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和金葵相親的那位姓趙的青年來了,從他和老太太的寒暄中,金葵聽出他這一天騎車往返,至少跑了八十里山路。抓來的藥中西兼有,雖然品種相當常規,但在這個鄉僻之地,也算竭盡資源之能事了。中藥活血化淤,西藥消炎止痛,更加八十里山路顛簸輾轉,因此無不顯得珍貴異常。
老太太和那青年一起照顧金葵吃了藥,借口有事離開了後屋,把空間讓給兩個年輕人自己閒聊。老太一走金葵便很尷尬,偷眼看那青年,對方也同樣拘束無措。
「聽胡奶奶說,你今年二十一了,不像。」
那青年終於找到一個話頭,扭捏開口。相形之下,金葵倒還從容:「啊,我顯大嗎?」
「不是,顯小,看你也就不到二十。你沒怎麼幹過農活兒吧,養的。」
「你多大了?」金葵問。
「二十六了。」青年答。
「也不像。」金葵說。
「我也顯小嗎?」青年笑。
「顯老。」金葵沒笑。
「哦……」
青年有點尷尬,兩人一時無話。少頃,還是男的主動另選話題,一聽也是沒話找話。
「我從鎮上給你買了水果,我去拿給你吃。」
「不用不用,我不愛吃水果。」
「噢。」青年見金葵挺堅決的,抬了屁股復又坐下,說:「聽胡奶奶說,你老家在雲朗。雲朗離這裡遠嗎?聽說你們家也不富裕,你們那裡年輕人像你這樣跑出來的多嗎?」
「我們家……」金葵不知該怎樣解釋自己,「我們家還可以吧,我離開家是因為跟家裡吵架了,所以就跑出來了。」
「噢,」青年很有興趣地:「因為什麼吵架呀,因為錢?」
「不是。」金葵答得乾脆利落:「因為我男朋友!」
「你……你男朋友?」青年有些發傻:「你,你有男朋友?」
「我家不同意我交這個男朋友,非得給我介紹一個我不喜歡的人,我沒辦法了就跑出來了。後來又讓人騙……咳,一言難盡吧。」
「那你,那你男朋友呢?」青年顯然只關心這段男女之情,不及其他。當他聽到金葵說「我男朋友還在北京等我呢」的時候,目光中的意外和絕望,已經難以遮掩。
「你男朋友還在北京等你?」
「對呀,胡奶奶沒跟你說?」
青年搖頭,搖得惶然失度:「沒有啊,那你和你男朋友……還沒斷嗎?」
「沒有啊,我男朋友還等著我呢。」金葵說:「哎,你知道離這兒最近的地方哪裡能打長途電話嗎?我想給我同學打個長途電話,讓她給我寄點路費來。你能帶我去打長途電話嗎?你有手機嗎?」
青年倉惶地點頭,繼而搖頭:「我,我沒有手機。」他忽地起身向前屋走去:「我去問問胡奶奶去。」金葵知道,他要問的當然不是手機。
很快,她聽到姓趙的青年在前屋和老太理論起來,聲音忽大忽小,聽不太清,但能聽出青年在抱怨,在質詢,老太在安撫,在解釋。過一會兒沒聲音了,金葵跳著一隻腳蹭到門邊想聽仔細,不料和倉促走進後屋的老太迎面撞在一起。
金葵跌坐在地上,老太太沒有理會,高腔大嗓地一通抱怨:「咳,讓你們兩個年輕人好好聊聊,你怎麼把人家給氣走了?你現在看病吃藥,吃那麼多好東西,都是人家送來的,你怎麼就不能陪人家好好說說話呢。」
金葵自己爬起來:「我好好說了,誰知道他要走。」
老太太說:「你好好說什麼了,你是不是說你有男朋友了?」
金葵說:「說了。我本來就有男朋友嘛。」
老太太無可奈何地:「唉呀,人家有什麼不好,花那麼多錢給你。你呀,放著金盆銀盆不要。你男朋友比人家有錢嗎?有錢怎麼把你扔在這裡了?有錢也肯定是變心了。」
金葵眼裡忽然含了淚水:「我男朋友……我男朋友不會變心的,他最愛我了。」
老太太說:「男人,我看得多了,女人一不在身邊,就都花心了。」
金葵抹著眼淚,忽然笑了一下:「那爺爺也花心嗎?」
老太太看一眼悶頭坐在屋角的老頭,說:「他呀,要是有女人要他,他也不是好東西。」她喊老頭:「嘿,你生病了還坐在這裡看什麼,還不去睡覺!」
老頭聽話地起身去小屋睡覺了。老太太轉臉又對金葵說道:「反正你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還不如和小趙好好處一處呢。我們這裡人很老實的,對人好就好,壞就壞,不像城裡人那樣花花腸子。聽奶奶的勸,交對像還是要找老實人。你和小趙交交試試嘛,不行再說不行。」
金葵悶了片刻,抬頭回話:「奶奶,您收了他們多少錢呀?」
這天上午,高純開車載著周欣和谷子來到機場,同車送行的還有畫家小侯,小侯拎著谷子的行李走進候機大廳,高純拎著周欣的行李跟在身後。周欣找地方安排谷子坐下,又和小侯一起在登機櫃檯托運行李,辦好登機手續之後小侯找谷子去了,周欣與高純面面相對,不知該說什麼告別分手。
周欣首先打破沉默,重複了告別的理由:「谷子受傷了,不能再和你們一起長途開車回去,我陪他先走。你今天晚上一定睡好,路上開車,安全第一。」
高純點點頭,說:「昨天你一直陪著谷子,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聲謝謝。」
周欣說:「謝什麼?」
高純說:「謝你救命之恩。」
周欣沉默了一下,說:「我也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聲謝謝,自從認識你以後,你幫了我很多忙。我知道你對我好,我都知道……可我不能對不起谷子。這些天我想來想去,你給我的那麼多幫助,我只有找其他方法再回報你了。」
高純也沉默了一下,說:「噢,你誤會了,我幫你做的都是小事,而且我能認識你本來是因為……啊,你誤會了。」
周欣笑笑,說:「我知道我這樣拒絕你傷你自尊心了,漂亮男人的自尊心與生俱來。這世上絕沒有無緣無故的付出,你對我好,我心領了,我會報答你的。」
小侯攙著谷子走過來了,兩人中止了交談,小侯說走吧,再不進去就晚了。周欣點頭說好吧。
他們朝登機的入口走去,小侯朝他們揮手告別。周欣回頭向高純投來最後一瞥,高純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沒有表情。
這天中午,那位趙姓青年的父親又來了,在外屋與老太激烈交涉。老頭兒仍然病著,委頓地坐在裡屋的床邊。金葵坐在過道門口獨自編筐,用心傾聽著外屋的交談。
外屋的聲音不甚清楚,斷續聽出在談錢的問題。趙家是找老太太算賬來了,算得不僅僅是他們給老太太的辛苦費,還算了他們為金葵請醫生雇驢車買藥買吃的買營養品等等費用,還有付給他們村長的感謝費,諸如此類,一筆筆算出來都不是小數目。趙家父親理直氣壯,問罪之聲聲聲入耳,老太理屈氣短,辯解之辭縈縈迴回。好一會兒前屋安靜下來了,雙方像是不歡而散。又隔了一會兒,老太才蹣跚進了裡屋。
金葵看她,她迴避了目光,獨自走進灶間去了。
黃昏之前,老太獨自出門,不知去了哪裡,晚飯時也沒有回來。金葵熱了剩飯,照顧老頭吃完睡下,自己照例在床上劈腿下腰,嘗試恢復狀態。她的腳腕還是腫的,稍不小心觸及痛處,痛得格外鑽心。
這一夜金葵睡得很香,畢竟老太與趙家的糾紛,並無她的責任。她看病吃藥是趙家自願,之前她又不曾承諾半分。黎明前天最黑的時候她被激烈的敲門聲嚇醒,跛腳下床打開木門,看見老太站在門口。這裡晚上常常停電,老太手中端著一盞油燈,把蒼老的臉孔照得恐怖嚇人。
老太聲音磕巴,有些氣喘:「你,你快穿衣服走吧,趙家人呆會兒就要來啦,他們要你還錢,你不還錢,不還錢他們就要把你帶到他們那去,你快走吧。」
金葵睡眼惺忪:「憑什麼讓我還錢?」但被老太太不由分辯地打斷:「坡下村也是個窮村子,人很野啊。他們在你身上花了那麼些錢,不找你要找誰,找我我又沒錢,他們知道的。」
金葵說:「我我我也沒錢呀……」
老太太再次打斷她:「沒錢他們就要你的人,你願意去我就不管你啦啊,你去了是還錢是講理你自己看!」
金葵怔了半天,這才完全醒了,醒後的第一反應就是轉身回去,手忙腳亂地穿褲穿衣。老太太在門口消失了片刻復又出現,將手裡的一卷零散銀錢塞給金葵,然後推著金葵出了前門,指點著方向,放她朝村口的黑夜踉蹌而去。
月黑風高,路靜人絕,一陣狗吠將金葵送出村外,她在黑不見底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早已辨不清腳上的傷處是否疼痛。風迎面吹來,把她臉上的兩行淚珠,打得飄零破碎。
天亮了。
畫家的車隊從山海關啟程,凱旋而歸。
仍然是高純打頭,所不同的是,他的身側沒有了周欣。畫家們個個有說有笑,唯有高純和來時一樣,悶悶不樂,少言寡語。
太陽升起來了,金葵灰頭土臉,在一條土路上艱難跛行,回首張望,後無追兵。晨霧散去的曠野裡,只有她一人踽踽獨行。
太陽升上去了,陽光在樹匝中閃閃爍爍,畫家的車隊沿著寬闊的林陰路疾馳猛進,高純放下遮陽板,臉上的光影依然暗暗明明。
太陽照亮大地的時候,金葵終於搭上了一輛拖拉機,土路的盡頭遙遙在即。她把老太塞給她的散錢數了又數,弄清她擁有兩百多元寶貴的盤纏。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因為這些錢足以讓她回到北京!
是的,她要回去的地方,不是雲朗,而是北京。
夕陽西斜的時候,畫家的車隊接近了北京,老酸小侯都睡得七歪八扭,只有高純把握著車子的方向,面容嚴肅,目不轉睛。
同一輪夕陽之下,一輛長途客運汽車也向著北京的方向,疾速行進。金葵望著窗外的晚霞,面容憔悴,目光炯炯。
車隊回到北京,那些熟悉的街巷讓高純感慨萬分,他對這座客居的城市,不知應該忘卻還是必須銘記。他在獨木畫坊幫老酸等人搬下帳篷和旅途中的種種工具,老酸們也對他說了好多感謝和告別的話語,相約保持聯繫,有空再聚。他和畫家們分手後駕車去往自己的住處,從周欣的公寓樓前經過時他沒有減速旁顧。
北京也是金葵這場噩夢的終點。時隔數月,她終於又回到了這座城市。這是她熟悉的一座城市。她在這裡經歷了初戀,她曾是這城市中一道美麗的風景,儘管此時她已滿面滄桑,衣著如乞丐一般骯髒襤褸……
天黑以後高純走進了他和李師傅一家共同租住的那座舊樓。李家正有客人,李師傅在樓道裡忙著燒火做飯,君君還趴在小桌上複習功課,李師傅的妻子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陪著客人家長裡短。看見高純回來大家都很高興,李師傅問他吃飯沒有,君君問他這麼久都去了哪裡,李師傅的妻子說一直替他擔心,走那麼遠路能平安回來就好……高純說我沒事我開車現在比我師傅還穩。李師傅向高純介紹了他的客人:這是老馬,也是咱們雲朗的,原來在雲朗大酒樓和我一起看過車子,現在在一個公司當採購了,今天到北京辦事,就過來看我。高純你沒吃咱們一起吃吧,飯馬上就好。高純說行,我先把東西放回去。
和兩個月前的高純一樣,金葵回到北京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他們以前共同的巢穴——那座已經變成粉條作坊的車庫。她和高純一樣,被這裡的變化驚得目瞪口呆。
這裡的每個角落都變得凌亂不堪。天上開始下雨,工人們忙著給晾曬的粉條搭上雨布,沒人顧及金葵的驚愕。金葵離去時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就是一隻丟棄在雜物堆裡的風箏。那風箏上綁著的一塊骯髒的紅綢,濕了金葵的雙目。那是她為高純設計的頭巾,在那出冰火之戀的舞蹈中,是動人心魄的火焰!
雨滴越來越大,金葵發抖的雙手,拿起了那塊被塵土和污垢作踐的紅綢。
雲朗來的客人走了。
屋裡唯一一盞小燈,供給君君準備考試,高純和李師傅在燈影之外的角落裡促膝相談,只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才經得起嘮叨。
李師傅說:「過去的事,該忘就忘,你不是也聽我那同事親口說了,楊峰沒跟金葵結婚,楊峰和金家反目成仇的事在雲朗好多人都知道。雲朗就那麼巴掌點大,楊峰又是名人,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金葵靠楊峰也成了雲朗的名人了,連老馬都知道金葵把楊峰甩了又攀了外地另一個老闆的高枝,楊峰反過來又把金家的酒樓端了這件事。聽說金葵的哥哥把楊峰的人也打傷了,現在法院已經封了酒樓抓了人,就等著拍賣還楊峰的錢呢。」
高純低頭不動,默默聽著。光線太暗,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是悲傷絕望,還是麻木不仁。李師傅的臉也僅僅被煙頭的火光短暫地映紅,隨即也同樣眉目不清。他的感慨被煙氣嗆在喉嚨裡,夾雜著沙啞難聽的痰聲。
「金葵這孩子,可是把她家害苦了。她為了你不願意嫁給那姓楊的還說得通,忽然和一個外地人跑掉了,她家可真是沒想到啊。老馬說,那外地人好像還沒楊峰有錢呢,而且長得也很土氣,不知用了啥招法硬把金葵給降住了。還有人說,金葵是為了報復她家裡人,才和那個人結婚的,那人以後要真能一直對金葵好,要真能幫金葵家還上債,那金家還算沒吃太大虧。要是金葵和這人也長不了,那她爹媽可真算白養她了。我們君君今後要是這麼對我們,我們做父母的那得多寒心!」
高純轉臉去看君君,君君也在燈下瞪眼看著他們,她顯然聽到了她父親的感慨,卻不知她今後能否遂了父母的心。
第二天高純去找了方圓,想托方圓幫他找份工作。儘管他知道方圓在成都混了幾天剛回北京,也還沒有固定的工作,但偌大的北京,方圓是他唯一私交較深的「能人」。
「你不給那老闆干了?」方圓問他:「還是老闆不讓你干了?」
「我自己不想幹了,」高純說:「我和周欣已經那麼熟了,再長期跟蹤她不可能不暴露。再說,周欣人挺好的,我不想再做損害她的事情。」
方圓反倒替高純開脫:「你跟蹤她這麼久,無論主觀上還是客觀上,都沒做任何傷害她的事呀,你不必有什麼罪惡感。」
高純說:「你能幫我找找別的事嗎?」
方圓說:「你想幹什麼?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動腦筋玩智慧的事你也幹不了。我早說過,跳舞的孩子都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除了跳舞什麼都不會。要是還能跳就是藝術家,要是不能跳了連民工都不如。你說你想幹什麼,你說你能幹什麼?」
高純悶了一會兒,低頭說:「我還是想跳舞。」
方圓怔了一下,不無意外:「還想跳舞?」他有點恨鐵不成鋼似的,問:「你還能跳嗎?」
高純說:「我一直沒間斷練功,我只要恢復正規訓練,跳肯定沒問題的。」
方圓想了想,說:「我明天要去杭州,杭州有個叫超級舞者的歌舞團想讓我去當市場經理,我先去看看情況。不過現在就算你還能跳,就算也有地方要你跳,那你也得想明白了,你跳舞掙的錢,可不一定比你現在開車掙的多!」
高純說:「我以前和金葵約好了,一定要去考舞院,一定要堅持跳下去,跳不動了我們就教學生,哪怕是回我們雲朗藝校教學生……」
方圓打斷他:「可金葵已經不跳了,她已經和人結婚成家過日子去了,她也不會再考北京舞蹈學院了,舞蹈對她已經畫了休止符。你一個人堅持再跳下去,你不孤獨嗎?」
高純沉默了半天,有點任性地說:「不,我愛舞蹈,就像我愛金葵一樣,一生都不會變的。我想我如果堅持跳下去,我如果考上了北舞院,將來一旦和金葵再見面,我就可以告訴她,我遵守了我們的約定,我堅持了我們的理想……」
「那又能怎麼樣?」方圓說:「你就能讓她回心轉意嗎?她回心轉意了,你還願意要她嗎?」
高純頓了頓,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只要她知道,我履行了我們的約定,我只要她記得,我們曾經有過一個約定。這就夠了。」
方圓啞然息聲。
在找到工作之前,金葵也去找了方圓。方圓的電話號碼存在她的手機裡,手機沒了,她只有去了方圓的住處。但方圓的住處屋門緊鎖,敲了半天沒有回應。
金葵來找方圓,是為了找到高純。
她反覆回想了每一個有可能找到高純的地方,都沒能發現高純的來影去蹤。僅僅從汽車租賃公司一個業務員的口中,才得知高純幾天前剛剛來過這裡。
金葵萬分激動,她回到北京之後,關於高純的信息總是縹緲虛無,只有這一次,她彷彿聽到了高純剛剛離去的腳步。
「從我們這裡登記的情況看,他是大前天來的,他大前天過來把他租的車退了,辦了退租的手續。」
儘管高純和這裡的交易已經終止,但金葵還是看到了希望:「他留了他的電話嗎?他應該在你們這裡留了他的電話吧。」
業務員查看著電腦上的記錄:「他留了一個手機,這是他登記租車的時候留的,還留了身份證上的地址和身份證號碼……」
金葵迫不及待地:「他電話多少?」
業務員卻把目光從電腦前移開:「啊,這個我們不方便告訴你,我們對客戶的個人資料都是保密的,除非公安機關或者司法機關依法調查,否則我們無權透露,對不起啊。」
金葵急得幾乎落淚:「求求你告訴我吧,求求你了!他是我男朋友,我現在找不到他了,我陪他來過這兒,你們這兒應該有人見過我的……」
在這屋裡辦公的人都被金葵的哀求吸引了目光,一個經理模樣的人過來勸解:「哎,這位小姐,你是要瞭解客戶的情況嗎,請問您是他什麼人呀?你有證件嗎?女朋友?女朋友不行。你要實在想瞭解的話可以去找一下公安局。你男朋友是不是丟了?那你也應該先到公安局去報案嘛,讓公安局來我們這裡查,這樣才行。你先回去再找一找,你求我們沒用……」
經理和業務員你一句我一句,不顧金葵的苦苦哀求,金葵扒住櫃檯不走,反覆大聲懇請:「你們就告訴我吧,你看我都這麼求你們了,我們約好去考學去的,所以我得馬上找到他,要不來不及了……他的電話是13910999180嗎?」
業務員看了下電腦,又看一眼經理,經理也看一下電腦,抬頭反問金葵:「你既然知道你怎麼不打呀?」金葵的臉色一下子萎靡下來。
「這是以前的,他早換號了。他前天來沒留新號嗎?」
業務員搖頭:「沒有。」
經理看了一眼記錄本,同樣搖頭。
金葵沒了聲音,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連三天,金葵沒有找到高純,沒有找到工作,甚至也沒有找到住的地方。老太太給她的兩百塊錢早就花光,她每晚都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裡過夜,靠在旅客候車的長椅上,睡睡醒醒,坐坐躺躺。高純在雲朗沒有親人,沒有住處,就算知道他的身份證也沒有用的。身份證上的地址,只是他過往的歷史,而他現在天涯何處,金葵已經隱隱絕望。
兩天之後,高純在百科公司的一間會客室裡,見到了他的僱主陸子強。在領高純進來的秘書退出房間之後,陸子強才開口質問高純。
「據我知道,你三天前就回來了,怎麼今天才來報到,你的手機為什麼一直關著?你別跟我撒謊,我既然能雇你跟蹤周欣,我就也能僱人跟蹤你。」
高純疲倦地答道:「周欣這些天沒有任何特殊情況,我一路上都在電話裡向你匯報過了。我回來一直在找工作,所以耽誤了兩天時間。不過那輛車我已經退了,他們沒退我押金,租賃公司的老闆說他們直接跟你結賬。」
陸子強稍感意外:「找工作?這麼說,你今天過來找我,是來辭職的?」
高純說:「對,這差事我不想幹了。上次我出發前你答應過,等我回來就給我結賬。」
陸子強反應了一會兒,乾笑了一下:「好啊,結賬!」他說:「我要的東西你今天帶來了嗎?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果貨真的話,我給你的價錢也會很實在的。」
「什麼貨?」
「什麼貨你都忘了,這一趟我讓你幹什麼去了!照片呢?古老的長城和時尚的美女,我得看看你的攝影水平,這一趟長進了沒有。」
高純這才想起來了:「照片……」
高純敲開了周欣的家門。
為他開門的周欣穿戴整齊,行色匆匆似乎正要出門,她驚喜地把高純迎進屋裡,就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
「高純,快進來,你回來好幾天了吧,我一猜你就會來找我。來來,進來坐吧。我回來後還沒來得及上班去呢,一直……」
周欣的熱情被腳步聲打斷,高純回頭看見谷子從臥室裡走出:「誰來了?」谷子的詢問剛剛出口,目光就與高純迎面相碰。兩人的視線都尷尬了瞬間,還是周欣的話語轉移了氣氛。
「我回來一直照顧谷子,昨天去公司打了個照面。還沒正式上班。」周欣注意到谷子和高純之間的侷促,她遲疑一下,對谷子說:「谷子你先下去叫車,等我一會兒,我和高純說幾句話就來。」
谷子疑惑了一下,很短的片刻,隨即點頭:「啊,好,那我先去。」便低頭走出了屋門。周欣目送他出去,才又回過頭來,解釋地沖高純笑了一下:「我陪谷子去醫院複查一下,他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你還好吧,你老闆從國外回來了嗎?」
高純說:「還沒有。」
只此一句,兩人都沒了話題。高純於是道出他此來的目的。
「啊,上次我用你的相機照了一些照片,我想去把那些照片打印出來,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周欣也恍然想起:「啊對了,我相機裡有你照的照片,你急著要嗎?不急的話我過幾天一塊幫你打印出來給你?」
高純說:「啊……我過幾天就要上班去了,我換工作了,可能就沒時間過來了……」
「你換工作了?是嗎!換什麼工作了?」
「我還是想去跳舞,我有個朋友幫我聯繫了一個舞蹈團,在杭州。我過幾天要去考試,如果考上的話,可能就要離開這裡了。」
「啊,也不錯呀。」周欣很體貼地笑笑,說:「你還是忘不掉你的舞蹈啊。不過也挺好,人總要有熱愛的事業,總要有寄托。」
周欣一邊說著話一邊走進臥室取出她的數碼相機,這正是陸子強為周欣買的那只相機,是周欣在古長城前借給他的那只相機。高純將相機裝進挎包,致謝告辭,周欣出聲把他叫住。
「高純。」她說:「你真的要去杭州了嗎?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高純站在門口,想了一下,說:「我不會忘掉北京的,這裡有我的很多經歷,有我最難忘的經歷。我對這兒……挺有感情。」
周欣擁抱了高純:「原諒我吧,其實我挺喜歡你的。但是,也許谷子更需要我。谷子是個外表堅強,內心脆弱的男人,和你相比,他也許更需要我。我媽媽從小就告訴我,一個人之所以幸福,就是因為有人特別需要他。」
高純木然地讓周欣擁抱著,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他不想告訴周欣她是自作多情,他不想用語言刺傷周欣,他和周欣已如親人一樣,彼此熟悉,情同手足。
他說:「那我欽佩你,願意為別人的需要而生活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其實大家都知道,所有人都只顧自己的社會是地獄,但是把別人的快樂當作自己快樂的人,還是太少了。」
周欣鬆開了高純,她說:「謝謝你,你能這麼誇我,說明你原諒我了。」
高純要離開北京了,為了尋找舞蹈,尋找夢境。而金葵回到北京則是為了尋找愛情。她再次去了那個車庫,車庫的房東替她打開了存放行李的那間小屋。高純的東西已被高純取走,擠在一屋雜物中的,只剩下她自己的箱子和鋪蓋,以及幾個裝滿衣物的紙箱。
在找回愛情之前,她也必須先找工作。觀湖俱樂部練功廳裡的鋼琴聲依然如故,而隨著鋼琴節拍傳出的口令則有些陌生。這裡早就換了新的教練,整個城市的生活節奏沒有絲毫的改變和停頓,變化的只是不同的面孔。
時光流轉,物是人非。時間和空間的交匯永遠只是短短一瞬,能留下這一瞬的只有那些從相機中洗印出來的照片,那些照片讓高純又看到了萬里長城。從河北到內蒙,從山西到陝甘,大多是周欣自己拍的,而在高純攝下的那一部分畫面中,長城變得並不重要,往往只是周欣身後的一個背景。
高純將他拍攝的這部分圖片拷在軟盤上,相機存儲中還有幾張白色圖片微縮不清,顯然並非出自旅途。高純遲疑了一下,也許僅僅是出於好奇,他將那些圖片在圖片社的電腦中打開放大,他看到的竟是幾份複雜的圖表,圖表上的數字密密麻麻。他把圖表繼續放大,圖表上的漢字漸漸可以看清。高純看到了資產負債表、利潤表、現金流量表、費用明細表等等字眼,進而撞入眼簾的,是報表下角「百科投資有限公司財務部」幾個小字,這些神秘圖表不知何時何人存入,它們藏在相機存儲空間的深層,似乎有些鬼鬼祟祟,並不正大光明。
從圖片社出來,高純直接去了陸子強那裡,他把洗出的照片攤在了陸子強的辦公桌上。照片不多,一覽無餘,陸子強的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怎麼就照了這麼點?你都幹嗎去了!」
高純說:「開頭我照了不少,後來不小心刪了。反正那些天她除了畫畫走路吃飯睡覺,確實沒幹什麼。」
陸子強嚥了口氣,問:「她和那個年輕的畫家,那個叫谷子的,怎麼樣啊?」
「沒怎麼樣啊,」高純說:「都是集體活動,男的住一屋,女的單住,也不能怎麼樣啊。」
陸子強低頭翻看那些照片,照片上的周欣不是獨自一人,就是偕眾同行,沒什麼可疑,沒什麼反常。
陸子強問:「她回來以後一直在家沒來上班,你這幾天又去找過她嗎?」
高純說:「沒有。」
天很晚的時候,周欣乘出租車回到住處。她下車上樓,進了電梯,又乘電梯上到自己住的樓層,掏鑰匙開門時忽然看見地上坐著一個人影。她嚇了一跳,藉著樓道昏暗的燈光,她認出那個站起身來的人影就是高純。
周欣當然估計不到,高純來者不善,當她在客廳的茶几上看到打印出來的那幾張圖片時,不由大吃一驚。
「什麼意思?」也許周欣真的沒有反應過來,真的忘了她相機中除了長城的壯麗景象,還藏著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從哪兒弄來的?」她問高純。
「你相機裡存著的。」
高純看得出來,周欣在故作鎮定,她說:「哦,這是我們公司的報表,怎麼了,你把它們打出來幹什麼?」
高純答非所問:「我聽說,一個公司的財務報表,是這個公司的機密,而你在百科公司,好像並不負責財務工作。」
高純的意思非常明確,周欣卻依然欲蓋彌彰:「可我是百科公司總裁的助理,也就是說,是他的機要秘書。公司裡的一切,對我都不是秘密。」
高純執著著自己的懷疑:「你不是陸子強的機要秘書,你只是他養的一個小蜜,一個不過問也不瞭解公司業務的小蜜。」
周欣怔住了,終於無法鎮定下去,高純從未有過的直白和毫不客氣的語氣,讓她估量不出他的來意。
「高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今天來,你把我相機裡的東西打印出來,你想要說明什麼?」
高純說:「我什麼也不想說明,我對你,只是好奇。而且,你救過我,所以我今天來,是想對你說一聲抱歉。」
周欣目光困惑:「為什麼抱歉,你做了傷害我的事嗎?」
高純說:「我和你認識,我總跟著你,我開車陪你們去長城,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的,都是為了監視你。」
「誰?」周欣驚愕得目光發緊:「誰安排的?」
高純說:「是你的老闆。」
周欣應該想不到的,所以她感到震驚:「陸子強?你是什麼人?」
「我是受你老闆僱用的一個密探!」
這天夜裡,周欣乘坐一輛出租車再次去了芳華里小區,還是在那棟神秘的居民樓裡,她敲開了那扇她經常深夜造訪的房門。
和她同車而來的,還有高純。
這是高純第一次走進這所他曾經反覆刺探和蹲守的房子,開門的還是那位中年婦女。她緊張而又驚訝地看了一眼似曾相識的高純,看著他跟在周欣身後進了屋子。
他們一直走進了臥室,臥室裡的床上,躺著一個枯瘦的女人,那女人還沒有睡去,一雙無神的眼睛木然地看著他們。
「這就是我的母親!」
高純禮貌地叫了一聲「阿姨」。
周欣說:「她聽不見。」
高純問:「她沒有聽覺嗎?」
周欣說:「她任何知覺都沒有了,她是植物人。」
高純驚愕。
當兩個年輕人走出芳華里小區的時候,夜色已深,公交的末班車已經開走,也見不到一輛出租車顯目的頂燈。他們順著空曠無人的街道向前走去,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回顧往事,每句話幾乎都可直抵內心。
「陸子強並不知道我媽媽原來也是百科公司的一名職工。」周欣說:「他並不知道我的根底,他以為我只是一個畫畫的,對百科公司一無所知。」
高純默默地聽著,他對眼前這個女孩更加好奇。這個他以為只是貪圖老闆錢財的女孩,只懂得畫畫的女孩,原來竟有這樣一個不可告人的背景。
「百科公司自陸子強當上總裁之後,一直採取製造虛假賬目的方法瞞稅騙稅,賺取黑心的利潤。我媽只是公司財務部的一個普通會計,可她慢慢發覺公司裡是有兩套賬的,真實的賬是給陸子強看的,假賬是給稅務局看的。我媽提醒過公司的財務總監,告訴他這樣做等同犯罪,可他們不聽。那時候我還在上大學,我媽有一天給我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她問我如果她不能供養我了,我能不能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她說她要到稅務局去舉報她的公司,她說她這一去就等於把自己的飯碗砸了。舉報自己公司的財稅內幕對一個職業會計來說,就等於把自己一生的職業全都毀了,也許以後沒有一家公司願意聘用這樣一個會計。」
周欣停了下來,高純看到,她的眼裡含了淚水。他問:「後來,她真的去了?」
周欣搖頭:「她還沒有來得及去,就在她把她的決定告訴我的當天晚上,她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下了毒手。他們本來是要讓她死的,可她沒死。她在醫院昏迷了半個多月,醒過來以後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再也不會說話,再也沒有表情。可是陸子強沒有想到,被他除掉的這個小小的會計還有一個女兒,這個女兒還能說話,這個女兒還有表情!」
高純怔了半天,他想起周欣不止一次和他談到過母親,她不止一次地說起過母親的正直,不止一次地說過母親要她完成的事情,她只有遵命,她必須完成!
他問:「你後來是靠自己打工上完大學的?」
周欣說:「我沒有上完大學,我退了學,回到了北京。儘管我在這裡找到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參加了他們的畫坊,但這並不是我到這裡來的目的。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進入百科公司!」
高純不再疑問,此刻他對周欣,對她的母親,全都肅然起敬。
周欣懷了感激,也帶了信任,她對高純說道:「我感謝你高純,你不止一次地幫我,不止一次。我想再問你一句,你還願意再幫我一次嗎?」
早上,周欣拿著一沓文件走進陸子強的辦公室裡,陸子強正和財務總監竊竊低語,見周欣進來,兩人都收了話頭。
陸子強對周欣說:「你昨天就上班了吧,我聽小張說你昨天來了。怎麼樣,這一趟跑的,真和兩萬五千里長征差不多了吧。」
周欣笑笑,沒有作答,把文件放在陸子強桌上,說:「這是總裁辦剛送過來的文件,還有王主任讓我問問您,中午和審計事務所的人吃飯,您幾點出發?」
陸子強說:「十點半準時走吧。我得先到,別讓他們等我。你讓王主任提前去遊艇佈置一下,別再出上次的笑話。」見周欣應聲要走,他又把她叫住:「哎,你等等,我還有事跟你說呢。」
財務總監見狀,起身告辭:「那我先走了,報表您先看看,有問題您隨時叫我。」
陸子強也起身繞過周欣,和財務總監一同出門,兩人一同放低了聲音。
「給稅務局那套報表不是已經報了嗎?這一套就不急了吧?」
「兩套表都拷在那張盤裡了,您先看看,今天中午審計事務所要問的話你也好說。」
「這來不及了,我回頭把盤帶上,等下午送走他們,我在船上看看……」
門外的聲音越來越小,聽不清了,少頃門聲一響,陸子強回到屋裡。他親熱地摟了一下周欣,笑道:「想沒想我?我可是天天想你,你要再不回來,我還想過去找你探營去呢。」
周欣應付地笑笑:「你剛說有事要和我說,什麼事呀?」
陸子強說:「沒什麼事,有點想你了和你多說幾句話還不行嘛。」
周欣說:「王主任等我回話呢,您不是讓他早點上船檢查一下中午的活動嗎,我得趕快告訴他去。」
陸子強只好放了周欣:「好吧,你先去吧。哎,下午五點你到船上找我,咱們聊聊,晚上我在船上請你吃飯,給你洗塵接風。」
周欣說道:「哦……好啊。」
下午五點,周欣被公司的一輛汽車送到京郊遊艇碼頭,乘上了等候在此的一艘快艇。太陽正把西方燒紅,整個湖泊風平浪靜,快艇划開藍色的水面,繞過一艘艘閒散的遊船,向陸子強的船舶靠近。遊艇上的盛宴早已曲終人散,除了開船的舵工只有陸子強一人沒走,他坐在艙房裡的一台手提電腦前,審閱著財務總監上午交來的兩套報表。周欣上船以後,陸子強立即從電腦前站起身來,親手給周欣倒了飲料,邀她一起坐進沙發閒聊,問長城風光,問途中見聞。看來中午和審計事務所的人談得不錯,陸子強印堂放光,春風得意。周欣不冷不熱地喝著飲料,問一句答一句,既不沉默,也不饒舌。
陸子強的雪茄滅了,他讓周欣替他去找火柴。雪茄煙專用的長火柴就在寫字檯上,周欣取火柴時看到電腦的屏幕處在自動保護的狀態,但電腦旁兩張磁盤的外盒卻赫然觸目,周欣的目光未敢久留,取了火柴便抽身離去。她把火柴遞給沙發上的陸子強,陸子強卻叼著雪茄讓她點上。
周欣說:「雪茄怎麼點,我不會。」
陸子強說:「不會學呀,你做不了我的業務助理,總應該做做生活助理吧。」
陸子強示範地劃著一根火柴,然後用火柴燃烤著雪茄的一端,雪茄的端頭慢慢紅了,陸子強才把火柴熄滅,「看見了吧,就這樣點,下次你來。」陸子強的雪茄叼在嘴上,還未來得及吸上一口,就被轟的一聲巨響震落在地。整個船身都在這聲響動中搖擺起來,周欣若不是順勢扶住一根柱子,險些也要跌倒在地。
陸子強顧不得去撿地上的雪茄,惱火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歪歪斜斜地走出艙門,想到外面查看究竟。他走到前甲板才明白他這艘寶貴的遊艇是被一條機動船撞了一下,陸子強的舵工正與那小船激烈理論。陸子強一邊詢問舵工,一邊責罵小船,一邊探身察看遊艇的傷勢……他忘記客艙裡只留下周欣獨自一人,也想不到這個只懂畫畫的女孩對他留在電腦裡的磁盤會有興趣,更不會想到這時周欣已經用最快的動作,拷下了磁盤中的全部內容。
小船上的人一再爭辯,大意是說並非他們撞了這條大船,而是大船撞了他們……其中一人陸子強看著煞是面熟,那人戴了草帽,留了鬍子,陸子強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疑惑之際他的下意識似乎被忽然觸動,不知想到什麼急急轉身,走到一半他已經從客艙的窗外看到周欣在動他的電腦,那一瞬間兩人的目光甚至隔窗相持。陸子強似乎還沒有完全意識到事情的性質,但周欣那一剎那的目光讓他陌生至極。
陸子強大步進門,磁盤的複製恰正完成。陸子強的視線在自己辦公桌凌亂的桌面上快速掃過,似乎才真的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已晚了,周欣直接登上桌子踢開窗扇一躍而出,動作之麻利乾脆,猶如一個身手矯健的男子。
陸子強的思維尚在恍惚,但反應卻本能地快如脫兔,他衝出客艙快步追去,僅差一步就要抓住周欣,周欣危急中越舷跳水,跳得竟有幾分英勇壯烈!
陸子強扶著舷索大聲喊叫:「抓住她!別讓她跑了!」也不知竟是喊給誰聽。舵工聞聲跑了過來,不知就裡地扔下一隻救生圈去,陸子強氣急敗壞眉目走形:「我讓你抓住她!」吼得舵工不知還能做甚。
接下來的情形更是出乎意外,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剛剛撞擊遊艇的那只機械船快速折返,戴草帽的青年也跳入湖中,他揮臂划水游向周欣,搭救她攀上機動小船,小船隨即開足馬力,向岸邊野渡破浪直行。陸子強五官麻木,只能瘋狂揮舞手勢讓舵工趕快開船,除此竟然氣噎失聲。等舵工跑回舵艙開動引擎急起直追,小船已經走遠,在視線可及的水面,化成一隻綻放的浪花。
陸子強跌跌絆絆跑回客艙,客艙的寫字檯如遭洗劫,兩張磁盤胡亂地扔在電腦一側,那一刻陸子強的腦袋裡萬念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