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樑柱,同一個角度,洪欣誼雙手壓在後腦,呆呆地看著那片灰灰的地方。
當尹霏哭歪在床上時,她就經常透過尹霏的眼睛,望向那根樑柱,後來尹霏越看越喜歡,索性用七尺白綾把自己往上頭吊。
那個時候,洪欣誼想不通,尹霏幹麼老盯著它看,現在終於明白,那梁的位置,是最舒服的視線角度。
因此,在飛機失事、洪欣誼穿越之後,她和尹霏做出相同的動作—發傻。
十天過去,碧玉不時在她耳邊說話,要她想開,要她明白好死不如賴活著。
穿越時空,洪欣誼從震驚到茫然,從恐懼害怕到精神近乎崩潰,從哭死哭活到認命接受……
碧玉說那些事全都過去了,小姐何苦成天到晚拿來為難自己?若換成是她,定要想辦法活得好、活得驕傲,活得讓那些欺負過自己的人嫉妒眼紅。
有道理,不管樂不樂意,自己已經穿越定了,就算靈魂飄回二十一世紀,她也鑽不進那些凌亂的屍塊裡,她老想著那個地方、那個環境,豈不是在為難自己?
沒錯,既然老天爺讓她穿越到這裡,她唯有活得好、活得驕傲、活得讓人眼紅,才不埋沒洪教授的一世英名。
當想通之後,她決定要重新開始,便計劃性地安排一連串性情大變的合理鋪陳。
因此,眼睜睜看著尹霏哭了兩天半、傻了兩天半、沉默兩天半、再清明兩天半的碧玉,雖然感覺小姐前後相差太大,但死過一回的人,怎能不徹頭徹尾的大改變?小姐可是在地府走過一遭、見過閻羅王的人呢,有再大改變也都合理得很。
這天,恢復清明的尹霏先洗了個痛快的澡,把自己狠狠泡到幾乎脫皮,然後坐在妝台前,讓碧玉幫著梳頭。
碧玉本就是個多話的,見小姐脫胎換骨,那個心情啊,說不出的好。「小姐,汪姨娘以為把你趕走之後,她就能順理成章變成朱夫人,結果朱念祖又看上一個姓王的姑娘,人家好歹是良民出生,父親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比起從青樓裡給抬回來的……你說,人家會讓哪個當正妻?
「汪姨娘這下可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了,還有聽說那個姓王的可是個厲害角色,那堆姨娘們,往後日子可精彩啦。」
「朱念祖本來就是個貪戀美色、喜新厭舊的,這事兒有什麼稀奇?」
聽尹霏發表意見,碧玉大樂,太好了,小姐肯批評姓朱的,肯定是對朱念祖已經沒有念舊之意,這才對嘛,為那種男人掛心,根本是自討苦吃。
「至於紫月那個壞丫頭,還以為爬上朱念祖的床就升了位分,從此好日子過盡,沒想到……哼哼哼……」
「都是別人家的事兒了,咱們別管。」
「小姐說得好,都是別人家的事啦,那麼小姐……你可不可以管管咱們家的事?」她的口氣有幾分躊躇。
「咱們家什麼事?」
碧玉匆匆丟下一句,「小姐,你等等。」便飛快跑出屋子。
不多久她抱回一個小木盒,裡面有一本帳簿、一堆銀子以及幾張紙,碧玉攤開那張紙,遞給尹霏,只見裡頭畫上很多橫線,將紙隔成許多橫格,橫格裡頭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圈圈叉叉,尹霏看得滿頭霧水。
看見主子緊皺的雙眉,碧玉有些赧顏,低聲道:「主子又不是不知道,奴婢不認得字,要怎麼記帳嘛,要不是莊園裡的陳管事撂手就跑……」
「沒事,我沒怪你的意思,先說說,你在上頭記的是什麼?」尹霏拉出一張笑臉,安撫她的不安。
「圈圈代表銀兩,最大的是百兩、中等大的是十兩、最小的是一兩,大叉叉代表一百文、中叉……紅的是收進來的,黑的是花出去的,一格代表一天,咱們搬到這裡四、五十天了,以前收入支出有陳管事記在帳冊裡,可他二十幾天前辭了工,把莊子裡剩下的銀子和帳本交給奴婢,奴婢不會記帳,只好暫時先這麼記下了。」
尹霏點點頭,打開陳管事的帳簿,莊園裡的最後一筆收入是賣果子的盈收,那時莊裡還剩下一百多兩,可現在……她大致看了下碧玉記的帳,揚起眉頭,紅圈圈比黑圈圈多得多。
「這段日子,莊子可進帳不少。」不錯嘛,狀況比她想像中更好。
尹霏的笑意卻引得碧玉眉頭深鎖,那可不是好事呀。
「之前,大家都覺得繼續留在這裡……呃、沒前途,便紛紛湊足銀子,給自己贖身,這件事我有問過小姐,是小姐說想走便讓他們走的……」
「我明白了,所以……」她用心算飛快合計兩邊帳本,「所以咱們還有兩百七十三兩銀子?」
「是的,可今年的夏衫還沒發,月銀也該給了,管針線的兩個大嬸已經離開,咱們得上京城鋪子裡買現成的衣裳,上上下下加一加,得將近十兩銀子呢。小姐,奴婢擔心坐吃山空,而府裡……老爺早已經發話,往後的日子,要咱們自己看著辦。」
換言之,尹府不會再撥任何銀兩過來?
尹霏微瞇雙眼,細細回想,當初朱念祖休棄尹霏時,有沒有讓她將嫁妝帶走?
「碧玉,我的嫁妝是你管的,當時我離開朱家,有沒有把嫁妝全數帶出來?」
「都帶了,不過小姐出嫁時,老爺沒有給小姐置辦多少嫁妝,除這莊子以外,只有幾百兩銀子和幾副頭面,把首飾頭面拿出去典當湊一湊的話,大概有近千兩,倘若別碰上災荒,縮衣節食倒也可以過上幾年,就怕……」
她遲疑地看一眼尹霏,擔心話說得清楚,小姐一個想不開,又上吊一回。
「我明白,要未雨綢繆,別臨渴掘井。」
尹霏接下碧玉的話,心裡卻想:還不錯嘛,朱念祖雖然是膚淺人渣,卻沒有渣得太厲害,至少過去三年,他沒貪尹霏的人也沒圖她的財。
振奮精神,她笑彎眉眼,這是穿越以來第一個讓人感到心曠神怡的好消息。
「碧玉,我餓了,你去幫我弄些東西進來,吃飽飯後,咱們出去走走,我看看能在莊子裡做什麼營生。」
做營生?小姐真的振作起來了!
「是,小姐。」應過聲,臨出門前,碧玉回眸向尹霏瞥去一眼。
奇怪……是因為精神變好的關係嗎?今天的小姐看起來特別美,眼睛美、神態美,連臉上的胎記好像也淡去幾分呢。
拉起笑容,她腳步輕盈地往外走去,真是好啊,難怪說書的先生老說什麼先走到死地以後,就會生了。
她合起雙掌,虔誠地仰望天空,求天上的神明保佑,但願經歷過這劫,小姐日後會越走越順。
走出房門之前,尹霏已在心底盤盤算算,一個莊子三年多的淨利才上百兩,這還是加上之前的陳管事賣掉附近一塊地才有的數目。說起來有點寒酸,雖然她不知道現在米價多少,但十來個下人的衣服加月俸就要十兩銀,若是再加上吃的花的用的,一年也得上百兩,所以問題出在哪裡?
是陳管事尸位素餐,還是他中飽私囊?
不過陳管事已經離開,她就是想追究也沒那等本事,眼前她只能從頭開始。
她是學農的,沒學過金融行銷或管理,想賺大錢並不容易,所以別指望她過得如魚得水、風生水起,更別想她運用現代知識,把自己變成古代王雪紅,對於生活,她的要求並不多,只求能夠維持中上的生活品質。
所以碧玉說的對,她得未雨綢繆,走一步想三步。
雙手推開屋門,不過略走幾步路,在看見那一大片綠油油的植物時,她忍不住驚呼,這一大片、一大片……土地通通是她的?
耶!她忍不住跳起來,有土斯有財,她發了、賺了,她是不折不扣的小富婆!
「小姐,你怎麼啦?」碧玉詫異地望向主子,不理解尹霏的歡欣鼓舞。
她撫撫胸口,平抑下心中激動,勉強拉回不斷往兩旁飛翹的嘴角。「沒事,碧玉,你給我指指,這一大片都是我們的嗎?」
「大?」碧玉眨眨眼,撓撓頭髮,萬分不解問:「小姐,這樣算大嗎?」
這樣還不算大?她租的套房只有七坪,想買的房子只要超過三十坪,定價都要從三千萬起跳,她必須三十年不吃不喝才能付得起,看到這樣一大片地,她的心跳早已每分鐘超過一百七。
「所以呢?這裡有多大?」
「我聽陳管事說,除莊子裡面這七畝地之外,莊子外面還有一大片山坡地,那塊就大多啦,有將近五十畝,幾乎大半個山頭都是小姐的,可陳管事也說因為人手不夠,所以只在山腳下種幾百棵果樹,其他的就沒怎麼理會它,那片山地很少人過去,之前陳管事曾經派人把地給圈起來,小姐想過去看看嗎?」
「是,我們到處都看看吧。」她心情激奮,陶醉在地主婆的幸福感中,腳步不自覺地加快幾分,想把整座莊園都巡過一遍。
這座莊園只在東邊蓋上兩處屋子,前面十來間是主屋,目前只有她、碧玉和兩個小丫頭住著,後面也有十幾間,是供下人住的,其他的地方沒什麼大格局建築,除幾個涼亭和廚房倉庫外,幾乎都種上玫瑰、茉莉、桂花、玉蘭之類沒有太大經濟效益的小品種香花。
難怪三年莊上所出只得一百餘兩,有這麼多地卻沒有好好利用起來,否則光是買菜的銀子,就可以省下一大筆。
「這莊子是老爺夫人在姑娘出嫁前買下來當嫁妝的,聽說前任主人是個大官,他的夫人特別喜歡香花,那位大人便滿莊子種起香花來,莊裡的婆子告訴奴婢,每到花開時節,整個莊子都漫著濃濃花香,尤其八月桂花開的時候,吸進肚子裡的氣都是香的,而平日裡,這園子是一片翠綠,因此那位官大人便給這莊子取名為綠園。」碧玉一面走,一面提供自己聽來的八卦。
「那位老大人怎麼搬走了?」
「哦,說是大人的兒子們被派到外地當官,不放心把爹娘單獨留下,只好把莊子給轉手。」
越走越逛,尹霏越覺得滿意,原來是座退休大官的莊子,難怪修築得清雅樸實,沒有華麗的雕樑畫棟,沒有刻意佈置的庭園造景,整座莊園就像個洗淨鉛華的婦女,優雅而樸素。
莊園西邊有條河沿著山坡地流進莊園內,再往外流出,可供應莊內用水。
她懷疑,怎麼就沒人想過在河邊挖一個小塘子,引水進塘,不管是養魚蝦蛤蚌、養鵝鴨,或種點荷花收點蓮藕、蓮子來增加園中收益?
想來,陳管事是個不擅農事經濟的,否則怎會空置著那麼多的地?
她站在一座高處涼亭往下望,在心底默默規劃著如何利用這片土地,只可惜她沒有科學儀器,測不出這塊地的土質是酸是鹼,最適合種植什麼東西。
「附近的鄰居們都在田里種什麼?」
「這附近的田都是閔家的,閔家是京裡數一數二的大商家,光是京裡的鋪子就有近百個,經營的事業不少樣,但這裡的田多數拿來種茶葉,聽莊裡大嬸說,閔家茶葉特別金貴,他們在各地都有茶園,這裡的田只佔了一小部分。他們家的茶,貴的能賣到一兩銀子一兩茶。
「我記得去年,閔家讓陳管事到京裡找小姐回話,說是想買小姐的那片山坡地種茶,可惜當時小姐心情不好,沒精神理會,幾句話便打發了陳管事,那時閔家開出一筆大銀子呢。」
碧玉叨叨絮絮說著,口氣裡頗有可惜之意,當初要不是汪姨娘使計,讓朱夫人狠狠責罵小姐一頓,小姐也不會傷心得吃不下、睡不著,錯失了這樣的一筆好買賣。
尹霏揚眉,這件事情「她」倒是做得對,茶樹根淺,倘若山坡地經過度開發,一陣暴雨、一場颱風,約莫會造成土石流,離山坡地遠些的閔家還沒什麼,首當其衝的定是她的莊子。
繞莊子一圈後,尹霏望向那一大片的茉莉花海,前幾天剛剛下過雨,嫩綠色的葉子被洗得鮮嫩透亮,一點一點雪白的花苞從綠葉叢裡鑽出來,再過三、兩天,肯定會爭先恐後怒放,到時,人人身上帶著香氣,那可是比CK的永恆夏日限量組還誘人的香氣。
走近大門前,有幾個下人懶懶地窩在門邊說閒話,發現尹霏過來,他們正起身子,眼底有些驚訝,但也只是喊了聲小姐後便逕自散去。
尹霏並不覺得有何不妥,但碧玉見狀,忍不住翻白眼,低聲暗罵,她快步走到尹霏身邊說:「待小姐精神好些,就得好好收拾這些沒規矩的。」
「沒規矩?」
「是啊,主子沒發話,怎麼可以自己走掉?他們便是算準小姐好性子、不管事,才敢這樣子輕慢。」碧玉氣急敗壞的道。
尹霏失笑,能怪人家嗎?之前「她」忙著怨天恨地,成天掉淚、抹脖子,自己都不看重自己了,還期盼誰看重她?
她走出大門向東望去,就像碧玉所言,入眼的是鄰居一大片一大片的茶園,茶園中間有幢宅子,相當大,乍看之下比綠園大上數倍,東邊那塊茶園有幾十個採茶姑娘腰間掛著小簍子,正站在茶樹旁,一邊採茶、一邊說笑。
在現代,農夫們會將茶樹修剪成幾十公分左右,以方便老人坐在板凳上採茶葉或利於機器采收,但這裡的茶農似乎仍然放任茶樹自由生長,因此採茶姑娘不是站著,便是登上小梯子采收。
西北邊是一座臨近莊園的小山,也是閔家想向尹霏洽購的那片地,看過閔家茶園後,她領著碧玉往小山走去。
兩人行經一片新辟茶園時,看見一名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指著兩名年輕農夫破口大罵。
「一片好好的茶園分給你們照顧,本想你們年輕力壯,做起事來手腳麻利,定能把茶樹照顧得又壯又大,沒想到竟是兩個好吃懶做的……
「別人的園子天天除草抓蟲,你們倒好,放任蟲子吃飽飽、野草長壯壯,這塊地原本可以出產千斤的上等茶,現在……你們倒好,一副無事人模樣,如今採茶工、制茶工全雇好了,你讓那些人做啥去要不是當初你們的老子娘求到我這裡,要我看在過去情分上給你們兄弟一碗飯吃……唉,你們這般做事,我要怎麼同大爺交代……」
中年管事又急又氣,恨不得拿起鋤頭往他們頭上砸下去。兩個年輕人蔫了似地垂頭喪氣,半句話也不敢說。
幾個有經驗的老茶農巡過一遍茶園後,回到中年男子身邊,稟道:「楊管事,這些茶葉不成了,真做出來賣出去,怕是會壞了閔家茶的名聲,不如全部剪掉重養,等冬天時,再看看茶葉的狀況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