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報紙上的報導怎麼寫,錢名都自認自己不算是個壞人,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嗜好比較奇怪的人而已。這個世界上古怪的人很多:喜歡偷竊的、明明很有錢還喜歡偷竊的、喜歡喝過期飲料或者喜歡吃西瓜皮的……而錢名的怪癖不過是自幼就喜歡點火。一根小小的火柴棒,輕輕地摩擦,就會在一瞬間閃起一團跳躍的火焰。這樣的畫面使錢名無比著迷。也使他不論走到哪裡都帶著一盒火柴,一有時間就躲到無人的角落一根根劃著,反覆感受這種激動。為此,他從小不知道挨了多少次父母責打,可是卻從來沒有更改過這個愛好。
大部分人長大以後會遺忘幼年時的愛好,但錢名不是這樣的人。他終於長大成人之後,還為了自己可以盡情去點燃和享受那令人心醉的火焰而興奮不已。當他越是可以盡情與火焰相互親近,就越是對之迷戀不已,終於他發現,僅僅是一根火柴,一根蠟燭的火焰已經不能滿足自己的可望了。於是他開始用別的辦法來尋求滿足。
今晚,與自己渴望的輝煌分離了整整兩個月,錢名再也忍不住了,無論如何也要見到它,不然心中的那股衝動會撕裂胸膛,會把血液烤乾。
於是,錢名帶著工具,匆匆出了門。
在立新市這樣的大都市中,穿梭在街道的人們,永遠也不會去留意身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在想些什麼,他們只是匆匆忙忙的奔向各自的渴望。錢明知道,自己也是這種人當中的一員,他不知道住在眼前這棟大樓的人們是誰,在做著什麼樣的美夢,可是今後,錢名將邀請他們參加這次盛宴。
錢名的手因為激動而顫抖著,卻依舊準確地劃亮了小小的火焰,然後在他面前,這團火焰迅速地膨脹起來,那火焰扭曲跳動,歡快地「啪啪」歡騰,彷彿當中有無數奇形怪狀的精靈在舉行一個盛大的舞會。
錢名瞇著眼,貪婪的看著這一切,也期待著高潮上演:樓中的居民應該馬上就會發覺窗外這場火焰舞台正在邀請他們加入吧——他們當然會加入的,尖叫、逃跑、呼救、跳樓或跌倒,囂鬧地撲救、飛濺的水花……想到這些,錢名的心臟快速跳動著,呼吸越來越急促。
「嘖,這火放的也太不專業了。」
突然在耳邊響起的嘮叨,讓錢名全身一震,他緊張地四處張望時肩頭一沉,肩膀上傳來被鳥類的腳爪緊緊抓住的微疼,而一隻鳥的輪廓也在他肩上浮現出來:那是一隻火焰凝結而成的鳥,他的每一片羽毛都閃著迷人的光芒,那麼地令人迷戀,彷彿要吸走人的靈魂,這正是錢名心中的夢想,是他夢中的精靈,是他的寄托……
錢名迷戀地向那只火鳥伸出了手,那是他的,那是應該屬於他的,為了得到他,他可以付出一切……
「你真是太笨了,放這樣的火,用最簡單的法術就可以撲滅了。火,應該這樣放!」說著,那鳥一揮翅膀,眼前的火焰猛然升騰,直到五層樓的高度。一片鬼哭神嚎般的呼叫聲與遠遠的警笛聲,把沉迷於火鳥魅力中的錢名驚醒過來,正當他猶豫著要帶這只火鳥往哪個方向逃跑時,火鳥又慢悠悠地說:「哎呀,影居然和那個黑皮員警一起來了,我本來還想幫你打那個討厭的傢伙一頓呢。」說完,他展翅飛向一輛正急駛而來的紅色桑塔納計程車。
錢名正想追過去帶這只夢中的精靈一起逃跑,但是火鳥已經飛進了計程車的車窗,那輛計程車在發出刺耳的煞車聲後,下來了兩個男子,其中一個大喝一聲:「我是警察!」然後向錢名撲了過來。
錢名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對方已經越過腳下的障礙來到面前,一下子就把錢名撂倒在地。當錢名被按在地上的瞬間,他看見那只火鳥落在另一個男子頭上,用翅膀指著錢名,依稀聽見他在大叫:「是他,他幹的,不關我的事!」
錢名帶著極度的奮怒掙扎著,那只火鳥應該是他的,那是從他夢想中飛出來的精靈,那個男人憑什麼把他帶走。他要把他奪回來,那應該是他的,可是他怎麼可能掙脫眼前這位武藝高強,技巧嫻熟的警察;被對方幾下就銬住雙手,眼睜睜看著他的火鳥跟著那個男人上車走了。
錢名昏昏沉沉地靠著牆閉著眼,因為只有這樣,那火焰精靈的身影才能留在他的腦海中,他幾乎忘了自己已經身陷囹圄,只渴望著能再次見到那令人迷醉的火焰之鳥。
「喂,喂,縱火犯。」錢名還沒分辨出耳邊響起的聲音是夢是真,頭上已經被狠狠打了一下:「我叫你,你還敢睡覺!找死啊,給我起來!」
錢名睜開眼一看,立刻驚喜地跳了起來,那只令他魂縈夢牽的火鳥正拍動著翅膀,懸停在他正上方。「我的夢想,我的精靈……」錢名顫抖著向他伸出了手。
火鳥飛下來,一翅膀拍開他的手:「別動手動腳的。」他用僅有的一隻腳爪輕鬆地抓著錢名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大模大樣地說:「走,我來教教你怎麼放火——看見你這樣放火我就生氣,那點火連地瓜都烤不好,你還想烤人吃!」他咕咕噥噥的往牆壁直直飛撞過去,錢名嚇得閉上眼睛,以為這下子必然是頭破血流了。誰知等了半天還沒有撞牆的感覺,他睜開眼看時,發現已經身在拘留所的走廊上。那隻鳥拎著他正搖搖晃晃地從兩個警員之間飛過去,而那兩個警員依舊聊著天向前走,一副絲毫沒發覺越獄行動在他們鼻子底下進行的樣子。
錢名被帶著穿過大門,飛向天空,速度越來越快,高度越來越高,立新市的萬家燈火就在腳下,錢名在呼嘯的風中俯望大地,覺得心臟跳動得越來越急,終於失去了知覺。
就好像躺在飄蕩的小船上在波浪中輕輕搖晃,船下的大海發出輕柔的波濤聲,使人昏昏欲睡。一輪紅日躍出海平面,照得暖洋洋的。太陽沿著海浪的方向漂過來,越來越溫暖,越來越溫暖……
「嗷嗷嗷嗷……」錢名慘叫著從地板彈起,他迅速的在地上打著滾,好不容易才把身上的火苗撲滅。火鳥正在他旁邊抱著翅膀等著看熱鬧,見他熄了火才冷笑著說:「我辛苦帶著你飛,你居然敢給我睡覺!」
「精靈!我的精靈!」錢名忘記了身上的疼痛,連滾帶爬地向火鳥撲過去,想把他緊緊抱在懷裡。「叫你別動手動腳,你沒記性啊!」火鳥舉起翅膀,劈頭蓋臉地就打。他的翅膀就像鐵鑄的一樣,力氣又非常大,一下一下地直打到錢名抱頭討饒才停下。這只火鳥的行為和錢名夢中的精靈相差甚遠,施暴之後還用一副寬宏大量的口吻說話:「你最好給我記住我的吩咐。以後若再忘了我說過的話,我可就不會這麼好說話了。」
「喂,你叫什麼名字?」火鳥想起來還沒有彼此介紹,用翅膀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叫火兒。」
錢名正往四下張望,他發現自己已經身在郊外,不遠處是一大片麥田,在地平線的方向還可以看見立新市的燈火。難怪剛才在風中老是有種快窒息的感覺,原來這只火鳥飛這麼快,短短幾分鐘竟飛出這麼遠。
「砰!」錢名的頭上重重挨了一翅,打得他眼前直冒金星;火兒身上火苗亂竄,怒沖沖地對他叫:「問你名字沒聽見啊!」
「錢名,我叫錢名。」錢名摸著頭趕忙回答。
「簽名?誰找你簽名了?連羅天的簽名我都不屑一顧。」火兒對這個人類的名字也十分不屑。「喂,我看你挺喜歡放火的,可是你那技術實在不怎麼樣啊。」
錢名唯唯諾諾,生怕說錯了話他又打過來。
火兒拍拍他的肩:「從今天開始,我來教你放火——說到放火,我可是天下第一,哈哈哈哈……」說完,一揮翅膀,就有一頭豬不知從哪裡落了下來,重重摔在錢名面前:「去把他烤成外焦內嫩的八分熟。」
錢名摸摸身上,卻沒有火柴也沒有打火機,為難地看著火兒。
「看我幹什麼?快動手!」火兒躺在一棵樹上吩咐,「記得把豬尾巴留下來,我要帶給狐狸吃。」
「我沒帶火柴!」
「笨蛋,放個火還要火柴,我怎麼從來都不用火柴?」他這句話提醒了錢名,他收集了一些柴草把豬堆起來,用一根干樹枝伸到火兒身上取了火,終於把豬烤了起來。皮肉被火炙烤時特有的臭味在柴火味中撲鼻而來,薰的錢名連連後退。火兒連眼也不睜就評論道:「什麼爛技術,外面都成炭了,裡面還沒熟,這樣算是立新市第一縱火狂嗎?」等到火熄滅之後,果然如他所說的,豬的外表已經燒成了炭狀,但是當錢名用樹枝一捅,裡面的內臟卻流了出來,看得錢名扶樹嘔吐起來。
「不及格,繼續努力!」火兒再次從樹上扔下了一頭豬。
錢名一頭接著一頭地烤著豬,煙熏火燎之下,弄得自己都變成了一個黑人;他很懷疑再繼續這麼烤灼下去,自己也會像那些豬一樣發出烤熟的味道。終於在第七頭豬時,火兒發出了進入沉睡的鼾聲。對錢名來說,這無疑是宣佈大赦的聲音。他扔掉手裡的樹枝,頹然坐在地上。遇見火兒之後,他第一次有時間認真思考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自己因為縱火被捕,然後又被一隻火鳥帶著越獄,然後又被逼在荒郊野外烤豬——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是不是自己的精神終於出了問題,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哪裡會有那麼容易的越獄?哪裡會有會說話的火鳥?對了,這一切都是出自於自己的臆想……看來自己真的快瘋了。
錢名認定自己完整的記憶和樹上那只火鳥都是幻想之後,決定先回家去好好睡上一覺。也許一覺醒來,自己就恢復正常了。他抬腳踢開眼前的灰燼,蹣跚地往遠遠的立新市走去。
過了好久,睡夢中的火兒流著口水醒來:「肚子餓扁了,喂,要簽名的,你的豬烤好了沒?」樹下沒動靜。火兒低頭一看,大怒:「竟敢趁我睡著時逃跑!」他展翅飛去,不一會兒就把錢名拎了回來,重重往地上一摔。火兒踩著錢名,把頭伸到他面前,兇惡地問:「豬烤好了嗎?」
錢名發現自己幻想中的事物竟然真實到可以一再毆打自己,他茫然搖頭,盯著火兒,想知道他是不是很快就會消失在空氣中。
「沒烤好你就想走?你要上哪兒去啊?」火兒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貼著他的眼睛說話,使錢名有身在火爐邊的錯覺。
「我,我想回家。」
「誰准你回家了?」火兒咆哮著,「給我烤豬,我還等著吃呢!達不到要求,我就親自動手把你烤來吃!」
幸虧錢名不知道火兒的威脅變成事實的機率有多高,不然他不會有勇氣做接下來的事——他抓起那根木棍敲向火兒,企圖用自己的方式解決掉眼前的幻覺。火兒身上的火焰迅速變成了幾乎透明的白色,這代表他的忿怒已經到達了極限,接下來要出現的,是足以燒燬整個城市的火焰風暴……不等他的翅膀揮出,錢名已經感到自己身上冒出了火苗,那不僅是衣物在燃燒而已,而是從他的肌膚血液裡燒出來的火焰……自己要死了,要被火燒死了……錢名第一次覺得火焰這麼可怕,原來火竟然是一種可以把人燒成灰燼的力量……那根本不是火的精靈,那是火魔、魔鬼……
當錢名在地上打滾嚎叫間,所有的火焰突然都消失了,一隻手按在他的身上,彷彿吸走了那些火:「火兒,果然是你幹的……」這個有些平板的聲音在錢名聽來卻無比美妙,他抱住對方的腿喊:「叫救護車!我快被燒死了!快幫我叫救護車!」
「我聽孫劍說縱火犯從看守所莫名奇妙不見了,就知道是你。」來人根本沒理錢名,撫摸著落在他肩上的火兒說,「你弄他出來幹嘛?」
「好玩啊,我喜歡縱火犯。」火兒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錯,「我好心教他放火,這傢伙不好好學,還敢打我,我要教訓他一下!」
「別領著他到處放火啊。還有,瑰兒做了一大桌子飯菜,問你怎麼不回去吃?不吃她就要倒掉了。」
火兒怪叫一聲:「糟了,我忘記回家吃飯了。都是你這個笨蛋害的,我是為了教你才忘掉時間的!」他雖然急著去吃飯,但是臨走前還沒忘了撲過來對錢名抓撲幾下,再次把錢名打的嗷嗷直叫。
「火兒,這個人怎麼辦?」火兒逕自飛走前,那個男子問。
火兒頭也不回地吩咐:「幫我存在鹿九那哩,咱們冰箱放不下了。」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就變成了天空中的一個小紅點。
錢名好不容易掙扎起來,他現在才開始打量眼前這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錢名試探著問:「你……」
男子沒跟他搭話,一隻手抓住他的脖子拎起來,等錢名反應過來,已是又一次身在半空中。錢名掙扎著喊叫:「你要帶我去哪?你想幹什麼?」
「去養豬場裡放進冰箱裡。」即使在高空的風中,男子的聲音依舊沒什麼情感變化。
「養豬場……冰箱……」錢名從這些字眼中得到濃濃的不詳資訊,這時男子說的最後幾個字也悠悠傳進他的耳朵裡,「火兒喜歡把肉存著慢慢吃。」
「吃人了,妖怪啊,救命……」錢名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手刨腳蹬想掙脫這個男子,完全沒想到如果現在自己從他手中掉下去,命運也比進冰箱好不了多少。
也許是錢名的掙扎起了作用,男子忽然在空中停住。只見他慢慢的把手插進口袋,錢名驚恐的睜大了眼,不知道他會拿出什麼樣的凶器,誰知這男子最後居然拿出一隻手機來:「孫劍,你找我?……喔,你請客的事取消?好的,沒關係……是,我本來就沒指望你真請客……我沒取笑你,你說請客十次有五次是我付錢啊……你還在找那個越獄的縱火犯?丟也就丟了,不找不行嗎?……非得找到啊……」
切斷電話後,男子提著錢名,若有所思的看著他:「你自己是想去冰箱呢?還是想去監獄?」他無法在朋友和兒子的不同要求中作出抉擇,只好民主地詢問錢名自己的意見。
「我去監獄,我自首……坦白從寬,我自首,不要吃我……」錢名聲嘶力竭地嚎叫著,然後昏了過去。
幾天後,孫劍實踐了他請客的諾言。拖著周影去了一家小餐館,邊吃邊誇誇其談:「你說奇怪不奇怪,那個縱火狂不知道是怎麼越的獄也就罷了,居然怎麼回來的也沒人知道,憑空就又出現在看守所裡了。」他揮舞著雞腿,加重語氣,「而且好好的一個縱火狂,就那麼得了火焰恐懼症,看到別人點個打火機,都會嚇得上竄下跳的,真是從沒見過的怪事。」
「那他現在……」周影問。
「送進精神病院了,十年八年出不來了……」孫劍惋歎著一代縱火狂人的結局。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是孫劍……什麼?死人!在哪?……我馬上到……對,我直接去……現場見……」他跳起來抓起外套:「有案子我得馬上走,回頭再聊。」說完就衝了出去。
周影又坐了良久,才醒悟到孫劍又沒有付這頓他請客的飯錢,只好慢慢的掏出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