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欣從床邊站起,正要出門,高純的眼睛忽又睜開,他叫她:「周欣……」周欣站下來,俯身傾聽,高純說:「我師傅呢?」
「你是說,李師傅?」
高純用眼皮點頭,周欣略加遲疑,說道:「李師傅不在咱們家了,他搬走了。」
「……我想見他,能……能找嗎?」
「……」
李師傅是在第二天中午來到西山醫院的,他在高純的病房門口首先見到了周欣。周欣沒有與李師傅說話,甚至沒有一句例行的寒暄。她為李師傅拉開了房門,由李師傅低頭自入,她也沒有跟進房去,她不想多看李師傅那張貌似忠厚的嘴臉。她自從把李師傅從三號院趕走之後,就與他再無任何聯繫。她以為李師傅將從她的生活裡,從她的歷史中,永遠消失,沒想到他們還會碰面,還要來往,目光相接,如此之近。
天下很小,找到李師傅無須周折——她打電話問劉律師,劉律師答應幫助她。第二天中午,李師傅就過來啦。周欣能夠體會高純的心情,高純一生親友很少,李師傅與他多年相處,無論如何會有感情。周欣既然連金葵都可以去找,何況李師傅這種人物。
是的,她看到了,他們有感情的,一刻鐘後她進屋請李師傅早點結束的時候,她看到了師徒二人臉上的淚痕,她看到了李師傅走出病房時高純臉上的依依不捨。李師傅出了病房,眼角淚跡未乾,他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站在走廊裡,向周欣主動示好。
「小周,高純幸虧有你,算是他前世積來的好命。」停頓一下,見周欣沒有態度,李師傅又說:「剛才,他托我去找金葵,他想讓金葵過來看他。你說,我給他找嗎?」
周欣愣了,她這才明白,高純想見李師傅,目的還是為了金葵。她早該想到的。她心裡痛得發抖,但面上忍著,強作平靜。她淡淡地說:「隨你吧,他托你什麼,我不想干涉,你自己看吧。」
李師傅怔了一刻,似在揣摩周欣真正的態度。他點了一下頭,答得不知所措:「哦……啊。」
其實李師傅也找不到金葵,金葵搬家後並沒有另外租房,她去找了省藝校的那位學長。那學長已經從舞院進修班結業,改行到久游網公司去做推廣助理。久游網的兩款遊戲,「超級舞者」和「勁舞團」高純都愛玩的。學長改了行但沒離開舞蹈,算是改行不轉業吧。學長在北京與公司裡的另外兩個姐妹合租了一套公寓,同意金葵去她那裡擠擠,金葵就去了。這個新的住處她連老方都未知會,生怕那幫找她要存折房產證的無賴探了蹤跡找上門來驚擾學長。她和老方見面,還是安排在方圓下班途中必經的那個河邊,在河邊的一隻長椅上,每次短短幾句,閒話不贅。
搬家後的第二天,金葵就主動約了老方,和老方談了存折的事情。三號院的房產證她沒拿就是沒拿,說她去變更權屬更是子虛烏有,這老方都相信的,毋需多談。她談的是那四百萬現金,這筆錢確實在她手上,現在公安與無賴都來找她,她想她應該主動有個態度,有個說法。
她對老方說:「這錢是李師傅送來的,說放在我這兒是高純的意思。就算真是高純的意思,現在既然鬧到公安局去了,那我又何必呢。我想我還是把錢交出來吧,應該交給高純還是交給公安局還是交給周欣,老方你說個主意。」
金葵的態度不知算是善良,還是算是逃避。這筆錢現在應該交到誰的手裡方圓一時也拿不出主意。他勸金葵再等一等,這件事不一定非這樣急著處理。公安知道錢在你手裡都不來收繳,可見你拿這錢還是於法有據。房產證的事則肯定是蔡東萍他們搞出來的陰謀,既然公安局已經介入調查,是非曲直自有公理,真相假相終會大白。他勸金葵少安毋躁,再等等看,等過一陣高純病情穩定下來,他自會為你主持公道。那房產證究竟在誰手裡,事實總會揭穿謎底。
方圓的話看上去並未使金葵放鬆下來,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悲慼當中。她說:「我想見到高純,無論白天還是夜裡,我現在只想一件事,那就是能夠見到高純。」她的話聽上去自言自語,但聽得出發自內心。方圓歎了口氣,說:「這樣吧,實在不行,我可以再去找找周欣。」
這個世界確實有許多不解之謎,大到有沒有外星人類,肯尼迪、戴安娜是怎麼死的,小到街頭牆上出現的一個電話號碼,背後該有什麼故事穿插。這一陣李君君也被不可知的未來所困擾,美麗天使的比賽把她的人生命運帶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路標明確,汽車卻沒油了。
北方賽區十六進十的關鍵一賽下周就要揭幕,進十就有機會爭奪決戰的門票。按照石泳的說法,十六進十肯定要做些關節疏通的。凡是競爭激烈的地方,必然存在巨大的利益,凡是存在利益的空間,必然存在交易的內幕,這是規律,免不了的。石泳通過在賽區組織志願者的工作機會,認識了比賽的贊助單位——百味鮮公司廣告部的一個人物,他跟那人物已經混得半熟。那人物答應幫君君去找主辦方的人去打招呼,但是也提出來:最好別讓我光用嘴說,你問問這女孩家裡到底是不是真想讓孩子走這條路,要真想就得砸鍋賣鐵拚死一搏!這事就是賭孩子的命運!是賭就得下注,下的注越大,勝面越大,當然運氣不好也可能滿盤皆輸。家長可得想好了,到底下多大決心,得他們家裡自己定奪。
於是,在訓練營閉營之後,石泳約了君君,談了這個事情。離十強爭奪戰還有十天,這事還要不要爭取?君君說:我爸不是都交了錢嗎,怎麼還要?石泳說:廢話,沒交你能進十六強嗎?君君說:進十六強的好多人我看還不如我呢。石泳說:沒進十六強的好多人還比你強呢。上台比賽這種事,真正的較量在台下,你怎麼又糊塗了。君君說:那我爸還有錢嗎?石泳說:你問誰呀?你爸有錢沒錢我哪知道。反正路我都給你探好了,走不走你回家跟你爸商量去。君君說:那我爸肯定更盼著我趕快輸了回學校唸書去。石泳說:那你呢,你想怎麼樣?君君說:我當然想比啦,我當然想笑到最後。石泳說:那你回去說服你爸吧,你爸其實挺在乎你的。你得讓你爸明白,現在花多少錢可不是白花,一旦你出來了那可就幾十年源源不斷,那錢嘩嘩響著往回流!進了十六強不繼續向前進你以前的萬里長征可就白走了!君君說:這我都跟我爸說過。石泳說:你再說呀!
李師傅一家從三號院搬走之後,住進了一個單元樓的一室一廳。雖然李師傅還沒有找到工作,但從孫姐那裡拿來的錢,除了解決君君的參賽經費之外,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還是有了暫時的安頓。「安居」之後,「樂業」成了心病,李師傅天天出去跑工作,能跑上的都是些收入低不固定的苦力活兒,這些活兒李師傅入不了眼,可年紀大又沒專業技能的,只有這些活兒候著。
從西山醫院看了高純回來,李師傅心裡挺不是滋味。人說一日師徒,終生父母,李師傅與高純同命相依不少年了,早像叔侄一樣親密無間。高純身殘、命危,李師傅怎不惋惜,怎不心疼。他回家進廚房先空口對瓶喝了點白酒,藉著酒勁想了與高純相處的諸多往事;想到人生苦短,命運弄人;想到他自己的孩子君君……想著想著眼眶有點潮濕,他又猛喝了一口酒,聽到身後有人叫他。
「爸!」
他回頭去看,看到廚房門口,站著女兒君君。女兒的眼圈也紅著,像是剛剛哭過。李師傅剛想開口詢問,妻子也支撐身體,扶著門出現在女兒的身後,她說:「君君,你等你爸先找到事做不行嗎?等你爸掙到錢你爸肯定幫你。」但女兒沒有回頭,沒有理會母親的哄勸,她直勾勾地看著父親,一顆淚水欲滴未滴,她說:「爸,我現在需要家裡幫我,我就求您最後一次!」
李師傅酒精上頭,眼睛看著女兒,心裡卻好像還沒想完高純,還想著高純第一次見到他時那個聽話的樣子,想著他們在老家雲朗的那些可愛的瑣事……他的腦子有些恍惚,但卻清楚地知道,女兒求他的事情,會是什麼性質。
方圓找不到周欣,周欣不接他電話,也很少回三號院去。他只有去找高純的律師,通過那位劉律師約了周欣見面。
方圓和周欣的這次見面,就在劉律師的事務所裡。方圓儼然成了金葵的代表,為金葵一方主張意願。他提出金葵願意在四百萬存折的事情上與周欣溝通協商,合理處置,但前提是周欣必須同意讓金葵去見高純,當面消除高純的誤會。當然,如果周欣同意讓金葵恢復工作,重新去照顧高純,那四百萬談都不談,馬上全數奉還。對方圓的這個提案,周欣斷然否定:那四百萬金葵可以拿著,可以不還,她要見高純那是不可能的,她想都別想!永遠別想再打高純的主意,別做這夢!周欣說:我這也是為了保護高純,高純現在需要的,只是安靜,他的病經不起來回折騰。金葵在乎的要真是高純本人而不是別的,那就請她積積德別再騷擾高純了,給他一個清靜!
劉律師坐在居中,左右看看,雙方的立場距離太大,大得難以接近,也就放棄調解,於是談判破裂。劉律師先送方圓出來,方圓請劉律師再幫忙做做工作,劉律師表示,讓金葵再和高純見一面不是不可能,但要等機會,要慢慢做通周欣的工作才行。但要想讓周欣答應金葵再回來繼續照顧高純,這不是與虎謀皮嗎,絕沒可能。周欣是個藝術青年,要面子,要尊嚴,不可能為四百萬讓自己今後成為他人的笑柄。再說四百萬存折就算還回來了,將來高純一旦不在了,按照高純的遺囑,這筆錢周欣有可能還得交出來。這一點周欣自己也會想,人財兩虧的事,她憑什麼要干?律師說的有理有據,方圓也明白自己提的方案有點空想,有點幼稚。
方圓走後,劉律師再送周欣,順便問周欣與高純談了沒有,高純是否願意起訴金葵。周欣說沒談,我只是和他說了金葵私自更換房產證和存折改名的事,但他不太相信,非要自己當面去問。他當面問金葵金葵就能承認了嗎?不可能的。上次我一說這事他就受不了啦,跟我吵,跟我生氣,身體也支撐不住了,醫生也把我訓了一頓,所以我什麼都不敢多說了。劉律師沉吟片刻,說:噢,那看來比較麻煩了,他不起訴金葵,那四百萬恐怕也就很難拿回來了。周欣也沒話說,就當命裡注定。
每個人都有自己命裡注定的一個死結,既解不開,也繞不過去。
這天晚上李師傅從外面回到家裡,他找了一天工作仍然空手而歸。他回家草草做了晚飯,端上飯桌卻不見君君。妻子說君君上午就出去了一直沒回,午飯也是妻子自己勉強熱剩飯吃的。李師傅預感到情況不太尋常,因為昨晚他並未答應君君的請求,君君哭了也未盡心去哄,父女倆為這事一晚上互不說話。李師傅早上出門前還給君君煮了早飯,他出門時君君還在床上睡著沒起,怎麼上午出去就再沒回家?李師傅面上不動聲色,維持著父道尊嚴,說:不等她,咱們自己吃!但到晚上九點鐘了還不見君君回來,一個女孩家怎能不讓父母牽腸掛肚。李師傅妻子一再催丈夫出門找找,李師傅嘴上強硬說這麼大的北京到哪兒找去,女兒大了不懂事了我有什麼辦法。但他還是走出家門,到街上給石泳打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讓他放下心來。石泳告訴他,君君就在他那兒,已經哭了一天,沒吃東西,說爸爸媽媽已經不愛她了,所以怎麼勸也不肯回家。李師傅在電話裡氣急敗壞,問石泳:她不回來她住哪去?你別留她住你那兒,你看她不回來住哪兒去!石泳說我說了,她說她住大街住地下鐵住火車站也不回家。李師傅悶了一會兒才明白,為什麼大人和小孩鬥氣斗不起,小孩可以犯渾,可以不計後果,而且敢於自戕,還覺得這叫「殘酷青春」,才夠味!而大人只能講道理,威脅打罵都沒用的,不理不睬又硬不下心來,而且一旦孩子混入社會學壞了或出了危險,惡果還是得由大人背著。李師傅萬般無奈,他只能對電話裡的石泳掏心窩子:你去問她,她說我不愛她,我不愛她……等她長大了有了孩子她就知道了,孩子可以不愛父母,父母哪能不疼愛孩子。我為了她啥事都做了,你問她還有沒有良心!你告訴她,她要還知道她爸爸有多麼不容易,還知道她媽媽病在床上,她就趕快回家,趕快好好回學校上學去。她要是什麼都不管不顧了,那我們也就管不了她了,我們也就管不了她了!李師傅掛了電話,氣息難平,無限委屈,不知訴給誰聽!
他走回家來,跟妻子說君君到石泳那兒去了,不要緊的。妻子安下心來,李師傅卻夜不能寐。門外稍有動靜,他就以為是君君回來了,也不知君君走時帶沒帶鑰匙……至於女兒住在石泳那裡會不會丟了貞操,都是退而其次的事了。李師傅這才發覺女兒長大了,是成年人了,好多事,沒法管了。
第二天早上李師傅起床,照往常一樣做了早飯,連女兒的那份也照常做了。飯後君君仍沒回來,李師傅照常上街去找工作,到中午照常空手回家,回家前忍不住在街邊又給石泳打了個電話,還沒容他開口問到,石泳倒先說起了君君。
「哦,李叔叔呀,君君昨天還好吧?」
「君君?」李師傅沒太聽明白似的:「君君不是在你那兒嗎?」
「沒有啊!她昨天回家了。我昨天勸她半天才把她勸回家的,她沒回家嗎?」
李師傅預感情況不好,心口一通激跳,跳得腰桿直累:「她什麼時候回來的,昨天?」
「昨晚十點多鐘吧。她沒回去呀?」
「這麼晚了你怎麼不送送她呀,」李師傅突然沖石泳發火,「她一個女孩子這麼晚了出危險怎麼辦?你送不了你打電話我可以去接呀……」
石泳電話裡挺委屈的:「我昨天勸她她也生我氣啦,我上趟廚房她就自己走啦,我以為她是回家去了呢。」
「自己走的,那她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呀。」
「你,你打她手機了沒有?」
「打了,一直關機。我還當她沒起床呢。」
「行行那先這樣,我馬上給她打!」
李師傅匆匆掛了石泳的電話,就地急急撥打了君君的手機,果如石泳所言,君君的手機關了。他又撥了商貿大學宿舍的手機,問了管理員,管理員又問了幾個同學,都說李君君請假出去選秀去了一直就沒回來。李師傅急得原地打轉,下意識地再次撥打女兒的手機,沒想到,竟然一下就撥通了。
電話裡的聲音果然就是君君,她懨懨地問:喂?聲音挺正常的。李師傅大喜,連忙說:君君啊,我是爸爸……話音未落,那邊的電話卡嗒一聲掛了。李師傅再撥過去,電話空響,不接。但不管怎麼說,李師傅的心總算鬆下來了。君君還能接電話,聲音還正常,說明她至少沒出啥大事。李師傅自品苦悶,君君敢拚敢闖敢為人先這固然是好,但凡事有利就會有弊,才十九歲不到的女孩子,已經敢於離家出走夜不歸宿,總不是件好事吧?
李師傅守著那台公用電話沒動,又撥了石泳的電話,一是告訴石泳君君剛才手機開了,人還不知道在哪兒,不過大概沒事;二是問石泳知道不知道要讓君君繼續比賽,大概需要多少錢呀?石泳在電話裡先沒有回答錢數,他只是反問了一句:叔,你能拿出多少錢呀?
那天上午李師傅去了方圓的住處,他去時方圓還沒起呢。李師傅進門只是寒暄性的問了一句:怎麼才起,不上班啦?方圓便一大堆解釋,不外乎抱怨他的公司管理混亂,妒才忌能。李師傅聽得明白,不外乎方圓又丟了工作,按方圓自己的話說,是他把他的公司炒了,最近有一家做音樂的大公司正拉他加盟……李師傅耐心等他為自己的失業粉飾完了,才插進去開口問道:
「你知道金葵現在搬哪兒去了,她原來的手機號也不用了,我有點急事找她。」
方圓聽李師傅要找金葵,口氣立刻變得吞吞吐吐:「金葵……好像是住她一個同學那兒去了,她手機號我也……」
「是高純要我找她的!」
李師傅打斷方圓,他直接說到了高純,他知道他這句話的份量。果然方圓馬上收了話頭,轉而探問:「噢,你最近……見到高純了?」
「見到了。」李師傅答得毫不猶豫。
「高純現在住到哪個醫院去了?」
「這個,周欣不讓我說,你還是直接問她吧。」
「高純還好嗎?他現在情況怎麼樣啊?」方圓也不再強問,轉了一個話題:「他是讓你給金葵帶什麼話嗎?」
「是,他有些話,讓我當面跟金葵說。」
方圓猶豫了一下,讓李師傅稍等,說他要進裡屋找找金葵的手機號碼。李師傅就在外屋等著,他聽不見裡屋的動靜,但猜得出方圓進去不是發信息就是壓著嗓子給金葵打電話呢。果然,少頃方圓從裡屋出來,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李師傅,說了句:「金葵。」
李師傅沒有講出高純的去向,方圓也沒有透露金葵的號碼,但他促成了李師傅與金葵的見面,地點就在他平時與金葵見面的河邊。
李師傅是被方圓帶到那個安靜的河邊的,但在李師傅的暗示下,方圓沒有旁聽他們的談話。他坐在岸邊的一隻長椅上抽煙,隔了煙氣瞭望河欄那邊兩人的密談。他們開始談得都比較平靜,談著談著不知何故起爭執,聲音和手勢都有些激動。方圓聽不清他們在爭吵什麼,也看不懂那些誇張的姿態表情,但他心裡漸漸緊張,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站起,向他們激辯的方向伸出脖頸。風是朝他這邊吹的,卻吹不動那些沉重的話語。接下來的情形更是出乎方圓的意料,談話忽然中斷,金葵抹著眼淚朝這邊跑來。李師傅站在原地沒動,抬頭默默地望一眼金葵踉蹌的背影,低頭又看著一池河水發呆。
方圓猜不到出了什麼事情,他迎上去接了金葵,問金葵怎麼了,是不是高純病情不太好?金葵搖頭不答,只顧往前疾走。方圓跟了上去,跟著金葵走到馬路上,拉住她再問:到底怎麼啦你說呀!金葵這才站住,已經不哭了,淚痕凝在臉上,目光投向遠處。方圓也不知遠處有什麼,跟著看了一眼也不知其然。他把目光移回金葵臉上,放緩聲音繼續問道:「李師傅告訴你高純在哪兒了嗎?」
金葵說:「他沒告訴我在哪兒,他說他去見了高純。他說高純跟他說到我了。」
方圓問:「高純說你什麼了?」
「他不說。」
「不說他讓我約你出來幹什麼?」
「他說他可以帶我去看高純……但是,他有條件,他希望我能答應幫他。」
「幫他,幫他什麼?」
「他讓我借他一點錢用,他說他有急用。」
「借錢?他……他跟你借錢?你哪有錢,你的情況他應該知道呀,還是他想讓你跟你們家借?」
「不,他知道我家的酒樓已經倒了。他是要我從高純的那張存折裡拿錢給他!」
「啊?」方圓也愣了,「這不好吧……」
「我不可能的,我不可能把高純的錢給他!」
「他,他要多少?」
「他要十萬。」
「十萬?」方圓更驚了:「他要幹嗎?是買房子還是欠了誰的高利貸啦,還是明著敲你?」
「他說他有急用,他說他老婆的病不行了,他必須拿到這筆錢,否則他老婆的病就來不及治了。」
「他老婆前一陣不是還可以嗎?都能自己上街了。」
金葵又想哭了,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就是自己賣血我也不能動高純的這筆錢!我一旦動了這個存折我就更說不清啦!我讓他帶我去見高純,如果高純同意,我可以把錢給他。可他說他不能等,他要先拿到錢才能帶我去見高純。」
方圓義憤填膺:「這李師傅怎麼這樣啊,他對他老婆好這我們很敬佩,可也不能為了他自己家的事不擇手段吧!他也真想得出!而且他怎麼也不應該拿你和高純見面這件事做交換條件啊,你和高純的情況他又不是不知道。」
金葵眼淚流出:「他就是因為知道才拿這事逼我!可我,我寧可再也見不到高純也不能動他一分錢的。我不能讓那些人去跟他說,說那錢我已經花了!那個存折,那個存折……我一定要還給他,一分都不少地還給他!」
方圓默默點頭,半晌才說:「高純一定相信你的。他在心裡,一定是相信你的!」
午飯的時間已經過了,石泳才乘出租車趕到一家飯館,進去後用目光四下一掃,很快掃到靠窗獨坐的君君。他走過去,在君君對面坐下,君君臉上只是稍顯疲憊,但看不出什麼流離困苦。她扭捏地沖石泳笑了一下,撒嬌和認錯兼而有之。石泳問她:「吃了嗎?」她搖搖頭。石泳抬頭喊了聲:「服務員!」低頭又問:「這兩天住哪兒啦?」君君懶懶地答:「同學那兒。」石泳笑問:「沒失身吧?」君君白他一眼:「女生!」石泳說一句:「噢。」然後點菜。
這頓飯是這場離家出走的終結,飯後,君君鬧事的熱情基本熄滅。石泳問她:「還恨你爸你媽嗎?」她搖頭。「想家了嗎?」她沒點頭也沒搖頭。但當石泳站起身來說:「走吧,回家看看去吧,你爸你媽都急瘋了。」她也乖乖地站了起來,跟著石泳乘出租車回家來了。
家門是君君自己拿鑰匙打開來的,但她卻畏縮在門口不肯進去。石泳走進客廳,喊了聲:「叔叔,阿姨!」臥室裡傳來李師傅妻子虛弱的回應:「誰呀?」石泳答:「阿姨,是我,石泳!」臥室的門顫巍巍地打開來了,李師傅的妻子扶著門框蹣跚走出,她的目光在石泳臉上未做停留,就穿過他的肩膀投向門口的君君。
「君君……」
母親蒼白的臉色,細弱的呼喊,讓君君臉上第一次有了愧疚之色,她低聲叫了一聲「媽」,隨即過來把母親抱住。石泳看著母女情深,笑著朗聲再次發問:「我叔呢?」
李師傅不在家裡,他去了西山醫院。
為他拉開病房屋門的,還是周欣。顯然在這之前他已把此來的目的向周欣做了匯報,但周欣仍然沒有跟他同入病房,她知道如果李師傅與高純談到金葵,高純肯定不希望她也在場。
李師傅進了病房,余阿姨也知趣地迴避出去。李師傅站在床前,低眉眨眼斟酌詞句,他能感覺到高純在直直地看他,眼睛裡燃燒著希望的光芒。他知道高純這幾天一定在苦苦等他,那張稚氣的面孔毫不掩飾忐忑和緊張,那單純的稚氣讓李師傅目不忍睹,他的眼神無處迴避,表情失去主張。
高純嘴唇微微張開,他顯然在發問,卻聽不見聲音。李師傅在床前坐下,他看到高純的手在被子上輕輕發抖,便不由自主握了一下,他能聽到自己胸腔之內粗重的呼吸,那呼吸幾乎暴露了心跳的失衡。
「金葵……我見到了。」
李師傅終於開口,他終於開口正式向高純講述金葵的事情。
「我見到了……可她,可能來不了啦。」
高純的眼球在放大,他用放大的瞳仁表達慌恐。
「她的丈夫來了,她的丈夫現在和她在一起,所以她不方便來了。」
「……丈夫?」
高純發出了聲音,那聲音很細小,小到僅僅是氣息的抖動。但從口形上可以看出,他對這兩個字眼有多麼震驚!
李師傅語速緩慢:「對,她帶她丈夫去看三號院了。我去三號院去取我留在那兒的東西,在門口看見他們了。她還給我介紹她的丈夫呢。她丈夫不是雲朗人,是哪的我沒問。我跟她說了,我說高純想你了,想讓你去看看他。她說……她說好,有空我去。她說有空就來看你。可我看她……大概是不會來了。」
李師傅述說這段故事的時候,目光幾乎沒有落點,這個故事應當結束的時候,他才把視線移向高純。他看到高純雙目緊緊閉合,卻已淚流滿面。沒有疑問,沒有抽泣,除了隱隱能夠聽到的顫慄,高純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李師傅的眼圈也紅了,他也說不清他是可憐高純,還是可憐自己。高純身上連接的儀器發出嘀嘀的尖叫,李師傅不懂那尖叫是否意味著高純的身體出現了危機。門外的周欣和余阿姨一齊衝了進來,緊接著護士也跑進來了,圍著高純察看究竟。周欣急切的詢問和護士短促的回答彼此覆蓋,李師傅的腦子反而一片空白。醫生也進來了,大聲指揮護士做這做那:血壓有問題嗎?你先把那個關掉……混亂中李師傅獨自走出病房,沿著空蕩蕩的走廊,蹣跚地走向電梯。
他走出了西山醫院,外面陽光刺眼,他瞇著眼仰頭去看,目光隨即疼痛地躲開。他走到馬路邊上,一輛黑色的轎車斜刺裡滑過,李師傅僵硬地拉開車門,車門很快沉重的關閉。轎車加速的聲音有點嘶啞,駛向通往城區的康莊大路,太陽在擋風玻璃上投下耀眼的光斑,將駕駛座上孫姐的那副冷面,呈現得如同一張曝光過度的底片。
李師傅回到家後天已黑了,他用鑰匙打開家門時身心疲憊。進門後他看到的情景讓他意想不到,他的女兒君君和石泳正擠在狹小的廚房裡一起做飯,炒菜的聲音和兩人嘻哈的笑聲彼此交織。君君見到父親進來,首先收束了笑容,石泳倒是落落大方,走出廚房叫了一聲叔。他注意到李師傅手中提了一隻黑色的提包,那樣子像是剛剛經歷遠途。
「喲,叔叔你是要出門啊還是剛從哪兒回來呀?」
李師傅沒有回聲,他把提包重重地放在客廳的茶几上,抬頭沖石泳說道:「拿去吧!」他的目光越過石泳投向膽怯的女兒,他的聲音在那一刻,竟蒼老得令女兒陌生。
「我盡了全力,我對你……問心無愧了!」
石泳把提包的拉鏈打開,他看到提包裡胡亂塞著一捆捆的錢。他把身子讓開,讓君君探頭來看,李師傅的妻子也從臥室披衣出來,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但她看到丈夫額頭上的皺紋深深地擠著,還看到了石泳驚訝的眼神和女兒喜上眉梢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