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芒?德?夏多布里昂
你們曾看見,阿爾芒?德?夏多布里昂是我童年的夥伴,也曾在親王的軍隊裡見過他和聾啞女人Libba在一起。現在他留在英格蘭。他在澤西島辦完終身大事,就擔任了親王們的通信員。一八○八年九月二十五日動身,當天晚上十一時,他被扔到布列塔尼聖卡斯特附近的海灘上。船員有十一個,只有兩個是法國人:盧瑟爾和甘塔爾。
阿爾芒去住在聖卡斯特村的老德洛納—布瓦澤—呂卡先生家投宿。當年英國人就是被迫從那個村登船撤退的。房主勸阿爾芒趕快離開。可是那條船已經啟航回澤西島了。阿爾芒和布瓦澤—呂卡先生的兒子接好頭,把親王們的代理人亨利?德?拉裡維埃爾托帶的包裹交給他。
我於九月二十九日回到海邊,他在一次受審時說,守了兩夜,卻不見有船來接我。月光很亮,我便又退了回來。十月十四或者十五日再去海邊,一直等到二十四日。每夜潛伏在巖礁間守候,卻始終不見船來。白天,我回到布瓦澤一呂卡家。送我來的那條船,包括盧瑟爾和甘塔爾在內的那班船員應該把我接走。至於我和老布瓦澤—呂卡先生一起採取的安全措施,我都跟你們詳細說了,再也沒有別的可說。
勇敢的阿爾芒在離父親農莊不遠的地方上了岸,卻像來到無法停船的托裡德海岸,藉著月光,望眼欲穿地在海浪上搜尋著本可以救他的船隻,結果卻是枉然。從前,我已經離開貢堡,準備飄洋過海去大印度的時候,也曾傷心地在茫茫波濤上掃視。阿爾芒潛藏的聖卡斯特巖礁,和我坐過的瓦爾德海岬,相距不過幾海涅,其間的波浪,都被我們從兩個相反的方向觀望過。這兩處地方,都是我們兩個同姓同宗的兄弟焦慮煩惱的見證。也是我們兩人不同命運的分水嶺。我最後一次見到熱斯裡爾,也是在這一片海浪之中。我在夢中,常常看見熱斯裡爾和阿爾芒在深淵洗濯額上的傷口;而我們童年時習慣在其中嬉戲的海浪則被染得血紅,漫到我腳邊。
阿爾芒終於上了一條在聖馬洛買來的船,可是被西北風頂著,他只好退回來。最後,到了一月六日,在一位名叫讓?布里昂的水手幫助下,他把一條小船推到海裡,後來小船擱淺了,又上了海裡漂浮的另一條小船。在三月十八日的審訊中,他是這樣敘述他的海上經歷的。其實這是我的經歷和遭遇:
「從晚上九點起,我們就動身了。直到凌晨二時,都是一帆風順。我們判斷離曼吉埃巖礁不遠了,就下了錨,打算等天亮以後再走。可是寒風凜冽,我們又怕風力加大,就收了錨繼續航行。不久,就到了深海。我們的羅經被一根橫桁打壞了,因此我們始終不知路線對不對。一月七日(當時應該是中午),我們碰到的第一塊陸地是諾曼底海岸。這就使我們不得不上了另一條船,並且在諾曼底海岸和澤西島之間的埃克萊奧巖礁附近下了錨。強烈的頂頭風迫使我們當日及八日停在那裡。九日早上,天一亮,我就對德帕涅說,風勢看來小一些了,因為我們的船晃得不太厲害了。我讓他看看風向。他告訴我,我們拋錨處附近那片巖礁不見了。我由此判斷我們漂離了航道,錨也丟了。猛烈的風暴只留給我的一條生路,就是回到岸邊。可是我們看不到陸地,不知距海岸有多遠。我就是在這時候把證件文件扔到海裡的。我還出於謹慎,在證件上綁了一塊石頭。然後,我們順風朝大陸駛來,於上午九點到達諾曼底的布萊特維爾—絮爾—埃海岸。
「在岸邊我們被海關人員攔獲。我的手腳都凍僵了,他們把奄奄一息的我從船艙裡拖出來。我們被送到布萊特維爾武裝警察隊長那裡關押起來。過了兩天,德帕涅被押送到庫唐斯監獄。從此我就再沒有見到他。又過了幾天,我自己也被轉送到該城的拘留所。進去第二天,即被警察中士帶到聖洛,在他那兒關了八天。一月二十六日,該省警察局長先生提審了我一次,然後我就被武裝警察隊長和中士帶往巴黎。一月二十八日到達,旋被帶到警察總署德馬雷先生辦公室,然後押往軍事監獄。」
風、波濤和帝國警察都與阿爾芒作對。而波拿巴卻同風暴串通一氣。神祇發洩盛怒,懲罰一個虛弱的生命。
扔進海裡的小包,又被海浪推回瓦洛涅附近阿盧埃聖母院的海灘。小包裡有三十二份文件,成了確認阿爾芒身份的鐵證。甘塔爾曾駕著小船,去布列塔尼海岸接阿爾芒。出於不幸的命運,他在我堂弟之前幾天,也在諾曼底遇上了海難。甘塔爾船上的水手招了供。聖洛的警察局長便得悉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是親王的諜報小組的頭頭。當他聽到報告,說一艘載著兩人的小船靠了岸,便判定阿爾芒必在其中。因為那些水手說起阿爾芒,都說在海上從未見過那麼勇敢的人。
一八○九年一月二十日,芒什的警察局長向警察總署報告,已將阿爾芒逮捕。報告是這樣寫的:
我的推測完全得到了驗證:夏多布里昂已被抓獲。他在布萊特維爾海岸登陸,化名約翰?法爾。
儘管我下了十分明確的命令,但還是擔心約翰?法爾到不了聖洛。便委派莫杜伊警察中士去執行任務,不管該犯在何處,處於何種狀況,都要提來見我。莫杜伊是個靠得住的人,辦事十分積極。他在庫唐斯找到了約翰?法爾。當時人們正準備把犯人送往醫院治腿。因為那兩條腿都凍壞了。
今天我把法爾提來面審。我命人把勒利埃維爾帶到一套隔開的房間。在那裡他可以看見約翰?法爾到來,卻又不會被約翰?法爾發現。當勒利埃維爾看見他邁步登上屋旁一座台階的時候,忍不住拍手叫了起來,臉色也變了。「這是夏多布里昂!是怎樣把他抓到的?」
勒利埃維爾事先一無所知。他是由於吃驚才說出這番話的。接著他求我不要說出是他指認出了夏多布里昂,否則他會沒命的。
我沒有讓約翰?法爾知道我清楚他是誰。
阿爾芒被押解到巴黎,關在軍事監獄,經受了修道院軍事法院的秘密審判。老戰士第一團的上尉貝爾特朗被此時當上巴黎駐軍司令的於蘭將軍任命為阿爾芒專案軍事調查委員會的獨任推事。這個委員會是根據二月二十五日的命令成立的。
此案牽連的人有:被阿爾芒派到佈雷斯特的德?古阿庸先生,和小德?布瓦澤—呂卡先生。阿爾芒托他把亨利?德?拉裡維埃爾的書信交給巴黎的萊亞和西卡爾女士。
阿爾芒於三月十三日給富歇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說:「有一些人,只因對我表示了過多的友情,就被關在監牢裡吃苦。懇請皇帝寬大為懷,將他們開釋。不論是什麼情況,都請恢復他們的自由。我亦懇求皇帝的寬宏大量能惠及我不幸的家庭。」
一個心腸慈柔的人,給一個陰險狠毒的傢伙寫這些文字,真是打錯了主意。再說波拿巴也不是佛羅倫薩的獅子;並不因為母親流淚,就放了孩子。我曾寫信向富歇求見。他同意了,並以革命者的輕率口氣,大膽向我保證:「他見過阿爾芒了,我可以放心;阿爾芒跟他說會慷慨就刑的,他也確實是一副寧死不屈的神氣。」要是我提出讓富歇去死,他能保持這種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語氣嗎?
我轉而求助德?萊米扎夫人,請她轉呈一封信給皇后,要求皇帝公正審判,或者寬赦阿爾芒。在阿萊能堡,德?聖勒公爵夫人告訴我這封信的命運:約瑟芬將它交給了皇帝。皇帝讀它的時候,似乎有些猶豫。但是信中有些話傷了他的自尊心,他一氣之下,就把信扔進火裡燒了。我忘了一條,人只顧自己的面子。
德?戈榮先生和阿爾芒一起被判處死刑。不過他的案子驚動了德?蒙莫朗西男爵—公爵夫人,引得她來說情。她是德?馬蒂格尼翁夫人的女兒,德?戈榮家與她們是姻親。倘若只要侮辱一個姓氏,便可把一個古老的君主國交給新政權,那麼蒙莫朗西家族的一個成員是可以為他求到赦免的。可惜事情並非如此容易。德?戈榮夫人沒有救出丈夫,卻救了年輕的布瓦澤—呂卡。這個慘案牽扯到方方面面,打擊的只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人物,似乎世界都要崩潰了:波濤上的風暴,陸地上的埋伏,波拿巴,大海,殺死路易十六的兇手,也許還有某種狂熱的情緒,那是世上種種災難神秘的起因。這一切大家甚至都沒有想到,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了。只有我一人把它銘記在心裡。對拿破侖來說,皇冠上有幾隻小蟲,哪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伸手把它們捏死不就行了嗎?
行刑那天,我想把兒時的夥伴送到他最後的戰場。可是我找不到車,只好徒步跑到格勒納勒原野。我汗流浹背趕到時,已經晚了一秒鐘:阿爾芒衝著巴黎城牆已被槍決了。他的頭顱被打碎了。肉鋪養的一條狗正在舔他的血和腦髓。我跟隨拉著阿爾芒及其兩位難友——甘塔爾和戈榮,一個是平民,一個是貴族——遺體的大車來到沃吉拉爾公墓。就是在那裡,我安葬了德?拉阿爾普先生。我最後一次見了堂弟,卻認不出來了:鉛彈把他的面目全毀壞了,整張臉都被打掉了。我在上面看不出歲月的摧殘,亦無法通過扭曲的帶血的彈道看到死亡的蹤跡。在我的記憶中,他始終還是圍攻蒂永維爾時那副年輕的模樣。他是在耶穌受難日被處決的:在我所有苦難的盡頭,耶穌基督出現了。每當我在格勒納勒原野的大路上散步的時候,都要駐足觀看城牆上仍然殘留的彈痕。如果波拿巴的槍彈沒有留下其他痕跡,大家就不會再議論他了。
命運的鏈環真是怪異!巴黎駐軍司令於蘭將軍任命的委員會,打得阿爾芒腦漿進飛。而從前,他也曾被任命為打破當甘公爵頭顱的審判委員會主席。他在第一次不幸攤上那種事之後,難道不應該避免和一個軍事法庭發生任何聯繫嗎?至於我,每次提起偉大的孔代親王兒子1的死亡,就免不了想到於蘭將軍在處決我的堂弟那位無名戰士的案件中所起的作用。我毫不懷疑,現在輪到我接受上天的委託,來審判萬森特別軍事法庭那些法官們了。
1即前文提到的當甘公爵。
一八三九年於巴黎
一八一一、一八一二、一八一三、一八一四年——發表《紀行》——博塞紅衣主教的信——謝尼埃之死——我被研究院接納為院士——演說事件
在我的文學生涯中,一八一一年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年。
我發表了《從巴黎到耶路撒冷紀行》,接替德?謝尼埃先生當了研究院的院土,並開始寫作回憶錄,今日此書已告完成。
《紀行》獲得了全面成功,正如《殉道者》引起了全面爭議一樣。一個作家,不管多麼蹩腳,在他那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版之時,也會收到一些賀信的。在寫給我的賀信中,有一個德才兼備的人的信是不能忽略不提的。此公已經出版了兩部著作,其權威性已經得到承認,而且在研究波舒哀和費奈隆1方面,幾乎讓人無話可說。這就是阿萊主教,博塞紅衣主教。他對我極盡溢美之辭。人們給一本書的作者寫信表示祝賀,只是由來已久的習慣,算不得什麼。可是紅衣主教至少讓我感到了讀者當時對《紀行》的普遍看法。關於迦太基那一段,他讓我知道了有人對我的地理觀念提出了一些異議。不過,這種地理觀念還是佔了上風。我還是確定了迪東2靠岸和避難的地點。在那封信裡,人們會樂於發現一個由優秀人物組成的社會的表達方式,一種由於禮貌、宗教信仰和品德而變得莊嚴平和的文筆。
1波舒哀(Bossuet,一六二七—一七○四),法國高級教士,神學家,作家。弗奈隆(Fenelon,一六五一—一七一五),法國高級教士。
2迪東(Didon),希臘傳說中的公主,迦太基的創立者。
今日我們距那種優雅的調子是如此遙遠。
經(塞納和瓦茲省的)隆株莫,寄往維爾莫阿松。
先生,您也許已經收到公眾滿意和感激的正當表示。但是我可以向您肯定,您的讀者都帶著更真實的感情,享受您那部令人感興趣的著作。您是第一個,也是惟一一個不需借助版畫和圖片,就能使讀者看到那些勝地和古跡,回憶起那優美往事和壯麗場景的旅行家。您的心靈把一切都感受到了。您的想像力把一切都描繪出來了。讀者感受了您心靈的感受,看見了您看見的東西。
從頭九頁起,當我隨著您的筆,沿著克基拉島的海岸旅行,看到相反的命運相繼引來的那些永恆人物走上前來,我內心的感受,恐怕只能勉強向您表述。您只用寥寥幾行文字,就把他們的足跡永遠鐫刻下來。人們永遠可以在您的《紀行》中見到他們。您的著作比那些大理石更忠實地保存了屬於他們的英名。
現在,我終於如願地瞭解雅典那些名勝古跡了。我在一些精美的版畫中見過它們。我欣賞過它們,但我卻沒有感受過它們。人們常常忘了,建築師固然需要準確的描述、精確的尺寸和比例,但平常人也需要感受構思設計這些宏偉建築的靈魂和天才。
您推測出了建造金字塔那高尚而又深遠的目的。一些淺薄的演說家甚至沒有想到那一層道理。
先生,一千二百年來,這個愚蠢野蠻的民族1蹂躪了地球上一些最美好的地區;您使各個世紀人們對他們的憎惡得到了合理的解釋。我衷心感謝您!他們是從沙漠中出來的。我和您一樣,希望看到他們被趕回沙漠。
1指土耳其人。
您通過與北美的野蠻人作的出色的對比,使我一時產生了對阿拉伯人寬容的感情。
似乎天意把您引到耶路撒冷,去觀摩基督教早期場景的最後一場表演。即使人眼再也見不到那座陵墓,那惟一在末日無任何東西需要償還的陵墓,基督徒總是可以在《福音書》中見到它的,而喜歡思考、生性敏感的人則可以從您描繪的畫卷中見到它。
既然迦太基的廢墟已經不復存在,您便無法描繪它。於是您在那上面安上了許多人和事,這些,難免遭到批評家的指責。不過,先生,我要求您,只詰問那些批評家一句:若是在這些如此引人入勝的畫卷裡見不到那些廢墟,他們會不會十分氣憤。
先生,您有權享有一種專屬於您的光榮。這是您通過創造贏得的。不過對於您這樣的性格,還有一種更讓人滿意的快樂,這就是把您高尚的靈魂和崇高的感情賦予您天才創作的快樂。這就是保證在任何時候,使您得到所有有宗教信仰的、品德好,名聲好的朋友的尊敬和景仰。
先生,我正是以這個理由,請您接受我崇高的敬意的。
前阿萊主教、博塞紅衣主教
一八一一年三月二十五日
德?謝尼埃先生於一八一一年元月十日去世。友人們生出一個要命的想法,敦促我去接替他在研究院的位置。他們聲稱,像我這樣遭受政府首腦的敵視、警察的懷疑和騷擾的人,有必要進入一個名頭大,成員地位高的強大機構;只有在它的庇護下,我才能安寧工作。
對於在有關機構,即使是政府以外的機構謀取一個位置,我有一種無法克服的厭惡。頭一個差使讓我吃的苦頭,我記得太清楚了。在我看來,謝尼埃留下的位置是危險的。我若是把心裡話都說出來,只可能招惹災禍。可是對於弒君的罪行,我不願意默默放過,儘管康巴塞雷斯1是國家的二號人物。我決心呼籲自由,大聲疾呼反對暴政;我想敘說一七九三年的恐怖,懷念下台的王族,歎息忠於王室的臣民的不幸。友人的回答說,我想錯了。在學士院作就職演說,只要歌頌政府首腦幾句即可。作了這番歌頌,我就可以讓他相信我想說的一切事實,我就可以既保留自己的看法,又打消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恐懼。再說,從某方面看,我也認為波拿巴值得歌頌。
1康巴塞雷斯(Cambaceres,一七五三—一八二四),法國政治家,曾任執政府的第二執政,是投票贊成處死路易十六的人之一。
這些朋友一個勁地勸說,我厭煩了,只好舉手投降。但我向他們表示,他們的看法有錯。我對波拿巴的兒子、妻子和他的光榮經常予以抨擊,這些他是不會不知道的,而對我給他的教訓,他更是感受甚深;至於對當甘公爵遇難後辭職的人,對他命人撤下的《信使》雜誌那篇文章的作者,他是認得出的。總之,我不但得不到安寧,反倒會重新招來迫害。朋友們不久就會不得不承認我說的都是事實:他們確實沒有料到我的演說有多麼冒失。
我照例去拜訪學士院的諸位院士。德?萬蒂米爾夫人把我領到莫爾萊神甫家裡。我們發現他坐在爐前一把扶手椅上打盹,剛才在讀的一本《紀行》從他手裡落到地上。聽到僕人通報我的姓名,他一驚而醒,抬起頭來,叫道:「長了一點,長了一點!」我笑著告訴他,我也發現了這一點,準備再版時壓縮。他是個好人,答應投我一票,儘管不喜歡我的《阿達拉》。後來,當《論立憲君主制》面世時,他想不到這樣一部政論作品竟是出自《弗洛裡達姑娘》的作者之手。格羅蒂烏斯1不是寫了悲劇《亞當與夏娃》,孟德斯鳩2不是寫了《格尼德神廟》嗎?不過我不是格羅蒂烏斯,也不是孟德斯鳩,這倒是真的。
1格羅蒂烏斯(一五八三—一六四五),荷蘭歷史學家。
2孟德斯鳩(一六八九—一七五五),法國思想家、哲學家。
投票選舉完了;我得到了絕大多數選票,於是開始準備演講詞。我寫了又推倒重來,如此不下二十次,總是不能讓自己滿意:有時,我想讓人家讀起來舒服點,就覺得言辭重了點,有時,怒火燒起來,我又覺得話還是說輕了。我不知道在學士院演說,歌功頌德的配方該定多大的劑量為宜。儘管我對拿破侖感到厭惡,但是我對他一生中為公眾服務的部分還是欽佩的。我願意把它表達出來。我的結論本可以作得更好些。我在演說開始時提到了彌爾頓1。他就給我提供了榜樣。他在為英國人民的《再次辯護》之中,對克倫威爾作了高度讚揚。他說:
1彌爾頓(Milton,一六○八—一六七四),英國詩人,隨筆作家。
「你不僅使我們歷代國王的文治武功黯然失色,就是傳說中英雄的豐功偉績也無法與你相比。你出生的土地把國家交給你治理,請你經常思考著這份貴重的抵押品。從前它希望從德才兼備的精英們手裡獲得自由,如今它指望從你手中獲得;它以只從你一人手中獲得為榮。我們懷著熱切的希望。請你不要讓我們失望;你不安的祖國有一些擔心,請你讓她放心;你英勇的戰友在你的旗幟下勇敢地為自由而戰,請尊重他們的關注,莫辜負他們的傷口。那些死於疆場的戰士,你要對得起他們的英靈。總之,你要尊重自己,不要在歷盡艱險追求自由之後,自己又來踐踏自由,或者讓別人來攻擊自由。只有等我們大家都獲得了自由,你才可能真正自由。這就是事物的性質:侵犯公眾自由的人,會頭一個失去自由,成為奴隸。」
約翰遜2只引用了彌爾頓對護國公的頌揚,以便把共和黨人拿來與他本人作對比。我剛才翻譯的那段優美文字顯示了作那些頌揚的條件。約翰遜的批評被人忘記了,而彌爾頓的辯護詞留了下來。一切受黨爭派性所驅使,為一時的熱情所裹挾的事物,都會像黨爭派性一樣消亡,都會隨那些熱情一起消亡。
2約翰遜(Johnson,一七○九—一七八四),英國倫理學家、文學批評家。
我的演說辭寫好以後,就被召去念給專門成立的委員會聽:可是它被這個委員會打回來了,只有兩三個成員認為可以通過。那些得意的共和黨人聽我演說時那副恐懼模樣真應該看看。我那些不受束縛的看法把他們嚇壞了。他們只要聽到自由兩個字,就氣得怕得發抖。達呂1先生把我的演說辭送呈聖克盧宮審閱。波拿巴表示,只要我發表了這個演說,他就會下令關閉研究院,把我扔進地下暗牢去度過餘生。
1達呂(Daru,一七六七—一八二九),法國政治家、學者。
我收到達呂先生這封便函:
本人有幸通知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倘若他有時間或者有機會來聖克盧,我將奉還他的演說辭。順致崇高的敬意和熱烈的問候。
達呂
我去了聖克盧。達呂先生把演說稿還給了我。波拿巴盛怒之下,拿起鉛筆,時有塗改,還用括號圈起來:處處留下獅爪的深痕。我認為自己身上也被獅子抓過,竟生出某種刺激的快感。達呂先生並不隱瞞拿破侖發火的情形。他告訴我,結尾雖可以保留,但仍有幾句話要改;至於其餘部分則全部要改。如果做到這點,學士院將以熱烈的掌聲接納我。有人在宮裡抄了我的演說辭,刪去幾段,又插進去幾段。不久,外省就印出了被修改過的演說稿。
這一篇演說辭最能表明我的觀點獨立的和原則堅定。絮阿爾先生不抱偏見,做人很講原則。他說,要是我在學土院大會上宣讀了演說辭,大廳的穹頂都會被雷鳴般的掌聲震塌。的確,在奴性十足的帝國時期,竟有人如此熱烈地歌頌自由,人們想像得到嗎?
我懷著宗教的虔誠,將經過修改的稿子,保留了下來。可是不幸在離開瑪麗—泰萊絲醫療所時,那份手稿和一大堆文稿被火燒了。然而這部回憶錄的讀者還不致與它無緣,因為我在學士院的一個同事曾好心抄了一份。現轉錄如下:
彌爾頓出版《失樂園》的時候,大不列顛三個王國中沒有一人予以讚揚。這部作品雖說錯誤不少,卻仍不失為人類思想最壯美的豐碑之一。這位英國的荷馬死去的時候已被人遺忘,他的同時代人把這位伊甸園的歌手不朽的任務留給了後人。這是否是文壇上一件極不公正的事情呢?這種事情,幾乎每個世紀都可以舉出一些。不過,諸位先生,這算不上文壇的不公。因為英國人那時剛剛擺脫了內戰,似乎還沒有打定主意來紀念一位在不幸年代以激進的宗教觀點引人注目的人。英國人說,要是我們對一位充其量只可能要求我們作出慷慨寬恕的人大表敬意,那我們在為拯救祖國而捐軀的公民墳頭又能做些什麼呢?後人對彌爾頓自會有公正的評價,但我們,我們應該給予孫們上一課,應該用我們的沉默告訴他們,才華一旦與偏見結合,就成了有害的天賦;與其利用祖國的危難來出名,還不如強迫自己默默無聞。
諸位先生,我是倣傚這位永垂青史的榜樣,還是給你們談論謝尼埃先生其人與其作品呢?為了使你們的習慣與我的看法達成一致,我以為應該持一種公正的折衷態度,既不完全沉默,也不作深入剖析。不過,不管我會說出什麼話來,我都不會在其中夾帶絲毫怨恨。如果你們發現我像我的老鄉杜克洛1那樣坦率,那我也希望你們會感到我和他一樣正直。
1杜克洛(Duclos,一七○四—一七七二),法國倫理學家、歷史學家,出生於迪南。
大概,看到一個處於我這種地位,懷有我的原則和政治信念的人,來對今天由我佔據其位的人發表議論是一件稀奇事。不過,若是能考察革命對文學發生了什麼影響,指出社會制度怎樣誘使才子犯錯誤,使他誤人歧途,看上去是引他成名成家,其實只是使他被人遺忘,倒不失為一件有趣的事情。彌爾頓儘管在政治上迷失了方向,但還是留下了一些得到後人讚賞的作品,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他雖然沒有擺脫自己的謬誤,卻擺脫了一個拋棄他的社會,在宗教中找到了減輕痛苦的良方,贏得光榮的辦法。他既然得不到天的光明,就給自己創造了一個新地球,一個新太陽,可以說走出了一個滿目所及只見災禍和罪行的世界。他把雅各和拉結1帳篷裡充滿的那種原始的純真、聖潔的幸福置放在伊甸園的搖籃之中,而把曾和他一起瘋狂的那些人的煩惱、偏見和內疚置放於地獄之中。
1雅各和拉結,《聖經》中的一對夫妻。生活儉樸,和美,幸福。
不幸的是,儘管人們從謝尼埃的作品中發現了一種引人注目的才華的萌芽,但它們卻並不是因為那種古代的簡樸和那種崇高的莊嚴而閃耀光輝的。作者是由於完美的古典精神而顯聲揚名的。誰也沒有他那樣熟悉古今文學的原則:戲劇、演說辭、歷史、批評、諷刺詩,種種體裁他都有所涉足。但是他的作品是在災難的日子誕生的,打上了那種歲月的烙印。它們常常是為黨性派性所驅使而寫出來的,也就為亂黨所歡迎。在我前任的作品中,我應該把已經被視為我們的禍根和也許仍將是我們的光榮的東西分開來談嗎?文學的利益和社會的利益在這裡混在一起了。我既然不可能忘記一方面來專談另一方面,那麼,諸位先生,我就只能沉默,不然就得討論一些政治問題。
有一些人希望把文學改變為一種抽像的東西,希望把它與人類的種種事情隔離開來。這些人會問我:為什麼要保持沉默?諸位先生,請你們只從文學方面來看待謝尼埃先生的作品。這就是說,我不得不濫用你的和我自己的耐心來重複人們到處都可聽到的陳詞濫調。對那些陳詞濫調,你們比我更加熟悉。在古代,在不同的風習下,前賢們過著長久延續下來的平安日子,可以致力於一些純粹經院式的辯論。這些辯論表明了他們的幸福,更證明了他們的才華。可是我們,劫後餘生的倒霉鬼,我們不再有那些必不可少的條件,也就無法領略一種如此完美的安寧。我們的思想與精神都有截然不同的經歷。在我們身上,常人的身份取代了院士的身份。把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從文學中抽走之後,我們就只能通過鮮明的記憶和身處逆境的種種經歷來看待它。什麼?!在經歷了一場數年之間使我們嘗遍了許多世紀的辛酸苦辣的浩劫之後,竟還有人禁止作家作高屋建瓴的觀察!禁止作家從事物嚴肅的一面進行審視!從語法上挑些毛病,提出幾條風格上的規則,寫出幾句小裡小器的文學格言,這些都是無聊的毫無價值的事情。作家會躺在搖籃裡,包在襁褓中老去!他晚年的額頭上顯不出由長久的勞作,莊嚴的思想,常常是男性的痛苦加上人的威嚴所刻畫的皺紋!操什麼心事使他的頭髮變白?只不過是自尊心可憐的苦惱和幼稚的精神遊戲罷了。
誠然,諸位先生,真要這麼說,那就是極為蔑視我們!對我來說,我不可能這樣返老還童,也無法在年富力強之時退回到童年狀態。我也不能把自己封閉在人家給作家畫出的狹小圈子裡。舉例來說吧,諸位先生,如果我願意對主持這次會議的文人兼宮中大臣1作一番頌揚,你們認為我會滿足於頌揚他身上那種輕鬆瀟灑的法蘭西精神?他從他母親那裡繼承了這種精神。在我們當中,他提供了這種精神的最完美的榜樣。毫無疑問,我還要充分頌揚他美好的姓氏。我要舉出德?布夫萊公爵,他讓奧地利人解除了對熱那亞的封鎖。我還要談到他父親德?布夫萊元帥,那位軍區司令打退了敵人的進攻,保衛了裡爾城,用可歌可泣的戰功慰藉了一位偉大君主不幸的晚年1。德?曼特農夫人評論蒂雷納元帥這位戰友時說:「在他身上,心是最後死的。」最後,我要提到路易?德?布夫萊2。他的諢名叫「強壯漢」,在戰鬥中表現出了海格立斯3的勇武和力量。這樣一來,我就在這個家族的兩極發現了勇武與優雅,發現了征戰的騎士與抒情的詩人。有人希望法國人是赫克托爾4的後人,我卻更認為法國人是阿喀琉斯5的子孫,因為他們也像那位英雄一樣,一手揮劍,一手撫琴。
1指睿智的德?布夫萊伯爵,時年七十四歲。
1里爾保衛戰發生於一七○八年,其時路易十四已是風燭之年。
2路易?德?布夫萊(LouisdeBouflers,一五三四—一五五二),法國貴族,軍人,死時年僅十八歲。
3海格立斯(Hercule),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
4赫克托爾(Hector),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在特洛伊戰爭中作戰勇猛,後被阿喀琉斯刺死。
5阿喀琉斯(Aehales),希臘神話中的英雄。
諸位先生,假如我希望跟你們談談那個以美妙聲音歌唱大自然的著名詩人6,你們會認為我只限於讓你們注意一種善於以同樣的功力表現維吉爾那種勻稱的美和彌爾頓那種不規則的美的才華,對嗎?不對:我還要向你們指出這位詩人不願與不幸的同胞分離,懷抱豎琴跟隨他們流亡海外他鄉,通過吟唱他們的痛苦來安慰他們。在我所屬的那群流亡者中間,他是名聞遐邇的—個。確實,他的年紀,衰弱的身體,才華和光榮都不能使他在自己的祖國免遭迫害。有人想叫他寫一些給他的詩才抹黑的詩歌,以換取平安。可他的詩才只能吟誦:罪惡遺臭萬年,美德流芳千古:「放心吧,你們將永遠被人銘記。」7
6指法國詩人德利爾(Delille,一七三八—一八一三)。
7德利爾一七九四年奉羅伯斯庇爾之命寫了這首《酒神頌》。他於一七九五年流亡英國。
最後,諸位先生,如果我希望跟你們提到一位我十分敬愛的朋友,照西塞羅1的說法,一位助你更加成功,幫你化解不幸的益友2,那我就要誇讚他情趣高雅純粹,散文寫得優雅精緻,詩歌寫得和諧,有力,完美。它們雖然仿照了一些名篇巨作,卻因有自己的獨特風格而出類拔萃。我要讚頌這位超卓的才子,他從不知妒嫉是什麼滋味,不論誰獲得成功,他都為之高興;十年來,我每取得一點成績,他都感到快樂,那種純真的發自心底的快樂,只有最高尚的品格、最深厚的友誼才感受得到。不過我卻不應忽略我的朋友在政治上的豐功偉績。他是國家最高機構之一的主席,他所發表的演說,篇篇都是溫文爾雅的傑作。他犧牲了自己與繆斯女神的溫情交往,轉而忙於一些行政事務,倘若不是懷著培養子孫後代將來循著父輩的光榮足跡前進,避免我們謬誤的希望,那麼這些事務大概是不會有什麼趣味可言的。
1西塞羅(Ciceron,公元前一○六—前四三)古羅馬政治家。演說家。
2指封塔納,法國文學家,詩人,曾任拿破侖宮廷的國民教育大臣,立法機構主席。
在談到出席這次會議的諸位傑出人物時,我忍不住要從精神和社會兩個方面來評價。你們中的這一位3是以敏銳、高尚、達觀的思想,以今日少有的文雅,尤其是以堅持自己的溫和見解這種最可貴的節操而被人敬重。另一位4雖然年事已高,卻恢復了青春活力,朝氣蓬勃地為不幸者的官司進行辯護。這一位是博雅的歷史學家,討人喜歡的詩人5,他對一位父親和一個兒子為祖國效力而傷殘的回憶,贏得了我們更大的敬重與愛戴。那一位6通過讓聾子恢復聽力,啞子開口說話,讓我們想到他所獻身的福音信仰帶來的奇跡。先生們,在你們當中,難道沒有你們昔日光輝業績的見證人?他可以給德?阿格索大法官的孝子賢孫講述他祖先的姓氏在本院大會如何受歡迎的情景。接下來我要提到繆斯九姊妹格外垂青的門生。我發現《俄狄甫斯》的可敬作者1退隱鄉間,索福克勒斯在雅典附近的柯洛納小村子忘記了把他召回雅典的光榮。梅爾波麥娜2的其他兒子,使我們對父輩所受的苦難格外關心的人,該得到我們多大的敬愛啊!
3學士院院士絮拉特(Suard)。
4指莫爾萊神甫,他曾為恐怖時期的受害人提出申訴。
5指德?塞居爾伯爵(ComtedeSegur)。其父與其於都在為法國效力的征戰中受傷。
6指西卡爾(Sicard)神甫。
1指法國戲劇家杜希(Ducis),他退隱巴黎郊外的凡爾賽生活。作者把他比作古希臘大戲劇家索福克勒斯。
2繆斯九姊妹之一。
所有法國人預感到亨利四世的逝世3,他們的心再一次受到震撼。那些勇敢的騎士被歷史可恥地遺忘,悲劇女神恢復了他們的光榮,並且通過我們一位現代歐裡彼得斯4之手,高貴地替他們作了報復。
3法蘭西學士院院士加布裡埃爾?勒占韋寫了一出悲劇《亨利四世之死》。
4歐裡彼得斯(Euripides,公元前四八○—前四○六),古希臘悲劇作家。作者在此比喻法國劇作家萊魯亞爾,劇本《聖殿騎士團》的作者。
接下來,在評價阿那克萊翁5的繼承人時,我要特別提到那位可愛的人6,他也像那位底奧斯老頭,寫的愛情歌在被人傳誦了七十五年之後,仍然深受歡迎。諸位先生,我將去那些波翻浪湧的海洋追尋你們的功名。從前,是巨人阿達瑪斯托爾看守它們。它們一聽到埃萊奧諾爾和維吉妮7的芳名,就變得風平浪靜。「Tibiridentoequora.」8
5阿那克萊翁(Anacreon),公元前六世紀古希臘抒情詩人,出生於小亞細亞的底奧斯,故下文的底奧斯老頭亦是指他。
6指法國情歌作者洛容。
7分別指法國詩人帕爾尼和小說家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這是他們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名字。
8古羅馬詩人盧克萊修的詩句:「平靜的大海向你微笑。」
咳!我們中間有太多的天才四處漂泊,遠走他鄉!詩不是用和諧的語句歌唱過海神的藝術,把它帶往遙遠海岸的如此不幸的藝術嗎1?還有,法蘭西的辯才在為國家和祭壇辯護之後,不是把聖昂布盧阿茲的祖國當作發源地,退去那兒隱居嗎2?難道我不能把本次大會的全部成員都放在一幅畫上來描繪一番嗎?這幅畫色彩艷麗,用不著靠阿諛奉承來增輝。因為,嫉妒雖然有時確實使文人的可敬品質黯然失色,但是這類人以高尚的情感,無私的美德,和對壓迫的仇恨,對友誼的忠誠,對不幸者的一貫同情而顯聲揚名卻更是事實。諸位先生,我喜歡把一個主題從各方面來考察,尤其喜歡把文學用於倫理道德、哲學和歷史的最高題材,使它變得嚴肅,其原因就在於此。由於具有這種思想的獨立性,有些作品我就只好不提,因為考察這些作品不可能不刺激情緒。如果我評論悲劇《查理九世》,我能忍住不去報復洛林紅衣主教的記憶嗎?能克制自己不去對這門不可理解的給君王準備的功課提出異議嗎?凱厄斯、格拉庫斯、卡拉斯、亨利八世3,弗奈隆都在好些地方篡改了歷史,以支持同樣的學說。我讀過諷刺作品,發現本次會議一些最重要的人在其中受了嘲諷,然而這些作品風格純淨,筆調優雅,文字淺易,令人愉快地想到伏爾泰的流派。尤其是我的名字也不能躲開作者的嘲弄,就更樂意為它們說上幾句好話。不過,對於一些有可能引來嚴厲指責的作品,我們就按下不提吧。有一個作家是你們的同事,你們當中有些人是他的朋友,他的仰慕者,我也就不來攪亂你們對他的悼念了。我希望他在九泉之下得到安寧。這種安寧,他是靠人們對他的信仰才得到的,儘管在他看來,在那些維護這種信仰的人的作品裡,這種信仰是那麼微不足道。不過,諸位先生,在此碰到一個暗礁,我豈不是相當不幸?因為在把所有死者都應得到的敬意給謝尼埃先生獻上的同時,我擔心碰上一些更為出名的亡靈。倘若一些不大寬容的解釋要把我這種不由自主產生的不安說成是罪過,那我就情願躲在一個強大帝王在歷代被侮辱的王朝屍骸上建起的贖罪壇腳下避難。啊!對謝尼埃先生來說,要是他沒有參與群眾動亂,他會更加幸福!
1指法國詩人埃斯梅納爾,他寫過一首詩《遠航》。
2指紅衣主教莫利,他本已退隱意大利,但拿破侖又把他任命為巴黎大主教。
3凱厄斯(Caius,一五一○—一五七三),英國人文主義者,內科醫生。格拉庫斯、卡拉斯不詳。亨利八世(HenrilVIII,一四九一—一五四七),英國國王。
因為動亂的不幸後果最後還是落到了他頭上。他和我一樣,知道在風暴中失去一個至愛兄弟是什麼滋味。要是天主在同一天把我們不幸的兄弟召到他的審判庭,我們的兄弟會說什麼?要是他們在最後的時刻,在把血流到一起之前相遇,沒準會向我們大喊:「停止你們的內戰,找回友愛與和平的意識。每一方都受到死亡的打擊。無情的分裂會叫你們付出青春與生命的代價。」這也許就是他們出於手足之情的吶喊。
現在這些話只能安慰我的前任的亡魂了。要是他能夠聽到這些話,一定會感受到我在此對他兄弟所表達的敬意。因為他本是個豪爽的人,甚至就是這種豪爽的性格把他拖進了革新運動。想必革新運動很是誘惑人,因為它答應把法布裡齊烏斯1的美德還給我們。可是他不久就失望了,情緒變壞,才華變得反常。他被運動的潮流裹挾,從詩人的孤獨來到亂黨賊眾中心,怎麼可能沉湎在那些使生活變得有趣的情感之中?他本是在希臘的天空下面出生的,要是他只見過希臘的天空,要是他只察看過斯巴達和雅典城邦的廢墟,那該多幸運呀!我說不定會在他母親1的美麗祖國與他相遇,我們也許會在佩爾默斯2海邊發誓訂交:或者,既然他注定要回到父親的家園,何不讓他跟隨我去風暴把我拋進的荒漠呢?森林的靜穆將會安撫這個騷動的靈魂,荒野的茅棚也許會使他對王家的宮廷生出友善之情。可這都是毫無意義的願望!謝尼埃先生始終在觀看我們的騷亂、我們的痛苦。先生們,他年紀還輕,就患上了不治之症,你們眼見他緩緩走向墳墓,最後永離人世……他臨終的情況,沒人對我說過。
1法布裡齊烏斯(Fabficius,公元前三世紀)羅馬政治家,以廉潔正直著稱。盧梭十分推崇他,稱他為「羅馬老人」。普魯塔克的《名人傳》記敘了他的一生。
1謝尼埃的母親出生在君士坦丁堡,是拉丁人,受的是希臘文化的教育。
2原文為Permesse,查不到在哪個地域,通譯為什麼名字,姑用音譯。
我們這些經歷過動亂紛爭的人,都逃脫不了歷史的注視。在一個瘋狂的年代,人人都多少失去理智的年代,誰又能自詡為出污泥而不染呢?因此,我們要對別人寬容,有些事我們雖不贊成,卻也要原諒寬宥。有時才華、天才甚至美德也可能跨過責任的界限,這本是人類的弱點。謝尼埃先生熱愛自由,我們可以說他這是罪過嗎?就是那些騎士本人,要是他們能走出墳墓,也會追隨我們時代的光明的。要是那樣,我們就會看到榮譽和自由那種完美的結合得以形成,就像瓦盧瓦家族統治時期,那些哥特式的齒形裝飾在我們的宏偉建築上無限優雅地環罩在希臘柱形頂端一樣。自由難道不是最貴重的財富,不是人的第一需要?它使天才熱情奔放,使心靈得到昇華。對於繆斯的朋友,它像他呼吸的空氣一樣不可缺少。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依附他人而生存,因為它們使用的是一種單獨的語言,並不為群眾所理解。而文學則不同,它用的是通用語言,若是戴上了腳鐐手銬,就會衰弱,就會死亡。若是在寫作時,必須禁止自己表達高尚的感情,表達強烈而偉大的思想,那又怎麼寫得出不辜負未來的篇章?自由乃科學與文學之友,這本是如此自然的事情。當自由被人從人民中間驅走時,它就躲到科學與文學身邊避難。先生們,自由委託我們替它撰寫編年史,替它向敵人報仇,把它的名字與對它的崇拜傳給後人,傳到千秋萬代。為了使們不致誤會我所表達的思想,我謹聲明,我在此談論的自由,是來自秩序和產生法律的自由,而不是源於放縱招來奴役的自由。《查理九世》作者的過錯並不在於向那些神祇中的隨便叨階奉上了乳香,而是在於認為它賦予我們的權利是與一個君主立憲政府水火不容的。一個法國人把這種自主表述在他的看法之中,而別的民族則把它寫進了法律。自由在他看來只是一種觀念,而不是一種原則。從本能上說他是公民,而他選擇的卻是臣民。即使你們哀悼的作家作了這種思考,他對於破壞性的自由與建設性的自由也不是懷著同樣的熱愛之情。
先生們,學士院的慣例交給我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了。在即將結束這場演說的時候,我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不覺悲從中來:不久之前,謝尼埃先生對我的作品作出了判決,正準備發表,而今日,卻是我在這兒批評我的判官。我要十分真誠地說,我仍然寧願遭受一個敵人的嘲諷,寧願安安靜靜地生活在孤獨之中,也不願以我的到場提請你們注意,人在塵世的生死接替是何其迅速,死亡的出現是何其突然,它推翻我們的計劃,打消我們的希望,驟然把我們帶走,有時把對我們的回憶留給與我們的觀念原則完全相反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講台就是戰場,才子們輪番登台,在這裡大出風頭,也在這裡告別人世。這個講台曾見過多少天才走過!高乃依、拉辛、布瓦洛、拉布呂耶爾、波舒哀、費奈隆、伏爾泰、布封、孟德斯鳩……先生們,想到自己將成為這條名人譜系鏈上的一環,誰又不害怕呢?我被這些不朽的名字壓得喘不過氣來。況且憑我的才華,我也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成為他們的繼承人。不過我至少會努力以我的感情證明,我是他們的後來人。
將來,輪到我讓位給應該替我致悼詞的人時,他可以苛嚴地對待我的作品。但有一句話他是不能不說的,這就是我懷著滿腔激情熱愛祖國;我寧肯自己吃千般苦,也不願讓祖國流一滴淚;我堅定不移地把生命的每一天奉獻給這種高貴的情感。只有它使我們活得偉大,死得光榮。
可是先生們,我選擇這樣的時刻來談論死亡葬禮是多麼不合時宜!我們周圍不是充滿了歡樂嗎?作為一個孤獨的旅人,我在那些覆亡的帝國廢墟上作過多日沉思:我發現一個新帝國在崛起。我剛剛離開安息著已逝民族的陵墓,又看到一隻滿載著未來命運的搖籃1。從四面八方傳來士兵的歡呼。愷撒登上了卡皮托利山2,老百姓到處傳誦奇跡,宏偉的高樓大廈一座座建起來了,祖國的邊境線一直推進到了遙遠的海邊。那可是日耳曼尼庫斯3都沒見過的遠海喲!那裡浮載著西庇阿4的巨艦。
1拿破侖之子生於——八一一年三月二十日。
2羅馬山名,建有朱庇特神殿。此句喻拿破侖登上了政治巔峰。
3日耳曼尼庫斯(公元前十五—公元十九),古羅馬名將,維護和擴大帝國疆土的功臣。日耳曼便是因其得名。
4西庇阿,古羅馬大家族,族內先後有多人率軍出征非洲。
當勝利者接受凱旋式的歡迎,由他的軍團簇擁著前進的時候,繆斯那些沉著安靜的子孫將幹什麼呢?他們將迎著戰車走去,以便把和平的橄欖枝和勝利的棕櫚葉插在一起,以便向勝利者展現神聖的隊伍,以便給戰爭故事加上讓保羅—艾米爾看到佩爾修斯5的不幸潸然落淚的感人畫面。
5保羅—艾米爾(Paul-Emile,生卒年月不詳),古羅馬大將,公元前169年,大敗馬其頓國王佩爾修斯(公元前二一二—前一六五)。
您,凱撒們的女兒6,抱著您年幼的兒子,走出宮殿,來給偉大增加一點嫵媚,來使勝利生出幾分憐憫,來用您王后兼母親的帶著威嚴的溫柔,減弱武器的寒光。
6指拿破侖的妻子瑪麗—路易絲皇后。
在退還給我的演說稿上,開頭部分提到彌爾頓的地方,都被波拿巴親手劃去了。我反對把文學孤立起來的部分也同樣留下了鉛筆劃去的印痕。對德利爾神甫的頌揚被括起來了,因為它使人想起了流亡貴族,想起了詩人對王室的災難,對流亡難友的痛苦始終不變的同情。對德?封塔納先生的頌揚被打上了叉。幾乎所有提到德?謝尼埃先生,他和我的兄弟,以及在聖德尼建造的贖罪壇的地方,都被一筆勾銷。以「德?謝尼埃先生熱愛自由……」開頭的那一段,被打上了兩條直槓。不過後來帝國官員在發表這篇演說辭時,還是相當合適地保留了這一段。
人家把這份演說稿退給我以後,事情並沒有了結。他們想迫使我重寫一份。我表示就用這一份,決不重寫。於是委員會宣稱,我如果不改寫,就不會被學士院接納。
有一些十分美麗、熱心,有膽有識的人對我很是關心,儘管我並不認識她們。我一八○○年回國時,是蘭德賽夫人從加來把我接到巴黎的,這一次她把我的情況告訴了蓋夫人,蓋夫人又把它告訴了萊約爾?德?聖—讓—堂熱利夫人。後者便請求德?羅維戈公爵放我一馬。當代婦女把她們的美麗插在權勢與厄運之間以作調停。
由於研究院要頒發十年大獎,我進學士院這件事就拖了下去,直到一八一二年才得到解決。波拿巴雖然迫害我,在審查獲獎作品的時候,卻也問及學士院為何《基督教真諦》榜上無名。學士院說明了原因:我的許多同事寫的評審意見對我的作品不利。有一個希臘詩人對一隻鳥說:「雅典的女兒啊,你是用蜂蜜喂大的,你的歌唱得如此曼妙,可是你帶走了一隻蟬,一個和你一樣好的歌手,要用她去餵你的雛兒。你和蟬都長著翅膀,都在這裡居住,都慶賀春天的來臨,你就不能還她以自由麼?一個歌手死於同類之喙,這件事兒可不道義。」我真應該把這段話說給我那些同事聽聽。
十年大獎——《革命論》、《納切茲人》
波拿巴對我又惱恨,又有好感,這種狀況是經常的,奇怪的。不久前他還在威脅我,可突然一下他又質問研究院,在評審十年大獎時,為什麼沒有提我。他甚至向封塔納表示,既然研究院認為我沒有資格去競爭這項大獎,他就給我一個獎,他將任命我當法蘭西全部圖書館的總管:這是個享受一級使館薪俸供給的肥缺。波拿巴最初的想法是把我安排在外交界使用,但他又認為這不合適。出於他很清楚的原因,他對於我辭去外交部的職務一直不肯諒解。儘管他有這種慷慨的打算,他的警察總監不久之後還是請我離開巴黎,於是我去了迪耶普繼續寫回憶錄。
波拿巴屈尊降貴,演起了愛戲弄人的小學生角色。他翻出《革命論》,為在這個題目上給我招來攻擊感到快樂。有一個叫達馬茲?德?萊蒙的先生出來為我辯護。我去維維安街向他致謝。他家的壁爐上擺著一些小玩意,還放著一個骷髏。不久,他與人決鬥送了命,他那可愛的面孔就與似乎頻頻相召的可怕頭骨會合去了。當時大家都來硬的:一個暗探奉命去逮捕喬治,1腦袋上挨了他一顆子彈。
為了打退我的強大對手發動的這場惡意攻擊,我去找那位德?波默勒爾先生。我第一次到巴黎時曾向你們提到他:他當上了印刷出版行的總管。我請求他允許我把《革命論》全文重印一次。在一八二六版我的全集第二卷《革命論》的序言裡,大家可以讀到我關於這件事的通信及其結果。此外,帝國政府也有充足的理由拒絕我全文重印此書的申請。無論從論述自由還是從論述合法君主制度的言論來看,《革命論》都不是在專制政府與篡位者統治時期能夠出版的書籍。警察裝出不偏不倚的樣子,讓人說了我一些好話,可是在禁止我作唯一能為自己辯護的事情時,他們笑了。路易十八回國以後,有人又翻出了《革命論》。在帝國時期,人家利用這本書,從政治方面攻擊我,而在復辟時期,人家則是從宗教方面來反對我。在新版《歷史論著》的註釋中,我對自己的錯誤作了全面的檢討,以致再也沒有可以自責的地方了。這事還是留待後人去評說吧。假如這些陳舊的東西還能吸引他們的話,他們是會對論著和註釋發表看法的。我敢於希望他們會像我這頭斑斑白髮一樣來評價《革命論》,因為隨著年歲增長,接近未來,人也接受了未來的公正態度。這本書和註釋把我人生之初和晚年是什麼樣子,都如實地展現在人們面前。
1即卡都達爾(Codoudal),曾策劃二次反波拿巴的行動,一八○四年被處決。
此外,我毫不留情地談論的這部著作,對我作為詩人、倫理學家和未來政治家的一生作了一個簡略的概括。工作精力充沛,觀點大膽至極。人們不能不承認,我雖步過不同的道路,卻從沒有受過偏見的支配,從沒有盲目地從事任何事業,也從沒有受過任何利益的驅使;我所作的決定都是出自內心,從沒有受過別人指使。
在《革命論》裡,我在政治與宗教上是完全自主的。我把一切都作了審查:作為共和派,我卻為君主政體效力;作為哲學家,我卻向宗教表示敬意。這並不矛盾,而是人類實踐的可靠性與理論的不可靠性所帶來必然的後果。我的思想生來是什麼都不相信的,甚至連我本人也不相信,是什麼都瞧不起的,不管是偉大還是貧賤,是國王還是民眾,都被一種理性的本能所支配。這種本能讓它服從公認的美好事物,如宗教、正義、人道、平等、自由、光榮。今日人們對未來的夢想,眼下這代人認為自己發現的、建立在與舊社會截然不同的原則基礎上的未來社會的東西,在《革命化》中早就得到了肯定的預告。一些人稱自己宣告了一個陌生世界的來臨,而我比他們早了三十年。我的行動屬於舊的世界,我的思想卻進了新的國度。前者由我的責任所規定,後者則是由我的本性所驅使。
《革命論》不是一部蔑視宗教的著作,而是一部充滿疑惑和痛苦的著作。這點我早巳說過。
儘管如此,我還是應該把自己的錯誤,看得嚴重一些,應該用合乎事理的觀念來彌補我的著作中那麼多帶有偏見的觀念。在我開始寫作生涯的時候,我生怕傷害年輕人。對年輕人我是有要修正彌補的地方,至少我應該給他們一些別的忠告。但願年輕人知道人們可以成功地與一種被攪亂的自然進行鬥爭。道德的美,神聖的美雖然比塵世的一切夢想都要高級,我卻見到過,只要有幾分勇氣,我就可以達到它,持有它。
為了結束我關於自己的文學生涯的評價,我應該談談我的處女作。這部作品我一直沒有拿出去發表,恐怕在收進我的全集之前它仍會是手稿。
《納切茲人》開篇的序言敘述了在德?圖依齊先生的關心和熱情尋找下,作品在英國失而復得的經歷。
我從這部手稿中抽出了《阿達拉》、《勒內》兩部作品以及穿插在《基督教真諦》中的許多描寫。這樣一部手稿決不會是一部枯燥乏味的東西。這第一部手稿是一氣呵成的,並沒有分開幾部分來寫。所有的主題都混在一起:遊記、自然史、戲劇性的部分等等。不過在這部一氣呵成的手稿旁邊,還有另一種分成卷的部分。在這第二部分中,我不僅在題材上作了分別,在寫作體裁上也作了改變,把它們從長篇小說改為史詩。
一個年輕人把思想、創意、所作的研究和閱讀的材料亂七八糟地堆在一塊,難免不拼湊出一個大雜燴,但是在這個大雜燴之中也確實顯現了年輕力壯所具有的創造力。
我的情況也許別的作者都沒遇到過,這就是事隔三十年後,重讀連自己都完全忘記了的一部手稿。
我有一個風險要承擔。在把畫筆重新刷過畫面時,我有可能把它弄得黯然失色。一隻更穩重但也更呆板的手在抹去一些不準確的線條時,也會有抹掉年輕時最強烈的色塊的危險:在創作中應該保留獨立自主,也可以說保留自己的激情。應該允許年輕戰馬的嚼子上流點口沫。就算《納切茲人》中有一些東西,今日讓我來寫,我會顫抖地把它們冒險寫出來,但也有一些東西我是不願再寫的,尤其是第二卷中勒內那封書信。它出自我最初的手法,並且再現了《勒內》整部作品。我不知道為了更靠近瘋狂,在我之後寫出來的種種《勒內》會說些什麼。
《納切茲人》通過一種祈求,朝荒野和夜的星辰——我年輕時最高級的神靈傾吐心聲:
「在美洲森林的陰影裡,我想唱一些孤獨的曲子,一些凡夫俗子尚未聽見的曲子。啊,納切茲人,我想敘說你們的苦難!啊!路易斯安那州的民族,如今只留下回憶的民族!不幸的默默無聞的林中居民,他們難道不如別的人那樣有權讓我們掬一捧熱淚?而我們聖殿中君王的陵墓,未必比故鄉橡樹下印地安人的墳塋更打動人心?
「而你呵,沉思的燭台,夜的星辰,你對於我就是希臘品都斯山脈的星星!在我的腳步前面走吧,穿過新世界的陌生地區,讓我借你的光,發現這些荒原迷人的秘密!」
我的兩個自然界在這部奇異的作品裡,尤其在早期的手稿裡交混在一起。人們會在其中發現一些政治事件和傳奇情節,不過透過敘述,人們到處都聽得見一個歌唱的聲音,一個彷彿來自陌生世界的聲音。
我的文學生涯的終結
從一八一二年到一八一四年,只有兩個年頭帝國就覆亡了。這兩年發生的事情,人們預先就看出了一些眉目。我在這兩年作了一些有關法蘭西的研究,寫了這部回憶錄中的一些篇章。但我什麼也沒有付印。我發表了《基督教真諦》、《殉道者》和《紀行》三部大部頭作品以後,我的詩歌和學術生涯就真正完結了。我的政論寫作開始於復辟時期。與這些作品同時開始的,還有我的政治活動家生涯。純粹意義上的文學生涯到此結束了。我被時光的波濤所裹挾,把文學遺忘了。僅僅是在今年一八三一年,我才記起了置諸腦後的一八OO至一八一四年間的事情。
這段文學生涯,您可以確信無疑,絲毫不比我的旅行生涯和行伍生涯順利。一樣也有艱苦的勞作,也有戰鬥,也有沙場喋血。並非人人都是繆斯,處處都有卡斯塔利亞泉源1。我的政治生涯更是充滿了狂風暴雨,更加動盪不安。
1帕爾納斯山腳的泉源,繆斯們經常光顧,能給詩人以靈感。
也許有一些殘屑碎片標出了我的雅典學園2所在的地點。《基督教真諦》開始了反對十八世紀哲學的宗教革命。我同時也準備了這場威脅我們語言的革命,因為風格上沒有創新,思想上也就不可能出新。在我之後會不會出現目前尚未為人所知的藝術形式?我們能否從目前的研究出發向前發展,正如我們從過去的研究出發向前邁步一樣?有沒有人不可能跨越的界限,因為人與事物的本質發生了碰撞?這些界限難道不是存在於現代語言的分裂、存在於這同一些語言的老朽,以及存在於新社會造就的人的虛榮之中?語言僅是在文明的運動完善之前才追循它,到達語言自身的頂點之後,它們便暫時穩定下來,然後它們無力再往上攀登,便走上了下坡路。
2柏拉圖在其中講學的花園。
現在,我要結束的敘述與先前不同日子寫的我政治生涯的最初篇章結合起來了。回到我的大廈已經建成的部分,我覺得略微增添了幾分勇氣。當我重新開始工作時,我擔心柯埃呂斯年老的兒子1會看見特洛亞城的建築師手中的金砌刀變成了鉛砌刀。不過我覺得,負責向我傾訴往事的記性還靠得住:在我的敘述中,你們深切感受到冬天的寒冰了麼?我在講述童年往事時,你們覺得我試圖激活的黯淡塵封與我讓你們看到的鮮活人物之間存在巨大差異嗎?我的年歲就是我的秘書,當其中某一個年頭即將逝去時,就把羽毛筆傳給妹妹,於是我得以繼續口授下去。由於她們是姐妹,她們寫出來的東西也幾乎完全一樣。
1柯埃呂斯為希臘神話中的天神。他年老的兒子似指克洛諾斯。此句意為:夏多布里昂開始寫《回憶錄》時,使的是阿波羅建造特洛亞城的金砌刀,但他擔心自己變得與克洛諾斯一般老時,金砌刀會變成鉛砌刀。
波拿巴
青春是一個可愛的東西。她從花團錦簇的生命之初出發,像雅典的艦隊一樣浩浩蕩蕩,去征服西西里和埃那城風光優美的郊野。海神的教士大聲作了祈禱,並用金盃盛酒作了澆祭。人群站在海邊,把自己的祈禱與船上駕駛員的祈禱匯合在一起。當帆篷在黎明的陽光和微風下徐徐展開時,人們唱起了戰歌。亞西比德1穿一身紅裝,像愛神一樣俊美,在三層槳戰船上引人注目,他為自己在奧林匹亞賽車場投進的七輛馬車而驕傲。不過阿爾客諾俄斯2統治的島剛剛駛過,幻覺就消失了:亞西比德遭受放逐,將在遠離祖國的地方老去,並將身中利箭,在提曼德拉懷中死去。他實現最初希望的同伴,絮拉庫斯城的奴隸,只得到歐裡彼得斯的幾句詩來減輕他們鎖鏈的重量。
1亞西比德(Alsibiade,公元前四五○—前四○四),古代雅典將軍,蘇格拉底的學生,民主派首領。
2阿爾客諾俄斯(Alcinous)希臘神話中斯刻裡亞島上的費阿客亞人之王。
你們看著我的青春離開了海岸,它沒有叔公佩裡克萊斯3收養的遺孤,在阿斯帕齊婭4膝頭上長大的孩子那份俊美,但天主知道,它有清早的時辰,還有慾望和夢想!那些夢想我跟你們作過描繪:如今,在四處流亡之後回到陸地,我可以給你們講述的,只有像我的年紀一樣傷感的真理。我之所以有時還撥響里拉的和弦,因為那是詩人最後的和諧之音,他力圖給自己治癒時間之箭的創傷,或者想讓自己擺脫歲月的羈絆。
3佩裡克萊斯(Pericles,公元前四九五—前四二九),雅典政治家,亞西比德的叔公。下文的遺孤即亞西比德。
4阿斯帕齊婭(Aspasie,公元前五世紀下半葉),雅典美女,佩裡克萊斯的女友。
你們知道我的旅行者和士兵生涯多變,你們熟悉我從一八○○年直到一八一三年的文學生涯。一八一三那一年你們把我留在狼谷。而在我的政治生涯開始之時,那個地方仍然屬於我所有。我們現在進入了這段生涯。在深人其中之前,我不得不回過頭來說一說一般的事情。此前我光顧說自己的工作和遭遇,跳過了那些事情。那些事都是按拿破侖方式做出來的。因此,我們就來談談他吧,談一談在我的夢想之外建造的宏偉大廈,我現在成了歷史學家,卻仍是回憶錄作者。公眾的興趣鼓勵我傾吐出私人的隱情。我將在敘述之中插入這些細節。
革命戰爭爆發之際,各國君王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以為發生的是一場暴亂。他們從中也許會看到民族的變更,一個世界的終結與開始。他們自以為對自己來說,這場革命戰爭只會使自己的國土擴大,把原先屬於法蘭西的幾個省並人自己的版圖。他們相信舊時的戰術,相信舊時的外交條約,相信政府間的談判。而應徵入伍的新兵將會打退德皇弗雷德裡克的精銳部隊。一些君王將來到一些默默無聞的鼓動家的候見廳祈求和平。革命的可怕輿論將在斷頭台上解決古老歐洲的衝突。這個古老的歐洲以為打擊的只是法蘭西,卻沒有意識到一個嶄新的世紀正在朝它走來。
波拿巴在他節節勝利期間似乎被召去改朝換代,使他本人的王朝成為年歲最長的王朝。他把巴伐利亞、符登堡和薩克森的選帝候都扶上國王的寶座,把那不勒斯的王冠給了米拉,把西班牙的王冠給了約瑟夫,把荷蘭的王冠給了路易,把威斯特伐利亞的王冠給了熱羅姆;他妹妹埃莉莎?巴茲奧希是呂卡1的公主;他自己則是法國人的皇帝、意大利國王。他的意大利王國囊括威尼斯、托斯卡納、巴爾瑪和普萊桑斯;皮埃蒙特併入了法國。他同意讓他的將領之一貝納多特統治瑞典;通過萊茵聯盟條約,他行使奧地利王室對德意志的權利;他宣稱自己是海爾維第聯邦1的中介人;他把普魯士打翻在地;他手上一條船都沒有,就宣佈封鎖英倫三島。英國儘管擁有強大的艦隊,卻到了在歐洲沒有一個港口可以卸一包貨物或者投一封信的時刻。
1呂卡,意大利中部城市。
1海爾維第,古高盧的東部地區,大致相當於現代瑞士。
教皇轄下諸邦成了法蘭西帝國的一部分。台泊河流域成了法蘭西的一個省。人們看見巴黎的街道上有一些主教在來往,他們幾乎成了半個囚徒。他們把頭探出出租馬車門口,問道:「請問XX國王是否住在這裡?」「不在這裡。」被問到的人回答,「在那上頭。」奧地利交出自己的女兒才贖回了自己的皇權。南方的大王向奧諾裡婭?德?瓦朗蒂尼安求婚,並要求得到帝國的一半省份作陪嫁2。
2南方的大王指波拿巴。公元五世紀的匈奴王阿提拉是北方的大王。奧諾裡婭是公元四世紀羅馬皇帝瓦朗蒂尼安的妹妹。阿提拉聲稱只有得到羅馬帝國的一半疆土才答應娶她。
這些奇跡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創造出這些奇跡的人有些什麼品質?要圓滿地實現這些奇跡他還缺了什麼才能?我將密切關注波拿巴的巨大功業,儘管他走得如此之快,只在這部回憶錄中佔了短暫的時期。枯燥的家系調查、對事實冷靜客觀的分析研究、對日期單調的核查,這些都是作家的責任,也是不得不做的工作。
波拿巴——他的家族
第一位應該在現代編年史上提一筆的布奧拿巴3(波拿巴)是雅克?布奧拿巴。他是未來征服者的先兆,給我們留下了一五二七年羅馬遭受洗劫的歷史,他是那場劫難的目擊者。拿破侖—路易?波拿巴1是奧爾唐斯王妃,德?聖勒公主的長子,在羅馬涅省暴動之後逝世。他生前把那份珍貴的資料翻譯成了法文。在譯文開頭他敘述了布奧拿巴的家譜。
3波拿巴的科西嘉島發音。
1拿破侖—路易?波拿巴(Napoleon-LouisBonaparte),未來的拿破侖三世的兄長。
譯者說「他在發表有關波拿巴家族的真實細節時,只限於填補科隆出版商寫的那篇前言中的缺漏。據他說,那雖然是一些幾乎完全被人遺忘的歷史碎片,但對於喜歡在過去的編年史中尋找近代名人家世起源的人來說,至少還是有意思的。」
讓我們來查看一部家譜。在這部家譜裡,我們看到一個叫諾爾迪依?布奧拿巴的騎士,於一二六六年四月二日,為孔拉丹德?施瓦本親王衣物的關稅值進行了擔保(這位親王正是被安儒公爵讓人砍下頭顱的那一位)。將近一二五五年,特雷維索人的家庭開始遭到放逐:波拿巴家族的一支遷到托斯卡納定居,並擔任了國家的要職。在薩爾扎納定居的一支中,有一位名叫路易—瑪麗—弗圖內?波拿巴,於一六一二年遷往科西嘉島,在阿雅克肖定居下來,成了科西嘉島那支波拿巴家族的族長。波拿巴家族的人佩戴兩條金槓兩顆星的紋章。
還有一部家譜,是龐庫克先生編寫的,收在波拿巴文集的卷首:它在許多點上與拿破侖—路易編寫的家譜有出入。另一方面,德?阿布朗泰夫人2想把波拿巴說成是康尼努斯3,她提出的理由是波拿巴(Bonaparte)是希臘文Calom&os的意譯。而Calom&os則是Conm~ne(康尼努斯)家的人的小名。
2拿破侖的助手朱諾將軍的遺孀,所寫回憶錄比較有名。
3十一世紀拜占庭的皇帝。
拿破侖—路易認為應該以下面這些話來結束他的家譜:「我省去了許多細節,因為貴族銜頭封號只是少數人感興趣的東西,再說波拿巴家族也從未從這些銜頭上沾過光。」
為國效力的人不需祖先的蔭庇。
儘管引用了伏爾泰這句哲理詩,家譜卻是不能丟的。拿破侖—路易特許他的時代使用一句民主格言,卻又不讓它引出嚴重後果。
在這裡一切都是不尋常的:雅克?布奧拿巴,記敘羅馬遭受洗劫,以及波旁家族陸軍統帥的士兵拘押教皇克萊芒七世經過的歷史學家,與摧毀那麼多城池,主宰淪為一省之垣的羅馬城,坐上意大利國王寶座,將波旁家族的王冠置於座下,在教皇庇護七世主持加冕禮,親手給法蘭西皇帝戴上皇冠之後將他監禁的拿破侖?布奧拿巴是一個血統。雅克?布奧拿巴著作的譯者是拿破侖—路易?布奧拿巴,拿破侖的侄子,拿破侖的弟弟荷蘭國王的兒子。這個年輕人在最近一次羅馬涅暴動中死去。死亡地點離拿破侖的母親和遺孀流亡的兩座城市不遠,死時正逢波旁家族第三次倒台。
由於通過奧林匹亞喜歡的蛇把拿破侖說成是丘庇特?阿蒙的兒子,或者通過阿伽吉茲把他說成是維納斯的孫子是相當困難的事情,一些學識淵博無所顧忌的人便找到了另一種奇跡來加以使用:他們向皇帝證明,他是鐵面人1的直系後人。聖瑪格利特群島總督名叫波恩巴;他有一個女兒;路易十四的孿生兄弟鐵面人愛上了看守他的這位總督的女兒,並且秘密地娶她為妻。此事徵得了宮廷的准許。這對夫妻生下的兒女跟母姓,被悄悄地帶往科西嘉島。由於語言不同,波恩巴就變成了波拿巴。這樣鐵面人就成了拿破侖神秘的祖先。他生著一副冷峻面孔,是一個偉人。這樣就把拿破侖與偉大國王扯到一起了。
1據說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孿生兄弟,因權力之爭被關在監獄,並被套上鐵面具。
弗朗西尼—波拿巴這一支在盾形紋章上鐫著三朵金色百合花。拿破侖帶著不相信的神氣朝這種家譜微笑,雖說是懷疑,但畢竟還是笑了:因為這終歸是為了他家族的利益而要求恢復的王國。拿破侖假裝漠不關心,其實他做不到,因為正是他本人讓人編出了他的托斯卡納家譜(是布裡埃納1編的)。正是因為波拿巴的出身缺乏神聖性,它才具有神奇色彩:狄摩西尼2說,我們為了還希臘以自由,為了拯救它的共和國,與腓力浦進行戰鬥。我看見這個腓力浦眼睛爆了,肩膀斷了,手沒勁了,腿攣縮了,卻威武不屈地伸出四肢,任憑命運抽打,因為他感到滿足了:他是為榮譽而活的,他給自己戴上了棕櫚葉王冠。
1布裡埃納(Bourienne)拿破侖的秘書,寫有《回憶錄》傳世。
2狄摩西尼(Demosthene,公元前三八四—前三二二),雅典演說家、政治家。
腓力浦是亞歷山大的父親,因此亞歷山大是國王之子,是一個夠格的國王的兒子。由於這兩點,他贏得了人們的臣服。亞歷山大一如波拿巴,出生於帝王之家,並非是過上一段貧賤日子之後才過上王侯生活的。亞歷山大並沒有顯出那兩種生活互不協調的痕跡。他的家庭教師是亞里士多德。他童年的一項消遣就是馴服那匹烈馬比塞法爾。拿破侖只從一位平常的教師那裡接受教育,也沒有駿馬供他騎用。同學之中,數他最沒有錢。這位連僕人都沒有的炮兵少尉,卻猛一下迫使歐洲來承認他。當年這個小伍長後來把歐洲最強大的君主們召到自己的候見廳:
他們還沒來嗎,我們那兩位國王?
派人告訴他們,他們來得太晚,
阿提拉早已等得心煩。1
1法國劇作家高乃依的戲劇《阿提拉》開頭的台詞。
拿破侖曾十分明白地叫道:「啊!我要是我自己的孫子該多好。阿!」他發現他的家族沒有威信,他就創立了這種威信,這種創造力具有多麼巨大的才能啊!有人不是認為,拿破侖只不過是把身邊散佈的社會智慧,經過前所未聞的事件和非同尋常的危險鍛煉的智慧拿來使用罷了?即使這種假設成立,它也仍然讓人吃驚:的確,一個能夠控制並據為已有那麼多外國優勢的人,究竟是什麼人呢?
科西嘉島波拿巴家族特別分支
拿破侖雖然不是出為王子,卻是老話說的富家子弟。科西嘉島的總督德?馬爾伯夫讓拿破侖進了奧登附近一家中學讀書。接著,他又被布裡埃內軍事學校接納。巴茲奧希夫人埃莉莎是在聖西爾受的教育。當革命摧斷了宗教靜修之門時,波拿巴接回了妹妹。這樣,人們便發現拿破侖的一個妹妹是一所修道學校最後的學生。路易十四曾聽見這所學校的頭一批姑娘合唱拉辛寫的歌。
要進貴族學校,必須有貴族的證明。拿破侖拿出了一系列文件證書,其中包括他父親夏爾?波拿巴的受洗證明書,它一直往上提到了夏爾的十代祖弗朗索瓦;還有一份阿雅克肖城主要貴族出具的文件,證明波拿巴家族始終位於最古老最高貴的世家之列;還有把斯卡納的波拿巴家族出具的確認證書,說他們享有貴族地位,與科西嘉的波拿巴家族同宗共祖,出自一家,等等。
「德?拉卡茲先生說,當波拿巴進入特雷維索時,有人告訴他他的家族過去在此地十分強大;在波倫亞,他的家族上了當地的金冊……在德累斯頓會晤時,弗蘭茨皇帝告訴拿破侖皇帝,波拿巴家族曾是特雷維索的統治者。他讓人把文件拿出來給拿破侖看,並補充說拿破侖家從前是君主,這真是大喜事,他得告訴女兒瑪麗—路易絲,她聽了會很高興的。」
弗蘭茨皇帝出身於鄉紳之家,與奧爾西尼家,洛梅利家、梅迪契家、拿破侖家有姻親關係。他雖受到革命強制,但只是一時做了民主派。從他的言談和作品裡可以得出這個結論:他為自身的地位所決定,自然是貴族傾向。帕斯卡爾?保利並非如人所言,是拿破侖的教父。真正的教父是卡爾維城名不見經傳的洛朗?吉尤貝加。人們是從阿雅克肖的洗禮登記簿上得知這一點的。掌管登記簿的是教會管事迪亞芒特教士。
我擔心把拿破侖放回貴族行列會損害他的英名。克倫威爾一六五四年九月十二日在國會發表演說,宣稱自己出身於貴族。米拉波、拉斐德、德塞和上百個革命的擁護者都是貴族。英國人聲稱皇帝的名字叫尼古拉,他們嘲弄他的時候叫他尼克。拿破侖這個漂亮名字來自一個把女兒嫁給奧爾納諾1家的伯父。聖拿破侖是個希臘的殉教者。據那些評注但丁詩歌的人說,奧爾索伯爵是拿破侖?德?賽爾巴雅的兒子。儘管有好幾位樞機主教都叫這個名字,但從前人們讀歷史的時候,無人會注意這個名字。今日這個名字卻赫然醒目。一個人的光榮不往上溯,只往下流。尼羅河在發源處只為幾個埃塞俄比亞人所知,而到了人海口,還有什麼人不知道它呢?
1奧爾納諾(Ornano),科西嘉大家族,歷史上出過多位名將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