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中卷 第04節
    拿破侖總是相信他的希望會實現,認為他用四個月就可以完全讓西班牙臣服,就像他後來得到正統王位合法繼承權一樣,然後他再重新殺向俄羅斯。因此,他從薩克森、波蘭和普魯士抽調了八萬老兵。他本人也到西班牙御駕親征。他對馬德裡城派來的代表團說:“世上沒有任何障礙,可以使我的意志推遲實行。波旁家族不可能再在歐洲統治下去了。任何統治集團,只要受英國影響,就不可能在大陸存在。”

    這個權威決斷作出三十二年了。一八○九年二月二十一日攻克薩拉戈薩,預示世界將得到解脫。

    法國士兵再怎麼勇敢也是枉然:座座森林拿起了武裝,叢叢灌木都成了敵人。施加報復並不能阻止居民的敵對行為,因為在這個國家報復是家常便飯。貝倫戰事、吉羅納和羅德裡戈城保衛戰顯示了一個民族的復興。為拿破侖鎮守海島的西班牙將軍拉羅馬納把他的幾個團從巴爾蒂克凹地帶回西班牙,就好像古時法蘭克人逃出黑海,在萊茵河口勝利登岸一樣。作為戰勝過歐洲各國精銳部隊的雄師,我們卻讓僧侶流血。那種褻瀆宗教的瘋狂,來自伏爾泰的荒唐和恐怖時期不信神的癲狂。然而卻是這些修道院的自衛隊使我們老兵的勝利到此打住。這些老兵沒有料到會遇到這些不怕死的人。他們像一條條火龍,騎在薩拉戈薩那些高樓大廈著火的梁柱上,伴隨著曼陀林的琴聲,包列羅舞的歌聲、超度死人的安魂曲樂聲,在火焰中給他們的喇叭口火槍裝填彈藥:薩貢托城廢墟1在為他們鼓掌喝彩。

    1古羅馬城市,在西班牙境內,被漢尼拔於公元前二一九年摧毀。

    然而摩爾人的宮殿改建成基督教大教堂的秘密還是被人參透了。教堂遭到洗劫,失去了委拉斯開茲和繆利約的傑作;從羅德裡戈到布爾戈,部分國王、聖賢的遺骨被搶走了。人家有那麼大的光榮,也就不怕激起熙德2的遺骸起來反抗,正如人們不怕惹惱孔代親王的陰魂一樣。

    2十一世紀西班牙的軍事家、民族英雄。

    當我從迦太基的殘余廢墟中走出來,穿過法國人入侵之前的赫斯佩裡亞時,我發現西班牙仍然受其古代風俗的保護。艾斯柯裡亞宮在一處地方,一處建築裡向我顯示了卡斯蒂利亞的嚴酷:腓力浦二世修建的修士宿捨,形狀就像折磨人的火刑架,並且,為了紀念我們的一次災難,艾斯柯裡亞宮建在黑乎乎的小山間的凝固土上。它裡面修有一些王家陵墓,有的已經埋了人,有的尚待埋人;有一座圖書館,蜘蛛在裡面結網;有拉菲爾的一些傑作,收在空蕩蕩的聖器室裡生霉;它有一千一百四十眼窗戶,都朝著天地間無言的空間打開,其中四分之三已經破損:宮廷和僧侶從前就在這裡把塵世和對塵世的厭惡集合在一起。

    在外表像被趕到荒漠去的宗教裁判所的可怕建築物旁邊,是一個種著一行行染料木的林園和一個村莊。那些被煙熏黑的爐灶表明這裡從前有人住過。荒原上的凡爾賽宮只是在國王間或駕臨時才有人住。我看見有紅斑鶇——歐石南叢生地的雲雀棲停在千瘡百孔的屋頂上。這些神聖的森嚴的建築,帶著不可抵御的自信、高不可攀的外觀,和默默無言的感受,比什麼都顯得雄偉莊嚴。一股不可抵擋的力量把我的目光牽往神聖的門梃上石頭的隱修士,他們頭腦裡裝著宗教。

    再見了,修道院。我在內華達山的山谷和穆爾西亞海灘朝它投去一瞥!在那裡,有一口很快就會敲不了的鍾,在它敲出的喪鍾聲裡,在下沉的拱廊下,在空無隱修士的寺院之間,有—些默默無聲的墳墓,有一些陰魂離去的死人;在那裡,在空落落的寢室,在布魯諾留下靜默、弗朗索瓦留下便鞋,多米尼科留下火把,查理留下王冠,依納爵留下寶劍,朗塞1留下苦衣的荒蕪庭院,在一個信仰失落的祭壇,人們習慣於蔑視時間和生命:要是人們還渴望激情,你們的僻靜提供了能滿足他們做夢的虛榮的東西。

    1布魯諾(Bruno,一五四八—一六○○),十六世紀哲學家、數學家、天文學家。多米尼克(Dominique,一四三八—一四六一),意大利早期文藝復興畫家。依納爵(Ignace,二世紀初)安提阿主教、神學家。朗塞(Rance,一六二四—一七OO),法國天主教士,隱修院長。

    透過這些陰森的建築物,我們看見有一個黑衣人的影子閃過。這是建造這些房子的腓力浦二世的亡靈。

    教皇庇護七世,天主教國家會議在法國召開

    波拿巴進入了被星相家稱為“橫走星”1的軌道:同樣的政策把他扔到了附庸的西班牙,卻攪得已經順從的意大利動蕩不安。他與教士們爭吵得到什麼好處?教皇,主教,神甫,哪個不大說他的政權的好話?就連教理入門書也對他歌功頌德,鼓吹服從。信奉天主教的弱國小國已經減少了一半,難道它們還成了他的障礙?對於它們,他波拿巴還不是想怎麼支配就可以怎麼支配?就連羅馬,它那些名畫、珍寶,不也被洗劫一空?剩下沒拿走的,就是那些古建築的廢墟。

    1意為災星。

    莫非拿破侖懼怕教廷的精神和宗教權力?但是,他迫害教廷,不是反而增大了這種權力麼?聖彼得的繼任者像聖彼得一樣順從。對他來說,與主子同心協力,難道不是比被迫抵抗迫害者要有利一些嗎?是誰在推著波拿巴走?是他天才的惡劣部分,是他無法停手的本性:他是個永不下桌的賭客,不是把帝國押在一張牌上,而是押在某種突發的奇想上。

    在這些煩擾深處,可能有某種貪婪的統治欲,某些橫插進頭腦,於時代並不適用的歷史回憶。任何權力(甚至時間的權力和信仰的權力),只要沒有附著在他皇帝身上,他就認為是僭越,是篡權。俄羅斯和英國使他更加渴望取得優勢,前者是因為它的君主專制政體,後者是因為它的精神霸權。他回想起法國把宗教統治的源頭堵在國內的時候,幾任教皇在阿維尼翁居住的日子:從他國家元首的薪俸裡給教皇開工錢這個想法讓他興奮。他沒有想到,迫害庇護七世,毫無益處地做這樣一件忘恩負義的事情,會使他在信奉天主教的民眾中喪失宗教復興者的聲譽。他給自己的貪欲贏得了曾給他加冕的衰老教士的最後一件衣衫,以及成為一個行將就木老人的看守的榮幸。但是,拿破侖最終必須成立一個台伯河省,好像他只有拿下永恆之城才算作出了全面的征服:羅馬永遠是全世界掠奪的大寶物。

    庇護七世為拿破侖祝了聖,正准備返回羅馬之際,有人向他透露,說有可能把他留在巴黎。教皇回答說:“這一切我都預料到了。在離開意大利之前,我簽署了合法的讓位詔書,放在巴勒摩的皮亞泰利紅衣主教手裡,那是法國人夠不到的地方。你們要是把我扣下,那麼在你們手裡的就不是教皇,而是一個叫巴爾納貝?齊亞拉蒙蒂的僧侶。”

    尋釁者挑起爭吵的頭一個借口,就是教皇允許英國人(教皇與英國人關系和睦)像別的外國人一樣來羅馬。接下來熱羅姆?波拿巴在美利堅合眾國娶了帕特遜小姐為妻,拿破侖不同意這門婚事:這樣臨產的熱羅姆?波拿巴夫人不能在法國下船,只好在英國上了岸。波拿巴想讓羅馬拆散這對姻緣,卻遭到庇護七世拒絕,因為教皇找不到任何表明兩人結合無效的理由,雖然雙方一個是天主教徒,一個是新教徒。誰來衛護正義、自由、宗教,還有教皇或者皇帝的權利?皇帝經常叫道:“我在本世紀發現了一個比我更有勢力的神甫。他統治著精神,而我只統治物質。神甫們把靈魂留給自己,卻把屍體扔給我。”教皇和皇帝這兩人一個是站在新的廢墟上,另一個則是坐在舊的廢墟上。拋開兩人交往中拿破侖的不義,剩下的就是偉大那非同尋常的基底。

    一封從西班牙的貝內文托,從毀滅的劇場發出的信,把喜劇攪和進了悲劇;人們都以為是在觀看莎土比亞的一出戲:世界主宰命令外交大臣給羅馬寫一封信,向教皇聲明,他,拿破侖,不接受聖蠟節教皇的禮物蠟燭,西班牙國王約瑟夫也持同樣態度,那不勒斯與荷蘭兩國國王約阿希姆和路易亦將予以拒絕。

    法國執政官命令庇護七世,“教皇的地位與權力並不能使這些東西具有價值(何況是一個老囚徒的地位與權力!);教皇和本堂神甫也可能被打人地獄;一枝由本堂神甫祝福的蠟燭,可能和教皇祝福的蠟燭一樣神聖。”這是一種由俱樂部哲學發出的卑鄙侮辱。

    接下來,波拿巴從馬德裡趕到維也納,又扮演起他那滅絕者的角色,於一八○九年五月十七日發出一道法令,召集法蘭西帝國裡信奉天主教的國家開會,宣布羅馬為帝國自由城市,任命一個議會去接管權力。

    被剝奪權力的教皇仍住在羅馬居依裡納山,仍然支配幾個忠於他的國家政權,仍然指揮一些瑞土衛兵;這太讓人無法忍受了:必須找一個由頭,來采取最暴烈的行動;這個由頭,有人在一個可笑的偶然事件裡找到了。不過這個事件證明了人們對教皇純樸的愛戴:有幾個人在台伯河釣魚,釣到一條鱘魚,想把它獻給他們新的戴著鎖鏈的聖彼得。法國的暗探聞知此事,立即叫起來:“有人要謀反!”於是教皇政府剩下來的人員被遣散了。聖安琪城堡的炮聲宣告教皇的世俗統治垮台。教皇的旗幟降下來了,讓位於三色旗。在世界各地,這種三色旗都意味著光榮和毀滅。羅馬還看到許多別的風暴經過和消失:它們只刮走了它蒼老頭頂上覆蓋的灰塵。

    教皇抗議——教皇被劫離羅馬

    教廷國務秘書康薩爾維已經引退,他的繼任人之一帕卡紅衣主教趕到聖父身邊。兩人一齊喊著耶穌在十字架上說的最後一句話:“成了!”紅衣主教的侄兒蒂貝爾?帕卡帶來一份印刷的拿破侖法令。紅衣主教接過法令,走到窗邊准備閱讀。百葉窗關著,只透進微弱的光亮。他看著幾步外的不幸的教皇,聽著帝國勝利的炮聲,好不容易才讀了下去。兩個老頭兒在一座羅馬宮殿的黑暗之中,孤身與一個打敗了全世界的強大勢力作斗爭。他們使出了他們那個年紀的全部精力:人既然准備一死,就變得不可戰勝了。

    教皇首先簽署了一份嚴重抗議書,然後拿出早已准備好的開除教籍的諭旨,在簽字之前,問了一聲帕卡紅衣主教:“您准備干什麼?”紅衣主教回答:“請您抬頭望天,然後下令:您嘴裡說出來的就是上蒼的意思。”教皇抬起頭,在諭旨上簽了名,大聲吩咐道:“發下去。”

    梅加希把諭旨抄成公告,張貼在聖彼得、聖瑪利亞—瑪熱爾和聖讓?德?拉特朗三座大教堂門口。公告被人揭走了。羅馬守備司令米奧利把它呈送給皇帝過目。

    要是有什麼東西能夠使開除教籍的諭旨恢復昔日的威力,那就是庇護七世的美德:在那些年長的人看來,這個晴天霹靂具有最大的威懾力。可是諭旨仍然保留了軟弱的特點:拿破侖雖然也是搶劫教會的人,卻沒有被明確地點名。當時是恐怖時期。膽小怕事的人見這種名義上的開除教籍並沒點自己的名,也就心安理得了。其實應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行斗爭,應該使驚雷具有雷霆萬鈞之力,既然人家並沒有打定主意自衛。應該停止禮拜,關上寺院教堂的大門,禁止外人進人,應該傳令所有神甫,停止主持一切聖事。不管作這種高度的冒險是否合乎時宜,嘗試嘗試總是有利的:換上格列高利七世1,肯定會試一試的。如果說他一方面沒有足夠的信心,堅決把破壞教會的人革出教門,另一方面他更擔心波拿巴會變成英王亨利八世那樣的人,自立教會,與羅馬脫鉤。其實若是采取了全面徹底開除教籍的措施,拿破侖皇帝會處於無法擺脫的困境:暴力可以關閉教堂,卻不可能再將它們打開;不可能強迫民眾祈禱,也不可能逼迫教士獻祭。可惜這個可以對付拿破侖的辦法,卻沒有得到徹底的使用。

    1格列高利七世(GregoireⅦ,一○二○—一○八五),從一○七三年到一○八五年任羅馬教皇,以反對日耳曼皇帝亨利四世著稱於世。

    一個七十一歲的教士,手下沒有一兵一卒,自然頂不住帝國的壓力。米拉急速調撥七百拿波裡人增援米奧利這個在曼圖亞主持維吉爾節的人。羅馬憲兵司令拉代將軍奉命劫持教皇與紅衣主教帕卡。他們采取了武裝措施,秘密下達命令,正好是在聖巴特勒米聖名瞻禮日2夜裡采取行動。當居依裡納山的鍾聲敲響凌晨一點的時候,悄悄集結的部隊將大膽地上山進入兩位衰老教士的居所。

    2基督十二聖徒之一,聖名瞻禮日在八月二十四日。

    到了定好的時刻,拉代將軍從大門進了居依裡納山宮殿的院子裡;先已潛入宮殿的西裡上校給他打開了裡面的門。將軍上樓去教皇的套房:來到守瞻禮的大廳,他見到了瑞士衛隊,他們一共有四十個壯丁,因為接到了不要動手的命令,便沒有作任何抵抗:教皇只希望天主在面前保佑他。

    外面有條街通往善良門。宮殿朝街這邊的窗戶都被人用斧子砍破了。教皇趕忙起床,穿著緊袖法衣,披著披肩,與紅衣主教帕卡、德斯普依,還有幾個高級神職人員和秘書處的職員一起待在平常接見人的大廳。他坐在一張桌子前,兩邊各坐一個紅衣主教。拉代走了進來。雙方人員都沒有說話。拉代一臉蒼白,有些不知所措,最後終於開口了。他對庇護七世宣布,教皇陛下應該放棄羅馬的世俗統治權,如果拒絕服從,他將奉命帶教皇陛下去見米奧利將軍。

    教皇回答說,如果忠於職守的誓言迫使拉代服從波拿巴的命令,那麼他,庇護七世,更有理由恪守任職時所發的誓言。教會的產業並不屬於他,他只是一名管理者,因此他無法出讓或者放棄。

    教皇問是否只把他一人帶走。將軍回答:“陛下可以帶大臣一起走。”於是帕卡跑到隔壁房間穿上紅衣主教的袍子。

    當年聖誕之夜,格列高利七世在聖瑪利亞—瑪熱爾教堂主持祭禮時,被人奉欽契烏斯長官之命,從祭壇拖下來,打傷頭部,搶走身上的裝飾品,並被帶進一座塔堡。民眾聽到消息,紛紛拿起武器,欽契烏斯嚇壞了,跪在被他囚禁的教皇腳下求情。格列高利撫平民憤,又被送回聖瑪利亞—瑪熱爾教堂,結束祭禮。

    一三○三年九月八日,法國國王美男子腓力浦的顧問諾加萊和柯洛納1深夜闖進阿納尼宮,撞開教皇卜尼法斯八世的房門。卜尼法斯八世披著教皇的聖袍,頭戴教皇的冠冕,手持鑰匙和十字架,在等他們到來。柯洛納猛毆他的臉部:卜尼法斯因狂怒和痛苦而死。

    1羅馬世家,歷史上出過多位教皇和高官。該家族成員與博尼法斯八世是私敵。

    庇護七世為人謙恭而威嚴,並不顯出同樣的勇氣,也沒表現同樣的高傲。因為榜樣就在近前。他受的磨難與庇護六世相似。兩個同樣稱號的教皇,一個前任,一個繼任,都成了我們革命的犧牲品:兩個教皇都被人從痛苦之路拖到法國。他們一個八十二歲,就死在瓦朗斯,一個年過七旬,在楓丹白露飽受牢獄之苦。庇護七世好像是庇護六世的陰魂,又重新走上了那一條路。

    當帕卡穿上紅衣主教的袍子走回來時,發現尊嚴的主子已經被警察與憲兵強帶著,踏著地上被撞破的門葉碎片,走下樓梯。庇護六世是在一八○○年二月二十日被人從梵蒂岡劫持的,當時離天亮還有三個鍾頭。他扔下那個充滿傑作的社會,在聖彼得廣場噴泉的嗚咽聲中,經昂熱利克門出了羅馬。那個社會似乎在為他哭泣。庇護七世是七月十六日天亮時分被人從居依裡納山的宮殿綁架走的,經過的是善良門,在城牆外繞了一圈,一直走到人民門。我曾獨自一人在善良門一帶散過步。當年西哥特國王阿拉裡克1入侵羅馬,就是從這座門進的城。沿著庇護七世走過的環城路,在博蓋塞別墅那邊,我只看到畫家拉菲爾的隱居所,在班西奧山那邊,只看到法國畫家克洛德?洛林和普桑的隱居屋。這是羅馬的光明和婦女的美麗留下的美好紀念,教皇權力保護的藝術天才留下的紀念,它們可以伴隨並安慰一位被囚禁被洗劫的君主。

    1阿拉裡克(Abaric,約三七○—四一○),西哥特人領袖。

    庇護七世從羅馬動身時,口袋裡只有二十二蘇小錢,就像每段行程只領五個蘇的士兵:可他是收復梵蒂岡的人呀。在拉代將軍執行任務的時候,波拿巴兩手抓了一大把王國:可是他留下了什麼呢?拉代把這次行動的經過敘述出來,並且印成了書;他請人把這次行動繪了一幅畫,留給家人:在人的思想裡,正義與榮譽的觀念被攪得一塌糊塗。

    在居依裡納山宮殿院子裡,教皇碰到了迫害他的那些拿波裡人。他為他們,也為那座城市祝福。教皇的祝福無所不包,不論是在不幸中還是在得意時都可作,這就使這些教會君主生活中的事件有了一種特殊的性質。本來他們與其他君主也不相似。

    驛站的馬匹在人民門外等著。教皇上了馬車。他坐的這一邊的百葉窗簾關得緊緊的,車門也關上鎖死,拉代把鎖匙放進衣兜裡。憲兵司令要把教皇一直送到佛羅倫薩修道院。

    在蒙特羅西,有些婦女站在房門口哭泣。將軍請教皇陛下放下窗簾,隱蔽起來。天氣酷熱。傍晚時分,庇護七世要喝水。中士卡蒂尼就在路邊水溝裡灌了一瓶給他。庇護七世痛痛快快地喝了。在拉迪柯法尼山,教皇在一家簡陋的旅店住宿。他一身衣服都給汗濕透了,卻沒有一件換的。帕卡幫女僕收拾好教皇睡的床鋪。次日,教皇碰到一些農民,對他們說:“勇敢點,祈禱吧!”一行人穿過錫耶納,進了佛羅倫薩。馬車有一只輪子斷了。民眾見到教皇,十分激動,都大聲喊著:“聖父!聖父!”他們把教皇從傾倒的馬車裡拉出來,有些人伏在地上向他朝拜,有些人則摸著他的衣袍,就像當年耶路撒冷的民眾觸摸基督的衣袍一樣。

    最後,教皇又重新上路去修道院。十年前庇護六世曾在那個僻靜的地方住過。教皇正在猶豫之間,兩個粗漢就把他抬下了馬車。他發出痛苦的呻吟。修道院坐落在瓦隆布羅薩風景區,隔著一大片松樹林與卡馬爾杜耳相連。過了卡馬爾杜耳,翻過層巒疊嶂,就到了亞平寧山脈的主峰。在那兒可以見到兩邊的大海。突然發來的一道命令迫使庇護七世重新動身去亞歷山大城。他只來得及向修道院長要了一本日課經。帕卡跟教皇分開了。

    從修道院到亞歷山大城,一路上人群從四面八方湧來。有人向教皇扔鮮花,有人給他送水,有人送上一些水果。一些鄉下人打算解救他,問他說:“告訴我們,您願意嗎?”一個虔誠的竊賊悄悄偷了他一枚別針,那是給劫持者開啟天國之門的聖物。

    在離熱那亞八九裡遠的地方,有一乘轎子把教皇抬到海邊。一條斜桅小帆船把他送到聖皮埃爾?德?阿萊納對岸的城市,取道通往亞歷山大城和蒙多維的大路,到了第一個法國村莊,受到村民們虔敬真情的接待。教皇說:“對這些友愛的表示,天主能允許我們無動於衷嗎?”

    在薩爾戈薩當了俘虜的西班牙人被囚禁在格勒諾布爾:一如駐扎在印度某些山區被人遺忘的歐洲軍隊,他們每夜唱歌,讓外國的天空下響起祖國的歌曲聲。突然教皇來了。他似乎聽見了這些基督徒的聲音。戰俘們飛也似地跑過來迎接這位新的受迫害的人。他們跪下來。庇護七世幾乎把整個身子都探出車門外。他朝這些戰士伸出顫抖的瘦骨嶙峋的雙手。他們曾經用劍捍衛西班牙的自由,正如他曾經用信仰捍衛意大利的自由一樣。兩劍在英雄的頭上交鋒。

    從格勒諾布爾庇護七世到了瓦朗斯。庇護六世就是在那裡去世的。在那裡,當人家讓他與老百姓見面時,庇護六世大喊:“戴荊冠的耶穌像!”在那裡,庇護六世的陰魂與庇護七世分了手。死人遇到了自己的墳墓,便進去了。至此才停止雙重的顯靈,而在此之前,人們覺得兩個教皇如影隨形一樣,在一起行走。庇護六世斷氣時手指上的戒指,如今由庇護七世戴著:這就是他接受前任的不幸與天命的征兆。

    在離柯馬納城二十裡的地方,聖徒克裡索斯托姆1住在聖徒巴齊利斯克2生前的住處。夜裡,巴齊利斯克這位殉道者出現了,對克裡索斯托姆說:“勇敢點,讓兄弟!明天我們就在一起了。”讓回答道:“萬事萬物都贊美天主!”說完他就躺在地上,死了。

    1克裡索斯托姆(Chrysostome),公元四世紀時教會的醫生。

    2巴齊利斯克(Basilisque),生平不詳。

    波拿巴是從瓦朗斯開始發跡的,之後才有撲向羅馬的行動。在瓦朗斯,人們不容庇護七世有時間瞻仰庇護六世的遺骨,就把他立即推到了阿維尼翁:這是為了讓他重回小羅馬。他在那兒可以在另一世系教皇宮殿的地下室裡看到冰窖,並且聽到古代桂冠詩人1的聲音,它召喚聖彼得的繼任者前往卡皮托利山。

    1指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他於一三四一年在卡皮托利山榮戴桂冠。

    由偶然性引導,他回到了海邊的阿爾卑斯山地區。在瓦爾橋,他要步行過去。他遇到按職業劃分的民眾,教士們穿著僧侶的衣袍,一萬人跪在地上,一片沉默。西班牙國王的女兒艾特呂莉王妃帶著兩個孩兒也跪在橋頭迎候聖父。在尼斯城,街道上撒滿鮮花。負責把教皇帶往薩沃納的指揮官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林中道路,連夜動身。可是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他落進了一片靜靜的燈的海洋。每棵樹上都掛了一盞燈。海邊峭壁公路上也一路掛滿了燈火。海裡的船只隔著老遠就看見尊敬、感動和同情為一個被劫持的教士遭難而點燃的指路燈。拿破侖從莫斯科回來受到這種對待嗎?教皇受的對待,難道不是他施行的善事和老百姓感恩的明證嗎?

    就在教皇長途奔波期間,瓦格拉姆戰役打贏了,拿破侖與瑪麗—路易絲的婚事定下來了。召到巴黎的十三位紅衣主教遭到放逐,由法國組建的羅馬議會再次宣布教廷與帝國和好。

    教皇被囚禁在薩沃納,身心疲憊,又被拿破侖派來的一幫家伙包圍,便簽發了由羅韋萊拉紅衣主教為主起草的一份敕書,允許把教皇的批准書分送人家指定的不同主教。皇帝沒有指望教皇會這樣通融,便拒絕了敕書,因為不拒絕他就得恢復教皇的自由。有些紅衣主教反對他的做法,他在一時盛怒之下,下令剝下他們的大紅教袍,並把其中幾個關進萬森監獄。

    尼斯的省長給庇護七世寫信,說“禁止他與帝國的任何教堂來往,否則以違反命令論處;還說,他,庇護七世,不再是教會的喉舌,因為他鼓吹造反;還說他的靈魂充滿了敵意,既然什麼也不能使他變得明智,他就會看到皇帝陛下完全有力量廢掉一個教皇。”

    這樣一封信的底稿,是不是馬倫戈戰役那位勝利者口授的呢?

    一八一二年六月九日,在薩沃納囚禁了三年之後,教皇終於被召到了法國。有人囑咐他換了衣服。在去都靈的路上,他於半夜來到塞尼山的修道院招待所。到了那兒,他已經差不多要死了,便讓人給他做臨終敷聖油的聖事。人家只給了他停下來做這樣一件事的時間,不許他在靠近老天的地方居留。教皇並不抱怨。他發揚光大了韋爾賽依城那位殉道女人寬厚的風范。在山腳下,在即將被斬首的時刻,那位殉道的女人看見劊子手的風衣搭扣掉了,便對他說:“你衣領上那只金搭扣剛剛掉了。拾起來吧,你掙來這點東西不容易,不要丟失了。”

    當庇護七世在法國的大地上穿行的時候,人家不許他下馬車,就連飯也是把車停在驛站車庫裡,就在車上吃。六月二十日早上,教皇到了楓丹白露。三天之後,波拿巴渡過涅曼河,開始他的贖罪行動。傳達官拒絕接待被囚的教皇,因為他沒有接到任何命令。等到巴黎發來命令,教皇才進了這座宮殿。他把天國的正義也帶了進去:後來,就在庇護七世虛弱無力的手擱過的那張桌子上,拿破侖簽署了退位詔書。

    如果入侵西班牙這個極不正義的行動在政治上激起人們反對拿破侖,那麼占領羅馬這個忘恩負義的行動則在精神上使他成了眾矢之的。他沒有得到半點好處,就像鬧著玩似的,一下子把民眾與教會,人與天主都失掉了。他的人生之途兩邊都是自己挖的懸崖絕壁,他就在中間一條狹路上行走,去歐洲腹地尋找他的毀滅,就像走在死神借助禍害的力量,在一片混亂之中架起的奈何橋上1。

    1典出英國詩人彌爾頓的《失樂園》。

    庇護七世與本《回憶錄》並非無關。我政治生涯中頭一回在君主身邊擔負使命,就是從他那兒開始的。那個使命始於執政府時期,也突然中止於執政府時期。他在梵蒂岡接見我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那是在他的書房裡,《基督教真諦》攤開放在他的桌上。後來我也是在那間書房拜見了萊昂七世和庇護八世。我喜歡重提他遭受的苦難:一八○三年他在羅馬給波麗娜?德?博蒙的痛苦作的祝福,現在,她通過我的紀念,給他的苦難償付欠下的感激之情。

    第五次同盟——攻占維也納——埃斯林根戰役——瓦格拉姆戰役——奧地利皇宮裡簽訂的和約——離婚——拿破侖娶瑪麗—路易絲——羅馬王的誕生

    一八○九年四月九日,英國、奧地利和西班牙宣布成立第五次同盟。這個同盟暗中得到了其他國家心懷不滿的君主支持。奧地利人指責法國人違反條約,突然一下從布勞瑙渡過了因河。因為人家批評他們行動遲緩,他們就想學一學拿破侖。其實這種速度與他們並不相宜。波拿巴高高興興地離開西班牙,直奔巴伐利亞,不等法軍趕到,就指揮巴伐利亞士兵開始行動。對他來說,每個士兵都是優秀的。他在阿本斯堡打敗路易大公,在埃克米赫爾打敗查理大公,把奧地利軍隊割成兩截,並渡過了薩爾察赫河。

    他進入維也納。五月二十一和二十二兩天發生了可怕的埃斯林根戰事。據查理大公的報告稱,奧軍二百八十八門大炮第一天發射了五萬一千發炮彈,第二天又從各處調來四百門大炮。法軍元帥拉納在此受了致命傷。波拿巴對他說了一句話以後,就把他忘了:人的忠心與打擊他們的炮彈球冷得一樣快。

    (一八○九年七月六日開始的)瓦格拉姆戰役集中了在德國進行的各次戰役的特點。波拿巴施展出了全部天才。賽查?德?拉維爾上校奉命去向皇帝報告左翼遭受的挫折,發現他正在右翼指揮達武元帥的進攻。拿破侖立即回到左翼,挽回了馬塞納的失敗。當時大家都覺得這一仗輸了,獨有他一人從敵人的行動中作出了相反的判斷。他叫道:“這場戰斗我們贏了!”他用自己的意志堅定了必勝的信心。他把優柔寡斷的將士帶到了火線,就像當年愷撒拽著那些驚得發呆的老兵的胡子,把他們拖上戰場一樣。九百門大炮發出了怒吼;原野和莊稼燃成了一片火海。一個個大村莊化成了灰燼。戰斗持續了十二個小時。在唯一的沖鋒中,羅裡斯頓帶著一百門大炮,迅速向敵人沖去。四天之後,人們在麥田中收埋了一些軍土的屍體。他們都是受了傷,躺在被踏倒的麥穗上,被太陽暴曬之後才死去的。他們身下都是血,渾身都被血粘住了。死得早的屍體傷口已經長了蛆。

    我年輕時,人們都喜歡讀福拉爾、圭斯卡德、滕珀爾霍夫和勞埃德1的回憶錄;常常琢磨“深”的陣形和“淺”的陣形。我常常在我那張下士桌上擺上一些小木塊,來演練陣形。軍事科學和所有其他科學一樣,都被革命改變了。波拿巴發明了大規模的戰爭。共和國的征服給他提供了征募群眾來進行大規模戰爭的思想。他不重視要塞,僅滿足於把它們作些掩飾,他在被侵入的國家冒險,發動一場又一場戰斗,直到大獲全勝。他根本沒想到撤退,只是勇往直前,就像羅馬人修的那些大路,逢山過山,逢坎過坎,從不轉彎抹角。他把所有的兵力集中在一個點,然後形成半圓,把切斷聯系各自為戰的敵人一個個收拾。這種戰法為他所特有,是與“法國的狂熱”相一致的;但如果換上一些不那麼勇猛靈活的士兵,它就不會成功。在他的戰爭生涯將近結束的時候,他也曾讓炮兵去沖鋒陷陣,讓騎兵去奪取稜堡。這樣做帶來了什麼結果呢?在把法國帶入戰爭的同時,我們教會了歐洲走路:以後的問題只是增加實力;一個人總是頂一個人用的。於是人們一招就是六十萬大軍,而不是十萬大軍,一配就是五百門而不是一百門大炮。知識並沒有增多,只是規模擴大了。這種戰法,蒂雷納和波拿巴一樣清楚,但他不是絕對的主子,而且也沒有支配四千萬人口。莫羅仍然善於指揮的文明戰爭遲早會得到恢復。這種戰爭讓民眾休息,只讓少數士兵來盡義務,必須恢復撤退的技術,恢復用要塞來保衛一個國家的辦法,恢復持久的行動,它所費的只是時間,卻省下了許多人。拿破侖進行的大規模戰爭超出了光榮的范圍。眼睛不可能一覽無余地看到這些屠場。不管怎樣,這些屠場沒有帶來任何與它們造成的災難相稱的成果。歐洲長時間裡對戰斗感到厭惡,除非是發生了突如其來的戰禍。拿破侖通過擴大戰爭而扼殺戰爭。我們的非洲戰爭1只是向我們士兵開放的實驗學校。

    1福拉爾(Folard,一六六九—一七五二),法國軍人,軍事理論家。圭斯卡德(Guischardf,約一○一五一一○八五),十一世紀諾曼人入侵意大利南部時的領導人。滕珀爾霍夫和勞埃德不詳。

    1指阿爾及利亞戰爭。

    在瓦格拉姆戰場,在死人堆中,拿破侖表現得沉著鎮定。這本是他特有的氣質,也是他強裝出來的,因為他要顯得高人一等。他冷冷地說,更確切地說,他冷冷地重復在這種場合的口頭禪:“好一場消耗戰!”

    當有人請他照顧受傷的軍官時,他回答說:“他們不在。”軍人的德行雖然帶出了某些美德,但它也削弱了許多其他美德。過於仁慈的士兵不可能完成任務,鮮血淋淋、淚雨滂沱的情景,苦難、痛苦的喊叫每一步都在拖住他,都在摧毀他身上造就愷撒的心性。不管怎麼說,人們是不想當那號冷酷人的。

    瓦格拉姆戰役之後,在茨納伊姆達成了停戰協定。不管我們的戰報如何說,奧地利軍隊還是井然有序地撤退的,沒有扔下一門裝配好的大炮。波拿巴占領索恩布呂恩之後,便致力於和平。外交大臣卡多爾公爵說:“十月十三日,我從維也納來,與皇帝一起工作。商談了一會以後,他對我說:‘我去檢閱部隊:您就留在這間書房裡,起草這份照會,我檢閱回來再看。’我和皇帝的貼身秘書德?麥納瓦爾留在書房裡。皇帝很快就回來了。他對我說:“列支敦士登親王沒告訴您,有人經常勸他派人刺殺我?”“告訴了,陛下。他告訴我他很厭惡那些主意,未予采納。”“哦!有人剛才企圖這麼干,您跟我來吧。”我跟他一起走進客廳。那裡有幾個人,顯得十分沖動,團團圍住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男子。那小伙模樣俊秀,十分溫和,顯得單純老實。一群人中間也只有他一人保持了冷靜。他就是刺客。拿破侖親自審問他,不過態度很是溫和。拉普將軍擔任翻譯。那人的回答,我只記得幾句,因為它們給我的印象較深。

    “‘你為什麼要刺殺我?’——‘因為只要你活在世上,德國就別想和平。’——‘你這麼做是誰授意的?’——‘對祖國的愛。’——‘你沒有跟別人商量過?’——‘這只是出自我自己的良心’——‘你不清楚這麼做要冒什麼危險?’——‘我清楚。但是為祖國而死我覺得光榮。’——‘你遵守一些宗教原則:你認為天主容許暗殺行為?’——‘我希望上帝因我動機善良,會原諒我。’——‘在你受的教育裡,人家是這麼教你的嗎?’——‘跟我受一樣教育的人,大部分都有這種感情,准備為拯救祖國獻出生命。’——‘要是我放了你,你會干什麼呢?’——‘會殺你。’

    “這些回答的真率質樸,所顯露的視死如歸、堅定不移的決心,這種超出人類一切恐懼的狂熱,給拿破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顯得比剛才更冷靜了,我也就可以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喝退了所有的人,只讓我留在他身邊。在罵了幾句這種如此盲目又如此深思熟慮的狂熱之後,他對我說:‘該和平了。’”卡多爾公爵這段敘述值得全文引述。

    各個民族開始覺醒了:它們向波拿巴預示,它們是比各國國王更強大的對手。當時是一個普通百姓的決心拯救了奧地利。然而拿破侖的運數還沒有讓他暈頭轉向。一八○九年八月十四日,就在奧地利皇帝的宮殿裡議定了和約。這一次愷撒的女兒成了勝利者的戰果。只是約瑟芬是祝過聖加過冕的皇後,而瑪麗—路易絲卻不是:隨著第一位妻子被遺棄,聖事的效力似乎也離勝利者而去。我本可以在巴黎聖母院看到我在蘭斯大教堂看到的同樣的儀式:除了拿破侖,同樣的人物都到場了。

    在這件事情上暗中出力最多的一個秘密角色,是我的朋友亞歷山大?德?拉博德,他在流亡貴族的陣營裡受過傷,因此獲得了瑪麗—泰蕾莎十字勳章。

    三月十一日,納沙泰爾親王在維也納代替波拿巴迎娶瑪麗—路易絲女大公。瑪麗—路易絲由米拉親王夫人陪同,動身去法國。在路上她戴上了表示皇後地位的象征飾物。三月二十二日她到達斯特拉斯堡。二十八日到了貢比涅宮,波拿巴在此迎候。四月一日在聖克盧宮舉行了非宗教婚禮。四月二日菲捨紅衣主教在盧浮宮為兩位新人做新婚祝福。波拿巴讓這位後妻學會對他不忠,正如前面那位一樣,因為他在舉行宗教結婚之前就與瑪麗—路易絲在床上廝混:皇權無視王家風俗和神聖法律。這絕不是好兆頭。

    似乎一切都功德圓滿:波拿巴得到了他惟一缺少的東西:正如腓力浦—奧古斯塔1與卡洛溫家族最後一位傳人伊莎貝爾?德?艾諾聯姻一樣。他把最低劣的家族與出了許多偉大君王的家族混在一塊了。過去與未來合在一起了。假若他想把自己固定在巔峰上,那麼無論前面的世紀還是後面的世紀,他都是主宰。可是他雖有力量攔住世界前進的步伐,卻沒有力量使自己停下來。他要一直走下去,直到征服最後一頂王冠,一頂使所有其他王冠更有價值的王冠為止。那就是不幸之冠。

    1法國十二世紀國王(一一八○—一二二三)。下文提到的他的婚姻為他帶來了一大片國土。

    一八一一年三月二十日,瑪麗—路易絲女大公生下一個兒子。有人揣想這是拿破侖以前過於順利的懲罰。一如極地的鳥類,這個孩子是在午夜的陽光下出生的2,後來只給世上留下一支憂傷的華爾茲曲。那是他在索恩布呂恩親自創作的,並且在教堂的管風琴和巴黎街頭,在他父親的宮殿周圍演奏過。

    2意謂是在開始衰落之時出生的。

    俄羅斯戰爭的計劃和准備——拿破侖的困境

    波拿巴見不到哪裡還有敵人,不知道哪裡還有帝國可以奪取,他就退而求其次,把荷蘭王國奪過來送給了弟弟。不過對俄羅斯皇帝亞歷山大,他心底始終懷著暗中的敵意,在處死當甘公爵那一段時間,這股敵意更是有增無減。一種力量的競爭使他興奮;他知道俄羅斯能干出什麼事情,也知道自己在弗裡德蘭和埃勞取得勝利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在蒂爾西特和愛爾福特的會晤,被迫實行的休戰,波拿巴的性格不能忍受的和平,友好的聲明、熱情的握手、親密的擁抱,荒唐的共同征服計劃,這一切都只是使仇恨推遲發作而已。在大陸上還有一個拿破侖從未涉足的國家,還有一些拿破侖從未進入的都城,還有一個帝國屹然站立在法蘭西帝國對面:兩個巨人大概在互相打量。在拼命擴大法蘭西的疆域時,波拿巴與俄國人遭遇上了,正如公元一世紀末二世紀初的古羅馬皇帝圖拉真,在渡過多瑙河時遇到了哥特人一樣。

    亞歷山大生性好靜,自從恢復宗教信仰以來心地虔誠,為人誠懇,這些都使他傾向於和平。要是人家不找上門跟他過不去,他也不會打破和平的。整個一八一一年雙方都在作准備。俄羅斯邀請已被制服的奧地利和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普魯士在它遭到進攻時出手援助。英國財帶著錢包趕來了。西班牙的前車之鑒激起了各國人民的同情。在德國已經形成了勇士聯絡組織(愛國大學生的秘密組織),漸漸地它把全德國的青年人都裹挾進來了。

    波拿巴則與人談判,作一些許諾:他讓普魯士國王生出擁有俄羅斯的德語省份的希望,讓薩克森國王和奧地利慶幸自己在波蘭剩余的領土裡得到了擴展;萊茵聯盟的君主們渴望按他們的意願來改變領土。沒有一個國家,甚至法國,拿破侖不想讓它們擴大,盡管法國的領土已經超出了歐洲范圍。他明確地表示打算把西班牙並入法國。塞巴斯蒂亞尼將軍問他:“那您兄弟呢?”拿破侖回答:“我兄弟有什麼要緊!難道要把西班牙這樣的王國去送給別人嗎?”主子憑一句話,就支配了叫路易十四吃了那麼多苦頭,作出那麼多犧牲的王國;只是他沒有把它保留那麼久。至於各國人民,從來沒有人像波拿巴那樣輕視他們,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他舉著鞭子,趕著各國君主行獵,把各民族的碎肉扔給他們爭搶。古代哥特人的歷史學家若南德斯說:“阿提拉把一群臣服的王公帶在身邊。那些人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等著萬王之王示意,好去辦理他們要辦的事情。”

    在率領兩個盟國奧地利和普魯士,以及由各國君主親王組成的萊茵聯盟進軍俄羅斯之前,拿破侖想把挨著歐洲兩端的兩側搞穩固一點。他談好兩個條約,一個是在南邊與君士坦丁堡談的,另一個是在北邊與斯德哥爾摩談的。只是這兩個條約都沒有被人遵守。

    拿破侖擔任執政時期,就與土耳其蘇丹的宮廷有了來往:謝裡姆和波拿巴曾交換過肖像,還保持了秘而不宣的通信聯系。一八○七年四月三日,拿破侖從漢諾威的奧斯特羅德給他這位朋友寫信說:“你得顯出是名副其實的謝裡姆和索利曼的傳人。你需要什麼,盡可告訴我。我有足夠的能力,也相當關心你的成功,什麼也不會拒絕你的。這麼做既是出於友情,也是出於政治。”這真像聖西門所說的,兩個蘇丹面對面交談,流露的殷殷之情親切感人。

    謝裡姆垮台後,拿破侖又回到俄羅斯的方案,考慮和亞歷山大來瓜分土耳其。接著,他的理智被新冒出的一些念頭搞亂了,又決定入侵俄羅斯帝國。但只是到了一八一二年三月二十一日他才提出與馬哈茂德結盟,突然要求派十萬土耳其大軍到多瑙河邊集結。作為報償,他把瓦拉齊和摩爾多瓦送給土耳其宮廷。可是俄國人搶先一步,他們的條約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一八一二年五月二十八日,俄土條約簽字。

    在北方,波拿巴也被那兒發生的事件所欺騙。瑞典人本來可以入侵芬蘭,正如土耳其本來可以威脅克裡米亞,如果作出了這種配合,那麼俄國人要應付兩場戰爭,就無法集中兵力對付法國。今天的世界由於思想的交流和鐵路的開通而在精神和物質方面變小了,如果情況不是這樣,那麼這還可以說是一場規模巨大的政治行動。可是斯德哥爾摩把自己局限於國內政治,與彼得堡達成了協議。

    一八○七年,波美拉尼亞被法國人侵占,一八○八年,芬蘭又被俄國人侵占,失去這兩塊國土之後,瑞典國王古斯塔夫四世被趕下了台。作為一個正直又有一點傻的國王,他的下台增加了人世間流亡國王的人數。而我呢,曾給他寫了一封介紹信,引他去見聖地的神父們。他應該在耶穌—基督陵墓前得到安慰。古斯塔夫的叔父被扶上了侄兒原來坐的寶座。貝納多特在指揮波美拉尼亞的法國駐軍時,贏得了瑞典人的尊敬。瑞典人便把眼光投向他,選他來填補王儲荷爾斯泰因—奧古斯登堡親王留下的空缺。這位親王是新當選的王儲,可是不久前死了。拿破侖看到從前的戰友當選這一職位,心裡很不高興。

    波拿巴和貝納多特之間的敵意增大了。貝納多特是反對霧月十八日政變的人,接下來他又以激烈的談話和對一些才智之士的巨大影響,來參與動亂。最後這場動亂把莫羅送上了特別法庭。波拿巴以自己的方式作出報復,力圖貶低一個性格鮮明的人。在審判莫羅之後,他送給貝納多特一所房子。房子坐落在昂儒街,是從被審判的那位將軍手裡剝奪來的。出於當時過於普遍的軟弱,約瑟夫?波拿巴的小舅子不敢拒絕這份不大光彩的慷慨贈予。原屬巴拉斯的大樹林城堡則被賞給了貝爾蒂埃。命運女神把查理十二的權杖交到了亨利四世的一個同胞手裡。查理—讓不願接受拿破侖的野心,認為與近鄰亞歷山大結盟,比起與遠方的敵人拿破侖結盟更為可靠:他宣布自己保持中立,並且奉勸俄法兩國休兵息戰,打算充當雙方的中間人。

    誰知波拿巴卻大發雷霆,咆哮道:“他這個賤種,竟來給我出主意!竟想對我發號施令!一個得盡我的好處的家伙!多麼忘恩負義呵!老子就要迫使他順著我這個主人的意思辦!”波拿巴發了這番火之後,貝納多特於一八一二年三月二十四日簽訂了聖彼得堡條約。

    大家不要問波拿巴有什麼權利罵貝納多特是“賤種”,因為他忘了自己的出身並不更高貴,來歷也是一樣的:他們都是行伍出身,在大革命中發跡。這種侮辱人的話並不表明他有世襲的高貴地位,也不表明他有高尚的靈魂。貝納多特並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他不欠波拿巴的情。

    皇帝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家世悠久的君主,把天下的一切都歸於自己名下,談論的話題全是自己,以為說一聲滿意或不滿意,對別人就是獎賞或是懲罰。甚至王冠之下過去的許多世紀,聖德尼那一長溜王陵,都不會為這種狂妄自大作出辯護。

    命運把兩位法國將軍1從美國和北歐領到同一個戰場,打一場反對一個人的戰爭。起初他們聚集在這個人麾下,後來卻被他分開。無論士兵還是國王,當時誰都不認為,推翻壓制自由的獨裁者會是罪行。貝納多特勝利了,莫羅卻喋血沙場。英年早逝的人都是強壯的旅客。他們快速走過的路程,體弱一些的人要慢慢才能走完。

    1指莫羅和貝爾納多特。莫羅被審判之後去了美國,一八一二年被沙皇聘作顧問。

    皇帝著手出征俄羅斯——反對意見——拿破侖的錯誤

    波拿巴執意發動俄羅斯戰爭並非沒有聽到反對意見:在征求德?弗裡烏爾公爵、德?塞古爾伯爵和德?維桑斯公爵等人的看法時,他們提出一大堆意見,反對這場戰爭。德?維桑斯公爵在《偉大軍隊的歷史》中勇敢地敘述道:“‘在占領歐洲大陸,甚至同盟者家族的國家時,不應該指責這個同盟者違背了大陸體系。當法國軍隊遍布歐洲的時候,又怎麼好去指責俄國人的軍隊呢?我們給德意志那些民族造成的創傷尚未結痂,難道又得把他們投入戰爭的火海嗎?在一個沒有任何自然邊界限定的國家中間,法國人已經認不出來了。真正的法國將來被人拋棄時,誰又來保衛它呢?’——皇帝回答說:‘我的聲望來保衛它。’”這句答話是梅黛1提供的,拿破侖把悲劇傳到自己身上。

    1梅黛是法國劇作家高乃依的同名悲劇中的女主人公,有一句台詞“我”十分有名。此處作者說拿破侖的答詞“我的聲望”是從她那兒學來的。

    他透露出把帝國全部人馬都組成出征作戰的大隊的意圖:他的記性把年代和事件記得一團糟。當時帝國還存在著一些不同黨派,面對他們的反對意見,他回答說:“保王黨人既希望我失敗,卻又更加擔心我失敗,我做的最有益也最難辦的一件事,就是擋住了革命的洪流。否則,它是會把一切都淹沒的。你們是擔心戰爭會奪去我的生命?我被人刺殺是不可能的:難道我完成命運的意願了麼?我覺得自己被推向一個陌生的目的。當我達到目的後,一粒塵埃就足以把我打死。”這些話仍是搬了別人的:汪達爾人1在非洲,阿拉裡克在意大利都表示只屈服於超自然的力量。

    1占據並定居在北非的日耳曼民族的一個分支。

    波拿巴與教皇荒謬而可恥的爭吵更使他的處境岌岌可危。菲捨紅衣主教就懇求他不要同時招來天上和地上的敵意。拿破侖牽著舅父的手,把他領到一扇窗戶前(時當夜晚),問道:“您看見那顆星嗎?”——“看不見,陛下。”——“仔細看吧。”——“陛下,還是沒看見。”——“可是我哩,我看見它。”

    波拿巴對德?科蘭古先生說:“您,您也成了俄國人。”

    德?塞古爾肯定地說:“人們常常看到他(指拿破侖)半倒在沙發上,陷入沉思,然後他抽搐似地一彈,突然大叫幾聲,回過神來。他好像聽到有人叫他,大聲問道:“誰叫我?”同時站起身,不安地走著。“刀疤臉”德?吉斯公爵將要遇害的時候2登上了布盧瓦城堡被稱作“布列塔尼釣魚台”的陽台:只見在秋日的天空下,空曠無人的原野一直伸展到遠方。有人看見德?吉斯公爵怒氣沖沖,大步走著。波拿巴猶豫不決,其實於他倒是有益的。他說:“我周圍的一切都不穩定,不能打這樣一場遙遠的戰爭。得把它推遲三年。”他主動向沙皇宣布,他既不直接,也不間接地支持恢復波蘭王國:舊法國和新法國都拋棄了這個忠實而不幸的國家。

    2德?吉斯公爵(Gulx,ducde,一五五○—一五八八),法國公爵,宗教戰爭期間天主教派和神聖聯盟公認的首領,為法王亨利三世下令所暗殺。

    在波拿巴所犯的政治錯誤之中,拋棄波蘭是最嚴重的一個。犯下這個錯誤之後,他聲稱之所以沒有明確表示要支持恢復波蘭,是因為他擔心惹岳父生氣。波拿巴竟是個為家庭的理由所支配的人!這個借口是那樣無力,拿來使用只會使他詛咒與瑪麗—路易絲的婚姻。俄國皇帝對這場婚姻的感覺不是這樣的。他叫道:“我這下被趕到森林深處了。”波拿巴對老百姓的自由素來反感,他只是被它蒙住了雙眼。

    法國軍隊第一次入侵的時候,波尼亞托夫斯基親王曾組建了波蘭軍隊,一些政治團體也形成了。法國相繼派了兩任大使駐留華沙,一位是紅衣主教馬利納,另一位是畢庸先生。作為北方的法國人,波蘭人和我們一樣勇敢和活潑,而且說的是我們的語言,把我們當作兄弟一樣熱愛。他們忠心耿耿,為了我們而犧牲自己,那種義氣中透露出對俄羅斯的憎恨。法國從前斷送過他們,現在也該法國來讓他們復活。對這個拯救了基督教國家的民族,難道我們就不該做點什麼?我在維羅納對亞歷山大說:“陛下要是不讓波蘭復國,就會被迫把它毀滅。”斷言這個王國地理位置不好,注定要遭受異族壓迫,其實是過於看重山川的屏障作用了。有二十個民族國境周圍並五天險可依,有的只是自己的勇敢,不也保持了獨立?意大利有阿爾卑斯山作屏障,可是只要誰想翻過阿爾卑斯山,誰就可以把意大利置於自己的奴役之下。也許有理由承認另一種天數,即好戰的民族,平原的居民命中注定要東征西討:歐洲那些侵略者都是從平原奔來的。

    法國人遠不去幫助波蘭,卻要把它的士兵納入法國的軍隊;它這麼貧窮,卻還要負責供給一支八萬人馬的法國軍隊。華沙大公國已經被許給了薩克森國王。如果恢復波蘭王國,那麼從波羅的海到黑海的斯拉夫民族就可以恢復獨立。那些波蘭人即使處在被拿破侖拋棄的狀態,但只要使用他們,他們就會要求打頭陣的;他們會以不靠我們,獨自攻進莫斯科為自豪:可這是多麼不合時宜的提議呀!全副武裝的詩人波拿巴出現了,他要登上克裡姆林宮,在那裡唱歌,點戲。

    不管今天有人發表了什麼稱頌波拿巴這個偉大的民主主義者的作品,他對立憲政府的仇恨都是無法遏制的。即使在他進入俄羅斯那些可怕的荒漠之後,這股仇恨也沒有離他而去。參議員韋比基一直來到維爾拿,給波拿巴帶來華沙議會的決議。他帶著瀆聖者的誇張說:“該由您來給本世紀口授歷史。天主的力量存在於您身上。您會贊成的努力該由您來支持。”他韋比基來覲見拿破侖大帝,求他說出這句話:“讓波蘭存在吧。”只要拿破侖說了,波蘭王國就會存在下去。而“波蘭人民將會忠實地執行這位統帥的命令。在這位統帥面前,已逝的所有世紀只是一個瞬間,而空間只是一個小點。”

    拿破侖回答:

    “紳士們,波蘭聯邦的代表們,你們剛才對我說的話,我饒有興致地聽見了。波蘭人,我將和你們一樣思想和行動;我將和你們一樣在華沙議會投票。文明人的第一項義務,就是熱愛祖國。

    “處於我的地位,我有許多利益要取,有許多義務要盡。我要是在第一次,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瓜分波蘭時當政,我會武裝我的人民來保衛波蘭。

    “我愛你們國家!十六年裡,你們的士兵跟隨我征戰南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戰場奮勇拼搏。你們所做的事情,我都拍手叫好。你們想作的努力,我都予以批准:凡是需要我做的我都會做,以支持你們的決議。

    “我第一次進波蘭時就跟你們說過同樣的話。我應該在此補充一句,我曾向奧地利皇帝作出保證,讓他的領土保持完整。任何影響他平安擁有剩下的幾個波蘭省份的行動或者運動,我都不能贊同。

    “你們國家素來忠誠,因此,你們是如此值得我尊重和保護,你們有那麼多的理由得到我的尊重與保護,以後的形勢需要我做出什麼我都盡力去做,以酬報你們這種忠誠。”

    只因為要恢復民族的主權,波蘭就這樣遭受了一番折磨,然後被拋棄了。人家卑鄙地侮辱了它熱烈的感情。當它被釘在自由的十字架上,喊著“我渴啊”的時候,人家遞給它的卻是充滿酸醋的海綿。

    波蘭詩人密茨凱維奇大聲地宣布:“當自由坐上世界主宰的寶座之後,會對世界各國進行審判。它會對法國說:‘我召喚過你,你不聽我的:去受你的奴役吧。’”

    拉默內神甫說:“如此巨大的犧牲,如此艱苦的奮斗,難道不會帶來任何結果嗎?神聖的犧牲者在祖國的田野裡撒下的,難道是永遠受奴役的種子?在那些森林裡你們聽見了什麼?是風憂傷的低語。在那些平原之上你們看見什麼掠過?是尋找棲息之地的飛鳥。”

    德累斯頓會議——波拿巴檢閱部隊,抵達涅曼河畔

    一八一二年五月九日,拿破侖動身去部隊,來到德累斯頓。正是在這裡,他把萊茵聯盟分散的力量集中在一起,並且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把他制造的這架機器投人運行。

    在失落他鄉,仍然懷念意大利的陽光的傑作1中間,拿破侖皇帝、瑪麗—路易絲皇後、奧地利皇帝和皇後,以及大大小小的君主匯集一堂。這些君主希望以他們各自的宮廷來組成第一宮廷的附屬圈子:他們爭奪附庸的地位:這一個想當給布裡埃內軍校畢業的少尉斟酒的人,那一個想當給他提籃子的人。查理曼的歷史則被博學多識的德國首相們借用。人的地位越是高貴,越是表現得奴顏婢膝。

    1拿破侖從意大利掠奪的油畫大多集中在德累斯頓博物館。

    “一個蒙莫朗西2家的貴婦,”波拿巴在拉斯卡斯記錄的《聖赫勒拿島回憶錄》中說,“會搶著過來給皇後系鞋帶。”

    2昔日法國最古老、最高貴的家族之一。

    波拿巴戴著帽子,第一個邁步,領頭走過德累斯頓宮,去出席已經備好的盛宴。弗蘭茨二世帽子戴得低低的,陪著女兒瑪麗—路易絲皇後緊隨其後。其余的君王則恭恭敬敬,一聲不吭,三三兩兩地跟在後面。奧地利皇後沒有跟在後面。她自稱不舒服,只能坐轎子出來,免得把手臂伸給她討厭的拿破侖。世上剩下來的高尚情感,都躲進了婦女心中。

    惟一的國王,普魯士國王,起初被排斥在外。“這位君主希望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呢?”波拿巴不耐煩地叫道,“他那些信不是夠叫我厭煩的了嗎?何必還要親自出席,來惹我不快呢?我又用不著他干什麼。”這番無情無義的話本是想防止發生不幸的事,誰知第二天就發生了不幸。

    在共和主義者波拿巴看來,腓特列—吉堯姆的滔天大罪,就是拋棄了國王們的事業。波拿巴常說,柏林宮廷與督政府的談判,揭示出這位君主實行一種羞怯的、謀求個人利益的、說不上高尚的政治,它為了擴大一點領土,而犧牲了自己的尊嚴和君主們的共同事業。當他在一張地圖上看到新普魯士的版圖時,忍不住叫道:“我竟給那家伙留了這麼大的地盤,這是真的嗎?”同盟國派出三個專員,把波拿巴接到弗雷瑞斯。惟有普魯士的專員受到波拿巴粗魯對待,而且波拿巴根本不想理睬他。有人探究皇帝憎惡吉堯姆的隱秘原因,認為是出於這種那種特殊情況。我認為,當甘公爵之死是他憎惡吉堯姆的原因,這種說法最貼近事實真相。

    波拿巴在德累斯頓等著各路大軍傳來捷報。在同一座城裡,當年馬爾伯勒1去晉見瑞典國王查理十二時,在一張地圖上發現標出了一條通往莫斯科的路線。他猜測君主可能會走這條路,以免卷入西方的戰事。波拿巴雖然不能公開承認自己的侵略計劃,卻也無法將它隱瞞。他先對外交官們發出三次抱怨:沙皇一八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發出敕令,禁止進口若干商品,以此破壞了大陸體系;亞歷山大對在奧爾登堡公爵領地舉行會議提出的抗議;俄羅斯的軍備。如果有人還不習慣濫用詞語的惡習,見到人家把一個獨立國家的海關規定和違反該國並未接受的體系的行為當作戰爭的合法理由,准會大吃一驚。至於奧爾登堡公爵領地的會議和俄羅斯的軍備,你們剛才已經見到了德?維桑斯公爵斗膽向拿破侖指出這種指責是多麼不近人情,正義是如此神聖,對於成功似乎是那樣不可缺少,以致那些踐踏正義的人也要聲稱是按它的原則行事。這期間羅裡斯頓將軍被派往聖彼得堡,德,納爾博伯爵被派往亞歷山大的總司令部,去傳達主子那些和平友善的鬼話。普拉德神甫被緊急派往波蘭議會。他從那裡回來時給主子起了個綽號叫“朱庇特—斯卡班”1。德?納爾博伯爵報告說,亞歷山大既不沮喪,也不狂妄,寧肯打一場戰爭,也不屈求可恥的和平。沙皇總是對拿破侖表示出一種幼稚的熱情;然而他說俄羅斯人的事業是正確的,他那野心勃勃的朋友錯了。這個真理在俄國的各份公告中得到表述,它被打上了民族特性的印記:波拿巴成了“基督的敵人”。

    1馬爾伯勒(Marlboroagh,一六五○—一七二二),英國將領。

    1朱庇特為羅馬神話中的主神;斯卡班是戲劇中愛使詭計的下人。

    拿破侖於一八一二年五月二十二日離開德累斯頓去波茲南和托恩,在那兒目睹其他同盟者洗劫波蘭。他又去了維斯圖拉,在但澤、柯尼格堡和貢比能作了停留。

    一路上,他檢閱了不同的部隊。對老兵他談起金字塔,馬倫戈、奧斯特利茨、耶拿、弗裡德蘭,對年輕士兵他詢問他們有什麼需要,裝備了什麼武器,每月拿多少軍餉,統領他們的官長怎麼樣:在這種時刻他裝作善良。

    入侵俄羅斯——維爾拿:波蘭參議員維比基;俄羅斯議員巴拉謝夫——斯摩稜斯克——米拉——普拉托夫之子

    當波拿巴渡過涅曼河時,有八千五百五十萬人承認他或他家族的統治,信奉基督教的人中有一半服從他的統治;他的號令在橫跨十八個緯度三十個經度的空間得到執行。如此巨大的征戰真是空前絕後。

    六月二十二日,拿破侖在他設於維爾柯維斯基的司令部宣布開戰:“士兵們,第二次波蘭戰爭開始了;第一次戰爭是在蒂爾西特結束的;俄羅斯被不幸的命運拖進了戰爭;它的氣數將盡。”

    莫斯科通過它年已一百一十歲的大主教之口,回答了這個仍然稚嫩的聲音:“莫斯科城將像孝順兒子擁抱母親那樣接待它的救世主亞歷山大,並且高唱凱歌!上帝保佑來到這裡的人!”波拿巴乞靈於命運,亞歷山大則向上帝求助。

    一八一二年六月二十三日,波拿巴星夜察看了涅曼河的地形,命令立即架三座橋。次日黎明,幾個工兵乘船過河,在彼岸沒有碰到一個人。有一個哥薩克軍官,一支巡邏隊的指揮官,跑過來問他們是什麼人。“法國人。”——“為什麼來俄羅斯?”——“向你們開戰。”哥薩克立即跑進樹林不見了。三個士兵朝森林開火,可是無人回擊:萬籟俱寂。

    波拿巴一整天綿軟無力地躺著,卻又怎麼也睡不著。他感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棄他而去。我們的各路大軍正趁著夜色,穿過皮爾維斯基森林向前挺進,正如匈奴人由一只母鹿引導,穿過帕律斯梅奧蒂德沼澤地。他們還未見到涅曼河。為了察看地形,必須趕到河邊。

    白天,我們的軍隊既沒有遇到俄羅斯軍隊,也沒有見到前來迎接解放者的立陶宛民眾,一路上見到的,不是貧瘠不毛的沙地,就是荒寂無人的森林。“離河邊三百步遠,一座最高的山丘上,扎著皇帝的帳篷。周圍的山崗溝坡上布滿了兵馬。”(塞古爾)

    聽令於拿破侖的兵力總計為六十八萬○三百步兵,十七萬六千八百五十匹戰馬。當年在爭奪王位繼承權的戰爭中,路易十四也有六十萬大軍,並且全是法國人。由波拿巴直接指揮的常備步兵分成十個軍團,由兩萬意大利人、八萬萊茵聯盟的士兵,三萬波蘭人、三萬奧地利人、兩萬普魯士人、兩萬七千法國人組成。

    大軍渡過了涅曼河。波拿巴本人跨過了那座命中注定不幸的橋,踏上了俄羅斯的土地。他勒馬停步,觀看士兵們列隊從他眼前通過,然後他避開眾人的注意,信馬由韁跑進一座森林,似乎被召去參加在歐石南叢生地舉行的神靈會議。他從樹林裡走回來,側耳諦聽,整個大軍都在側耳諦聽。他們認為聽到了遠處隆隆的炮聲。大家為此十分興奮。其實這只是一場雷雨。戰斗推遲了。波拿巴住進一座荒廢的修道院:在這裡可以得到雙重的寧靜。

    有人敘述說,拿破侖的馬倒下了,人們聽到有聲音囁嚅道:“這是個凶兆;一個羅馬人會退縮。”這是個古老的故事。羅馬大家族西庇阿家的成員,私生子吉堯姆、愛德華三世以及動身去革命法庭的馬勒澤爾布1都曾是這個故事暗指的人物。

    1私生子吉堯姆(GuillawmeleBetard,一○二七—一○八七),諾曼底公爵,後任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EdouardⅢ,一三一二—一三二七),英國國王;馬勒澤爾布(Maieskerbes,一七二一—一七九四),曾任法國王室秘書,後辭職,在大革命中為路易十六辯護,被處死。

    部隊過河用了三天時間,然後排好隊伍,繼續前進。拿破侖匆匆趕路。時間一個勁地向他喊著:“前進!前進!”就像波舒哀在《復活節布道稿》中所寫的那樣。

    在維爾拿,波拿巴接見了華沙議會的參議員維比基。一個俄國議員巴拉謝夫也受到接見。他聲稱人們仍然可以議和,亞歷山大根本不是侵略者,法國軍隊沒作任何宣戰的表示就侵入了俄國。拿破侖回答說,亞歷山大只是個擺樣子的將軍;他手下只有三員大將:一個是庫圖佐夫,他波拿巴對這個人一點也不擔心,因為他是個俄國人,一個是本尼格森,六年前就已經太老,現在則更糊塗了;再一個是巴克萊,一個退休的將軍。德?維桑斯公爵認為波拿巴在談話中輕侮了自己,便氣惱地打斷他的話說:“我是個優秀的法國人,我已經表明過這一點。我還要重復一句老話,這場戰爭是不策略的、危險的,會斷送軍隊、法國和皇帝本人。我用這番話來表明我是個優秀的法國人。”

    波拿巴對俄國特使說:“您以為我擔心你們那些波蘭的激進民主派?”這句話是德?斯塔爾夫人在《流亡十年》中轉述的,她與上層人士經常來往,信息很靈:她肯定波拿巴手下一位大臣曾給亞歷山大一世手下的大臣羅曼佐夫寫過一封信,建議從歐洲的文件證書中勾銷波蘭和波蘭人的名字。這一點充分證明了拿破侖對那些懇求他開恩的老實人是多麼厭惡。

    波拿巴在巴拉謝夫面前打聽莫斯科的教堂數量。聽了回答後他叫道:“怎麼,這年月人們都不再當基督徒了,還有那麼多教堂?”——“對不起,陛下,”俄國使節說,“俄國人和西班牙人還是基督徒。”

    巴拉謝夫帶著一些不可接受的建議被打發走了。和平的最後一線光明熄滅了。戰報說:“俄羅斯帝國遠看是那樣可怕,可現在我們闖進來了!這其實是一片荒漠。亞歷山大募集兵丁,比拿破侖打到莫斯科要的時間還多。”

    波拿巴到了維泰普斯克以後,有一陣子想停下不走了。回到司令部,看到巴克萊還在往後撤,他把佩劍往地圖上一扔,叫道:“我就在這裡停下來!我一八一二年的仗打完了。剩下來的是一八一三年的仗。”他手下的所有將軍都勸他停下來,倘若他堅持了這個決心,那就好了。可是他希望收到和平的新建議,沒有收到,他就覺得煩躁。他距莫斯科只有二十天的路程了。“莫斯科,神聖的城市!”他反復說。他的目光發亮,神情變得十分粗暴。他下達了出發的命令。有人提意見,他不予理睬。達呂在被他問及的時候,回答說:他想不出打這樣一場戰爭是為了什麼目的,有什麼必要。皇帝回答說:“人家難道把我當成了一個喪心病狂的人?人家以為我是喜歡打仗?”他難道沒有聽人說過,“西班牙戰爭和俄羅斯戰爭是侵蝕法國的兩塊病毒”?可是和平是兩方面的事,他連亞歷山大的一封信也沒有收到。

    然而,這兩塊“病毒”又是從哪裡來的呢?這些前後矛盾之處卻沒有被人發現,甚至在需要時還成了拿破侖真誠老實的證明。

    波拿巴要是認識了自己的錯誤,懸崖勒馬,就以為自己失去尊嚴了。他的士兵抱怨只是在戰斗時刻才見到他,而他親臨戰場督陣,卻是讓他們去死,而不是去生。對這些抱怨他充耳不聞。俄羅斯與土耳其締結和約的消息讓他震驚,卻沒讓他停步。他加速奔向斯摩稜斯克。俄羅斯人宣稱:“他(指拿破侖)來了,嘴上高唱正直無欺,心裡卻裝滿了背信棄義。他用他那些奴隸軍團來給我們套上鎖鏈。讓我們心中裝著十字架,手持利劍,拔掉這頭獅子的牙齒。這個暴君既然把人間攪得天翻地覆,我們就把他打翻在地。”

    在斯摩稜斯克高地,拿破侖遇到了俄軍的十二萬人馬。“我逮著他了!”他叫道。十七日,天剛破曉,騎兵將軍貝利亞爾追擊一隊哥薩克,把他們趕進了第聶伯河,戰幕又合上了。有人看見敵軍在通往莫斯科的大路上行進。他們在撤退。波拿巴的夢想仍然沒法實現。米拉追擊敵人過於賣力,可是都撲了空,絕望之余想一死了之。斯摩稜斯克的大本營尚未撤退。我們的一座炮台被那裡發射的炮火摧毀了。米拉守在那裡不願離開。“你們都撤!”他吼道,“留我一個人在這裡!”對這座大本營發起了猛烈的攻擊。我們的軍隊集結在像梯形劇場一樣逐級升高的高地上,靜觀著下面的戰斗:當士兵們看到進攻者沖過炮火硝煙和槍林彈雨時,忍不住拍起手來,就好像看到底比斯城廢墟時所產生的反應一樣。

    夜裡,一場大火吸引了人們的目光,達武手下一名土官翻過城牆,來到煙火籠罩的城堡。遠處一些聲音傳到他的耳朵。他提著手槍,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摸過去。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他落進了友軍一支巡邏隊手裡。原來俄國人放棄了城池,波尼亞托夫斯基的波蘭軍隊占領了它。

    米拉以其非同一般的習性,以其與哥薩克騎兵相似的勇敢性格,激起了哥薩克的好感。有一天他對哥薩克騎兵隊發起了瘋狂的沖擊,他對他們大發脾氣,控制住了他們,並且指揮起他們來。那些哥薩克聽不懂他的話,卻還是猜出了他的意思,竟然掉轉馬頭,乖乖地服從了敵方將軍的命令。

    當一八一四年我們在巴黎見到哥薩克首領普拉托夫時,我們尚不知道他作為父親的悲痛之情。一八一二年,他曾有一個兒子,長得像俄裡翁1一樣俊美。這兒子年齡十七,正是風華正茂,充滿希望的年紀,騎一匹雪白的烏克蘭駿馬,帶著這個年紀的勇氣上陣殺敵,不幸被一個波蘭騎兵槍殺了。他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張熊皮上,哥薩克騎兵都走上來恭恭敬敬地吻他的手。他們為亡靈作了祈禱,把他葬在一個長滿樅樹的土丘。然後,他們一個接一個,牽著戰馬,倒執槍矛,繞著墳墓行走。這一幕,仿佛是哥特歷史學家若南德斯描寫的葬禮,又像塔西佗憶述的古羅馬皇帝的禁軍大隊在他們的將軍日耳曼尼庫斯的遺骸前倒插槍矛的情景。“北國的春天把團團雪絮送到他頭發上。風把它們吹落。”(斯堪底納神話集《索曼德埃達》)

    1希臘神話中的英俊獵人。

    俄國人的撤退——博裡斯泰納河——波拿巴的頑念——庫圖佐夫接替巴克萊指揮俄軍——莫斯科河或者博羅季諾戰役——戰報——戰場景象

    波拿巴從斯摩稜斯克寫信給法國,說他已是俄國鹽場的主人,他的財政部可以指望增加八千萬財富。

    俄國人朝北極撤逃。農奴主們帶著家小、農奴和牲口逃難,他們那原木造的城堡裡空無一人。法軍渡過了第聶伯河。這條河古名叫博裡斯泰納河,十世紀的俄國君主弗拉基米爾曾宣布這條河是聖水。它曾給文明的民族一次次送去蠻族的入侵,現在它自身遭到了文明民族的入侵。它的野蠻被一個希臘名字所掩飾,甚至不再使人聯想到斯拉夫人的第一次遷徙。它仍舊默默無聞地流著,流過兩岸的森林;它浮載的船舶中運送的不是奧丁1的孩童,而是聖彼得堡和華沙婦女使用的披巾和香水。對世界來說,它的歷史只開始於亞歷山大祭奉上天的山區之東。

    1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的主神。

    從斯摩稜斯克,可以揮師直下聖彼得堡,也可以引軍挺進莫斯科。在那裡,戰勝者大概受到警告,不要再深入內陸。有一陣子他也這樣想過。拿破侖的私人秘書凡先生說:“皇帝心灰意冷,打算在斯摩稜斯克駐扎下來。”在野戰醫院,醫療物品開始匱乏。古爾戈將軍講述說,拉裡布瓦西埃將軍實在無法,只好解下大炮上的麻絲來給傷員包扎傷口。可是波拿巴已經鬼迷心竅,樂於在歐洲兩頭看到在火熱的平原和冰冷的高地照亮他軍隊的兩種曙光。

    羅蘭在他狹窄的騎土圈子裡,緊緊地追隨著昂熱利克1,初民中的征服者追隨的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女主宰2。這位時間的妻子,天的女兒,眾神的母親,這位頭戴塔冠的女神,凡是沒有擁抱過她的人就別想休息。波拿巴為他自己的生存所支配,把一切都簡化成了他自身;拿破侖控制了拿破侖;他的身上只裝著他自己。迄至那時為止他只到過一些著名的地方。如今他走上了一條無名的道路。沿著這條道路彼得大帝剛剛建起一些未來城市的雛形,畢竟那個帝國才建立不到百年呀。要是有先例的教訓,波拿巴也許會打聽查理十二的事情。那位瑞典國王曾穿過斯摩稜斯克,試圖打到莫斯科。在科洛德利納發生了一場傷亡慘重的戰斗。人們匆匆掩埋好法國人的屍體,讓拿破侖判斷不出他受了多大的損失。在多羅戈布依,法軍遇到一位俄羅斯老人,只見他一部耀眼的白須一直飄到胸前。他年紀太大,不能隨家人一同逃難,只好獨自一人留守家園。他曾目睹彼得大帝統治末年所創造的奇跡。他在默默無言的憤怒之中,目睹了法軍對他家鄉的蹂躪。

    1阿裡約斯特《瘋狂的羅蘭》中的兩個騎士。

    2指庫柏勒,希臘神話中的大地女神,眾神之母。

    法軍不斷與俄軍發生遭遇戰,有時遇到了俄軍,對方一槍不放便匆匆逃走,一路上就這樣打打追追,法軍被領到了莫斯科河流域的原野上。每到一個宿營地,皇帝都要坐在樅樹枝上,用腳盤弄俄國的圓炮彈,一邊和將軍們商討戰局,傾聽他們的意見。

    巴克萊先是在利沃尼做牧師,後來當上了將軍。這個撤退的戰法就是他想出來的,只是時值秋天,使法國人有時間追上他的部隊。一場宮廷陰謀把他趕下了台。取代他的是在奧斯特利茨吃了敗仗的老庫圖佐夫。但那次失敗是因為人家沒有聽從他的意見。照他的主張,先要按兵不動,直到查理親王率軍趕到再投入戰斗。俄國人把庫圖佐夫看成他們本民族的將軍,看成是蘇沃洛夫元帥的學生,看成一八一一年打敗土耳其首相的勝利者,看成與土耳其宮廷媾和的功臣,當時俄羅斯是那樣需要這份和約。庫圖佐夫上任後,派了一名軍官去見達武的先頭部隊,向他們提出一些空泛的建議。他的真實使命似乎是觀察、留神法軍的動向。達武元帥建議拿破侖包抄敵人。皇帝回答道:“這會叫我失去太多時間。”達武堅持己見,保證在早上六時以前完成部署。拿破侖猛一下打斷他的話說:“唉!您總是主張包抄包抄。”

    有人發現俄軍營地裡有大的騷動。各路大軍都拿起了武器。庫圖佐夫在一些神甫和修道院院長簇擁下,跟在宗教的旗幡和從斯摩稜斯克廢墟搶救出來的一幅聖像後面,來到士兵中間,給他們談論天國和祖國。他稱拿破侖為迫害全世界的暴君。

    在這一片戰歌聲中,在這一片夾雜著痛苦叫喊的勝利合唱聲中,有人在法軍營地裡也聽到了一個基督教的嗓音,它與別人的聲音截然不同,這是唯一在神廟聖殿的穹頂下響起的聖歌聲。這個平靜然而又激動,最後一個響起的聲音,是指揮近衛騎兵隊的元帥手下一名副官發出來的。這位副官參加了俄羅斯戰役的所有戰斗,談起拿破侖來就和別的最仰慕拿破侖的人一樣,可是他看出了拿破侖的短處。他糾正了一些不確切的說法,宣稱法軍所犯的錯誤都是指揮官驕傲,對天主不敬所致。博杜中校說:“在俄軍營地,在決戰前夕,士兵們隆重地舉行瞻禮活動。因為對許多勇士來說,決戰之日就是生命的最後一日……敵軍的虔誠,和我方許多軍官說說笑笑的情景,我都看在眼裡,不由得想起了我們最偉大的國王查理曼每次開始危險的征討,也都要舉行宗教儀式……唉!大概在那些迷途的基督徒中,有許多人用他們的誠意作了祈禱,因為俄軍那次在莫斯科河畔被打敗了。只是幾個月以後,我們的徹底失敗——俄國人絲毫不能以此自豪,因為這顯然是上蒼的安排——就證實了他們的祈禱極為順利地傳到了天主的耳朵裡。”

    但是沙皇在哪兒?他剛剛對逃亡國外的德?斯塔爾夫人謙虛地說,他為自己不是個大將軍感到遺憾。這時皇帝侍從德?勃塞先生出現在我們的營地。他不慌不忙地從聖克盧的樹林中出來,順著我們大軍可怕的足跡,在莫斯科河大殺戮前夕來到法軍司令部。他帶來了羅馬王的肖像。瑪麗—路易絲派他來把兒子的畫像送給皇帝看。波拿巴見到兒子畫像時的情感,凡和德?塞古爾先生作了描述。按照古爾戈將軍的說法,波拿巴端詳畫像之後叫了起來:“快拿回去。他太早見到戰場了。”

    風暴前夕極為平靜。

    德?博迪先生說:“到我這把年紀,冷靜地想這件事的時候,我才覺得人們准備這種殘酷傻事的那種智慧,實在含有對人類理性的侮辱:因為我年輕時覺得那種智慧很美。”

    六日向晚時分,波拿巴口授了這份公告;大多數士兵只是在勝利之後才得知公告內容:

    “士兵們,你們渴望的戰斗就要打響了。接下來勝利就靠你們去奪取了。我們必須得到勝利。只有勝利我們才能滿載而歸,光榮回國。像在奧斯特利茨、在弗裡德蘭、在維泰普斯克和斯摩稜斯克一樣戰斗吧。讓千秋萬代以後的人去列舉你們今天的表現;讓人家這樣評價你們:他曾參加莫斯科城下的激戰哩。”

    波拿巴在惶惶不安之中度過了一夜。他一會兒認為敵人撤退了,一會兒又擔心他的士兵缺乏彈藥,軍官身體疲乏。他知道周圍人都在議論:“我們長途跋涉八千裡,得到的只是沼澤地的水、饑饉和扎在屍骨堆上的營地,這是何苦來著呢?仗一年比一年打得大,新的征服逼迫我們去尋找新的敵人。過不了多久歐洲也不能讓他滿足了,他需要得到亞洲。”波拿巴的確沒有對注入伏爾加河的水流無動於衷。他生來就是要征服巴比倫的,他已經通過另一條道路作過嘗試。他在雅法,亞洲的西大門被攔住了,在莫斯科這個亞洲的北大門又被擋住了。世界的這個部分是人類起源的地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他最後死在沐浴這一部分土地的海洋之中。

    拿破侖半夜三更派人叫來一名副官。副官發現他兩手托著頭。他問副官:“戰爭是什麼?是野蠻人的一種職業。它的全部訣竅就在於在特定的一點上,要比別人強大。”他抱怨命運多變。他派人去偵察敵軍的動靜。偵察員向他報告,敵營的燈火仍是那麼多,仍是那麼亮,他才放下心來。早上五點,內伊派人要求他下令發起攻擊。波拿巴走出門來,大聲說:“去打開莫斯科城門吧。”曙光初現。拿破侖指著開始變紅的東方,叫道:“那就是奧斯特利茨的太陽!”

    一八一二年九月十二日

    於莫賈依斯克

    十八封大軍戰報節錄

    ……六日凌晨兩點,皇帝親臨前線,觀察敵軍的前哨據點。這一天大家都在偵察地形。敵軍的陣地非常狹小。

    這個陣地顯得很不錯,易守難攻,便於調動兵力,容易迫使敵軍撤退。不過那樣一來,決戰又要推遲。

    ……七日早上六點,將軍索爾比耶伯爵率領近衛軍預備隊炮兵設置好右炮台,開始發炮……

    六點半,孔邦將軍負傷。七點,德?艾克穆爾親王戰馬陣亡……

    七點,元帥艾爾岑根公爵恢復行動,在富歇將軍先天布置對付敵軍中央陣地的六十門大炮保護下,向敵軍中心發起攻擊。雙方一千門大炮噴射出死亡的火焰。

    八點,敵軍陣地被攻占,那些稜堡角堡亦被奪取,我們的炮兵把敵軍的小丘高地都炸翻了……

    敵人還剩下右翼的稜堡;將軍莫朗伯爵率軍攻擊,把它們奪了過來。可是到了上午九點,他受到各方攻擊,沒有守住。敵軍小有得手,士氣大振,遂把預備隊和最後幾支部隊全部調上前線,企圖搏一搏運氣。俄羅斯皇家近衛軍亦在其中。他們攻擊我軍中心陣地。而我軍右翼正是圍繞中心迂回運動。有一陣我們擔心敵軍會奪去焚毀的村子。好在弗裡昂師及時趕到。八十門法軍大炮先是阻遏,然後殲滅了敵軍的各路縱隊。敵軍冒著炮火,擠在一起近兩個小時,不敢前進,又不願後退,只是丟掉了勝利的希望。那不勒斯王見他們猶豫不決,便為他們解決了難題。他命騎兵四隊發起攻擊,沖入我們密集的炮火在俄軍步兵堆和重騎兵連中轟開的口子,俄軍四散而逃……

    下午兩點,敵人失去了任何希望:戰斗結束了,大炮卻仍在轟擊。但敵軍發炮是為了掩護撤退,保存兵力,而不是為了奪取勝利。

    我們損失的兵力總數估計有一萬人,敵人估計有四五萬之多。這樣的戰場真是前所未見。六具屍體之中,只有一具是法國人的,其余五具是俄國人。俄軍被俘或傷亡的將軍有四十人之多:巴格拉蒂翁將軍負了傷。

    我方損失了師長蒙布倫伯爵,這位將軍是被一發炮彈炸死的,還損失了將軍科蘭古伯爵,他是被派去接替蒙布倫將軍的,繼任一小時後同樣死於炮火。

    旅長孔佩爾、普洛左納、瑪裡翁、於亞爾等將軍陣亡;有七八位將軍負傷,但大多是輕傷。德?艾克穆爾親王安然無事。法軍大獲全勝,表現出他們的強大優勢。

    莫斯科河戰斗發生在莫賈依斯克後方二十裡,距莫斯科二百三十裡的地方。以上就是這場戰斗的概述。

    皇帝根本沒有露面。近衛軍,不論步兵還是騎兵,都沒有派出一人參戰,也沒有一人陣亡。勝利從來不曾變化不定。如果敵人被趕出陣地後,不想將它們奪回來,我們的損失會比他們大得多。可是敵方指揮官執意奪回失去的陣地,把他的部隊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兩點置於我們的炮火打擊之下。俄軍損失慘重的原因就在這裡。

    這份冷漠的充滿保留的戰報遠未說出莫斯科河戰斗的實情,尤其是大稜堡的恐怖屠殺:八萬人馬失去了戰斗力,其中有三萬是法國人。旺代人首領的弟弟奧古斯特?德?拉?洛捨亞克蘭臉上挨了一馬刀,當了俄國人的俘虜:他提起了別的戰斗,想到了另一面戰旗。波拿巴視察幾乎全部戰死的六十一團時,問上校說:“上校,還有一個營呢?你把它弄到哪兒去了?”——“報告陛下,在稜堡裡。”俄國人一直堅守陣地,而且還在堅守,他們已經打贏了這一仗:他們將在博羅季諾高地樹立一根勝利的柱子,紀念戰死的亡靈。

    德?塞古爾先生的敘述將給波拿巴的戰報補上它所漏掉的東西。他說:“皇上跑遍了戰場。從來沒有一個戰場有如此可怖。一切都可怖:老天晦暗陰沉,冷雨沁涼,寒風猛烈,村莊燒成了灰燼,平原上一片狼藉,到處是廢墟和殘磚斷瓦,天邊稍現出北方樹木那陰暗憂傷的綠色,到處都有士兵在屍體間游蕩,尋找財物,甚至伸手在死去戰友的口袋中搜索。傷員受傷都很嚴重。因為俄軍的子彈比我們的粗。營帳裡靜靜的,再也沒有人唱歌,再也沒有人講故事,一片死氣沉沉的靜默。

    “在鷹旗周圍,我們看見剩下來的軍官士兵,以及護旗所需的幾個士兵。他們的衣服在激戰中撕破了,被火藥熏黑了,沾上了斑斑血跡。然而,他們雖然衣衫襤褸,雖然貧寒,雖然吃了敗仗,卻顯出高傲的神情,見到皇上,甚至發出幾聲勝利的叫喊。這是少有的,激動的叫喊,因為在這支擅於分析和調動熱情的軍隊裡,各人都根據整體的處境作自己的判斷……

    “皇上只能根據死人的數目來估計勝利的大小。地上躺了那麼多法國士兵的屍體,他們都在角堡上,以致看上去角堡好像是屬於他們,而不是屬於仍站著的人似的。在那兒戰死的勝利者似乎比活著的勝利者更多。

    “為了跟隨拿破侖,必須在死屍中間行走。一匹馬踩中了死屍堆中的一個傷員,讓他發出了生命的或者痛苦的最後一聲信號。皇上和他的勝利一樣,直至此刻一直默不做聲,因為看到這麼多犧牲者使他心情沉重,這時他忍不住爆發了,發出了憤怒的呵斥,並且讓人悉心照料那個不幸的傷員。這樣他的心才輕松了一點。接下來,他遣散跟隨他的軍官,讓他們去救助那些尚未斷氣的人。四處傳來那些人的叫喊。

    “我們尤其在溪澗深處發現了一些尚未斷氣的人。我方那些人大多是跳下去的。還有好些人是爬下去的,以便更安全地躲開敵人的炮火和暴雨的襲擊。有些人在呻吟之中念著自己的家鄉或者母親的名字:他們是年紀較小的傷員。那些年歲大的木無表情地,或者帶著嘲弄的神氣等待死亡降臨,甚至不屑於發出哀求或抱怨。另一些人則請求馬上結果他們的性命。可是人們雖然很快趕到這些不幸者身邊,卻愛莫能助。”

    這就是德?塞古爾先生的敘述。對於不是為了保衛祖國,而是為了滿足一個征服者虛榮心而奪取的勝利,這是一份詛咒!

    由二萬五千精兵強將組成的近衛軍沒有參加莫斯科河的戰斗。波拿巴以種種借口把這支部隊留下。而且一反慣例,他本人也沒有親臨火線,未能親眼觀察部隊運動。他坐在先一天奪下的一個角堡旁邊,或者在附近走一走。當有人前來報告幾個將軍陣亡的消息時,他做了個無奈的手勢。人們吃驚地注視著這種無動於衷的表現。內伊叫道:“他在軍隊後面干什麼?在那裡,他能得到的只是挫折,不是成功。既然他不再親自上陣,就別再當將軍吧。他到處都想顯示自己是皇帝,那就回杜伊勒利宮,讓我們替他當將軍好了。”米拉承認在這激戰的一天他認不出拿破侖的天才了。

    一些毫無保留的崇拜者把拿破侖的麻木歸因於太痛苦太復雜。他們肯定地說他當時被痛苦壓倒了。他們斷言拿破侖不時被迫下馬,而且常常一動不動,把額頭貼在大炮筒上。這種情況是可能的:一時的不適可能在這時使他活力衰退,意氣消沉。但如果人們注意到他在薩克森戰役,尤其在著名的法蘭西戰役中又恢復了這種活力,那麼他在博羅季諾的無所事事就應該另找原因。怎麼!你在戰報中承認“容易調兵運動,迫使敵人撤出良好的陣地,不過那樣一來,決戰將要推遲”,你有足夠的主意讓我們那麼多士兵去送死,就沒有足夠的體力命令你的近衛軍至少去支援他們?這件事,除了人的本性,再沒有別的解釋:厄運來了,最初的打擊使他失去活力。拿破侖的偉大並不在於經受逆境;只有在順境他才能發揮全部才能:他命中不能對付厄運。

    法軍向前挺進——羅斯托普欽——波拿巴在得救山——莫斯科的景色——拿破侖進入克裡姆林宮——莫斯科大火——波拿巴險勝彼得羅夫斯基——羅斯托普欽的告示——在莫斯科廢墟上的逗留——波拿巴的操心事

    在莫斯科河與莫斯科之間,米拉在莫賈依斯克前面還打了一仗,入城之後,發現有一萬死人或者奄奄一息的人。士兵們把死人從窗戶裡扔出去,把房子騰給活人住。俄國人井然有序地朝莫斯科撤退。

    九月十三日晚,庫圖佐夫召集了作戰會議。所有將軍都表示莫斯科並非祖國。布圖林(《俄羅斯戰爭史》),即亞歷山大派往昂古萊姆公爵西班牙司令部的那個軍官和巴克萊在其《辯護書》中都說明了左右作戰會議意見的原因。庫圖佐夫向那不勒斯王建議停火,而這時俄軍士兵正要經過沙皇舊京。那不勒斯王接受了建議,因為法國人希望保留這座城市。米拉只是緊緊咬住敵軍的後衛部隊。我們的擲彈兵則步步緊逼撤退的俄軍擲彈兵。拿破侖以為勝券在握,其實還離得很遠:庫圖佐夫遮掩了羅斯托普欽。

    羅斯托普欽是莫斯科的軍政長官。報復可能從天而降:一只花費巨資制造的巨球將在法軍上空飛翔,在千百個人中選准皇帝,在槍林彈雨中落到他頭上。在試制過程中,氣球的側翼折斷了。人們只好放棄這種幻想的炸彈,但是煙火仍留在羅斯托普欽手裡。博羅季諾戰敗的消息傳到了莫斯科。而這時帝國的其余部分,人們看了庫圖佐夫的戰報,正在歡慶勝利哩。羅斯托普欽用韻文寫了一些通告,他說:

    “行動吧,我的俄國朋友們,前進吧!集結十萬大軍,高舉聖母瑪利亞的聖像,架起一百五十門大炮,把敵人消滅干淨。”

    他號召居民們只用草叉武裝自己,因為一個法國人不比一棵草重。

    大家知道羅斯托普欽完全否認他參與了放火焚燒莫斯科的行動;大家也知道亞歷山大從未就這方面作過解釋。羅斯托普欽是不是想逃避財產損失和貴族與商人的指責呢?亞歷山大是不是擔心被研究院稱作“野蠻人”呢?這個世紀是如此可憐,拿破侖已經獨占了它的偉大,以至於不論發生什麼高尚的事,各人都說與自己無關,不願承擔責任。

    放火焚燒莫斯科是一個果斷的決定,它拯救了一個民族的獨立,並且為好些別的民族的解放作出了貢獻。呂芒斯1雖然被毀,卻沒有失去受人敬佩贊美的權利。莫斯科被焚燒又有什麼關系?它從前難道不是七次被焚燒嗎?拿破侖不是在他的第二十一號戰報中斷言這座京城被焚毀,把俄羅斯拖後了一百年嗎?可是今天它不又是璀璨奪目,重新煥發出青春的光彩?德?斯塔爾夫人說:“莫斯科的災難本身使帝國得到新生:這座宗教的城市就像殉道者一樣犧牲,它流出的鮮血給跟在後面的教友們提供了新的力量。”(《流亡十年》)

    1公元前一三三年被西庇阿?艾米利安摧毀的西班牙城市。

    假若波拿巴從克裡姆林宮頂上撒開他的專制政治,像棺罩一樣蓋住整個世界,那麼各個民族會變成什麼樣子?人類的權利重於一切。對我來說,即使地球是一個會爆炸的球,只要能解放我的祖國,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點上火。然而,對於一個法國人來說,即使他頭戴黑紗,眼含淚水,但只要為了人類自由的崇高利益,也會下決心作出一種將使那麼多法國人遭殃的決定。

    我們在巴黎見過羅斯托普欽伯爵,這是個有知識的睿智的人。在他的文字作品裡,思想隱藏在某種詼諧下面。他屬於開化的蠻族一類,諷刺、甚至反常的詩人一類,能夠做出一些慷慨的舉動,同時又瞧不起民眾和君王:哥特式教堂允許在其宏偉壯麗之中插入怪誕的裝飾。

    在莫斯科開始了潰逃。通往喀山的大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他們有的步行,有的坐車,有的孤身一人,有的帶著僕人。有一陣子,有一個征兆使人精神振奮:一只禿鷲陷在拉住大教堂十字架的鏈環裡了。羅馬和莫斯科一樣,曾見過這個預示拿破侖被囚的征兆。

    隨著長長的傷員隊列走近城門,一切希望都破滅了。庫圖佐夫曾鼓勵羅斯托普欽用剩下的九萬一千兵馬守城:你們剛才看到了,作戰會議強迫他撤退。羅斯托普欽孤軍奮戰,獨守危城。

    夜幕降臨:一些密使神秘地敲打各家各戶的門,通知人們必須動身,尼尼微注定有毀滅之災1。一些易燃物運進了公共建築、市場、商店和私宅。消防筒都收走了。這時羅斯托普欽命人把監獄打開,從一群污穢不堪的人中間叫出一個俄國人和一個法國人。俄國人屬於一個德國光明異端派別,被指控圖謀賣國,翻譯法軍的通告。他父親跑上來。軍政長官給他幾分鍾,讓他替兒子祝福。“我,會為一個叛徒祝福?!”俄國老頭子叫道,就罵起兒子來。那名囚犯被交給民眾打死了。

    1影射《聖經》中希伯來先知約拿對尼尼微人所作的預言。

    “至於你哩,”羅斯托普欽對那個法國人說,“你一定盼望你那些同胞到來。我放了你。去告訴你們的人,俄國只有一個叛徒,他已經受了懲罰。”

    其他為非作歹的家伙被釋放出來,以示寬大。不過他們接受了到時放火的指示。羅斯托普欽最後一個走出莫斯科,就像一個船長,在發生海難時最後一個離船一樣。

    拿破侖騎馬來到先頭部隊。還有一個高地翻過去就是莫斯科了。這高地與莫斯科的距離,就像蒙馬特爾與巴黎一樣緊挨著。它叫得救山。因為俄國人見到聖城後,就在這兒祈禱,正像那些朝聖的人見到耶路撒冷時所作的一樣。斯拉夫詩人們寫道,有著金頂建築的莫斯科,共計有二百九十五座教堂,一千五百座宮殿,以及漆成黃色、綠色和粉紅色的精美小屋,陽光下全城一片金碧輝煌:只要加上柏樹,和一個博斯普魯斯海峽,就是君士坦丁堡了。克裡姆林宮就是這一大片包著光鐵皮或著油漆鐵皮的建築物中的一部分。莫斯科河從一片精致優雅的磚與大理石的別墅中間流過,兩岸是一座座種植著樅樹的花園。樅樹是這一片天堂的棕櫚樹。即使威尼斯在鼎盛時期,在亞德裡亞海邊也不比這更輝煌。九月十四日下午兩點,波拿巴頂著北極的艷陽,見到了他最新征服的城市。莫斯科就像一位歐洲公主,用亞洲的所有財富打扮自己,來到他的帝國邊境,似乎要嫁給他拿破侖。

    這時響起一片歡呼聲:“啊!莫斯科!莫斯科!”是我們的士兵在歡呼。他們還拍著巴掌。在過去的光榮時代,他們不論倒霉還是得意,都高呼著:“國王萬歲!”

    勃杜中校說:“那真是美妙的時刻。那座巨大城市壯麗的全景忽然一下出現在我眼前。波蘭師隊伍裡的那份激動啊,我一輩子都記得。尤其是那股情緒打上了宗教思想的印記,給我的印象就愈深。看到莫斯科,整團整團的官兵就一齊跪下來,感謝軍隊之神用勝利把他們引到最頑固的敵人的京城。”

    歡呼停止,人們默默地下山,朝城裡走。沒有任何使團從城裡走出來,用銀盆裝著鑰匙,獻給勝利者。巨大的城市裡已經停止了生命的活動。莫斯科在外國人面前搖搖欲墜。三天後它就消失了。北方的切爾克斯女人1,美麗的未婚妻,躺在它臨終的柴堆上。

    1高加索北麓從前叫切爾克斯。

    當這座城市還沒有毀滅的時候,拿破侖朝它走去,叫著:“瞧,這就是那座名城!”他打量這座城市:莫斯科被人拋棄,活像《聖經?耶利米哀歌》中那座哭泣的城市2。歐仁納和玻尼亞托夫斯基已經包圍了城垣,有幾個軍官進了城,他們回來向拿破侖稟報說:“莫斯科空了!”——“空了?不可能!讓人領幾個貴族來見我。”可是貴族都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些窮人,而且都藏起來了。街道空蕩蕩的,窗戶緊閉。爐灶裡沒有一絲炊煙冒出。不過,不久就從那裡騰起了熊熊烈焰。整座城市鴉雀無聲。波拿巴聳聳肩膀。

    米拉一直深入到克裡姆林宮,在那裡受到那些囚犯狂呼亂叫的迎接。人家把他們從監獄裡放出來,讓他們來解救祖國。米拉沒有辦法,只好動用大炮來轟開宮門。

    2指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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