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緯度戰慄 正文 二十三 勞爺的第一次講述
    (也是他最後一次講述)

    那天悶坐了一刻,勞爺還是對曹楠講述了他為什麼要「改寫」祝磊這份材料的原由。他說,拿到材料後,他迫不及待,幾乎是一口氣讀完它的。那一瞬間由於過分的期待和焦急,在他打開這份材料的外包裝時,兩隻手一直是抖著的,心也都快要跳出喉管了。

    這一切逼得他都完全喘不上氣兒來。

    祝磊這份材料的標題是《我所知道的顧代省長和饒大老闆》。它著重講了祝磊自己和顧立源之間,從相識相知到齟齬對立,關係發展的一個全過程,也重點講述了這位顧代省長和那位聲名顯赫的饒大老闆之間關係的發展史;還著重分析了這兩個大人物之所以能在陶裡根這塊土地上產生和壯大的「歷史根源和現實的地緣的因素」,也描述了這二人性格變異發展的歷史。由於祝磊認識他倆時,他們仨都還是個「白丁」,可以說他們是捆綁在一起成長起來的。所以,他的分析不僅中肯而到位,同時也提供了不少鮮為人知的「內幕」和「細節」。比如,他講到,當年上頭真的把開放邊貿權的試點放在陶裡根以後,當時縣委領導心裡是完全沒有底兒的,立馬把顧立源叫來狠狠地訓斥了一通,把事情全推給他去應對,除了給五千元啟動資金,連個單獨的辦公室都不給,電話都是跟別的辦公室合用的。那天晚上,顧立源上祝磊宿舍裡歎苦經,歎著歎著還嗚嗚地哭了一鼻子。誰能想像後來一個電話就能讓銀行貸出五六個億,一張白條就能給投資商批出幾百上千畝地的顧立源,當年為了那點委屈還在祝磊面前哭過鼻子.並真該地請求過祝磊給他幫助……祝磊講了顧饒二人的「功績」.也客觀地陳述了他倆「免不了」給陶裡根帶來的損失和造成的弊病。實事求是談了他和顧之間的矛盾,他自己的不足……雖然不能把這份東西簡簡單單地當一份「檢舉揭發材料」來看——祝磊寫這份材料時.也許他的心並不在「檢舉揭發」上,而只是在做訣別人世前的「總結和回顧」,但是從中確確實實還是可以找到不少可以進一步開掘的問題線索,比如,材料裡講到了顧立源以市委書記兼市長的身份給國有商業銀行領導打電話、寫白條,為一些老闆做擔繰鍪貸款.再比如饒上都為顧立源購買那兩幢小別墅的問題……等等.都為進一步查證這些問題提供了重要佐證。

    但那天,據勞爺自己講,他熱血沸騰地讀完以後,很奇怪,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說不上自己心裡湧集的是一骰啥滋味,是像中藥店櫃檯上的那塊擦桌布,苦澀辛辣鹹.五味雜陳?還是像在夜半觀漁火,默坐許久,而茫茫然惘惘然?不知身將何去何從……

    居然說不清。

    奇怪。

    「……你知道,那一段時問,我一直處於我人生的最低谷中,即便在當初被取消二級英模稱號,被開除黨籍的時候,我都沒這麼無所適從過。余達成、壽泰求和你父親的突然變卦,給我的打擊,在精神上可以說是毀滅性的。不像在年輕那時候。雖然被取消二級英模稱號,讓我一下從聲名鵲起的雲端墮入萬夫所指的深淵,那日

    子從表面上看,似乎更難過,其實不然。那時,我畢竟年輕,我也承認自己不成熟。因為年輕,來日方長。我覺得自己付得起這個代價。況且對自己犯的那個錯誤.我還有我自己的看法。是的,我一度確實是太驕傲了,是有些目中無人。我得罪了不少不能得罪的領導,在某些紀律和生活細節方面.我也確實是不夠注意,交朋友太寬泛,太無節制。當時我的名聲太響.三教九流,男男女女們一齊湧了過來。我確實有些暈頭轉向。但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在大問題上我沒有出格。尤其是我沒給工怍莆來重大危害和損失。我的錯誤尚屬於可以處分也可以不處分、或不必處分得那麼嚴重的兩可之間。但直接領導我的那一些同志,決定給我處分,並給了最重的處分,我知道這和我跟他們個人之問的恩怨有關,跟我自己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有關。個人恩怨隨著時間的流逝,是可以改變和消退的。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可以學得善於起來。我年輕。我有的是時間。我有能力,我還能做出新的工作成績來證明我的一切。況且當時還有不少同志,包括許多領導,都是同情我的,他們在暗

    中安慰我,鼓勵我,幫助我,即便是那幾位下決心要狠狠教訓我一下的領導,也沒有採取徹底拋棄我的態度。最起碼還給我工作的機會,用他們的話說『將功補過』,『在哪兒跌倒,還在哪兒爬起來』。用我自己的話說就是『只要讓我幹活兒,我就有未來』。但這一回就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從表面上,事情好像並沒有引起任何『波瀾』。我的生活一切照常。但我人生的心理防線卻徹底垮塌了。這一回到陶裡根去,我覺得自己是考慮得非常周到縝密的。我覺得自己已經是非常成熟的了。方方面面的安排部署都是經過再三考慮,也可以說做到了滴水不漏。我完全有把握做一件我一生中最想做,而又始終沒能做成的大事,破一個不是隨便哪一個刑

    偵高手都能破得了的大案,在自己的一生中寫下最經典最精彩的一筆。然後,帶著滿身的傷疤.『光榮謝幕』。這裡所講的『做一件我一生中最想做,而又始終沒能做成的大事』,還不單單指要去破一個從來也沒破過的大案。不是的。更主要的是要補足我一生的一個遺憾。我回顧我這一生,做的事情不能說少了,但是,這些事

    幾乎都是在瞧著別人的臉色的情況下做的。當然,回過頭去說,人類處於當下這個歷史階段,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是姓資的,還是姓社的,都免不了,有人活著主要是在擺臉色給別人瞧,而有的人,或者說,更多的人只能瞧著琢磨著別人的臉色在活著。這跟當官不當官有權沒權當然有相當大的關係。但現如今情況還不盡然是這樣。一個看自行車的或社區保安,按說是絕對的下層小人物了吧,但他同樣拿著看自行車和守護社區這點『權』對人吆五喝六。記者大夫教員評論家按說也不是官吧,但你跟他們中的某一部分人打交道,不給額外的好處也是不行的。也就是說,活這一輩子.你得處處低頭才行?這讓人太難受了。我一直想幹一檔子這樣的事:它能讓我完全按自己的意願去幹。我原以為,去陶裡根能實現這個願望。我以為在那兒不可能再出現任筒的意外來打破我這個設想。但是我錯了。最後證明,活了將近六十年.我還是不成熟,非常不成熟。所有那些我應該想到的變異,應該防備的事情,我仍然沒有想到,沒有防備。我被最值得信任的人拋棄了。最可怕的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第一,我的年齡擺在這兒,第二,為了到陶裡根來幹這件事,我選擇了退休,我脫掉了本不該脫的警服。第三,最可怕的還在,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警惕我。出了這事以後,無論是公司內部,還是周圍的各色人等,都知道我到陶裡根是來『秘密查問題』的,都用異樣的眼光來看我.就像是打量一頭受了傷、但又在街上蹈達的獅子。他們只知道獅子是要吃人的,而他們偏偏又都是『人』,以為我會『吃』他們。他們並不知道,我這一頭『獅子』只吃壞人,而且還必須是法律認定的『壞人』。饒上都的高明之處就是,他不公開跟我對抗.他依然趁用我.甚至繼續給我優渥的待遇。但讓我在人群中孤立。沒有人們的接近和支持,我將一事無成——在這種情況下。我繼續留在離裡根,除了做他掙錢的工具外,我將一事無成。這傢伙特別明白。現在已經不像十多年前了,你不能再指望人們聽說你在反腐敗就一擁而上,高呼萬歲。絕對沒這樣的事了。反腐敗戰略推行了十多年.決心不能說不大,戰果也不能說不『輝煌』,上自政治局委員、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省長省委書記,下至科長主任、村長鄉長.每年少說也要抓個幾千幾萬。但由於許多根本問題沒得到解決.腐敗的現象不能說更嚴重了,也應該說依然很嚴重。最嚴重的是.許多普通人從寄希望於反腐敗,轉向也跟著能撈就撈。從行政權力腐敗.蔓延向行業腐敗。各行各業堵不住的亂收費.教師、大夫、知識分子的腐敗,還有那壓不下來的藥價,一個一個,都是明顯的例子。人們心裡這麼想:既然你反不掉腐敗,與其看著大家公有的財產讓這些少數蛀蟲吞吃了,還不如讓我們也來『吞一點』。他們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幾億地撈,我們沒那麼大能耐,也沒那麼大的可能,撈個幾百幾千地貼補貼補家用,總比全掉進他們嘴裡要來得划算吧?為了實現『大家都撈一點』的『理想』,現在不少人都挺反感本單位出現什麼『反腐敗積極分子』,反感那種『頭上長角身上長刺』、『鬧得大家都不得安寧』的人。這幾年,由於工作的關係,我接觸過好幾位省內著名的反腐敗英雄。他們都是省紀委系統公開表彰的模範人物。但是接觸下來,這些人在本單位幾乎沒有一個是有好日子過的。不是『晚景淒涼』,就是眼下特別『孤立』。

    「而再看看那些已然被關被殺的『腐敗分子』的經歷,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共性,他們幾乎全是被他們周圍的人『製造』出來的。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一開始並沒有那麼狂妄,也沒那麼貪婪,甚至有的還比較清廉勤政。但他們只要一走上領導崗位,幾乎所有的人都向他們低下了曾經高傲的頭,幾乎所有的人在他們面前一下就丟棄了(彷彿是自動丟棄似的)與生俱來的人格尊嚴。幾乎所有人在他們面前都變得只會說『對對對』,『是是是』。有許多案例證明,某些貪官挪用佔有公款幾百萬幾千萬,在過程中只要有一個會計、出納、財務科長或副科長,或其他某一個當事人,在其中一個環節上說一聲不字,這幾百幾千萬就不會『流失』。但無一例外地,是幾乎沒有一個下屬在他們應該說不字時,說出規章制度賦予他們可以說的這個『不』字。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都點頭哈腰事權貴,都不敢來說一個應該說的『不』字?這個現象是怎麼造成的?怎麼才能讓千千萬萬普通老百姓都敢在當官的面前說『不』字?這是另一個相當重要的、不能不追究的問題。我現在要說的是,所有的人都不說『不』字,於是就製造了一批又一批的貪官分子。這個『不』字光靠紀檢委系統的人說,是不行的,是不夠的。

    「我沒系統地學過歷史。只是在這些年的工作中,涉獵過一些相關資料。幾千年來,我們都說封建社會腐敗。其實你翻開史料好好捉摸一下,那些被我們用『專制獨裁和腐敗』一言以蔽之的歷朝歷代,都曾下過很大的力氣推行反腐敗工作。決心之大,刑罰之重,手段之狠毒,都不是我們這些當代人所能想像,甚至是能接受的。比如,誰要貪贓枉法,不僅要殺你個人的頭,還要滿門抄斬,株連九族,那真是要殺一個斷子絕孫。天昏地暗鬼哭狼嚎啊。殺你本人的時候,也不是一刀就解決問題.得從大腿內側開始下刀,一點一點地『剮』,一塊一塊地『割』,不剮滿三千刀,就讓你死了,劊子手還得負『刑事責任』。藥料下得如此之猛.他們制住腐敗了嗎?沒有。為什麼?在陶裡根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這個『為什麼』。有時真讓我想得頭疼。噁心。

    「我們都『嚮往』腐敗。我們都『羨慕』腐敗。我們屈服在腐敗分子的淫威跟前。腐敗在我們的慫恿下.退讓下,滋養供奉下產生和成長。實際上是我們在『製造』著腐敗。

    「……我們下很大的力氣在抓有問題的』顧立源』和『饒上都』,但你怎麼扛得住人們在不斷地製造。一批批地製造。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在製造。而且是不動聲色地、有意無意地、如水銀瀉地、春風催生野草般地在自己和他人身上製造著=現在的問題不在於怎麼對付那些有問題的『顧立源』、『饒上都』。那好辦。抓。十個八個、一千一萬地抓,有多少抓多少:就像我們說慣了的那樣,『涉及誰就堅決查處誰』:但現在的問題是要對付那數也數不清的『製造者』或慫恿者、保護者……你有辦法嗎?

    「我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一介布衣,平頭百姓。

    「也許我們還做了些事情。但是,有用嗎?

    「我一直在問自己我們所做的這些有用嗎?」

    說到這兒,勞爺臉上出現了一種特別古怪的神情,這神情常常出現在那種特別固執,甚至固執到偏執的人的臉上。他們的目光呆滯,但又極其堅定熱烈。曹楠說,那一刻.妲恍惚覺得都有一點不認識眼前這個勞叔了,心裡陡然地有些害怕起來。

    這時,邵長水問道,你說這麼多,還是沒說清楚他到底為什麼要對祝磊的材料進行作假和偽造啊?

    曹楠說,當時我也沒怎麼整明白。後來才明白,他覺得,我們所做的一切,實際上都是無效勞動。既然是無效勞動,那就不必要這麼較真了。不必為此去付出巨大的、以至拿自己的一生做代價來付出。他覺得,如果原封不動地把祝副市長寫的這材料交出去,很可能對祝副市長自己、對我都會產生極壞的副作用,就要讓我們

    拿出自己的一生來作為代價……

    邵長水問,有那麼嚴重嗎?再說,祝磊已經判了死刑了。他還什麼一生不一生的?

    曹楠說,他覺得,憑他的經驗,祝副市長的問題,會有一個反覆。不會就這麼簡簡單單地把他給斃了。也就是說,他還有改判的可能。只要爭取到死緩,他不僅能保住性命,而且今後還有走出監獄,重回社會生活的希望。但要是原封不動地把他的這份材料交上去,這種可能和這種希望很可能會破滅。

    邵長水問,為什麼?

    曹楠說,勞叔覺得,祝副市長的這份材料從大面上說,是在「回顧和總結」,算不上是一份「檢舉揭發」材料。但是,他的原材料中還是提供了不少的線索,可以讓人們據此進一步去發掘和查實顧代省長和饒上都的問題。如果問題僅限於顧和饒,那可能還好辦一些。實際上很可能會延伸到其他一些人身上。這個「其他一些人」,就很不好說了。如果他們知道,祝磊正在把更多的人牽扯進這個案子,你想他們會坐以待斃嗎?這樣,祝磊就死定了。而像我這樣,被動地捲進了這檔子事情來的人,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情況的人,他們恐怕也不會放過。

    邵長水說,勞爺這樣判斷形勢,是不是也實在有點過於悲觀了。我們這個社會畢竟還是陽光明媚,好人當道。

    曹楠說,他從來也不否認你說的這一點,我們的社會從總的方面來說,的確是陽光明媚,好人當道。但是在某一個角落裡,某一個局部中,陽光全都照到了嗎?您看,他自己後來不就是被謀害了嗎?他出事的那一刻,陽光呢?好人呢?都到哪兒去了?

    邵長水說,所以他想修改祝磊的那份材料?

    曹楠說,是的。他覺得讓祝磊在材料裡做些批評和自我批評,發一些人人皆知而又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感慨,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已經對任何人都不會再構成威脅了.也不想再「威脅」什麼人了,這樣,也許他還真能再活一回。

    邵長水問曹楠,你覺得這是他的真實想法?

    曹楠說,在跟我接觸的這麼些年中.他這人有一點特別讓人放心,就是實誠。心裡有什麼,他嘴上就說什麼。所以,我相信這是他的真實想法。

    如果說,這就是勞爺的真實想法,如果說.那個階段,他從精神上確實已經「認輸」了,不想再繼續自己從前的努力.真的已經「沉湎」在「吃喝玩樂」之中,已經死心塌地地「投靠」了饒老闆,壓根兒就無心於什麼「秘密調查」,而且整個人都變礙有一點兒神經質,應該說對任何人都已經構不成威脅了.那麼.「謀害」一說,又從何而來?他已經無「害」於人,人又為什麼要加害於他呢?難道置他於死地的,真的只是一場無任何加害意圖的交通事故而已?

    邵長水拿這些疑問去請教趙總隊:趙五六卻沒咋聲。過了一會兒,只是說,你跟曹楠的談話.有錄音嗎?邵長水說,有。趙五六說,把錄音留下,我想仔細聽聽。

    那天晚上,曹楠也沒回碼頭街的住所。出於安全考慮,並徵得大夫同意,邵長水把她接到龍灣路八十八號。離開醫院時,還配足了必要的消炎、止血、止痛、鎮靜藥和相應的藥棉、繃帶;在空空蕩蕩的五號樓裡給她安排了一個單間。這麼做.也希望她有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靜下心來再仔細地想一想.看看還能提供什麼情況不。安排好這一切後,他就回二號樓自己的宿舍裡去了。他心裡略有些不安:趙總隊要再聽聽談話錄音,難道他從剛才的匯報裡感覺出什麼他邵長水沒感覺出的蛛絲馬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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