娜塔麗。那時候,這些有關戰時出境的規定就會自動失效,你的叔叔就可以穩穩當當打點行裝回國。實際上這樣反倒使他能有時間把他的書籍加以整理裝箱。他似乎很為他的書發愁。」
「我想明天就接埃倫叔叔回國,書和其它一切都拋下,請您發給他護照。」
「可是您叔叔那個過期的護照上的日期顯然是相互矛盾的。很難相信這類狀況以前人們是怎麼馬馬虎虎滑過去的。可是就我所看到的類似情況,不下一百起。人們以前實在太粗心大意了!現在這種事已經查了出來,備了案,因此,從法律上講,他不比希特勒更有資格聲稱他具有美國國籍,我也感到無比難過,可是我必須把法律規定告訴您,這是我的責任。」
這個人的講話惹惱了娜塔麗。他使用希特勒的名字使她感到非常厭惡。「我認為您的責任是協助我們,可是事實上您並沒有這樣做。」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眨巴了一下,又喝了點礦泉水。他慢慢地把煙絲塞進煙斗,眼睛盯著煙絲說:「我想了一個辦法。這是咱們私下裡說,可是我相信這個辦法行得通。」
「您快說吧。」他用手把他的頭髮向上攏直。「您走您的。」她的眼睛凝視著他。
「是呀,您走您的,我就是這個意思!他已經有了簽證,您也有護照。隨便上輛公共汽車或是火車,或是租一輛小汽車,直奔那不勒斯。至於不准離開錫耶納的禁令,不用理它。意大利人是非常馬虎的!一有船馬上就走。不會有人阻攔你們,沒人在監視您的叔叔。」
「可是他們不是還要查驗出境許可證嗎?」
「那只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手續。您就說,丟了!然後偽裝在身上摸索,順手掏出幾千里拉,往桌子上一放。」他很幽默地眨了眨眼。「您知道,這個國家就是興這一套。」
娜塔麗感到再也控制不住了。這個人原來是要他們向官員行賄,要他們在一個法西斯國家裡去冒被逮捕和坐牢的危險。她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我看我最好到羅馬去告訴總領事說,您不按照國務卿的意思行事。」
領事把身子挺直,用雙手向後撫平他的頭髮,然後把雙手放在桌上,緩慢拘謹地說:「這當然是您的權利。我願意承擔您說的這個情況的後果,而不願意承擔違背法律的後果。不巧,我現在非常之忙,還有幾個人在等著,因此——」
娜塔麗現在才明白她的叔叔是怎麼和這個人頂撞起來的。她很快地改變態度,露出和解的微笑說:「很對不起,我連續跑了兩個星期,又剛剛死掉父親,心情不太好。我叔叔的腳摔壞了,不能走路,我為他的事很是憂慮。」
領事馬上也相應地改變了態度。「我完全明白,娜塔麗,好吧,我把他的案卷從頭到尾再仔細看一遍。也許能找到什麼辦法。請相信我。我也是非常希望能看到他出境的。」
「您準備想個辦法發給他護照?」
「或是使他能夠出境,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對不對?」
「對了。」
「我準備認真考慮一下這個問題。這是我對您的許諾。您過一個星期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