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也是可以掉餡餅的。
比如這次何洛拿到了全省初中數學聯賽的特等獎。班任欣喜若狂,連連說:「嘿,這就是咱們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啊!」這話如果讓校長聽到,恐怕要臉色大變,說不定立刻取消班任的年終獎金。雞窩?好歹去年也是全市重點高中升學率第三名。有這麼精緻的雞窩麼?然而的確這許多年,校內平均分穩定,但競賽上卻無所建樹。市內有三五所初中專攻數理化競賽,眾多小學時代嶄露頭角的尖子生都被網絡其中。
何洛是個異數。
也注定她要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去什麼數學冬令營,屆時有北京人大附中、北大附中及北師大附中的招生宣講,邀請所有省內競賽二等獎以上的同學參加。環顧本校,只有何洛一人夠資格。她轉乘了兩次車,包括從未搭過的編號300以上的郊區線路,顛簸一小時才到城鄉結合部。下車後又在寒風中走了十來分鐘,最後穿過一片茂密的白樺林。招待所院內的看家狗狂吠,何洛頭皮發硬,很後悔自己異想天開,非說最後一道大題就是變形的追擊問題,居然歪打正著蒙對了,據說該題是瓶頸,正確率不超過0.5%。
老天愛笨小孩。她歎氣,天知道她只懂得雞兔同籠、抽屜原理、追擊問題等等小學奧賽的常見知識。既來之,則安之。
何洛有些形單影隻。開幕式時,她坐在大廳最後面,前面三五排都是省實驗的獲獎者。他們學校剛剛派了一輛麵包車來,不由何洛不羨慕。本以為特等獎會有五六個,原來全省只有三人,另外兩名都是省實驗的。當念到何洛的名字,眾人都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是誰啊?沒聽說過。」
「市教委許老師的競賽班上有這個人麼?什麼,沒有?那麼是柳老師的學生麼?」
前面一個女生笑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要我說,如果不是章遠這次骨折要用左手答卷,他肯定也是特等獎。」
男孩舉起吊著繃帶的手臂晃了晃:「我也有優勢的,隨身自帶三角板。」瘦瘦的背影,聲音裡帶著笑。
真是樂觀的人。何洛忍不住微笑。
細微的笑聲從身後傳來,如此渺小,似乎只有一個嘴角上翹的弧度,更深的笑意還都藏在喉嚨裡。章遠抬起胳膊,佯裝整理紗布,餘光瞟到身後的女孩,白色和墨綠色相間的校服,是哪個學校?三中?六中?省大附中?似乎,是四中吧。她,莫非就是那個叫做何洛的女孩子?
章遠忍不住再次回頭。女生低頭寫著什麼,只看到青黑色濃密的齊耳短髮垂過來,遮住半張臉。真是認真,連台上無聊的訓話都要做筆記,難怪會得特等獎。對於這樣一絲不苟的人,章遠向來只是尊重,從來不會欽佩。
那女孩子在表彰會中不斷看表,袖子摩擦的沙沙聲,焦急的歎氣聲,聲聲入耳。章遠也不喜歡這樣的會,不知道打了多少哈欠之後,報告總算結束。那女孩子腳底安彈簧一樣飛奔出去。同學領了特等獎紀念品,一隻保溫杯,說:「奇怪,那個叫何洛的沒有領,莫非她沒有來?」
「數學天才多是怪才。」有人補充道。
章遠眼尖,看見那女孩坐過的椅子上扔了一張紙,揀起來,上面畫著冰激凌、雞腿、漢堡……簡單的筆觸,歪歪扭扭還寫了一行字——「老爸,我好餓!!!!」。
是因為餓麼?當麵包車飛駛過女孩身邊時,章遠看見她捂著耳朵,鼻尖有一點紅。冬天夜晚來的早,她的身影在參天的樹木下更顯單薄。
「還有人自己走過來。」他說。
「沒辦法,有的學校就一兩個獲獎者。」帶隊老師說,「市教委的人也真囉嗦,他們自己倒是有車,也不怕這些孩子趕不上。郊區車普遍收車早。」
「我們帶她回城裡吧。」這句話險些就從章遠嘴裡冒出來。然而女孩子已經被遠遠甩在後面,三步並作兩步,蹦蹦跳跳,漸漸只是零丁的一線。
心底有些說不出的感覺,是……悲憫?好像看到一隻雪野裡覓食的麻雀,跳著腳說:「好餓,好餓!」
再次聽到她的名字是半年後,高中英語班任不斷提起,隔壁班立志要做外交官的女孩。有時在走廊裡看到,章遠想著要不要問一句,「那天你到底有沒有趕上車?」然而她永遠和周圍的女孩子說笑著,眼神無意中轉過來時,必然不會在他這個方向上停留。某些時候,章遠甚而覺得,何洛的目光是傲然的,不屑於停留在某個人身上。
你和她很熟麼?問半年前的事情,何須如此熱絡?
一定是個傲氣、難以相處的女生。潛意識裡,章遠如此給她定位。
然而此時,她就坐在自己身後,細細簌簌地拆著口袋,還唸唸有詞,似乎是在數數。數什麼?她拿的難道不是一袋子餅乾麼,怎麼像幼兒園小孩一樣?真想挫挫她的威風,或者,是逗逗她……
章遠笑了,懶洋洋支起身子,向後靠過去,「同學,請你小聲一點,很打擾別人的。」
她竟然,一下子就憋紅了臉。
站在講台上,她的表現讓他大跌眼鏡。這就是當初勇奪特等獎的何洛麼?捏著粉筆,在手指間碾來碾去,微撅的嘴唇,似乎已經能看到鼻尖上的汗珠了。章遠忽然想起那張俏皮的畫,還有那一句「老爸,我好餓。」
幫幫她吧,暗自無奈地歎氣,搖頭。
一瞬間,一生都改變。
搬去大學宿舍前,章遠整理獎狀證書,發現了小學至初中歷次競賽的獲獎者名單。攤開,忍不住笑,原來何洛獲過的大獎,只這一個。
冥冥中,是否要感謝上天的安排?
分開才幾天,已經忍不及想到她身邊。為什麼很多影視和文學作品裡說遙遠的距離會讓人疏遠,會讓感情變淡?章遠不懂。
怎麼會?
或者那是別人,但是自己和何洛,命運的齒輪緊密地咬合在一起。
章遠信心十足。
起風了,望著南行的雁,願候鳥,帶去所有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