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剛過,何洛便返回學校。
蔡滿心要準備GRE考試,所以也提前回來,見到何洛無比驚訝。「你怎麼也這麼早回來?」她問。
「還說呢,我也想在家多呆幾天。但是系裡要我趕緊回來,說上學期來過的那個訪問學者又要來了,說反正我也當過他的翻譯,這次就不找別人了。」何洛遞給蔡滿心一袋麵包,「吶,你要的俄式麵包,大列巴和鍋蓋那麼大,帶不了,這個也差不多,大同小異。」
「哈,是那個加州理工的牛人麼?好機會啊,好好套瓷,到時候他一開心,直接錄取你,申請都不用了。」
「我又在想,要不要申請。」何洛猶豫。
蔡滿心瞪大眼睛看她:「為什麼不?你還有什麼留戀的?」她看看何洛甜蜜又恍惚的表情,恍然道,「噢,看來沒有白白練習煮粥。要綁住男人的心,就要先綁住他的胃。怎麼,又在一起了?」
「沒……」何洛說得心虛,知道蔡滿心又要教育自己了,抓起大衣,「不和你多說了,要去機場接人。」
「哎哎,我還沒等說,你就要跑了。」蔡滿心對她的行徑嗤之以鼻,「能不能乾脆利落,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忘了他。三條腿的蛤蟆少,兩條腿的男人不還滿世界亂跑?」
何洛一邊穿大衣,一邊笑:「滿世界跑,怎麼也沒讓你撞到一個?」
「那是我躲著他們走。我現在要忙的事情這麼多,哪兒有心思去想這些?」蔡滿心吐吐舌頭,「你以為我不想愛的轟轟烈烈?可是周圍的男生要不然太現實,要不然太不上進,要不然太幼稚,我可沒有那個美國時間去挖掘他們潛在的閃光點。」
「是,等你去了美國,有那個美國時間再說。」何洛笑,「我真要走了,人家飛機都要降落了。」
在去機場的大巴上,何洛掏出手機,想給章遠發個短信,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煙台冷不冷?」
「我到北京了。」
「你的胃還疼麼?注意飲食,少喝酒。」
「什麼時候回家?」
這些問題都問過了,他可能正在和客戶應酬的酒桌上,每次回短信都簡潔的不能再簡潔。
「不冷。」
「好。」
「知道了。」
「待定。」
她編輯了長長一條短信:「我這個假期一直想說,不想放棄,是不是就應該重新嘗試?但,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一個人努力就可以達成的。如果我們沒有再次相遇的機會,是不是就這樣分離了?」
覺得不合適,一個字一個字的修改,最後索性全刪了,寫一條新的:「我喜歡的人仍然是你。」
一次又一次的按著「預覽」,想著他如何掏出手機,如何按下確認,想著他乾淨修長的手指,平平的整齊的指甲。唯獨不敢猜測他的回應,章遠的態度親近卻不親暱,他心中,是否已經沒有那麼強烈的感情?
那麼自己呢?
我喜歡的人仍然是你,無非是一個事實,卻不是一句慷慨激昂的口號。早前信誓旦旦的心願,鼓起勇氣說要追逐年輕時候的心動,其實一旦靜心,激情就退去。
愛情的保鮮期,果真沒有那麼久麼……
突然襲來的平靜讓何洛不知道如何解釋。手機在掌心翻來覆去,漸漸變得溫熱。
大巴已經過了機場高速收費站,綠底白字的路標迎面閃過,何洛整理心神,把教授夫婦繞嘴的姓名又默念了兩遍,Mr.andMrs.Zawistowski,聽起來很像東歐過來的,六十多歲了,精神矍鑠,Zawistowski教授參加了前一年加州州際馬拉松,成績三小時八分鐘,獲得六十歲年齡段的第六,此次還摩拳擦掌,想要報名北京的國際馬拉松。
這樣還真是幸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真正的快意人生。偏偏自己心中有這樣那樣的情愛,同林鳥飛倦了,統統是庸人自擾。
那句喜歡深埋在草稿箱裡,始終找不到發出的勇氣。
何洛膽怯了。章遠始終欠她一個解釋,為什麼要分手。在心底深處,她做了無數次假設,始終不敢再問,怕自己得到一個早已經預料到,卻無法接受的原因。是的,她不知道如何面對那樣的章遠。
如果說他高傲的心累了,倦了,退縮了,難道現在情況就有任何變化麼?即使自己在他面前哭了,喊了,祈求了,回到一起又怎樣?問題始終在那裡,像一塊沉默的石頭,暗夜的旅人不知道它會出現在哪裡,兜兜轉轉走回老路,也許再次碰上,跌得更慘。
「我沒有勇氣在同一塊石頭上摔兩次跟頭。」何洛轉著筆,「那也太沒有記性了,還讓我以後能不能相信愛情?」
葉芝語出驚人:「你是不會摔跟頭的。但你一直抱著那塊石頭,現在所幸拿它當凳子坐了。你不動手挖,那塊石頭永遠在那兒。」
「我會,我會的。」何洛說,「但我們之間,不是說一句『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吧』就能夠解決的。我努力了,我相信他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但如果他沒有回頭的打算,我能怎麼樣?用刀逼著他,還是自己去跳江?其實,我很想很想明白地告訴他,我真的……」
半晌無語。童嘉穎從一摞專業書後抬頭:「真的怎樣?」
「真的沒有章遠就活不下去,這輩子非他不嫁唄。」葉芝哼一聲,「女人,這點小心眼,在我們面前都沒有說出來的勇氣,當著別人的面,恐怕嘴都張不開了。」
是不知道如何說出口,胸口被堵住,聲帶不會震動,每一個音節都消失在空氣裡。在他面前,自己就是這樣吝嗇情感。
只怕開口說出那些思念的日子,眼淚就會先掉下來。
何洛不希望章遠的一顆心被淚水泡軟了,才決定回頭。她不需要一場燦爛的煙花或流星雨,那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需要一份天長地久的承諾。
越美麗的海市蜃樓,越是錯誤。
周欣顏在熄燈前一秒衝進寢室,拍著胸口樂道:「啊呀,險些又被樓長抓住,我在她關門的瞬間搶進來了。」她舉著應急燈,晃晃悠悠走到何洛面前,青白的光線搖曳。
「半夜三更的裝鬼。」何洛扭轉燈頭,照著周欣顏的眼睛,笑道,「照妖鏡。小妖精,又沒打水吧,我壺裡有,你想用就自己倒。」
「啊,洛洛,我最愛你了。」周欣顏伸手在何洛臉頰上擰了一把,何洛跳起來狠狠打了她屁股一下。
「摸一下也不會死,幹嗎打這麼狠?唉喲,真疼,一會兒怎麼睡覺啊。」周欣顏哼哼著,「作為補償,你把司機教授的筆記給我看看吧。」
「童嘉穎記得最全。」何洛說,「我有很多地方不懂,還在問她。」
「她的字太亂……」周欣顏咬著何洛的耳朵。
「要飯還嫌飯餿。」何洛乜她一眼。
「這麼課實在難。」葉芝哈哈大笑,「幸虧我聽了兩堂就退掉了,後來一看,大多數來聽的都是一年級研究生和大四的,還有你們這些不怕死的。」
童嘉穎說:「難了點,但是很有意思啊。」
何洛歎氣:「是有意思,但是太難了,誰讓他點名讓我做助教?好在不用幹別的,就是負責考勤和上分數。」
「你多幸福啊!」周欣顏大叫,「簡直幸福死了!如果他以後給你寫封推薦信,美國牛校還不任你挑?」
「是是。」何洛苦笑,「他給NASA寫封推薦信,我就是中國登月第一人了。」
「月亮不好,嫦娥很命苦的。」葉芝緩緩說,語氣中帶著悲憫。
何洛沒有時間去想什麼太陽月亮,她拿著長長的書單在學院閱覽室裡走了一趟又一趟,明明有幾本書寫了是不流通外借的,為什麼架子上沒有?她不死心,一本本看過去。書脊上的英文名稱都是側著印的,她歪著頭一排排架子看過去,脖子酸得要折掉。終於看到一本「司機」教授推薦的參考書,何洛興奮地邁大步子,一把抓在手裡,一甩頭,險些扭到脖頸,痛得喊了一聲。
「樂極生悲了吧。」沈列的聲音在身側響起,「被你搶先了,我就知道,有人用完了書,故意找個旮旯一放,別人就找不著了。」他伸出手來,「我幫你拿書,你趕緊揉揉吧。」
何洛抬頭釋然地笑笑。很久,沒有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了。似乎都在刻意躲避一切可能的尷尬。
「還發呆,給我啊。」沈列壓低聲音笑著,「我還密了你的書不成?」
「你先看吧。」何洛擰著身子站了半天,腰酸背痛,她盤腿坐在地上,揉著側頸,輕輕地吸著涼氣,「我的大脖筋啊。」
沈列笑著搖頭,盤腿在她旁邊坐下,低頭翻著書,一言不發,只有書頁沙沙響著。
「你也選了這門課吧。」兩個人同時轉頭,異口同聲說了一句廢話。開學幾周,每個週三下午三小時的大課,看到的難道是幻影?
何洛很想說一句「對不起」,然而,謝謝,對不起,都是這樣禮貌卻傷人的字眼,況且,你有什麼理由可以這樣說?在對方沒有任何明確表示的時候,這三個字,同樣是居高臨下的施捨。
春天讓人懶懶的,有些許的沙塵。陽光時而晦暗時而明媚,當它明朗起來,窗外搖曳的粉紅色碧桃一瞬間淺淡耀眼。細細的沙粒從窗縫鑽進來,在書架底層的死角堆積。書本的陳舊氣息堆積起來,與記憶中清爽的肥皂香混合著。
每次沈列走近,關於章遠的回憶就甦醒。比較的結果無他,只得一句「對不起」。
沈列仍然在翻著書,沒有開口講話的意思,空氣的流動緩慢了。何洛無法打破這凝滯,從架子底層抽出厚厚一本書來,是學報年鑒,看不懂的滿紙天書,信手翻著,陽光跳過書頁的邊緣。
「真是,需要的書一本都找不到。」書架另一側有女生在抱怨。
「誰讓選他課的人那麼多。大家都要和牛人套近乎麼。」
「你說,他會給班上多少人寫推薦信?」
「不知道……反正我沒指望了。」
兩個女生齊齊歎氣,何洛聽得出,是Zawistowski教授課上的研究生。忽然,她的名字被提及。
「何洛是大三的吧?為什麼找她作助教?」
「不需要改作業,就找一個英語好的咯。」
「她英語很好嗎?聽說她托福成績也不怎麼樣。你還考了657,怎麼不找你?」
「我舅舅又不是外交部的……」酸澀的話音,像一顆青橘子,「Zawistowski教授不就是拿的兩國科技交流項目經費,當然要給內部人一個面子。」
「朝中有人好辦事啊,沒想到外交部連學術口都能干涉。」
「就是,我們就安心準備GRE,PS,推薦信好了。人家,只需要一句話。」
何洛「砰」地合上年鑒,臉色陰沉,恨不得抽出身後架上的兩排書,大聲喊:「這和我家人沒有任何關係!」徘徊在喉嚨裡的怒氣沒有宣洩出來,隔壁依然感受到低氣壓,默然噤聲,腳步悉簌,似乎要轉過來架子這邊看個究竟。
沈列看看何洛,起身轉過書架,把參考文獻放回原來的位置。「這裡,這裡有一本。」兩個女生興奮地喊著,忘記了剛剛的話題。
「都是酸葡萄心理,不要理他們。」走出閱覽室,沈列大步追上何洛,「您是哪路神仙,這可不是每個凡夫俗子都知道的,都沒怎麼複習,就考那麼一高分。」
「求求你別宣傳了。」何洛哭笑不得,「要不是上次你把我舅舅忽悠得那麼開心,指導了話劇不說,還跑來做什麼希臘神話與西方文學講座,誰知道他現在在外交部?」
「那說明你們一家都有本事,讓她們嫉妒去好了。」沈列撇撇嘴,「真是的,明明是教育部的項目,和你舅舅那邊八竿子打不著。換了我是Zawistowski教授,也不會找她作助教,多碎嘴啊。」
「好了好了。」何洛知道沈列一向不願詆毀別人,攔住他說,「別念叨了,要不成你碎嘴了。」
「得,真費力不討好,我又成了碎嘴了。」沈列無奈的攤手。
「哪有,你這麼善良。」何洛笑。
「你說我什麼?」沈列問。
「善良啊。」何洛眨眼,「有什麼不對麼?」
「如果誇獎一個女生,最大的褒獎是說,你真漂亮;退一步,說你真有氣質;如果實在看不過去,還可以說,啊,你真有內秀。」沈列嘻嘻笑著,「同樣,誇獎一個男生,說聰明勇敢,英俊瀟灑都不錯,實在找不到什麼優點了,才會說,誒,你真善良。」
「謬論!」何洛搖頭,「無論男生女生,我選擇朋友最基本最重要的原則,就是正直善良。」
「你也說了,這是選擇朋友。」沈列重重地吐出最後兩個字。
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是那個陪你哭了笑了,轉身你投入別人懷抱,他還要笑著祝福的人。
何洛抿嘴,此時微笑或沉默都是不恰當的。「我想考GRE算了,反正都上了新東方。」她說。
「你決定出國了?」沈列問。
「那倒沒有,但我想試試看。」何洛說,「有些事情,努力了不一定有回報,但我相信,更多的事情,想去做,就能做好。」
「只能說祝你成功了,我是不打算考GRE了。」沈列笑,「我決定,在本系讀研。」
何洛有些許震驚,她一直以為沈列也要堅定的出國呢,可此時他笑著說:「我這個人一天不說五噸話會憋死的,要是讓我用英語說,會累死的。考慮到活得輕鬆自在,我還是不出國的好。」
其實出國就一定好麼?何洛不知道。已知的世界是一個圓,瞭解得越多,圓周越大時,接觸的未知就更多。她想要看一看井底外面的天空是否更廣闊,是否有不同的風景。
所謂地球的那一邊,如果真的這樣迫切的想去,早在四年前就啟程了。當初不捨的那份情,今天同樣也難以割裂。然而章遠在一千公里外的家鄉忙碌著。他的音訊稀少,何洛只知道他在奔波著,偶爾交換一句客套的問候。
「難道連坐下來喝杯咖啡聊天的時間都沒有?」田馨不屑,「見他比見國家元首還難,美國總統還能天天在電視上露臉呢。」
「喝咖啡,一杯兩杯三杯四杯,都沒有問題。但是,我不知道他又沒有時間去想。答應或者拒絕,他都需要一段時間來考慮。我不想在他最忙碌的時候讓他分心。」
田馨不解:「你當初都不支持章遠的,說他投機。現在又這麼鼓勵?」
何洛苦笑:「有時候想想,他提出分手,或許是應該的。當時我最在乎的,不是他想做什麼;而是,我們不能再分開了。所以,我不支持任何有風險的事情。我太重視愛情,忽略了他自己的感受。然而,我們還是分開了。當沒有戀人關係束縛的時候,我反而可以毫無保留支持他所有的決定。」
「切,真有自我批評精神。」田馨哼一聲,「照你這麼說,你寧願分開了。你那時候下了那麼大決心要和章遠重新開始,原來只有勇氣堅持,沒有勇氣表達。」
何洛更關心章遠的胃病,不知道他身體狀況怎樣了,問他,電話彼端只有遙遠的微笑:「挺好啊,好吃懶做,肚子上都要長游泳圈了。胃疼?胃在哪兒啊,好得從來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何洛依然不放心,估准章遠忙碌的時候,打電話到他家中。
「上次說好要抄給章遠的,走得匆忙忘了,阿姨您記一下吧。」何洛把糯米粥的做法重複了一遍。
章遠的媽媽饒有興致的記著,不時和何洛討論兩句,又笑著說:「真奇怪,這孩子一直不喜歡喝粥的,說吃不飽。」
何洛裝傻:「他自從上次說胃疼,一直都吃不多的。」
「什麼?胃疼?」母親的語調提高八度,「臭小子,從來沒和我說過。」
章遠事後歎氣:「我頭一次知道,你也會打小報告,害死我了。」又說,「我媽喜滋滋地做飯給我吃,可算有借口,讓我經常回家吃飯了。」
「你還不注意點?」何洛嗔怪,「非要試試看自己的極限?」
「不努力,怎麼趕得完?」章遠說,「這次接到一個大項目,最後的匯總是在北京。」
此時正開著窗,初夏涼涼的風若有若無的從何洛臉上掠過。小小的蟲兒從紗窗的縫隙飛進來,繞著檯燈輕緩的舞著。何洛複習了一天GRE,腰酸背痛,這個時候可以沖杯咖啡犒勞自己。味苦的醇香氤氳在空氣中,耳邊是莫文蔚慵懶的歌聲。
隨意敲些文字,看好友的頭像在qq上跳動,互相調侃幾句,鼓勵一下。然後興奮地告訴每一個人:「他要來北京了。」
這樣的夜晚,平和的滿足感。
何洛一直都不是堅定的出國主義者,很奇怪自己怎麼就走到這樣一步。她上新東方已經是很久前的事情了,許久未碰的紅寶書上就要掛上蜘蛛網。花了半個月通背第一遍,只覺得曉月清風,心曠神怡,好像已經考完GRE一樣。終日消磨在圖書館和自習室裡,依靠著咖啡、巧克力、隨身聽裡的交響樂來維持生活和信心,還有,想起另一座城市中忙碌的某個人。他的窗外是否有同樣的夜色?在繁華的都會裡,是否也會偶爾想起誰?
期末考試後不久,何洛的GRE歷程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考試前的夜晚,何洛從書桌前起身,準備關上檯燈的瞬間,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傷,依依不捨。備考的忙碌麻痺了神經,付出巨大的時間和精力,她像就要奔赴前線的戰士,緊張,又帶著莫名的興奮。
2340分,揚眉吐氣。從考場出來時何洛恨不得揚著頭,讓全部懷疑她的人看見。小小的虛榮心啊,何洛想,就在今天痛快地釋放一下吧。看誰還能把我看扁?
章遠來京的日期臨近,何洛借口要準備出國材料,告訴父母自己要在學校多呆一段時間。閒來無事,把同學拿到的宣傳材料翻得爛熟。
章遠開完會,搭了別人的順風車,直接來找何洛。她第一次看到章遠西裝革履的樣子。寬的肩膀,背總是很直,正統的純黑西服只繫了中間的扣子。已經不是記憶中Tshirt牛仔的少年,何洛怔忡。
「怎麼,不認識了?」章遠摘下領帶,解開襯衫領口的扣子。
「我忽然覺得,你變了好多,我都忘了你長什麼模樣。」
「一直長得和電線桿一樣。」章遠笑,燦爛的像家鄉夏日裡熱烈而不霸道的艷陽。
「高度差遠了。」何洛踩著路邊的道牙,加上她的坡跟鞋,孩子般微揚著頭,「看,我和你一般高了吧。」
章遠指指斜前方的自行車棚,笑道,「你怎麼不去站在房頂啊,就比我高好多了。」
他還有些事情要處理,讓何洛帶著去機房上網。
走在半路,遇到李雲微和許賀揚,兩個人牽著手,悠閒地散著步。看到何洛二人,李雲微驚喜地跑過去捶了章遠一拳:「同桌,衣冠楚楚啊。」又用手指著,詭異地笑,「你們,你們倆……」
何洛沒有說話。
章遠笑著說:「互相勉勵,好好學習。」
「聽說你GRE考得不錯。」許賀揚問,「你的ps和推薦信寫好了麼?」
何洛搖頭:「我還沒有最後決定,是不是要出國。」
「他要出國?」在機房裡坐下後,章遠問。
「好像吧。」
「那李雲微呢?」
「沒聽她說。」何洛道,「你剛才怎麼不直接問問?」
「要是一個出國,一個不出國,我問了多尷尬?」章遠聳肩。
「或許以後雲微f2陪讀,或許過兩年許賀揚就回來了。」
「兩年後,許多事情都變了。」章遠的語調平淡,「要是誰被誰蒙在鼓裡,不成了國際玩笑?」
何洛不語,在他斜後方找了一台機器,回身看看章遠的背影,大考後驟然放鬆心裡空白,竟然沒有起伏的牽腸掛肚。她心中難免有些黯然失落。
時間滴滴答答過去,空氣潮濕悶熱,出來時已經下起濛濛細雨。章遠閒庭信步走得安然,可苦了何洛新洗的頭髮。「倒是快走兩步啊。」她抱怨。
「我媽買的新皮鞋,還真是夾腳。」章遠齜牙,撐開手中的西服上衣,「來,高檔雨傘,反正剛才也出了一身汗,早晚要拿去洗的。」
他擎起一小片乾爽的天空,悠長的呼吸拂過她的鬢髮。只要停下來,一個轉身,就是溫暖熟悉的懷抱。我們的距離總是這樣近,卻又彷彿隔著一萬光年。
時而你靠近,時而又疏離,冷冷熱熱,一顆心不斷收縮膨脹,也是會出現裂痕的。敵進我退,敵退我擾。何洛在心底苦笑,兩個人現在就像跳著華爾茲,配合默契兜兜轉轉。舞步規則統統遵守,如果同時衝上前去,恐怕不知道誰會踩到誰的腳。她此時想要坐下來和章遠談談。
「不如我請你吃東西?」何洛說,「學校的綠豆沙不錯。我喝冰的,你喝溫的。」忍不住又買了一盤田螺,兩個人吃了一盤。章遠說:「我少吃兩個,腸胃不好,這些吃多了怕是要鬧肚。」話雖如此,還是又多叫了一盤。他的襯衫整潔,袖子挽高,拿著牙籤吃的不亦樂乎。
兩個人互相看一眼,滿手滿嘴的油漬,像兩隻花貓,忍不住會心微笑。
「真羨慕你,這樣的日子真挺舒服的。」章遠擦著手,「這幾天累死了,平均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一回到你這兒,人就懶下來不想動了。」
「回到你這兒」,而不是「來到你這兒」,一字之差,何洛反覆咀嚼。
「那就……休息兩天,喘喘氣,然後再回去吧。」
「恐怕沒這個命。」章遠皺眉,「這次的事情挺順利的,但暴露的問題更多。我們這樣的小公司太不成規模,運營雜亂,稍微大點正規點的項目必須和別人聯手,說白了,是給別人打下手。被中間商盤剝幾次,幾乎就剩不下什麼了。客源有限,如果是靠熟人彼此推薦,維持生計一點問題都沒有,但很難開拓大規模的市場。」
他一口氣列出數條發展障礙,都是何洛不曾接觸到的問題,想不到什麼話來開解,只好頻頻點頭,說:「大家的起步都很難,誰堅持到底,誰就勝利吧。」
「堅持是一方面,更要尋找一個合適的生存空間。」
「你……想去大公司?」
「那樣束縛太多。」章遠說,「但的確能學到很多先進的經營理念。我要好好考慮考慮。」他舒展開的眉頭又鎖上,手習慣性放到腹部上方。
何洛憂心忡忡地望著章遠,此時此刻,又怎麼好說些兒女情長的事情讓他分心。
章遠看到何洛關切的眼神,聲音瞬間輕柔下來:「喂,我沒事,今天吃太多了吧。」
「狡辯,不舒服就吃藥。」何洛瞟他一眼,「你看我也吃了,還不是好好的。」
他眼睛彎彎,含著笑意,「你每天吃那麼多零嘴,你的胃是四輪驅動加強馬力的,都不需要嗎丁林。」
章遠暫時沒有離開,奔忙在北京和各色學者商人碰面,書桌前酒桌旁,不捨晝夜。這城市大得像一片海,何洛心愛的人魚兒一樣浮浮沉沉出沒其中,卻看不到他的身影,聽不見他的聲音。
他的世界瞬息萬變,不知從何時起,似乎已經沒有了自己的落腳點。何洛想要在章遠心中找一個棲身的角落,卻只能追趕著他長長的背影。說不出失落還是欣慰,畢竟此時的章遠躊躇滿志,縱使眉頭緊鎖,眼神中堅定自信的飛揚神采又重新回來了。
這才是何洛最愛他的樣子。一如多年前男籃比賽中的他,鎮定執著,有著堅定的獲勝心。那時他還是一身陽光的孩子,清澈的眼眸,狐一樣狡黠,高高躍起時,鷹一般飛翔。他的青春光芒四射,好像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前行的腳步。
這樣久違的自信的章遠又回來了。
然而自己呢,又去向何方?
大四開學之初,每個人都要決定自己的去留,出國或者保研,二者只可選擇一項。何洛心煩意亂,想到連續兩個月廢寢忘食地鏖戰GRE,天平開始傾斜;然而想到讀一個phD意味著至少四年的分離,天平又倒向另一側。只不過,沒有一句足夠的承諾做砝碼,於是心思不斷搖擺。不禁想起父親說過的話:「人最怕輸給自己。自己的方向,應該有自己來把握。如果淪落到讓別人主宰你的喜怒哀樂,就太容易失望受傷了。」
夏末之後,白露霜降,不久又會冬雪迷茫……曾有的生機活力和美好期盼又將深深埋藏。個人的信念敵不過命運的輪轉,該來的一定會來,該走的也必然會化作雲煙。
當葉子紛紛落下的時候,那句承諾沒有到達,但是,秋天終究是躲不掉的。
而何洛的心底曾經被夏日的陽光深深的溫暖,熱烈的感覺不可能隨著季節的變換頃刻間煙消雲散。空氣中似乎還瀰漫著夏天的味道,涼爽宜人的秋風,常常會讓她錯覺,現在這樣的初秋,和涼夏並沒有什麼分別。
或許她還有時間可以等待,等章遠意氣風發地說一句,何洛,留下來。
可是,你給我多久時間,去等待,去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