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顆子彈沒出膛)
應該說,那天東林他是帶著一股強烈的失落和絕望情緒,從余達成的辦公室奪門而出的,還應該說這種失落和絕望的情緒當時讓他的精神幾乎瀕臨崩潰。別以為我這是在你們面前故意誇大其辭。如果你們能瞭解到我們這一代人對「組織」、對「同志」、對「領導」那種幾乎近似「神聖」的敬重和嚮往,瞭解到東林為了去陶裡根執行這回任務,內心曾經經歷了一番怎麼樣的掙扎,就能明白那天他為什麼會陷入那樣一種失落和絕望之中,為什麼出了余達成辦公室,在那樣一場雷暴雨中居然會忘了關車窗,任憑大雨那樣澆淋,開著車在市內漫無目的地幾乎轉了整整一個多小時,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然後,他回到陶裡根,便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裡,兩三天拒不見人,也不去公司上班。他報了病假。他當時的情景,確實也跟大病了一樣,臉色灰暗,急劇消瘦,一開始連說話的心思和力氣都沒有,而且還拒絕去看病,真把我們一家人都嚇壞了,也急壞了。那兩天裡,省輕工業公司每天一個電話催我回省城。他們辦了個
高級技工培訓班,急等著我去開課。但東林這副模樣,我怎麼能一甩手就走了呢?而且還不敢跟東林的老婆和閨女說。怕她們擔心,更怕事情鬧大了,越發地說不清楚。於是,我讓培訓班的領導把我的課往後挪了挪,又堅持著在東林身旁守了兩天。那天東林的情況突然好轉,一直不吃東西的他,居然還喝了半碗肉糜粥,小半個饅頭。傍晚時分,還在院子裡走了走。到晚上,心急上火了好幾天的我,也是累得不行了.終於能鬆下一口氣來了,便想早一點歇著;沒料想剛躺下,就聽到東林從他那個房間裡細細簌簌地走了出來,好像是要找我說點兒啥。在我房門前猶猶豫豫地躑躅著。我渾身乏力,強撐著下了床。打開房門=他歉疚地對我說,好些天沒刮鬍子了,想借用一下我的刮鬍刀具。我趕緊給他準備好熱水和一應用具,但他卻呆坐在那兒.並沒有想刮鬍子的意思。「咋的了?哪兒又不舒服了?」我問=他苦笑笑。拍拍身邊的沙發,對我說道:「陪我待一會兒……這兩天把你一家人都折騰壞了。我這也真是的……」他一邊自責,一邊再一次地歉疚似的苦笑了笑。他這麼一苦笑,倒讓我難過起來。跟他交往這麼些年,還真沒看到過他如此謙和,如此自責過。「算了算了。余大頭有餘大頭的難處,你就想開點算了……」我趁機勸了勸。「坐一會兒吧……」他再次這麼請求道:給我一個明顯的感覺,在房間裡獨自憋了幾天後,他想找人聊聊了,想發洩發洩了=我想.這也好.索性讓他敞開來說一說,有助於他情緒的平復和振作,便立即順應著他說道:「你要真不想睡,我陪你上我書房去坐會兒?」書旁在院子的另一個角落裡,在那兒怎麼聊,都不會吵了別人的休息。他果然很痛快地跟我去了書房。果不其然,坐下沒聊幾句.他就開始向我訴說起當初接受任務來陶裡根搞這秘密調查的背景情況來了:這些情況,他一直也沒跟我細說過。我也不便向他打聽。沒想到今天他卻主動傾訴起來。
他說,那天在興安賓館從余達成那兒領受了任務,他還是挺有顧慮的。當時他沒有馬上回家。出了興安賓館的大門,駕駛著支隊裡的那輛老「普桑」,回到市中心中央廣場西南角那棵老楸樹下,望著被濃重的夜色籠罩下漸漸冷清起來的廣場和廣場對面日偽時期建的那幢結實而龐大的鋼筋水泥大樓,望著從大樓一旁幽靜又黝暗的街口駛進駛出的汽車.來來往往的自行車流,他問自己,都快到退休年齡了,還有這個必要去捲進這麼大一檔子事情裡去嗎?即便是「還有這個必要」.已然到了這個年齡段的自己,「還有這個可能」去跟一些人「作對」嗎?他清楚.在這檔子事情裡,自己將要面對的不是一般的刑事犯罪分子,否則像余大頭那樣的人也不會把事情做得如此的神秘和謹慎。他還清楚,這樣的事情,往往是個串案——它必將涉及一串人,而且還會是一串很了不得的人。為了不失去手中的既得利益,他們必將會掀起一股很大的漩渦來反擊。雖然從常理來分析,余大頭背後肯定是有那位高人——老書記在給撐著,但老書記本人已經離開了權力中心;人們雖然對老人仍會保持一種高度的尊敬,但是,僅靠那點「尊敬」,最終是無力平復那些重大漩渦的。這應該是一個很簡單的物理學公式:在力的對抗中,總是此消彼長。這也是一個極普通的社會政治常理。而經驗又告訴勞爺,像陶裡根那樣一個偏遠的小地方,方方面面的規章制度都不那麼完善,幾年問如此迅速膨脹發展,這裡肯定會出現一些違規的人和事。就看你想不想去查;有沒有那個力量去查;什麼時間去查;查到什麼程度。但凡去查,可以說,一查一個准。至於問題最後會查實到哪些人頭上,這就說不好了,就得查起來看了。水至清無魚。但水太渾了,最後也得死魚。「至清」和「太渾」間的界線到底怎麼拿捏,分寸如何把握,的確無時無刻不在檢驗著、也考驗著每一個執政者心靈的潔淨度和從政的良知、勇氣、智慧和技巧。現在的問題是出了一個「陶裡根集團」。(這裡請原諒我姑妄借用這個民間的說法。)其重要「成員」之一,省會城市的副市長,開槍殺人;又傳:他的開槍殺人跟另一個主要「成員」、當時的市委書記兼市長、現任的代省長、省委主要領導成員之一有關。而
這位現任的代省長偏偏還是這位老書記當年一手提拔起來的。老書記為此內心不安,想搞清這裡的「名堂」,想派一兩個可靠而有能耐的人先悄悄去趟一下這「水」,探探底細,再來決定採取什麼可補救的措施。作為深愛這方土地、又曾主宰過這方土地命運的前任「封疆大吏」,他這一番的心情和用意當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這事兒可不是「淺嘗」一下便可「輒止」得了的。你一旦把馬蜂捅出了窩,那局勢就不是由你一廂意願來控制的了!他是老書記,不管事情發展到哪一步,是誰也動不了他的。而你勞東林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小小的大要案支隊的副支隊長。如果被你捅出來的真是一群「馬蜂」,而萬一你又收拾不了它們,那麼,這群「馬蜂」不把你蟄死,也一定會把你蟄個半殘。
幹不幹?
……這一夜,勞爺無法入眠。這一點,他的妻子泉英當然也是真切地感覺到了的。他幾次三番地從床上坐起,又幾次三番地躺下,幾次三番地趿上拖鞋,悄悄地走到黑黢黢的陽台上去抽煙。泉英沒問他出什麼事了。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或者案子一時間上不來線索,或者已有的線索突然中斷,或者在破案方向上和大多數領導的看法發生重大分歧.東林都會這麼折騰自己一番。但今晚明顯不一樣。真是「幾次三番」啊,這是很少見的,而且是久久地在陽台上發呆,顯得那麼的缺乏自信,眉目間又隱隱地透出一種陰鬱的黑氣,好像大禍就要臨頭似的。但她又不敢去發問。她倒不是怕別的什麼,只是不願意打擾了他=再說,問了又能怎樣?難道還能幫他去破案不成?經驗告訴她,這時刻,啥也別問,啥也別動,保持一種安靜,一種常態。由著他在必須的那種思慮和推理中去折騰自己;等天快亮了.他也折騰出一點名堂來了,到那時候,趕緊給他煮一杯濃濃的咖啡(或沏一杯上好的茉莉花茶),再準備一大桶熱水,讓他一邊慢慢地啜著咖啡(或茶).一邊透透地泡個熱水澡,在「裡外一起涮」的當間,徹徹底底地放鬆一下,比啥都強。他需要你做的,無非也就是這個。東林在妻子跟前,的確挺大男子主義的。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既然如此為難.為什麼不乾脆拒絕了這個「委派」呢?余大頭說得很清楚:大主意還是你自己拿:他為什麼不拒絕?這一點,圈外人可能就又有所不知了:作為一個老警官,勞爺習慣了「服從」和「執行」。在種種從上面壓下來的「差使」面前,他往往難以推卸,也不會推卸。幾十年來早就習慣了這樣一種局面:幹得了要干,幹不了也得去幹。另外一點.也是很重要的,作為一個優秀的老刑警,對「大案要案」,他具有一種天生的和幾乎可以說是無法克制的嚮往。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責任感」所使然。這種「責任感」體現在勞爺身上.有時便成了一種近似於盲目的「自負」:這事兒,除了我,還真沒人幹得了。「捨我其誰?!」他一輩子都吃虧在這「自負」上,也一直想改掉這種「自負」,但一直又改不了,同時卻又暗暗地為自己能有這麼點「自負」而得意……
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更是深層次的了。假如他自己不說,我也是絕對分析不到那兒去的。早年他受過處分,被開除過黨籍,取消過二級英模稱號。雖然後來黨籍恢復了,但處分留下的隱痛和震驚明顯影響了他後半生的生活,甚至可以說改變了他後半生的活法。你們可能已經瞭解到東林的為人了。其實在受處分前,他為人的個性要比現在突出十倍一百倍。熱情,豪放,慷慨,聰明,能幹,好交朋友,好打抱不平,也挺任性。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心裡有話,掖不住藏不住。用俗話說,就是這小子敢說敢當,是個真男人。當時年輕,又一帆風順。天大的榮譽降臨到自己頭上,鮮花掌聲,雲山霧罩的,的確也讓他有一點把握不住自己了。一方
面沒處理好和直接領導的關係,另一方面在某些生活細節上也的確有一點放縱自己,交了一些不該交的朋友,包括個別行為舉止不那麼得體的異性朋友。又沒認真對待領導的勸誡,跌跤是肯定隨之要發生的事。但後來事情居然整到「開除黨籍」和「撤消英模稱號」的地步,卻是他,也是許多人都萬萬沒想到的。一下子從天堂墜落地獄。他才開始懂得「夾著尾巴做人」這句話在中國當代所擁有的必要性、殘酷性和啟示意義。他用了很多年的時間才重新恢復自己生活的信心,他終於又成了省十大神探之一,成了總隊大要案支隊的副支隊長,讓事業和生活重新走上了軌道。但這時的「勞東林」,肯定已經不是早年的那個「勞東林」了,早已成了深刻領會
「夾著尾巴做人」的重要性的「勞東林」了。廳裡一直沒有把他這個「副支隊長」扶正這跡象,也讓他時時告誡自己,這「尾巴」還得繼續「夾」下去,絕不能有片刻的鬆懈……
從那以後,他的確學會了聽話,學會了瞻前顧後,左顧右盼。尤其是重大問題上,他絕對不會再「自作主張」。他變得隨和而謙遜。惟一還讓人感到有點不舒服的是,結婚和離婚的次數稍稍多了一些。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一切都還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發生的,況且有一兩回還是女方首先提出要離。
這樣,從四十歲,到了五十歲,又到了五十五歲……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認為「勞東林」一定會就這樣了此一生了。然後就退休,然後也會有人來返聘,或找到某個地方去繼續發揮餘熱。卻沒料想最後還會「殺」出這麼一個。程咬金」,要他秘密潛去陶裡根做調查。一開始固然憂慮重重,但卻又讓他興奮難抑。多年來自己的做人價值終於被得到充分賞識,他感到無比欣慰。其次,事情本身具有的反常規形態,也激發了在內心被他自己強行抑制多年的那種衝動和激情。為什麼不敢去再幹這麼一把呢?既然有「尾巴」,只要它不傷害別人,為什麼一定要讓它夾著?自己為什麼不能決定自己的活法?為什麼一定要看別人的眼色活著?
對,痛痛快快地按自己的意願幹它一把!
過了這個村,就可能不會再有這個店了。
干!!
這就是勞爺。
通過一晚上的反覆思考清點.他動自己:別猶豫了,先上陶裡根瞧瞧去吧。不行了,咱及時鳴鑼收兵不就得了?船到橋頭自會直。活人還能給尿憋死了不成?真是的!他一邊這麼安慰著自己,給自己找著退路,一邊心裡卻特明白,只要自己跨出這一步去,退路就已然自動斷絕了。這就像射出去的箭一樣,只有兩種前途:要麼射中目標,死死地如願以償地扎中標的物,要麼與標的物擦肩而過,然後在空中搖搖晃晃地耗盡最後一點力氣,掙扎到最後一刻而栽倒在地,而光榮奉獻:除此以外,是再不會有第三種結局,是絕不會有回頭的機會和可能的……
一條悲壯人生路,既是他嚮往的,又是他害怕的;既是他害怕的,又是他渴求的……
這就是勞爺……
從他說的這些情況,你們就可以看出,他下決心到陶裡根去搞這秘密調查,是經過了一番重大思想鬥爭的,是做了種種思想準備的,是設想過最壞的後果的,但就是沒想到,老書記會突然病倒,會從此昏迷不醒,沒想到老書記在昏迷前會沒對這件事留下任何「遺言」,更沒想到,余達成居然因此會這麼快地就從這件事情中把他自己給擇開了,並如此迅速地把勞東林給「撇棄」了……毫不遲疑地以「斬立決」之勢撇棄了他勞東林……
「寒心啊……月芳,真讓人寒心啊……這余大頭年輕輕的,好歹已經是我們黨的一個高級幹部了。他咋能這樣呢?啊?他咋能這樣?」那天晚上,東林反覆地這麼追問我。
「唉……這有啥想不通的……咱們做個換位思考,把你換到余大頭的位置上,一旦發生這樣的事,你會咋干?你會爭著去把一切事情都攬到你自己身上?事情牽扯到一個在位的代省長,你攬得了嗎?誰敢攬哦?!!」我說道。
「依你說,余大頭這麼干是對的?他只能這麼干?他必須這麼干?他應該這麼干?」
「那倒也不是……」
「那應該咋樣?」
「也許這裡頭本來就沒什麼應該不應該那一說。」
「對他來說,沒什麼應該不應該這一說。那麼對我呢?就該由我來承受這一切?」
「嗨……」
「他可以這樣來對我,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去對別人?」
「東林東林東林,你咋跟個三年級小學生似的?你跟人爭啥嘛?」
「……」他不說話了,低下頭去,又呆坐著了。
第二天,他就去上班了。我也趕緊回省城了。據家裡人告訴我,後來他便不常去我家住了。等我去陶裡根再見到他,發現他各方面的狀況都發生了很大變化,變得少言寡語。有時突然會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冷冷地看我一眼,看得你渾身不自在。後來我發覺,他這麼打量人,似乎是一種下意識行為。因為,轉瞬間,這種冷漠和懷疑便會被常見的隨和和淡定所置換,一切又似乎顯得跟往常差不多了。只是在這「差不多」中間,你又時常會感覺出一點反常,這種反常就是,他越來越頻繁地用這種打量陌生人的眼光在打量你這個老朋友。這的確讓你會感到不安。然後我又聽說,他的夜生活越來越「豐富」,也聽到有人說他在參加或組織那些晚上的種種活動時,越來越「放縱」自己……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我想你們一定也聽說過一些了……
(說到這裡,曹楠敲了敲門,要進來給父親打針。曹月芳患糖尿病多年,現在每天要靠注射胰島素維持。打完針,曹楠提醒她父親,要不要歇一會兒再接著談?您一氣談這麼多,累了;人家一動不動地聽你談這麼長時間也受不了哇。曹月芳對他女兒揮揮手道,行了行了,人家工作組同志時間挺寶貴的。要歇,等他們走了再歇吧。你要真發善心,做一點小吃的來給我們填補填補。然後,他又接著說了下去。)
據我知道,東林頭一回來陶裡根初步摸情況,是摸到了一些情況的,這些情況也促使他下決心在陶裡根「徹底幹一場」,也就是說,當時他是下了決心要把這位」顧代省長」和所謂的「陶裡根集團」的事情整一個「水落石出」的。否則,他也不會去辭職,不會去脫警服:要讓一個老警察,在他干到快退休的時候.脫警服辭職,談何容易?!他是真的把這檔子事當個大事來做的。他這人就是這樣,要麼不幹,幹就幹好,幹到底=有那麼一股拚命三郎的味道。
當時有兩件事是大伙特別關注的=一件就是顧代省長和遠東盛唐公司老總饒上都的關係。另一件就是這位顧代省長和那位祝副市長的關係。饒上都十多年前」盲流「到陶裡根。他自稱是「北京人」,父親是京城的一個幹部。多大的幹部?他故意說得挺含糊挺神秘:一會兒說他父親是幹這個的.一會兒又說是幹那個的,最後又說是從前那個華北局什麼部的副部長。但最後查明,這一切都是他隨口瞎編的:但當時就是有人信。這一方面跟陶裡根這小地方的人見識淺好騙有關.另一方面也跟他長得高高大大,白白淨淨,說一口地道的「京腔」,談吐不俗.且又出手大方有關;特別是當有人托他到北京辦某些事的時候.您還別說,真有那麼幾回,他還給辦成了。但後來還是露了餡。北京方面來人,就一起金融詐騙事件追查他的責任,把他帶走了。作為那起金融詐騙的參與者之一,他是被判了一年零三個月的刑。後來,刑滿釋放,他回到陶裡根,混了幾天,過江去俄羅斯那邊謀發展去了。這小子腦子夠用。看到國內開始興起豢養寵物之風,沒要了多長時間,便打通烏克蘭、莫斯科到沃申斯克的「通道」,從那兒向國內販「歐洲名犬」,大賺了一筆。然後又僱用了一幫「打手」,「清理」並獨霸了當地的名犬市場。當時有不少國人也在對岸做販狗的生意.由於他的欺行霸市,挨了打,紛紛寫信回來,向國內的有關方面告狀。由於牽涉中俄兩國關係,北京方面比較重視,直接批示,希望省地縣三級高度重視這事,聯合俄方,打擊「華裔中的黑社會勢力」,為在對岸依法經商的同胞爭取合法權益。在省地兩級公安機關的指導下,縣委縣政府立即調集公安、檢察、工商等方面的人員,組成聯合工作組趕赴對岸工作。當時的顧立源還在陶裡根縣的縣政府辦公室當副科長。他被派到這個「聯合打黑工作組」當副組長。也就是在那次打黑行動中,他認識了這位饒上都先生。一位是打黑的主力,一位是被打的主要對象,後來怎麼成了「好朋友」?這一直是陶裡根的「千古之謎」。事實是,饒上都後來在顧立源改變陶裡根面貌的幾件大事中,都發揮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比如說,顧立源協助領導爭取到「邊貿權」後的第一次行動:用水果換對方的化肥,運輸用的那條鐵駁船,就是饒上都掏錢為顧租來的。後來,顧立源開發陶裡根市市中心大商城時,人人都說這個想法好,可是沒有人敢掏錢來實施這個想法,又是饒上都「兩肋插刀」,拿出自己全部資產做抵押,向銀行貸款進行風險開發,實踐了顧立源「把陶裡根變成高緯度地區的邊境名城」的第二步戰略構想。當然,顧為饒同樣創造了讓人驚羨的「致富源泉」。陶裡根人人皆知的一件事就是,饒上都曾在顧和祝的幫助下,以低於市價好多倍的價格,拿到了江邊碼頭附近黃金地段好幾百畝地皮。而後,在隨之到來的陶裡根開發熱潮中,江邊的這些地皮價又上漲了數倍和數十倍。饒老闆靠拋售這些地皮賺的錢,又在市內幾個熱點地段開發了好幾個旺銷樓盤,還從市政府那裡拿到了開發經濟適用房的特許證,以最優惠的地價、最優惠的稅收待遇、減免許多附加費用,卻又獲得最好的市場銷售率.那個經濟適用房小區開盤的頭一天,幾乎有上千居民和外來商戶通宵達旦地排隊領取購房的號牌。這一天,書寫了陶裡根地區房產開發銷售史上空前輝煌的一頁……饒上都隨之成了陶裡根地區頭號大富商和大名人,隨即也成了陶裡根市的政協委員。而饒卜都當時購地所用資金,據說也都是在頤和祝的幫助下,從銀行貸得的。拿陶裡根老百姓的話來說.還是「共產黨」替他「埋了單」,用的還是「我們老百姓的血汗錢」。在陶裡根人眼裡,起家後的顧和饒、顧和祝、饒和祝之間存在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害關係。人們自然要發問,銀行的錢為什麼都給饒老闆使了,沒給我使呢?為什麼我去貸就貸不到那麼些呢?難道就因為饒老闆的膽兒比我大?不會僅僅如此吧……於是很難免的種種傳說、種種猜測、種種故事段子、種種怨氣……如初夏的楊絮一般,紛紛揚揚地出現在陶裡根的街頭巷尾。拂之不去,棄之又來。
議論歸議論,陶裡根的山河原野卻依然是美麗的,並且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具有吸引力.江水澄淨。天空碧藍,林木高聳,地平線總是那麼清晰從容地展現在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至於說到顧立源和祝磊的關係,應該說是挺正常的一檔子事。祝磊的許多情況跟顧立源相似:平民出身,大學畢業,「不幸」沒能留到大城市圓人生美夢,只得回故鄉小縣城謀生,而且一開始都在縣實驗中學當教員……他倆走到一塊兒去,似乎是必然要發生的一件事。所不同的是,顧立源為人大氣,熾熱,強硬。祝磊則內斂,多慮,周細。顧立源執意要從政.走仕途.在實驗中學沒當幾天教員,就托了些人,進了縣政府機關當了個辦事員,而祝磊則熱衷於搞教育,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一系列的變故,他也許會成為一個相當出色的教育專家。人們說.在陶裡鏝時期,祝磊是顧立源的「軍師」和「總管」,幫著出主意。操辦落實具體事項。當時兩人在一起還是很幹了幾件讓人們稱道的大事。上面提到過的「用水果換化肥」,開發陶裡根市市中心商城……包括大膽起用像饒上都那樣有活力有魄力有經商頭腦,但又犯有一點前科的幹才,都是兩人反覆「密商」後制訂的「方略」。顧立源命運的一大轉折是被任命為陶裡根市的市委書記兼市長。這使他獲取了一個充分施展他才幹的平台和必要的權力。當時他希望祝磊能留在陶裡根做他的副手,一起實現人生的一次「衝刺」。但祝磊還是說服了顧立源,讓他到省財經學院當了一名講師,稱心如願地做了一年多的學問,發表了幾篇有關中俄邊貿史方面的考據論文,又提起來當了副教授;過了一段時間,顧立源破格調省裡任副省長,主管工交財貿口,急需有人「輔佐」,便不顧祝磊如何的「反對」,把他調到經貿委辦公室當了副主任,從那以後,祝磊才完全脫離了教育圈,正式走上了仕途,一直到被任命為省城的副市長。應該說,祝磊的飛速提升,跟顧立源是有很大關係的。因此,在省城,誰都知道,祝磊是顧的人。但這樣的一個「祝副市長」怎麼會鬧到「開槍殺人」的地步?而他的開槍殺人又怎麼可能跟顧立源有關係?這我就說不太清楚了。勞爺來陶裡根以後,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工夫,應該說是掌握了一些情況的。我也旁敲側擊地向他打探過。但他總是找些似是而非的話應付我,一直也沒跟我說實情。
(邵長水插話:「對不起,我得打斷您一下。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怕一會兒忘了,得趕緊問一下。您上一回談到,勞爺急著去找余達成,沒遭待見,受了極大的刺激。但其中有一個關鍵問題,您好像沒怎麼說清楚,就是當時勞爺到底是為了什麼才那麼急著去找余達成的?他當時遇到什麼大問題了嗎?」)
上一回我沒把這問題說清楚?那我真是老糊塗了。其實我也是事後才從勞爺嘴裡得知這方面的詳情的。一開始,勞爺啥都不跟我說。他這人真是搞刑偵出身的,嘴特緊。一直到他從余達成那兒受了刺激,「大病」一場,才慢慢跟我說了當時的一點情況。他說他去找余達成,就是因為心裡特別矛盾。一方面,隨著在陶裡根的調查越來越深入,得到的情況也越來越多,許多原先不瞭解的,現在開始有點瞭解了;原先只是道聽途說的,現在有根有據了;原先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現在逐漸地清晰了。但是,心情卻越來越不能平靜,越來越矛盾。許多問題不是迎刃而解了,反而讓他感到更加困惑了。
(邵長水插話:「比如哪些問題?」)
比如,到底應該怎麼看待顧代省長這個人?怎麼去看待饒上都這樣的「民營企業家」和民營企業家群體的崛起?怎麼看待自己在陶裡根所幹的這個「任務」?這樣調查的必要性和合法性到底有多大?等等吧,也就是說,他開始打根兒上起懷疑自己來陶裡根的合理性了,開始懷疑自己當初脫警服辭職,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到底值不值……
(邵長水一驚,忙插話:「為什麼?」)
……再往深裡.他又不願說了。他說.更多的,你就甭問了,別自找那些不痛快了。再說,我也真說不太清楚。我要能把這些都說清楚了,我當時幹嗎哭著喊著非得去找余大頭?
(邵長水趕緊問:「你估計,這方面的事情,他還有可能跟誰說?」)
跟誰說?有可能跟誰也不說……要說的話……我想,有可能跟這麼兩個人說,一個嘛.當然是那個壽泰求……
(邵長水又問:「他跟那個壽泰求的關係有那麼密切?還超過了你倆?」)
那當然。我跟他更多的是生活上的朋友。老交情而已。他剛到陶裡根那會兒,人生地不熟.我給他提供住,提供吃,提供可依托的人際關係,提供解決問題的線索……但他跟壽泰求之間的關係,更多的是這方面的(他一邊說,一邊指指腦袋)。
(邵長水插話:「他怎麼會跟壽泰求拉扯上的?他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在一個圈子裡,也不在同一個層面上啊。按說,就算是打著燈籠,拿著放大鏡,這兩人也不一定能照上面。」)
誰說不是呢?但這方面的情況.你真得去找壽泰求打聽了。就看壽泰求願意不願意跟你們說真話了。人家現在是上百億資產的大集團公司的老總,會不會輕易捲到這樣的事情中來,很難說。您看那位余達成,不就是這樣嗎?他們太明白了,在政治上,只要不是跟自己有切身利害關係,又不是上頭直接下了令的,絕對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準則。您還真不能為此去責備誰。這就是現行的遊戲規則。不成文,卻成氣候的遊戲規則。
(邵長水問:「那另一位是誰?」)
嗯……這另一位嘛……你們還是先去找找壽泰求吧。這姓壽的實在不肯說了,我再幫你們去找那「另一位」。
(邵長水笑道:「咋了?還跟我們玩留一手?」)
不是留一手,絕對不是留一手。你們千萬別誤會。只不過是有一點小小的不方便。完全是出於個人方面的原因,私人方面的原因。能不去找那一位,咱們還是不去找。實在不行了,再說下一步。
這裡我要補充一個情況就是,東林所知道的祝磊開槍殺人的情況,最早還是我給他提供的。
(邵長水問:「您又是從哪兒搞到這方面的情況的?」)
這,說起來話就長了,以後一步步再向你們「交代」。我為什麼一定要先把祝磊「開槍殺人」的事兒先說一下?因為這對你們瞭解東林當時的內心變化可能會有比較大的幫助。當時東林聽說了這情況後,受到極大的震驚,可能也加深了他內心的矛盾和痛苦。
其實從祝磊出事以後,社會上一直在流傳這樣的說法:祝磊開槍殺人是出於「無奈」,是因為受到某種嚴重的「陷害」,墮入一種無法解脫的絕望境況下,「一時衝動」,做出的「過激行動」,完全是屬於「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典型範例。實際情況大概也是如此:陶裡根一家上市公司為了在融資和工程項目競標等方面取得省裡一些領導的支持,想托關係,私下裡給一些領導送幾十萬份職工股,通通關節。這個關係托到了祝磊手裡。他們之所以找祝磊,不外乎這幾個方面的理由:第一,因為他是「陶裡根人」;第二,他跟顧立源的關係「特別鐵」,而那時顧立源已經進入了省委常委,而且也傳出將由他來接替原先的省長來主持省政府的工作;第三,他耳朵根比較軟,也就是說他比較好說話,能說得動他。這也是我們陶裡根這地方的人的一大特點:說它是優點也可,說它是缺點也可。陶裡根人重情義。你只要好好地去求他.拿情感去打動他,他們往往會塌下心來替你去辦原本不該去辦的那些事。祝磊原先確實不想摻和這一類的「糗事」,他知道這種事一旦被揭發,後果會是什麼。但正如別人對他的分析那樣.他的耳朵根比較軟,經不住來自家鄉的人的一再「軟磨硬泡」,他妥協了。案發後,他萬分後悔地總結道,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還是我自己的那點私心。陶裡根那家上市公司老總除了「動之以情」.還使了另一招:帶著市政府秘書處的一位秘書一起來找祝磊。這位年輕的秘書也是陶裡根人,而且是祝磊把他從陶裡根介紹到省城來的.勤慎,機敏,很快就熟悉適應了機關工作和上層政治生活中的許多門道。他反覆勸祝磊,幫這家上市公司一把=他說了不少理由=但大部分都被祝磊否了。其中有兩條卻把祝磊說動了。一條是。別人求您帶他們引見一下省領導,順便捎一點好處去。您不去。假如這些領導的原則性和黨性真的像他們平時在公開場合表現出來的那麼強,那倒沒什麼。萬一不是,消息又傳到他們耳朵裡.對您就很不利了。他們會暗自怪罪您堵了他們的財路,覺得您對他們不貼心,不會辦事,不替他們著想,不是他們的人。當前。省委正在考察市裡你們這幾位副市長,確定下一任市長的繼任人選=在這關毽時刻,您要得罪了某位省領導.他不僅不替您在常委會上說話。相反再說您幾句壞話,在競爭如此激烈的情況下,您覺得自己有可能被確定為市長人選嗎?以您的年齡來計算,在這兩三年裡如果不能被提到副省級的市長位置上.那麼您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了=這可是關鍵的一步啊。這一步跨得上去,前程無量。這一步要跨不上去,不用我說,您也明白,這副市長就是您人生最後一站了=您甘心就此停下自己前進的腳步嗎?再說了,這毆票又不是您自己吞了。您只是起一個引見的作用。引見到領導跟前.領導還不一定會拿這股票。這樣,您方方面面的人情關係都照頤了.也沒做什麼特別出格的事。何樂而不為呢?祝磊沉默了。他當時真還挺感謝這位小張秘書的,覺得,只有「老鄉」才會這麼「知心」。他沉默,是因為他很清楚,顧立源這些年變化不小,雖然幹事還是那麼的風風火火,還是那麼的富有進取心和開拓精神,但有一點變化是讓祝磊「噤若寒蟬」,又感到「觸目驚心」的,那就是他絕不容忍身邊的人不跟他一條心。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你們要不願跟我合穿一條褲子,我幹嗎要把你
們擱在我身邊?」還有一個變化就是有一點「忘乎所以」。那還是在陶裡根時期,在市委書記兼市長任上,有一回祝磊從省城回陶裡根找顧立源辦事。當時祝磊已經擔任財經學院副院長了,為建立學生畢業實習基地的事,來找顧市長、顧書記幫忙,一走進顧立源辦公室,就聽到他正跟某公司一位女老總在吼叫。那個女老總大概是來糾纏顧立源,想承包市政上一項燈箱廣告工程,把顧立源纏煩了。顧立源冷笑著訓斥道:「你說我憑什麼要把這塊肥肉送到你嘴裡?你說你是跟我上過床,還是給過我別的啥好處?」那女老闆忙迎合道:「顧老闆,只要您有這話,這事就好辦了。上床,我想就算了,我這黃臉婆別上趕著讓人噁心了。別的好處,有您今天這話,
我立馬去辦……您就甭管了。」「行啦。」顧立源又大聲吼叫起來,「上一回把愛國路到衛國路那一段街面綠化美化工程包給了你。你他媽的淨撈了多少?工程還沒結束,你就把你閨女送英國去了,還聽說花了好幾十萬英鎊在那兒給你那位十九歲的寶貝閨女和她的未婚夫買了幢房子。市裡搞希望工程捐款,你他媽的捐了多少?我特地去查了一下,捐了一千五百元。哈哈。一千五百大元。你寒磣誰呢?打發哪個叫花子呢?』,「那不是剛把閨女送出去,手頭有點緊不是?這回我一准把你們市委幾個主要領導的孩子的出國經費都承包了……」「你給我歇著去吧!」大概是看到祝磊來了,那女老闆就趕緊住嘴,不再說下去了。可顧立源卻不管不顧地仍然當著祝磊的面把她訓了個一溜夠。等那個女老闆灰溜溜地走了,祝磊笑著跟顧立源說:「你老兄咋跟人家女同志說話來著,一口一個他媽的,還說啥上床不上床的話?」顧立源卻滿不在乎地說道:「她也能算『女同志』?」祝磊忙說:「嗨,嗨,那又怎麼的了?按十五大精神,這些民企老闆不都是我們的同志?你看咱們那位饒大哥……」顧立源又吼了起來:「你怎麼拿她跟饒大哥比?饒大哥咋做人?上一回我讓電視台和日報同時發了個號召.讓全市人民施援手救助貧困山區學生,他帶了個很好的頭,一出手就掏了五十萬。市政府大樓翻修,他又蔫不唧地掏一二百萬。你現在看到的大樓裡的所有的燈具,都是他掏錢買的,還不讓媒體宣傳。啥叫『同志』?啥叫『自己人』?這才是哩。咋比嘛?!告訴你祝磊,你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不管他十幾大還是多少大,不管他是哪種精神,只要是只進不出、只吞不吐的王八蛋,我肯定讓他一邊捎著去。」「那你也不能跟一個女人說啥上床不上床的話=她要故意掇弄你,把這話傳出去,你說你一個市委書記……」「怎麼了?讓她上大街上嚷嚷去,說顧書記要跟她上床。你說咱陶裡根有幾個人能信她這鬼話?跟她上床?哈哈……你瞧她刁蠻猴子樣兒,脫光了送到我跟前,我都不想瞧她一眼,還上床呢?哈哈……」祝磊說:「那你也得注意一點說話的方式方法……」他立即顯得非常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很不高興地說道:「行啦行啦,祝副院長。有啥事要求我,快說。我下邊還有個挺重要的外事活動在等著哩。」
顧立源以前確實不這樣。雖然幹事風風火火,但在他血管裡多多少少地總還是流淌著一些他那位小科員出身、一輩子謹小慎微的父親的血,內心的卑微和頤慮.還是在私底下支撐著他所有那些大大咧咧的行動。但現在,早就應該消失的那種卑微固然消失了,但必要的謹慎和分寸感似乎也跟著一起不見了,幾乎成了一個完全得罪不得,也冒犯不起的人了……
考慮到這些情況,祝磊最後決定替那個上市公司引見顧立源。為保險起見,他先斷然拒絕了這家公司原本要給他的那二十萬份職工股。同時,他認為為他們引見顧立源,比引見別的領導更保險。因為他覺得依自己對頤的瞭解.他是不會收受這些職工股的。因此,即便帶他們去見了顧.今後也不會出什麼事。又為了今後能有個人來證明自己沒有拿這些股票.他讓張秘書陪著,一起參與了全過程。一切似乎都盤算得非常嗣密.卻萬萬沒有想到,接下來的事情偏偏就壞在了這個張秘書身上。顧立源果然如祝磊預料的那樣,一分都沒收受那些股票。但中紀委還是很快就收到了這樣的揭發信,說這裡有人給省領導送職工股行賄。那段時間,中紀委已經發現了幾起類似的事件。少數轉制中的國有大企業,為了爭取上級領導的支持,以增強自己克服困難的能力,紛紛拿「職工股」做行賄手段。為了遏制這股歪風,中紀委立即派人到省裡來查實此事。查下來,顧立源鐵證如山,一分沒有收受。其他領導也基本沒有收受。但這家公司的職工股賬面上確實少了七十萬股。哪兒去了?居然有人揭發,這七十萬份職工股全落進副市長祝磊的腰包裡了。而且有人證明這一點。證明人就是參與全過程的那位小張秘書。先是市委和市紀委的主要領導和風細雨地找祝磊談話,希望他能主動說清問題。祝磊一開始根本就沒把這當一回事。他很坦然嘛。壓根就是子虛烏有的嘛。在市委領導再次找他談話後,他開始有點緊張了,但仍然認為這是能夠說得清楚的。他立即給張秘書打電話,希望他出面向有關領導把事情給澄清了。但連續
打了好幾次,這個張秘書莫名其妙地找不見了。這時祝磊才真正有點緊張了。市委和市紀委領導第三次找他談話時,態度已經很嚴肅了,話甚至說到了這個份上:「事情如果拖到非要讓中紀委的同志出面來解決的話,恐怕就不大好辦了。還是爭取主動吧。」後來他聽說,不僅是那個張秘書,就連那家公司也一口咬定,這七十萬職工股是他祝磊拿走了。這時,他不僅緊張,而且開始有點慌了神。就在聽說中紀委的同志要找他談話的前一天晚上,他終於設法找到了那個張秘書,並把他帶到市政府設在市郊的一個賓館裡。先是在房間裡談。後來又把他帶到賓館後院小樹林中間的一個空地上談。幾乎談到聲淚俱下的地步。七十萬份職工股啊,按市值計算,相當於五六百萬元人民幣。這筆「黑心賬」如果真的全部坐實到他祝磊頭上,三開(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開除幹部隊伍)一移交(移交司法部門處理)的結局肯定是逃脫不了的。這樣,自己一生都完了,甚至都還有可能免不了一死。「我到底怎麼你了?小張,你說,你說呀,是我把你帶到省城來的……我到底怎麼你了?」精神近似崩潰了的祝磊突然掏出一支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手槍,悲憤萬分地追問著。「我沒有……沒有……」這位張秘書也突然慌張起來,他一邊辯解,一邊往後退縮.他那清秀的白皙的充滿學生氣的臉(正是這張看似充滿學生氣的臉.一直讓祝磊誤讀了他的「真誠」和「勤謹」)這時表現出的全部的恐懼、哀懇和狡辯,只能激起祝磊更強烈的絕望和憤怒。這時.天色越發暗淡,小張突然瞅個空子,一轉身就向林子稠密處逃去:祝磊一著急,慌忙中下意識地舉起槍。那位張秘書見他舉槍.本能地上前去奪槍。就在這一瞬間,槍聲響了……
槍裡一共七顆子彈,祝磊一氣打出了六顆。那一刻,他太恨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了.完全控制不住突然湧出的一腔怒火。但他還是本能地給自己留下了最後一顆子彈。本來,順理成章地,他是要用這最後一顆子彈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的=但在面對小張的屍體默默地戰慄著呆站了幾秒鐘後,他又決定不自殺了。自己已經幹了件大蠢事。如果在殺了小張後.再自殺.這件事就徹底以「祝磊索賄受賄,槍殺重要證人,又畏罪自殺」告終,這才叫蠢上加蠢。他不能這麼做。既然已經錯走了無法挽回的一步,現在,不管上蒼還會給他多少在世時間,只要有一線可能,他也要搞清事情「真相」,並向世人說明這個「真相」。開槍致人死命。已然犯下了不可饒恕的
死罪,但必須讓世人知道,他.祝磊,沒有貪污,沒有受賄,在開槍打死這個卑鄙無恥的年輕人前.他祝磊還是一個乾淨的稱職的副市長,只可惜一時問的私心雜念,讓他墮入了一個萬劫不可復出的陷阱,而經驗和直覺又都告訴他,小張之昕以如此卑鄙地戳力誣陷他,甚至不惜置他於死地.個中一定有泵因,有背景。這裡有這個年輕人本人秉性上的問題,一定也會有更複雜、更重大的因素攪和在裡頭。他要以自己恥辱地再活一段時間.促使(或「提醒」、或「懇請」)人們來幫他搞清「真相」……
聽我給他講完這個「故事」後.東林他張大了嘴,睜大了眼睛,很長時間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呆坐著.傻愣愣地看著我,眼神裡流露著某種懷疑的神色,在這種懷疑的背後甚至還流露了一些恐懼,好像這「故事」完全是我捏造出來的.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也從來沒有發生過……
後來他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這一輩子可以說看到過人世間最殘暴最骯髒最無恥最貪婪最沒頭腦最愚笨的人。跟這些人打交道的結果,我自以為我自己的神經早都麻木了,不可能再被攪起啥波瀾了。但聽了你講的這些事,我的心總是在一陣陣發酸發澀,我總在告訴自己這些事不可能發生在我們這兒,不是真的,祝磊調到
省城來當副市長後,也曾到公安廳來給我們講過課,圓圓臉,細細的眉毛,一副文靜從容的模樣兒,講起話來慢條斯理,特別有邏輯性,有穿透力。這樣的人怎麼也會出那樣的事呢?怎麼會呢?」
但是,即便在得到這樣一些情況後,當時他仍然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拋棄一切顧慮,「破釜沉舟」,去申請提早辭職,接手來搞那個「秘密調查」。最後促使他下這樣決心的,是一次拜訪:他去那位老書記家看望老人家去了。在初步瞭解到顧立源祝磊和饒上都的那些情況後,他越發感到事關重大,有必要當面去見見那位老書記。
老書記住在老城區的人民路上。一個從外表看絕無驚人之處的大院子。事後聽東林講,他還是托了一些關係,才跟老書記的秘書接上頭,打上招呼。事先不打招呼,你是絕對沒法進入這個院子的。院子正經由武警戰士值勤守護。院子果然很大,但又挺簡樸。三幢都呈方形的獨幢別墅,分別住著三位不同時期退下來的省委書記。勞爺早就知道人民路上的這個院子,但他從來也沒進去過。所以那天,在那位看上去已不太年輕的秘書帶領下,走進院子,走進老書記的那幢獨幢小樓時,他還真有一點點緊張和興奮。客廳向南的那面牆整個都是用大玻璃建成的。廳裡真是陽光明媚,但又多少有一點雜亂。這跟勞爺去過的許多老同志的家都有相似之處。陳設在客廳裡的許多棵高大的桶栽觀賞植物、大型木雕、石雕………單獨看,都是好東西,甚至還挺昂貴。但放在一起就顯得有點格調不統一,有點雜拌兒湊的味道。原因很簡單,它們絕大部分都是別人來探視時送的。對於這些玩意兒,老人也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無所謂啦。送來了,就放著唄。但有兩條,是死規矩。一,你別帶錢來。掏錢者,滾。二,求老人辦事,可以;但你別帶東西,帶東西者,滾。這「滾」字,可不是我給愣加上的,那真是老人的原話。老人家不高興時,真拍桌子.真直著嗓門讓人「滾」。這樣的事都不止發生一兩回了。您說,他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怕誰啊?還有啥可遮遮掩掩的?
那天老人身體有點不舒服.下半身蓋著一條薄毛毯,躺在一把寬大的木製搖椅裡,在明晃晃的客廳裡.閉目養神。勞爺給老人帶了點補品。進客廳前,就悄悄地把那幾盒東西交給了那個中年保姆,讓她趕緊收起來。這也是人們「對付」老書記的一招。您不是討厭人家提溜著東西來技您辦事嗎?得,咱提前把東西給了您家人,再「空」著手來見您還不成?現在哪有求人辦事不送東西的?不提溜著一點東西,他(她)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比如在醫院裡,現在都折騰成這樣了:大夫如果不收紅包.病人都不敢上手術台去挨這一刀。不是人們生性下賤.更不是他們家錢真多得花不了了,喜歡給你送,實在是風氣改變了人心和習俗,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嘛!
據東林後來對我說,一開始.他還真擔心老書記不屑於見他(或者是沒時間見他),但事先把來意跟老書記的秘書說明了,秘書卻答應得很痛快:「行。您不就是咱省那個著名的十大神探之一嗎?來吧。我給老書記說一下.安排個時間。老書記特別關心陶裡根的情況,也挺愛跟你們公安系統的同志閒聊的。只要有人從陶裡根來,他都願意當面跟他們聊一聊。」但那天,實際上跟老書記啥也沒聊上。一是,那天趕巧又去了兩撥人,等那兩撥人走了,老書記已經有點累了,東林自己也覺得不能再跟老人家深談了,就拐著彎地提了一下余達成,提了一下去陶裡根做些「調查研究」。但對此,老書記卻沒表示任何態度.只是問了問陶裡根街上有一家「曹不泉酒廠」的近況,又聊了一會兒陶裡根特產的「殼裡紅」酸果,秘書就暗示東林該起身走了:
咋回子事?老書記為什麼在聽到余達成和「去陶裡根做調查研究」時,沒半點反應?
難道說,余大頭在「騙人」?
勞爺倒吸一口冷氣,剛想給余大頭打電話質問此事,就接到了余大頭主動打過來的電話。
「你現在在哪兒?」余大頭問。
「我還能在哪兒?」勞爺沒好氣兒地答道。
「老前輩,好好說話,別跟咬著自己舌頭似的!如果你現在還在老書記跟前,那就等你離開那兒以後咱們再說……」余大頭吩咐道。
「你怎麼知道我剛見了老書記?」勞爺問。
「聽我說。你先出門,先離開老書記那兒。老書記最近身體很不好。別吵著他了。」余大頭再一次重複道。
「我已經離開那兒了。在大門外站著哩。」勞爺說道。
「那行,你開著車嗎?開著?好。那你馬上到興安來。我還在那個小院裡等你。」說著,幾乎不容勞爺做任何反應,余達成那頭就已經把手機掛了。
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勞爺果然趕到興安賓館。
「勞神探,您可真是名不虛傳吶,無孔不入。您是怎麼敲開老書記家的門的?」一見面,余大頭就跟勞爺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以緩和一下氣氛,但勞爺卻沒有一點心情跟他打哈哈。他當然不知道,那天他到老書記家剛「聊」上,老書記的秘書就悄悄把他來找老書記的「動向」通報給了余達成。余達成事先還真沒料到勞東林竟然
會直接去找老書記。
「談實質問題。到底是咋回子事?老書記根本不知道讓我去陶裡根搞調查……」勞爺卻黑起臉,擺出一副警察審案時常拿的「公案」架勢,冷冷地瞟瞥著余達成說道。
「我跟你說過這檔子事是從老書記那兒分派下來的嗎?你再回想一下,我說過這樣的話沒有?」余達成這小子聲色不動,淡然反問。
「那……」勞爺略略一愣。是啊,余大頭從來也沒說過,這事到底跟老書記有啥內在關係。
「那個啥?」余達成依然平和地反問著=
「但是……但是……」勞爺「但是」不下去了。
「你想讓他跟你說啥呢?說他事先就知道這檔子事?是他老人家預謀策劃了這檔子事?然後向你承認,是他派我去找你的?說他一個退休多年的老同志的確想派人去秘密調查一個在職的正省部級幹部?是嗎?你想從他嘴裡得到這些明確的肯定的答覆,是嗎?」余大頭一句不饒一句地逼問著=
「可是……」勞爺這時已經明顯感到自己有些「理虧…『氣短」了。
「您還想『可是』個啥?啊?」余大頭的神情漸漸嚴肅起來,「您想讓我說您啥呢,老前輩,說您幹了這麼幾十年,政治上怎麼還那麼幼稚?啊?」
「……」勞爺張口結舌了=是啊.這件事即便真是老書記指使的,他老人家也不會當著其他人的面來公開承認這一點啊。這裡不是簡單一個願意不願意承擔責任的問題=這裡還牽涉到一連串更重大的組織原則和策略部署問題。自己怎麼可以直接「殺」上門去,向老書記本人去「刨根問底」呢?
幼稚啊,的確幼稚。
「我的話是不是說得有些重了?」看到勞爺耷拉著個腦袋,好大一會兒都不吭聲,只是在那兒怔怔地乾坐著,余達成緩下口氣,又在說些軟話,往回找補了。
「沒事……沒事……」勞爺尷尬地笑笑道。這倒也是他的真心話。他這人就這點好,真要覺得自己錯了.認錯也快,一點就透。還不記仇。
「真沒事?」
「嗨,能有啥事喲?!」
「那行。沒別的事了吧?」
「沒了……」
「那就這樣吧。希望今後再不會出現這樣的低級錯誤了。那邊還有幾位同志在等著我,我就不留您了。」余大頭說著,站起來送客了。
那天走出興安賓館,勞爺內心中湧動的豈止是羞愧和難堪。如果換一個人,經歷了這樣一場自我露怯後,又遭余達成如此這般地訓斥後,也許就會知難而退,鳴金收兵了。但此人不是別人,而是勞爺。這時刻就顯露出這位「勞爺」本真中那一點「與眾不同」之處了,顯露出勞東林之所以是「勞爺」的根本點了:我多次說過,他實質上是一個「很不安分」的人,一個終其一生一直在想超越自己的人,一個從來也不甘心為自己「畫句號」的人,一個一直也覺得自己從沒有得到過公平公正待遇、一直被「理想」和「現實」之間的那點千古矛盾折磨得「奄奄一息」,不斷強迫自己向現實妥協,卻又總在「蠢蠢欲動」中「死灰復燃」的人……那天他看到了自己政治上的「幼稚」,也在老人的「衰弱」中,看到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平靜、寂寞、威嚴和堅守的高度和諧,或者還應該說是體昧到了某種從未體味過的「神聖」和「神秘」。余大頭的倏而出現,倏而消失,老書記的聲色不動,在意味著什麼?一塊正在孕育著狂風暴雨的天空?一部一直在我們身旁隆隆運轉、但卻又不被多數人覺察的巨大機器?一支正在原始叢林中做殊死跋涉的特殊小分隊?所有這一切都在他心裡點燃了一把火,正是這把「火」,讓他跨出了決定性的一步,也決定了他在陶裡根的這段日子,不可能是過得平靜的,敷衍的,
得過且過的,只是在被動地完成任務而已。實際上在陶裡根的這幾個月,他的內心經歷了一場徹底的自我涅槃……
(邵長水問:「那麼依您看來,最後他搖搖晃晃走向那輛卡車,還是想自殺?」)
我還沒有充分的證據來證實這一點,但我真的勸你們,不要排除這一個可能性。換任何一個人,在那樣的情況下,也許都不會去自殺。但勞爺是有可能的。當然,最後如果真的要下這樣的結論,那一定要慎重……只要你們不懷疑我「別有用心」,我會盡可能多地向你們提供我所知道的情況。隨時想起什麼,就向你們報告。盡快地把東林的死因搞清楚,也可告慰在天之迷茫的亡靈。今天是不是就談這麼多?你們聽累了,我也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