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天生的小笨瓜。
首先下這個定語的,是我親愛的老媽。
我想老媽若不是被我的笨氣得七竅生煙數百次,也絕對捨不得這樣說她自己的女兒。我的確是笨,從幼兒園起,我就開始發現笨帶給自己的很多煩惱,比如老師說:「小朋友們不許動,坐在這裡等老師回來。」老師要是沒回來,任別的小朋友鬧得天翻地覆,我是坐到腰酸背痛腳趾頭都萬萬不敢動一下的。生怕不聽話,就會像奶奶說的,被老虎叼到荒郊野外去。
後來上了小學,別人讀一遍就會背的課文,我起碼要讀上十遍,別人算一次就記得住的題目,我最少要溫習十次。如果是玩智力搶答,最張口結舌的人一定是我,等我想出答案,人家獎品都笑瞇瞇地捧到手裡了。
而且,我傷心地發現自己越大就越笨得離奇。就說才發生的一件事情吧,那天我上海的堂姐來我家,讓我帶她到商場去玩。商場很大,我在六樓書店看書,她到七樓玩電子遊戲,吩咐我看完書後去找她。我去找了,七樓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耳邊全是電子遊戲機發出的各種各樣的震耳欲聾的聲音,我來來回回四五圈也沒見到她人影,只好又回到六樓去等。等了二個多小時沒等到她。等得我雙腿發軟,無比擔心地回到家中的時候,她已經洗完澡,坐在沙發上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看電視了。
我吃驚地問她:「你怎麼一個人找回來了?」
她若無其事地說:「那麼多人,我沒看到你,不高興找就一個人回來了呀。」
「我等了你很久啊。」我委屈地說,「我都擔心死了,生怕你會走丟。」
「你真笨得可以交稅了。」堂姐看著我氣呼呼地說,「在上海我都沒丟過,何況你們這巴掌大的地方!再說你也不知道打個電話回家問問嗎,我真沒見過比你更笨的!」
我被她說得差點哭出來,想發火吧又不敢,只好跑到房間裡跟自己生了半天的悶氣。現在想起來,心裡還堵得慌。
記得只有爸爸曾經對我說過:「女孩子笨一點才可愛,笨人有笨福。」
如果真要說有「笨福」,那就是我居然考進了我們市最重點的中學念高中。可是,老天知道我為此付出了多少的代價,初中三年,我一天都沒有好好玩過。因為我知道,爸爸最大的心願就是我考進重點。我爸爸出身貧寒,他們家三代都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爸爸當年考是考上了,可是也沒錢念。後來只好到廠裡學開車,他不像我,特別聰明,三天就把車開得倍兒好,一躍就成了廠裡的骨幹。
但,他有一次出長途,車和人都再也沒有回來。
那一年我十三歲,剛升初中,一夜間明白生死離別真正的含義。
我媽說我要是考不上重點高中,爸爸在天上都會掉眼淚。
不知道是不是爸爸在保佑我,我真的考上了,而且錄取線是多少我就考了多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媽高興壞了,一天打了不知道多少通報喜電話,甚至開始在盤算我三年後念大學可以用哪一口皮箱。
可是我發現自己並不是十分的開心,我在心裡對爸爸說:「我以後的日子會更苦了,重點中學裡全是尖子,我怕是永遠也抬不起頭來了。」
我就是那樣懷著沮喪的心情埋著頭走進我的新學校的。我沒有來由地感到怕,甚至連點名都怕,因為我總覺得天下不會有比我的名字更俗氣的名字,我爸爸姓朱,媽媽姓杜,於是我叫朱杜。聽起來就像「豬肚」。大家都先笑起來,然後扭地頭來看我,再笑起來。
和我一起被笑的還有坐在第一排左邊第一個位子上的一個矮個女生,她叫季月。她的個子好像比課桌高不了多少,人像小學五六年級的還沒有來得及發育的小女生。不過她比我有風度多了,居然陪著大家一起笑,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開學第一天就輪到季月值日,黑板對她來說實在是高了些。我剛好從她身邊經過,不由地接過她手裡的黑板擦說:「我來吧。」
「謝啦。」她脆生生地說,給我一個飛吻的手勢,然後一溜煙跑遠了。
我覺得她挺可愛,心甘情願地替她擦了一天的黑板。
放學的時候,她跑到我面前對我說:「今天謝謝你哦。」
「沒什麼。」我可不習慣誰對我這麼客氣。
「你叫朱杜吧?」她說,「你真好。你要是願意,替我把今天的清潔也一起做了吧,我家裡有點急事我要回去。」
我這只呆頭鵝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她又給我一個飛吻,然後背著書包飛快地走掉了。
我的同桌叫潘其。他是個特殊人物,聽說他家裡有億萬家產,他爸為了把他送到我們學校來讀書,在校長面前抬手一簽就是一張一百萬的支票。我媽聽了瞪大眼睛說:「啊呀,朱杜你一不留神就替我省了一百萬啊。」
我媽也挺笨,有這樣算帳的麼?
開學後的摸底考試,我倒數第二,潘其倒數第一。
潘其天天找我說話,還戲說我們這桌是「難民營。」我可不像他臉皮那麼厚,跟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一向嗯嗯啊啊對付了事。他一定覺得我挺沒勁的,那天剛下課,就在眾目睽睽下歪過頭來看看我肚子說:「還好還好啦,不是那麼圓滾滾地啦。」見我不做聲又大聲說:「朱杜,朱杜!你媽你爸可真逗,怎麼起這樣的名字給你!」
我天性害羞,臉紅到脖子根,頭恨不得埋到書桌裡。
這時,季月從前排的座位上跳起來,一直跳到潘其的課桌上,扭住他的耳朵說:「你今天上早自習的時候吃蔥油餅,英語課的時候聽Mp3,數學課上放了一個屁,要不要我都告訴老師啊?」
「你……,你瞎說……你怎麼知道?」怪了,潘其比她高出一個頭,可就是掙不脫她,只好強著脖子問。
「我還知道你昨晚吃魚了,洗澡的時候用潘婷洗髮水,你房間裡有個書桌,書桌有個抽屜,抽屜裡放著……」
「停停停——!STOP!!」潘其舉起雙手,做滿臉驚駭狀。
無數的眼睛好奇地盯向她,齊聲問道:「有什麼,抽屜裡到底有什麼?」
季月放開潘其,從桌上跳下來,拍拍雙手聳聳肩說:「有老鼠啊!」
眾人大笑,貓捉老鼠,季月「貓貓」的外號就此而來。後來我才聽說:「貓貓是魔女,天底下沒有她不知道的事,老師前一分鐘出好試卷,她下一分鐘就會猜到,所以成績才可以那麼好。」
貓貓的成績真不是一般的好,中考的時候,總分三百五,她只扣掉五分,以火箭頭的氣勢衝進我們學校,平日裡自以為是的男生們紛紛讓路,見了貓貓均點頭哈腰地說:「老大,透露點學習秘決,書包我替你背。」
「家傳秘技,傳內不傳外。」貓貓以不變應萬變,總是用這五個字抵擋前來求經的各路人馬,然後吊著我的脖子嘻嘻哈哈而去。
說是「吊」一點也不過份,我整整比貓貓高出十八公分,我要是攬著她的肩,她正好做我的枴杖。其實我並不喜歡和一個女生做朋友,特別是一個矮個的聰明絕頂的女生,她像是一面明晃晃的鏡子將我的笨拙和無知照得一覽無餘。但我剛才說過了,貓貓是個魔女。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魔女沒有辦法辦到的事情呢?
當她說:「笨蛋小妞你真可愛,我要和你做好朋友。」的時候,我就注定要被她纏住不放了。
笨蛋小妞,也是貓貓第一個叫的。她只和我在一起呆了三分鐘便飛速發現我的笨,那天不知道怎麼搞的,書包帶子纏在身上,我怎麼也弄不下來,貓貓只用手輕輕一彈,它就應身落地。
怪了。
我問貓貓是不是真的魔力,貓貓看了我半天後笑瞇瞇地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人可以飛麼?」
「不可以。」我老實巴交地說。
「NO,NO,NO!」貓貓搖著一根手指說,「說不定今晚我就可以飛到你窗前呢,偷偷看你脫衣服也不一定啊!」
「哎呀呀!」我急得拿起英語書就砸她的頭,「哎呀呀,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呀,快快閉嘴!」
「你不可以打我。」貓貓說,「你快看看你的左手。」
我趕緊看,貓貓說:「是不是一跳一跳的有些發脹?」
好像真是的哩。我好緊張地看著貓貓。
「沒事了。沒事了。」貓貓朝著我的手臂吹口氣說,「不過下次可不要輕易打我。不然你會有麻煩的。」
晚上,我心神不定。看一會兒書就瞄一眼窗戶,天空是深藍色的,星星是好看的寶石,我期待看到長了翅膀的貓貓,游到窗口來對我微笑。但是她沒來,我忍不住撥電話給她,那邊是一個好聽的女聲:「季月她睡啦。明天再打來吧!」
她次次考第一,可是不到九點就美美地睡著了。我卻還要苦幹兩小時,才可以保證不被大家拖得太遠。
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有些不公平?我看著床頭上爸爸親切的笑容,想著他把我抱在懷裡親切地說:「丫頭,我們笨一點沒有關係,只要我們早一點飛,就可以一樣地領先!」
我真想哭。
第二天我怏怏地去上學,貓貓在離學校不遠處等我:「嗨,昨晚找我什麼事情啊?」
「你怎麼知道是我找你?」
「除了你不會有第二個人。」貓貓說。
「我等你飛到我窗口來呢,」我說,「誰知道你不守信用,那麼早就睡覺了。」
「我去過了啊。」貓貓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你穿藍色睡裙對不?」
我驚訝地尖叫起來。貓貓卻縱聲大笑:「快走吧,不然要遲到啦。」
上課的時候我一直看著貓貓的後腦勺。那是一個安安靜靜的後腦勺,可是它讓我想入非非。我曾經看過一本很好玩的書,上面就是說有一些精靈會飛到人間,變成人類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不知道貓貓是不是就是其中的一個,如果真是的,如果她真有魔力,不知道她可不可以把我變得稍微聰明一些呢?
如果這個比較難,那就讓我再看我爸爸一眼也可以,我想告訴爸爸我考上重點高中了,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還有,他種下的那盆茉莉花我一直都細心地養著,每次花開的時候,全家都是香味。
當時是英語課,就在我神遊的時候英語老師抽我回答問題了,我只聽到她說:「後排那個短頭髮的高個女生你來回答一下!」可是我不知道她問的題目是什麼。
我愣了好幾秒,期望她的教鞭忽然拐個彎不要指到我面前才好。可是她還是那樣定定地指著我說:「就是你,你起來回答一下!」
「老師,她叫豬肚!」潘其突然說。
唏裡嘩啦的笑聲裡我昏頭昏腦地站起來。
「Yes,」老師說,「Pleaseanswerme.」
「sorry.」我的頭埋了半天,終於在牙縫裡擠出一個單詞來。
老師無可奈何地讓我坐下。潘其在我身邊小聲地說:「還好你叫豬肚,沒有叫豬腦哦。」
潘其的話讓我傷心透了,我趴在桌上開始抽泣,我從昨晚就開始想哭了,我越哭越管不住自己,越哭越大聲,哭到課都沒有辦法上下去。
英語老師走過來,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搖搖頭。
她開始不耐煩了:「你如果一定要哭,請到教室外面哭夠了再進來,不要影響我們上課,你看呢?」
正合我意,我埋著頭衝出了教室,操場上是上體育課的學生,他們正在跳鞍馬,一批女生正在拚命而快樂地尖叫。我站在高高的台階上想像墜落的感覺,這種想像我從十三歲時起就開始了,因為爸爸的車就是從很高的懸崖上墜落的,應該是一種帶有疼痛的飛翔吧,我真想試一試。
「你別告訴我你想從這裡跳下去!」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回頭一看,是貓貓。
她竟猜中我在想什麼,我有些嚇絲絲地說,「你怎麼也不上課了?」
「上課哭鼻子。羞羞羞。」她刮刮我的鼻子說,「你是遇到什麼傷心事了吧?」
「沒有。」我嘴硬說。
「你在為你的成績犯愁。」她一針見血地說。
真是個小巫女。
貓貓拉我在台階上坐下來,和聲細語地說:「學習其實很簡單,壓力都是自己給的。」
「我們不一樣。」我說:「你要是明白笨的感覺就會明白我了。」
「那我試一試?」貓貓說,「這裡應該有兩米多高,不知道跳下去會不會摔斷腿?」說完,她作勢就要往下跳。
「不要!」我趕緊拉著她站起來:「貓貓你不要嚇我!」
「笨蛋小妞你真笨!我當然是嚇你的啦,你以為我那麼傻!」貓貓哈哈大笑說,「誰讓你剛才嚇我來著。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
「對了。」我奇怪地說,「你怎麼會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ESP。」貓貓說,「聽說過嗎?」
我一臉茫然。
「回家查字典吧。」她說,「不過現在我們要回教室去上課,要平平靜靜開開心心的。」她在我面前攤開掌心說:「把你的手放到我掌心裡。然後閉上眼睛。」
我依言做了。
「感覺自己的心跳,讓它回復正常。」貓貓說完,將手心猛地往上一翻,拍拍我的手背說:「OK!沒事了。」
好像真的是好多了。
貓貓領著我往教室走,一邊走一邊說:「要是潘其問你你的眼淚有沒有把操場淹了呀,你就回答他我只恨沒把你淹死,他保證閉嘴。」
回到座位,潘其果然小聲問我:「你的眼淚有沒有把操場淹了呀?」
「我只恨沒把你淹死。」我脫口而出。
潘其真的閉了嘴。貓貓的後腦勺很奇怪地動了一下。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捧出我那本厚厚的英文字典,我很快就查到「ESP」,是縮寫,意思是:超直覺能力。
我打貓貓的電話,她一秒鐘之內就接了:「是問我什麼叫超直覺能力吧?」
我驚愕地說,「你真的有嗎?」
「也許吧。」貓貓笑著說,「不過人人都可以有,你也可以有。」
「我不信。」我說。
「明晚我去你家。」貓貓說,「我教你。」
那晚她首先教我穿針,她說:「一秒鐘之內一定要穿進去!」可是我的手抖啊抖的就是不聽話,貓貓將掌心放到我頭頂上說:「好了,現在什麼也別想試試看。」
真神,一穿就過去了。
「再來。」貓貓說,「就像剛才那樣。」
我又穿過去了,可是我驚奇地發現這次貓貓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膝蓋上,壓根就沒有碰我。
然後我們開始玩撲克牌。她給我任意七張牌,讓我用意念選其中的一張,然後她把撲克牌拿到手裡和了和,再出來的時候是六張,我選的那張就是不見了。
玩了六次,屢試不爽。
我驚訝地看著貓貓,她突然咧開嘴大笑起來,腿一張開,那七張牌全壓在腿下,手裡還拿著六張。
「魔術,魔術。」貓貓說,「我爸爸是魔術師。我跟他學點小招數而已。其實你看到的七張牌和這六張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無論你選中哪一張,我只要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把這兩副牌一換,你那張都不會在裡面。你也可以試一試?」
我恍然大悟。
「可是,你怎麼會對潘其那麼瞭解呢?」
「我和他小學的時候就是同學呀。我還知道他家的傭人最懶,連球鞋都扔進洗衣機裡洗呢。」貓貓笑笑說,「我只是比別人多注意觀察和多思考一點而已。」
「這就是ESP麼?」我問。
「也許是吧,我爸爸說任何人都可以擁有,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貓貓看著我桌上的照片說:「這是你爸爸吧?」
「嗯。」我說。
「他離開你了吧。」貓貓說:「其實我桌上也有一張照片,那是我爸爸,他是一個優秀的魔術師,可惜天嫉英才,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他死於肝癌。」貓貓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爸爸就要走的那段時間一直在教我ESP,他說,這會是我一生最受用的東西,告訴自己沒有什麼是自己做不到的,不管是在什麼樣原環境裡,都要永不怕輸,永不言敗。」
「我爸爸真壑智是不是?」貓貓抬起頭來,我看到她一臉的淚水,但是她依然在笑,那笑是如此的迷人,如此的驚心動魄。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爸爸也……」
「笨蛋小妞。」貓貓擦乾淚說,「我替班主任整理過全班同學的檔案啊,我從開學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你了,全班五十二個人,只有你伸出手替我擦黑板。」
說完,她緊緊地擁抱我:「我們要快樂啊,不要讓爸爸們失望呵。」
我拼了命的點頭。
第二天早讀課的時候,潘其看著我說:「你今天好像打份得賊漂亮。」
我看著他的鞋說:「adidas的球鞋不能扔到洗衣機裡洗,今天穿著不順腳了不是?」
潘其吃驚地看著我:「你……你怎麼會知道?」
我神秘地說:「噓!ESP……」然後翻開英語書大聲地朗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