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09節
    布列塔尼的早期政治活動——君主制度一瞥

    一七八七年和一七八八年,我在布列塔尼的各個住所是對我進行政治啟蒙教育的學校。外省的三級會議是按照全國三級會議的模樣組成的。所以,預示全國動亂的外省動亂在兩個有三級會議的省份——布列塔尼和多菲內——爆發了。

    兩百年來不斷發展的變化終於到頭了:法國經歷了從封建君主制度到全國三級會議的君主制度、從全國三級會議的君主制度到議會君主制度、從議會君主制度到絕對君主制度的轉變,現在通過法官和王權之間的鬥爭,正在向代議制的君主制度發展。

    莫普議會、省議會以及按人頭計票制度的建立、第一屆和第二屆顯貴大會、御前全體會議、大法官裁判所的組成、新教徒世俗權利的恢復、酷刑的部分取消、徭役的取消、賦稅的平均分配是正在進行的革命的一連串證據。可是,當時人們看不見這些事件的整體,每個事件似乎是孤立的。在一切歷史時期,有一個原則思想。如果只看到一點,人們就看不到彙集到中心點的全部光線;人們不能一直追溯到賦予活力和整體運動的隱蔽的因素,如同機器中的水和火。因此,在革命開始的時候,那麼多人相信只要粉碎某個輪子,就可以阻擋激流湧動,或者阻止蒸汽爆炸。

    十八世紀是精神活躍的世紀,而不是物質活躍的世紀,它本來不可能這麼迅速地改變法律,如果它沒有碰見它的媒介物——議會,尤其是巴黎議會。議會變成了哲學體系的工具。任何觀點如果沒有議會賦予它權力、用意志將它強化、給它增添舌頭和臂膀,它就會因為軟弱和狂熱而死去。革命總是由合法或非法的團體發動的,現在和將來都如此。

    議會有理由進行報復:絕對君權剝奪了它的權力,而且這種權力被三級會議濫用。強制登記、審判會議、流放使法官深得民心,促使他們要求自由;但事實上,他們並非自由的誠懇的支持者。他們要求舉行全國三級會議,但不敢承認他們是在為他們自己爭取立法和政治的權力。他們以這種方式加快了他們所繼承的團體的復甦;這個團體一旦恢復了生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他們限制在他們的專長——司法——之內。人們幾乎總弄不清自己的利益所在,無論驅動他們的是智慧或者熱情。路易十六恢復了議會,而議會迫使他召開三級會議;全國三級會議變成國民議會,不久又變成國民公會,摧毀了王權和議會,處死了公正之來源的法官和君主。但是,路易十六和議會這樣做了,因為他們不知不覺成了一場社會革命的工具。

    因此,全國三級會議在所有人的頭腦裡醞釀,只是人們不清楚這將導致什麼結果。對於大家,問題是填補赤字——這個今天任何一個銀行家都可以解決的問題。用如此劇烈的藥物來醫治一個如此輕微的疾病,證明人們被引向不明確的政治領域。一七八六年是惟一財政狀況清楚的一年,收入為四億一千二百九十二萬四千鎊,支出為五億九千三百五十四萬二百鎊;赤字為一億八千零六十一萬八千鎊;由於節省了四千萬鎊,赤字減少為一億四千萬鎊。在這個預算中,王室支出達到兩千七百二十萬的龐大數字,君主的債務、購買莊園和王室的揮霍成為沉重的負擔。

    人們希望按照一六一四年的形式恢復全國三級會議。歷史學家總是以這種形式為例,彷彿從一六一四年以來,人們從未聽說過全國三級會議,也從來沒有要求召開這種會議。然而,貴族和僧侶於一六五一年在巴黎聚會,要求召開全國三級會議。現在還有一本厚厚的會議文件和講話彙編。權力巨大的巴黎議會當時非但沒有支持前面兩個等級的願望,而且解散了他們的被視為非法的會議;這是事實。

    既然在這個問題上我已經開了頭,我還要指出另一個嚴重事實,是那些湊熱鬧寫過法國史或者正在寫的人所忽視的。人們談「三個等級」,將它們當做構成全國三級會議的主要成分。可是,一些大法官裁判所常常只指定一個和兩個等級的議員。一六一四年,昂布瓦茲大法官裁判所沒有指定僧侶議員,也沒有指定貴族議員;迪門萊新堡裁判所既沒有派遣僧侶議員,也沒有派遣第三等級議員。皮伊、拉羅捨爾、勒洛哈蓋、加來、上馬爾什、夏特羅沒有指定僧侶議員;而蒙迪耶和盧瓦沒有指定貴族議員。可是,一六一四年的三級會議名為全國三級會議。因此,古代編年史的表達方式比較準確,在講到我們的全國性大會的時候,按照實際情況,稱之為三級會議,或自由民顯貴大會,或大貴族和大主教會議,而且賦予這些會議以同等的立法權。在一些省份,第三等級雖然出席,但通常並不爭吵,這中間有一個很自然的、但不為人注意的原因。第三等級奪得了司法權,並且把軍人從中趕出;除了在幾個貴族會議裡,它的成員作為審判官、律師、檢察官、書記官、文書,在這方面以絕對的方式施行統治。它制定民法和刑法,而且它依靠篡奪的議會權力,甚至行使著政治權力。公民的財富、榮譽和生命有賴於它:一切都要服從它的決定,它執法的劍可以要任何人的腦袋。當它獨自享受無邊的權力的時候,在那些它曾經以卑躬屈膝的姿勢出現的大會上,它何必去爭那一點點權力呢?

    人民變成僧侶躲在教堂裡,用宗教觀點統治社會;人民變成徵稅員、銀行家,藏在財界,用金錢統治社會;人民變成法官,藏在法庭裡,用法律統治社會。這個偉大的法蘭西王國,儘管在它的局部和省一級是貴族的,但在國王的領導之下,從整體上說它是民主的;王國和國王融洽無間,步調幾乎總是一致的。這就是它長期存在的原因。法蘭西的歷史要重新改寫,或者毋寧說,法蘭西的歷史還沒有寫出來。

    上面提到的所有大問題在一七八六年、一七八七年和一七八九年爭論得最多。我的同胞們的腦袋在他們的天生的衝動之中,在外省、僧侶和貴族的特權之中,在議會和三級會議的衝突之中,找到令他們激動的豐富材料。曾經有一段時間擔任布列塔尼總督的德?卡洛納先生,由於支持第三等級的事業,更加擴大了分歧。蒙莫蘭先生、蒂阿爾先生是軟弱的領導人,無力使宮廷黨實施統治。貴族同由貴族統治的議會勾結,有時反對內克先生、德?卡洛訥先生和塞斯大主教,有時拒絕它在自己最初的抵抗中支持過的人民運動。貴族們集會,進行討論,提出抗議;鄉村和城鎮集會,進行討論,發表針鋒相對的意見。灶稅事件更是火上加油,增加了敵對情緒。要瞭解這一切,有必要解釋布列塔尼公國的形成。

    一八二一年九月

    於巴黎

    布列塔尼三級會議的形成——三級會議開會的情況

    布列塔尼三級會議與所有歐洲的封建三級會議相像,但形式多少有些不同。法蘭西國王取代布列塔尼公爵的權力。一四九一年,安娜女公爵的婚約不僅將布列塔尼當做嫁妝送給查理八世和路易十二,而且達成妥協,結束了從夏爾?德?布盧瓦和德?蒙福爾伯爵時代就開始的分歧。布列塔尼認為,女兒們是公國的繼承人;法國則堅持,只有男孩才能繼承;一旦香火斷了,布列塔尼作為一塊大封地,應該歸還法國。查理八世和安娜,然後是安娜和路易十二,在他們的權利和要求上相互作了讓步。克洛德——安娜和路易十二的女兒,變成弗朗索瓦一世的妻子;她在死時,根據在瓦內召開的三級會議提出的請求,將布列塔尼公國讓給她丈夫,一五三二年頒布的南特詔書規定將布列塔尼公國並人法國,同時保證這個公爵封地的自由和特權。

    那時候,三級會議每年舉行一次;從一六三○年起,改為兩年舉行一次。王室代表宣佈會議開始。三個等級的代表在教堂或修道院的大廳裡聚集。每個等級自己進行討論,即分別舉行三個會議。每個等級都有自己爭論不休的問題;而當僧侶、貴族和第三等級聚在一起,舉行全體大會的時候,爭論變成一場混戰。朝廷煽動不和;在這狹小的會場同在廣闊的戰場一樣,才能、虛榮和野心都在行動。

    嘉布遣會修士格雷古瓦?德?洛斯特雷南,在他編的《法語—布列塔尼語詞典》的題詞中,是這樣對我們的布列塔尼三級會議的老爺們講話的:

    如果說,只有羅馬的演說家有資格以恰當方式讚頌羅馬元老院莊嚴的大會,我有資格嘗試歌頌你們莊嚴的大會嗎?你們的大會以再恰當不過的方式,再現了古羅馬和新羅馬的莊重和尊嚴。

    洛斯特雷南證明,克爾特語是雅非的長子戈梅帶到歐洲來的原始語言之一,而今布列塔尼人儘管個子矮小,卻是巨人的後裔。不幸的是,由於戈梅的布列塔尼後代長期同法蘭西分開,讓他們的一部分封號湮沒了,他們不太重視那些將他們同通史聯繫起來的契據;這些契據的真實性值得懷疑,但契據鑒定專家對此又過分認真。

    布列塔尼三級議會召開期間,是一連串的宴會和舞會。代表們到司令官先生家赴宴,到貴族會議主席先生家赴宴,到僧侶會議主席先生家赴宴,到三級會議司庫先生家赴宴,到總督先生家赴宴,到議會主席先生家赴宴。人們到處赴宴,而且喝酒!在餐廳的長桌周圍,坐著蓋克蘭的農夫,迪蓋—特羅印的水手,他們腰上佩著舊日衛隊的鐵劍和搏鬥用的短刀。所有親自參加三級會議的貴族頗像出席波蘭議會;這個波蘭是徒步的,而不是騎馬的,是斯基泰人的波蘭,而不是薩爾馬特人1的波蘭。

    1斯基泰人(Scyths)是古代黑誨沿岸的一個民族;薩爾馬特人(Sarmates)是起源於伊朗的遊牧民族,公元一世紀佔領斯基泰王國,到達多瑙河。

    不幸得很,他們玩得太過分了。舞會沒完沒了。布列塔尼人是以擅長跳舞和以他們的優美舞曲著稱的。塞維涅夫人描繪過這些在荒原包圍中的政治盛宴,就像晚上在歐石南叢生地上舉行的仙女和巫師的宴席一樣。她寫道2:

    2這封信是塞維涅夫人寫給她女兒的。

    你不幸身為布列塔尼人,我現在告訴你一些關於我們的三級會議的消息。德?肖內先生星期日晚上到達維特雷,出席這鬧哄哄的會議。星期一他給我寫信,我應邀出席他的晚宴。一共是兩桌,每桌十四位客人,先生在一桌,夫人在另一桌。數不盡的佳餚,成盤的烤肉沒有動就端走了。為了那堆積如金字塔的水果,要將房門升高一些才行。我們的父輩不會出這樣的點子,因為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房門比人還高……晚宴之後,洛克馬裡亞先生和科特洛貢先生同兩個布列舉尼女人跳快三步和小步舞;與他們美妙的舞姿相比,朝臣們就相形見絀了。他們的步伐有波希米亞人和下布列塔尼人的風姿,準確和諧,令人歎為觀止……

    這是日以繼夜的娛樂、吃喝、尋歡作樂,大家都參與。我沒有見過三級會議;這是一個相當美妙的玩意兒。我不相信別省開會有我們省這樣大的排場。會場想必擠得滿滿的,因為沒有人去打仗,也沒有人進宮。只有小旗手(小塞維涅先生)例外,他有一天可能也會同其他人一樣來參加……無數禮物,年金,道路和城市的補償,十五和二十張大飯桌,持續不斷的遊戲,沒完沒了的舞會,一個星期三場戲,鬧哄哄的場面:這就是三級會議。我忘記了,人們喝了三四百桶酒。

    布列塔尼人很難原諒塞維涅夫人的嘲諷。我沒有那麼嚴厲,但我不喜歡她說:「你以十分愉快的方式,跟我談論我們的苦難:我們不再那樣經常被處以車輪刑了:為了維持正義,僅僅一週一次。確實,在我看來,絞刑現在是小菜一碟。」這是濫用宮廷的戲謔語言,巴雷爾曾經以同樣優雅的方式談論斷頭台。一七九三年,南特的溺水事件被人稱為「共和黨人的婚禮」。群眾暴虐倣傚王室暴虐的彬彬有禮的風格。

    一些巴黎的妄自尊大之徒,陪同國王的朝臣來出席三級會議。他們說,我們這些鄉紳用白鐵皮襯著我們的口袋,以便將司令官先生的燒雞塊帶回去給我們老婆吃。因為這些譏笑,有人付出沉重的代價。從前,薩布朗伯爵由於說話刻薄,在那裡丟了性命。這位行吟詩人和普羅旺斯國王的後裔,像瑞士人一般高大,在拉蓬附近被莫爾比漢的一位矮小的獵兔者打死了。這個「凱」1同他的對手相比,祖宗同樣顯赫:如果說聖埃爾澤阿爾?德?薩布朗是聖路易的近親的話,非常高貴的「凱」的叔祖聖科朗坦,在加隆時期是坎佩爾的主教——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情。

    1「非常高貴的凱」是讓?弗朗索瓦?德?凱拉特理(Jean-FrancoisdeKeratry)的綽號,他在一七三五年殺死薩布朗,因為後者講布列塔尼人的壞話。

    國王在布列塔尼的收入——該省的地方收入——灶稅事件——我第一次參加政治集會——舞台

    國王在布列塔尼的收入來自無償饋贈、皇室產業的出產、印花稅等等。饋贈的多少按照需要而定;皇室產業的出產估計在三十萬到四十萬法郎之間。

    布列塔尼有自己的收入,以應付它的支出。對酒類和酒類流通所課的「大捐」和「小捐」每年可達兩百萬法郎;最後,還有灶頭稅。人們很難想像灶頭稅在我們歷史上的重要性;然而,它對法國革命的影響猶如印花稅對美國革命的影響。灶頭稅(censusprosingulisFocisexactus)1是一年交一次的賦稅,或者說是對平民的每個灶頭所課的人頭稅。隨著灶頭稅逐步增加,該省的債務得以償還。在戰爭時期,每年的開支高達七百萬法郎以上,這個數字超過收入。人們曾經考慮用來自灶頭稅的錢建立一個本金,而且將這個本金變成由灶頭稅納稅人享受的年金。這樣一來,灶頭稅就會變成借貸了。不公正(儘管按照習慣法,這是一種「合法的」不公正)之處是只對平民課灶頭稅。各個鄉鎮不斷提出意見;但是對特權比對金錢更加重視的貴族,根本不考慮設立一種他們也要繳納的捐稅。一七八八年十二月,當後來釀成流血事件的布列塔尼三級會議召開時,這就是問題之癥結。

    1拉丁文,意思是:每個灶頭應該繳納的稅。

    當時人們的思想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貴族會議、土地稅、穀物交易、即將召開的全國三級會議、項鏈事件、御前全體會議、《費加羅婚禮》、大法官裁判所、卡洛裡奧托和梅斯梅2,還有無數其他嚴重和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所有家庭裡都成了爭論的題目。

    2卡裡奧斯特洛(Cagliostro,一七四三—一七九五):意大利冒險家;梅斯梅(Mesmer,):德國醫生,他聲稱在「動物磁氣」中發現了治療一切疾病的妙藥。

    布列塔尼貴族自己決定在雷恩召開會議,抗議成立御前全體會議。我出席會議。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參加政治集會。我聽見那些喊叫聲感到驚愕和開心。人們站在桌子上、椅子上,激動地揮動手臂,搶著發言。拄著木腿的德?特雷馬爾卡侯爵用響亮的聲音說:「我們都到司令官蒂阿爾先生家去。我們要對他說:布列塔尼貴族到你家門口來了,他們有話要對你講。連國王也不會拒絕接見他們!」聽見這些雄辯的言辭,一片叫好聲在大廳拱頂下迴響。他接著說:「國王也不會拒絕接見他們!」口哨聲和跺腳聲變得更加響了。我們到達蒂阿爾家。這個朝臣是一位色情詩人,思想溫和而輕浮,對我們的吵嚷非常厭煩;他視我們為「胡胡」、野豬、猛獸;他很想離開這個阿爾莫裡克,一點也沒有想阻礙我們進入他的公館的意思。我們的演說家向他解釋了我們的來意,然後我們起草了如下申明:「我們申明,在新的司法機構中或行政機構中,那些接受任何不為布列塔尼憲法承認的職務的人是可恥的。」我們挑選了十二名貴族,將這個請求呈交給國王。他們到達巴黎的時候,被關進巴士底獄,但很快就放出來了。他們被視為英雄;回來的時候,被戴上了月桂花環。我們穿著禮服,禮服上綴著銀底黑斑紋的螺鈿大鈕扣,鈕扣周圍寫著拉丁文格言:「寧死不屈。」1我們戰勝大家都曾戰勝過的宮廷,而且我們同它一道跌人深淵。

    1布列塔尼徽章上的拉丁文名言:Potiusmoriquamfoedari。

    一八二一年十月

    於巴黎

    我母親在聖馬洛隱居

    這時候,我的始終按計劃行事的哥哥決定設法讓我進人馬耳他修會。為此,首先要讓我取得教士身份。聖馬洛主教庫圖瓦?德?普雷希尼能夠做這件事。我於是來到我母親隱居的那座我出生的城市。她身邊沒有孩子;她白天在教堂裡度過;晚上織毛線。她的消遣方式是無法想像的。有一個上午,我在街上碰見她腋下夾著一隻拖鞋——她把拖鞋當成祈禱用的經書了。幾位老朋友不時到她隱居的房子裡,回顧從前的美好時光。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給我念她即興編的韻文故事。在其中一個故事裡,魔鬼同異教徒搬走煙囪,而詩人叫道:

    魔鬼在街上

    走著,走著,

    不到一個鐘頭,

    他無影無蹤。

    「我覺得,」我說,「魔鬼走得並不快呀。」但是,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對我說,我根本沒有弄懂她的故事。可愛的母親!

    她有一首很長的民歌,名為《蒙福爾?加納?聖馬洛城一隻野鴨的真實故事》。一位老爺將一個花容月貌的姑娘關在蒙福爾城堡裡,企圖破壞她的貞操。她透過一扇天窗,望見尼古拉教堂。她用噙淚的眼睛望著聖人,乞求他,而她奇跡般地走出城堡。但是她落到壞蛋的僕人們手裡,他們企圖侮辱她,因為他們設想他們的主人已經這樣做了。可憐的姑娘手足無措,四處張望,希望有人來搭救她。但是,她只看見城堡的水塘裡有一群野鴨。她再次祈禱聖尼古拉,她哀求他讓這些飛禽證明她的無辜;如果她喪生,不能實現她向聖尼古拉許下的心願,那就讓飛禽以它們的方式、以她的名義去實現。

    姑娘當年死了。五月九日,轉移聖尼古拉的遺骨時,一隻野鴨由一群小鴨陪同,來到聖尼古拉教堂,在真福的救星的畫像前飛來飛去,拍著翅膀向他致敬。然後,他回到水塘裡,留下一個孩子作祭品。一段時間後,小鴨不知不覺中也飛走了。兩百多年時間裡,同一隻鴨子,在每年的同一天,帶著小鴨,來到蒙福爾的聖尼古拉大教堂。故事是一六五二年撰寫和印刷的。作者的話十分有道理:「在上帝眼中,一隻野鴨是無足輕重的;但是,她也要向偉大的主表達敬意;聖弗朗索瓦的蟬更是微不足道,可是它的嘶鳴使天神的心靈陶醉。」可是,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依據的是一個並不確切的傳統說法。她的歌謠中,被關在蒙福爾城堡裡的姑娘是一位公主。她為了逃避老爺的凌辱,變成鴨子。關於我母親寫的抒情歌曲,我現在只記得一段:

    美人變成鴨子,

    美人變成鴨子,

    她穿過柵欄飛走,

    來到長滿浮萍的池塘裡。

    一八二一年十月

    於巴黎

    神職人員——聖馬洛城郊

    由於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是一個真正的聖女,她得到聖馬洛主教的許諾,給予我教士身份。主教是有顧忌的:在他看來,將教士身份給予一個在俗的教徒和軍人是類似出賣聖職的褻瀆行為。庫圖瓦?德?普雷希尼先生今天是貝藏松大主教,法國貴族院議員。他是一個善良和有功績的人。他當時還年輕,受到王后的保護,正處在上升時期。以後,他用更好的辦法達到這個目的:迫害。

    我身穿制服,腰上配著劍,跪在主教面前;他在我頭上剪了兩三綹頭髮,這叫做剃髮禮。這樣,我就得到符合手續的證書。如果我的貴族身份憑據被馬耳他修會接受,連同這些證書,我可能得到二十萬鎊的年金。從教會方面看,這可能是一個流弊;但從舊制度的政治來看,這是一件好事。將優撫金發給持劍的士兵不比發給戴頭巾的教士更好一些嗎?教土興許會在巴黎大街上把豐厚的修土薪俸吃掉。

    我通過上述辦法得到教士身份,致使那些信息不靈的傳記作家說,我先進入教會。

    那是一七八八年。當時我養著幾匹馬。我騎馬在田野上漫步,或者沿著波浪——我喧嘩不停的老朋友——奔跑。我下馬同波浪嬉戲。墨西拿1全家吠叫著,在我膝間跳動,撫摸我。我騎行到遙遠的地方欣賞大海的景色;我不滿足於故鄉的風光;

    1希臘神話中的六頭女妖。

    在方圓五六里範圍內,沒有比聖馬諾城郊更迷人的地方了。從朗斯河口溯流而上到迪南,兩岸的景色令遊人心曠神怡。沿著河岸、岩石和翠綠的植物、沙灘和森林、小河灣和小村莊,封建時代的布列塔尼古堡和布列塔尼商人的現代住宅。這些現代住宅是聖馬洛商人在最繁榮的時期建造的。那時,他們家資巨萬,竟至在歡宴時,將錢幣拿來燴煮,然後從窗口把滾燙的錢幣扔給老百姓。那些住宅富麗堂皇。博納拜,德?拉索德勒先生的府邸,有一部分是用熱那亞運來的大理石建造的,那種豪華氣派即使在今天的巴黎也是難以想像的。名為「拉布裡陽代」、「勒博斯」、「海山」、「鴿捨」的別墅用柑桔園、噴泉和雕像裝飾著。有時,在一片整齊的松樹林後面,越過草坪,再穿過椴樹組成的拱廊,花園沿著斜坡一直延伸到海邊。從花壇的鬱金香上望過去,大海向我們展示她的船舶、她的平靜和她的暴風雨。

    每個村民,既是水手也是農夫,是一座帶園子的白色農舍的主人。在園子裡栽種的蔬菜、醋栗、玫瑰、藍蝴蝶花等主要作物當中,我們可以看到一株卡晏1茶、一棵弗吉尼亞2煙草、一株中國花,總之,是對另一個海岸、另一個太陽的紀念。這是房屋主人經歷的路線和地圖。大海邊的農民是健壯的諾曼底人。女人高大、瘦長、靈敏,身穿灰呢緊身上衣、花格的短綢裙、帶花點的白長統襪。一個細平布或細麻布的寬沿帽遮住前額,帽耳往上收成貝雷帽的樣子,或者像面紗一樣飄動。春天,每日清晨,這些姑娘乘船而來,彷彿入侵者似的,給集市送來用簍子裝的水果和用貝殼盛的凝乳。當她們用一隻手扶著頭上裝滿牛乳或花朵的黑罐的時候,當她們的白帽的飾帶在那一雙藍眼睛周圍飄拂的時候,北歐神話中的戰爭女神(其中最年輕的名叫「前途」)或者雅典頭頂供品籃的少女也沒有她們那麼優雅。這樣的圖畫今天還看得到麼?這些女人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她們僅僅存活在我的記憶之中。

    1法屬圭亞那首府。

    2今天美國的弗吉尼亞州。

    一八二一年十月

    於巴黎

    幽靈——病人

    我離開母親,到富熱爾附近去看望我的姐姐們,在德?夏多布爾夫人家住了一個月。她在鄉下的兩棟房子——拉斯卡爾代和勒普萊西,位於一個到處是岩石、荒原和森林的地區,鄰近以塔樓和戰鬥出名的聖—奧班—迪—科爾米耶。姐姐的代管人是利維雷爾先生,前耶穌會會士。他碰見過一樁怪事。

    當他被委任為拉斯卡爾代莊園的代管人的時候,老德?夏多布爾伯爵剛剛去世。利維雷爾住進城堡,負責守護工作;他在此之前沒有見過老伯爵。頭一個晚上,他獨自一人睡在那裡。他看見一個老人走進他的房間。他臉色蒼白,穿著睡袍,戴著睡帽,手裡拿著一根光線微弱的蠟燭。這個人影走近壁爐,將燭台放在爐台上,撥旺爐火,在扶手椅上坐下來。利維雷爾先生渾身發抖。經過兩個小時的靜默之後,老人站起來,重新拿起燭台,關上門,走出房間。

    次日,代管人將他碰到的事情講給佃農聽。佃農根據他的描述,斷定那個幽靈就是他們的老主人。事情並不就這樣結束。當利維雷爾先生到樹林裡去的時候,他看見鬼魂跟在他後面;每當他在田野上越過籬笆的時候,他看見亡靈跨在籬笆上。一天,可憐的代管人壯著膽對鬼魂說:「德?夏多布爾先生,你饒了我吧。」幽靈回答說:「不。」利維雷爾是一個冷靜和講究實際的人,不會胡說八道。他把他的遭遇講給一切願意聽的人聽;他的故事每次都是一樣的,每次都那樣言之鑿鑿。

    稍遲一點,我在諾曼底陪伴一位患腦膜炎的善良軍官。人們安排我們住在一間農舍裡,當地一位老爺借一張舊壁毯給我們,將我的床和病人的床隔開。為了減輕他的痛苦,人們用冰雪給他擦澡;在酷刑當中,他冷得直哆嗦,手指發青,緊繃著的臉變成紫色,牙齒咬得崩崩響,光著頭,長長的鬍鬚從他的尖下巴往下垂,掛在他赤裸、瘦削和濕漉漉的胸脯前。

    當病人激動的時候,他張開一把傘,以為這樣可以避免流淚。要是這個辦法可靠,那麼就應該為方法的發明人豎立一座雕像了。

    我惟一的美好時光是到村莊教堂的公墓裡散步;教堂建在山坡上。死者、幾隻鳥和正在墜落的太陽是我的伴侶。我懷想巴黎的社交生活、我的童年、我的女精靈、貢堡的樹林——在空間上它近在咫尺,在時間上我離開它那麼遙遠。我回到我的病人身邊:這是盲人牽著盲人走路!

    哎!一次打擊、摔一跤、精神上的一時痛苦就剝奪了荷馬、牛頓和波舒哀的天才,而這些神聖人物非但不能激起深刻的同情、痛苦和永久的懷念,還可能成為訕笑的對象!很多我認識和熱愛的人在我身旁喪失理智,好像我身上帶著能夠傳染的疫苗。我只能用一種悲哀的想法解釋塞萬提斯的傑作和他殘忍的快樂。只要審視整個人生,權衡善和惡,真希望發生一件可以導致忘卻的事故,作為逃避自我的方法。快樂的酒鬼是幸福的人。把宗教放在一邊,幸福是忘記自己和到達臨終之日而不曾感受生活。

    我將我完全治癒的同鄉帶了回去。

    一八二一年十月

    於巴黎

    一七八九年布列塔尼三級會議——暴動——我的中學同學聖裡弗爾被殺害

    同我一起回布列塔尼的呂西兒夫人和德?法爾西夫人想重返巴黎。但由於省內的騷亂,我無法離開。三級會議將在(一七八八年)十二月底舉行。雷恩市府和布列塔尼其他市府相繼作出決定:在「灶頭稅」解決之前,議員不得從事任何其他活動。

    為了主持貴族會議,德?布瓦熱蘭公爵匆匆忙忙趕到雷恩。貴族們都收到個別通知,包括那些像我這樣由於太年輕尚無發言權的人。我們可能遭到攻擊,在考慮選票的同時要計算兵力。我們走上我們的崗位。

    三級會議開始之前,在德?布瓦熱蘭先生家開了幾次會。仍然是我見過的那種亂糟糟的場面。德?居耶騎士、德?特雷馬爾加侯爵、我舅舅德?貝德公爵(因為他肥胖,被人稱為「洋薊」,而另一位貝德因為瘦長則被稱為「蘆筍」)爬上椅子高談闊論,弄折了好幾張椅子。德?特雷馬爾加侯爵,木腿海軍軍官,給他的等級樹立了許多敵人。一天,大家議論建立一所軍事學校,培養窮苦貴族子弟。一位第三等級的代表叫道:「我們的子弟呢?他們能夠得到什麼?」「醫院,」特雷馬爾力口回答說。這句話傳到群眾當中,引起強烈反應。

    在這些會議當中,我發現我的一個性格特點,而且這個特點在我以後的政治活動和軍事生涯中得到證實:我的同事和朋友越是激動,我越是冷靜。我對講台上的誇誇其談或大炮的轟鳴都無動於衷;我從來不向言辭或大炮致敬。

    我們辯論的結果是:貴族將首先討論一般議程,在其他問題解決之後才考慮灶頭稅。這個決定與第三等級的決定是針鋒相對的。貴族們不太相信僧侶,因為僧侶經常背棄他們,尤其在雷恩大主教擔任僧侶會議主席的時候。這位主教圓滑、審慎,有點將捲舌音念成不捲舌音,但說話娓娓動聽;他正在窺伺進入宮廷的機會。巴黎來的蹩腳作家編輯的報紙《人民哨兵》不斷煽動仇恨。

    三級會議在皇宮廣場的雅各賓修院舉行。我們帶著我剛才講過的想法進入會場;我們剛坐下,民眾就將我們包圍起來。一七八九年一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二十七日和二十八日是不幸的日子。德?蒂阿爾伯爵的軍隊人數很少;他是一個優柔寡斷和軟綿綿的人,他猶豫不決,不敢行動。雷恩法律學校(校長是莫羅)派人去南特找年輕人來支援。他們來了四百人;儘管司令官一再哀求,仍然無法阻止他們進城。在蒙莫蘭廣場和咖啡館舉行的不同傾向的集會常常演變成流血衝突。

    我們被圍困在會議大廳裡,感到不能這樣下去,於是決定持劍衝出去。這是一個壯烈的場面。我們的主席一聲令下,我們一齊拔出佩劍,在「布列塔尼萬歲」的喊聲中洶湧而出,朝圍攻者衝去。民眾用喊叫、石塊、鐵棒和槍彈迎擊我們。我們在包圍我們的浪潮般的人群中打開一個缺口。好幾位貴族被打傷、被拖曳、被毆打,鼻青臉腫,遍體鱗傷。我們費了好大的勁才突圍出來,各自回家。

    隨後,在貴族、法律學校學生和他們的南特朋友之間發生一些爭鬥。有一場決鬥在王家廣場公開進行。年邁的海軍軍官卡拉利厄受到攻擊,但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勇氣搏鬥,贏得年輕對手的一片掌聲。他維護了自己的榮譽。

    另一堆人聚在一起。德?蒙布歇伯爵對一個名叫烏裡雅克的大學生說:「先生,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人們在他們四周圍成一圈。蒙布歇將烏裡雅克的劍打落在地,把劍還給他,大家相互擁抱,人群散了。

    至少,布列塔尼貴族沒有以不體面的方式屈服。它拒絕向全國三級會議派遣代表,因為召集會議的方式違背該省的基本法律。大量貴族參加王儲的軍隊,在孔代或夏雷特手下戰鬥,不少人在旺代之戰中捐軀。如果他們當時參加全國大會,他們可能改變會議多數派的構成嗎?這是不可能的:在社會大變動之中,個人的抵抗對自己是體面的事情,但無法改變局勢。然而,如果當時有一位如米拉波、但觀點相反的天才是布列塔尼貴族,他可能造成什麼局面就很難講了。

    年輕的布瓦於和我的中學同學聖裡弗爾在開會之前,在去貴族會議的路上就死了。布瓦於的父親幫助聖裡弗,護衛他,但沒有成功。

    讀者,請你停下來:你看看革命讓我們拋灑的頭幾滴血吧!按照上天的意志,這幾滴血是從我的一個童年夥伴的血管中流出的。設想當時倒下的不是聖裡弗爾,而是我自己,人們談到我的時候,會說談到大屠殺的頭一個犧牲者時所說的話:「一個名為夏多布里昂的貴族,在去三級會議會場的路上被殺害了。」這幾個字會取代我冗長的故事。聖裡弗爾在這片土地上會扮演我的角色嗎?他注定要聲名顯赫還是默默無聞呢?

    現在,讀者,請你走過去。請跨過這條將舊世界和新世界分隔開來的血的河流。你正在走出舊世界,你將死在新世界的人口。

    一八二一年十一月

    於巴黎

    一七八九年——從布列塔尼到巴黎之行——途中的騷動——巴黎景象——內克被免職——凡爾賽——王室家庭的歡樂——全面暴動——攻克巴士底獄

    一七八九年在我們歷史上和人類歷史上是非常著名的一年。這一年年初,我在布列塔尼荒原上。一直到相當晚的時候,我才離開該省。在我到達巴黎之前,已經發生了午夜餐屋被搶劫、全國三級會議開幕、三級會議變成國民議會、網球場誓言、六月二十三日王室會議、僧侶和貴族同第三等級彙集等一系列事件。

    在我去巴黎的路上,騷亂是嚴重的。在村莊裡,農民攔截車輛,檢查護照,盤問旅行者。越靠近首都,情況越是混亂。穿過凡爾賽的時候,我看見軍隊駐紮在柑桔園,炮兵輜重停在大院中央,國民議會會場臨時搭建在宮殿廣場上,議員們在好奇地旁觀,宮廷人員和士兵在當中走來走去。

    在巴黎,街道上擠滿了購買麵包的人;路人在牆腳邊高談闊論;商人走出他們的店舖,在門前打聽和傳播新聞;煽動者在王宮聚集,卡米耶?德穆蘭開始嶄露頭角。

    我同德?法爾西夫人和呂西兒夫人下車,剛剛走進裡舍利厄街一座配備傢俱的公館,暴動就開始了。民眾擁到修道院,釋放了幾名根據頭頭的命令抓起來的王室衛隊士兵。駐紮在榮軍院的炮兵營的士官加人群眾隊伍。軍隊的嘩變開始了。

    朝廷有時退讓,有時抵抗,既頑固又虛弱,既慷慨激昂又膽小如鼠,遭到米拉波的奚落。米拉波要求把軍隊調開,但王室拒絕:它接受羞辱,但沒有消除羞辱的根源。巴黎流傳謠言,說一支軍隊從蒙馬爾特的下水道開進來了,龍騎兵將把路障強行推開。有人要求居民撬起街石,搬到六樓,用石頭砸暴君的哨兵。大家開始行動。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內克收到被免職的命令。新成立的政府由德?布拉特伊先生、德?拉加萊茲耶爾先生、德?布爾格利元帥、德?拉沃吉榮先生、德?拉波特先生和福隆先生組成。他們取代德?蒙莫蘭先生、德?拉呂澤爾納先生、德?聖普裡斯特先生和尼韋爾內先生。

    一位剛到達的布列塔尼詩人,求我將他帶到凡爾賽。在帝國天翻地覆的時候,還有人參觀花園和噴泉。在最嚴重的事件發生時,那些蹩腳文人特別有這種閒情逸致。他們的句子或詩行高於一切。

    在望彌撒的時間,我把我的品達體詩人帶到凡爾賽的長廊裡。小圓廳燈火輝煌。內克的免職使人們受到激勵,他們覺得勝利在望了。桑松和西蒙1可能也混雜在人群裡面,目睹王室家庭的快樂。

    1桑松(Sanson):處死路易十六的劊子手;西蒙(Simon):鞋匠,路易十七托付給他撫養。

    王后帶著她的兩個孩子過來了。孩子金黃的頭髮似乎在等待王冠。十一歲的德?昂古萊姆女公爵天真的矜持引人注目,高貴的血統和少女的純潔使她美麗,她像高乃依所寫的《朱莉的花環》中的橙花,彷彿在說:

    我享有出身的豪華。

    小王子在他姐姐的呵護下,而德?圖施先生跟隨在他的學生後面。他看見我,慇勤地把我指給王后看。王后微笑著朝我瞥了一眼,以優雅的方式向我致意,就像我被引見那天一樣。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不久之後就要消逝的目光。瑪麗?安托瓦內特微笑的時候嘴的形狀非常迷人,令我不能忘懷。一八一五年,經過發掘,人們發現這個不幸女人的頭顱;對她的微笑的記憶(多麼可怕呀!)使我認出公主的下頷骨。

    凡爾賽的反擊在巴黎引起很大反響。我回城路上,迎面碰見許多人,他們手裡捧著內克和奧爾良公爵的半身雕像,雕像上披著黑紗。他們大聲叫道:「內克萬歲!奧爾良公爵萬歲!」在這些喊叫聲中我聽見一個更大膽、更出乎意料的聲音:「路易十七萬歲!」叫這個孩子萬歲!如果不是我在貴族院提醒,在他家庭的墓銘上,連他的名字都會被人遺忘。假如路易十六退位,路易十七登上寶座,宣佈奧爾良為攝政王,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在路易十五廣場,德?朗貝斯克王儲率領著由德國人組成的王家衛隊,迫使民眾後退到杜伊勒利宮,打傷一個老頭。突然,警鐘敲響了。擦刀槍工匠的鋪子被人破門而人,榮軍院的三百條步槍被搶走。人們拿起長矛、棒子、叉子、軍刀、手槍;人們搶劫了聖拉扎爾,燒燬了路障。巴黎選民控制了首都政府;到晚上,六萬公民組織起來,分發了武器,編成國民衛隊。

    七月十四日,奪取巴士底獄。我作為旁觀者,目睹了這場以幾名殘廢軍人和一位膽小的司令官為敵人的進攻。如果人們堅持不開門,民眾決不可能進入要塞。我看見放了兩、三聲炮,但開炮的不是榮軍,而是已經登上塔樓的王室衛隊士兵。德?洛內1從他躲藏的地點被揪出來,在受盡凌辱之後,在市政府的台階上被人打死。市長弗萊塞勒被手槍擊斃。一些沒有心肝的愚人覺得這個場面非常精彩。在兇殺當中,人們開始狂歡,像奧東和維特利烏斯統治時期羅馬騷亂中發生的情景一樣。人們讓「巴士底的勝利者」乘坐出租馬車遊行,這些興高采烈的醉鬼在酒吧被宣佈為勝利者。妓女和無套褲漢開始耀武揚威,尾隨著他們。路人因為恐懼而必恭必敬,在英雄面前脫帽;在勝利的喜悅中,有幾位英雄因為疲勞過度而死去。巴士底獄的鑰匙被大量複製,寄給世界各個角落有地位的傻瓜。我有多少次錯過發跡的機會呀!如果我這個旁觀者,叫人在勝利者登記簿上寫上我的名字,那麼我今天可能享有一筆優撫金。

    1德?洛內(DeLaumy):巴士底監獄的守備司令

    專家們趕來剖析巴士底。臨時咖啡館在帳篷下開張;遊人如鯽,摩肩接踵,好像在聖熱爾曼或龍賞趕集。許多車輛魚貫而來,停在塔樓下,在一片煙霧中,人們正在拆毀塔樓,將石頭拋下。衣著講究的女人、時髦的青年站在哥特式廢墟的不同高度,和那些在人群的歡乎聲中赤膊上陣的拆牆工人混雜在一起。參與這次盛會的,有最著名的演說家、最出名的男女演員、最紅的女舞蹈家、最顯要的外國人、宮廷貴族和歐洲國家的大使。舊法蘭西到那裡死亡,新法蘭西在那裡開始生命。

    任何事件,不管它本身是如何悲慘或如何可惡,當它在嚴重的形勢下發生,並且具有劃時代性質的時候,都應該引起重視。在奪取巴士底獄這個事件中,應該看到的(也是當時人們沒有看到的),不是解放人民的暴力行為,而是這種行為的結果——解放——本身。

    人們讚賞應該譴責的東西,意外事件,而看不到人民的命運因此發生的變化,風俗、思想、政治權力的改變,這是人類的新生,攻克巴土底獄猶如一場流血的狂歡,開闢了新生的世紀。粗暴的憤怒造成廢墟,而在這種憤怒之下隱藏著在廢墟中為新大廈奠基的智慧。

    誤解這個具體事件的偉大意義的民族,對事件的偉大精神意義是清楚的:在他眼中,巴士底是他被奴役標誌:這個標誌豎立在巴黎的人口處,面對蒙弗宮的十六根柱子,猶如扼殺他的自由的絞架。在剷平這座國家要塞的時候,民眾認為粉碎了軍事的桎梏,以心照不宣的方式宣佈自己將取代被他解散的軍隊。大家知道,變成士兵的人民將創造什麼奇跡。

    一八二一年十一月

    於巴黎

    攻陷巴士底獄對朝廷的影響——富隆和貝蒂埃的腦袋

    凡爾賽被巴士底倒塌的響聲驚醒,好像看到王位倒塌的前兆;凡爾賽由狂妄變得沮喪。國王趕緊跑到國民議會,就坐在會議主席的椅子上發表了一篇演說。他宣讀將部隊調開的命令,在一片讚美聲中他回到王宮。於事無補的姿態!各個派別都不相信對立派的轉變。俯首聽命的自由或失去尊嚴的權力得不到敵人的原諒。

    八十名議員從凡爾賽出發,向首都人民宣佈和解;醒悟。巴伊先生被任命為巴黎市長,德?拉法耶特先生被任命為國民衛隊司令。德?拉法耶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學者,但我是在這個可憐人倒霉的時候才認識他的。革命的每個時期都有它所需要的人。有的人跟隨革命一直走到底;有的人開個頭就撒手不幹了。

    所有人都走了。朝臣們去巴塞爾、洛桑、盧森堡和布魯塞爾。德?波利尼亞剋夫人在逃跑途中碰見內克。德?阿爾圖瓦公爵和他的三個兒子流亡國外;他帶走上層僧侶和一部分貴族。軍官受到造反士兵的威脅,任由潮流將自己衝開。路易十六獨自留下來,連同他的兩個孩子、幾名婦女、王后、兩位王姑、伊麗莎白夫人1,面對著全國民眾。王儲2留下來,一直到瓦雷恩逃亡;但對他哥哥,他幫不了大忙。儘管他通過在貴族會議上表示贊成按人頭計算選票,決定了革命的命運,但革命不信任他。他作為王儲,對國王興趣甚微,對王后不理解,而且他們也不喜歡他。

    1指路易十六的姐姐。

    2王儲:未來的路易十八。

    國王十七日來到市政府,迎接他的是十萬像神聖聯盟的僧侶一樣全副武裝的市民。巴伊先生、莫羅?德?聖梅裡先生和拉利—托朗答爾先生流著淚向他慷慨陳詞,拉利—托朗答爾先生更是嗚咽不止。國王也感動了。他將一個大三色徽章貼在自己帽子上。人們立即宣佈他為「正直的人、法國人之父、自由人民的國王」;而人民為了自己的自由,準備砍下這個被稱為「正直的人、法國人之父、自由人民的國王」的人的頭顱。

    在這次修復關係之後沒有幾天,我同我的姐姐以及幾個布列塔尼人,站在我們旅店的窗前。我們聽見有人大聲叫道:「關門!關門!」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從街口走過來;這群人舉著兩面我們從遠處看得不甚清楚的旗子。當他們走近的時候,我們才看清是兩顆披頭散髮和臉容毀損的人頭,被馬拉1的先驅們用兩支長矛舉著。是富隆和貝蒂埃的腦袋。大家都從窗口後退;我留我那裡。殺人犯停在我面前,將長矛伸向我,一邊唱著歌,蹦著,跳著,將灰白的頭靠近我的面孔。其中一顆頭的眼睛滑出眼眶,吊在死者灰白的臉上;長矛從張開的嘴裡穿出,咬在牙齒之間。「強盜!」我叫道,無法抑制我滿腔的憤怒,「這就是你們理解的自由嗎?」如果我有一枝槍,我會向這些無恥之徒開火,像對付狼一樣。他們嚎叫著,猛敲馬車出入的門,想衝進來,將我的頭同他們殺害的人的頭擺在一起。我的姐姐們很不安;旅店的膽小鬼拚命責怪我。被人簇擁的殺人犯沒有時間進攻房屋,離開了。這兩顆頭,還有以後我會碰見的其他的頭,改變了我的政治態度。我憎惡吃人肉的宴席,我萌生了離開法國到某個遙遠國度去的念頭。

    1馬拉(Marat,一七四三—一七九三):法國大革命中資產階級民主派雅各賓派的著名領袖之一。

    一八二一年十一月

    於巴黎

    召回內克先生——一七八九年八月四日的會議——十月五日白天——國王被押回巴黎

    七月二十五日,內克先生被召回財政部,受到熱烈歡迎,為他舉行了儀式。他在卡洛納和答布羅之後,是蒂爾戈的第三個繼承人。他很快落後於形勢,變得不得民心。一個如此嚴肅的人,依靠一個平庸和輕浮如佩澤2者的手腕,居然能夠上升到部長位置,這是那個時代的奇聞。用借貸制度取代捐稅制度的報告1,引起思想震動。婦女們議論開支和收入問題。人們第一次看懂或者自以為看懂財務報告中的某些內容。以托馬斯2式的色彩寫成的這些報告樹立了財政部長的初步威信。這位銀行家是擅長記賬、但辦法不多的經濟學家;是高貴但自負的作家;是正直的人,但不具備崇高的品德。他是舊時戲劇開場之前,站在前台向觀眾介紹劇情的人物;在布幕升起時,他就退場了。內克先生是斯塔爾夫人3的父親。他不會想到,後代記得的只是他作為他女兒的父親的光榮,他的虛榮心無法接受這一點。

    2佩澤(Pezay):總理莫萊巴的寵信。

    1該報告由內克提出。

    2托馬斯(Thomas):十二使徒之一。傳說中他是典型的懷疑論者,他不相信他看見的東西。

    3斯塔爾夫人(MadameStaeL,一七六六—一八一七):法國著名女作家。

    在國民議會八月四日晚的會議上,君主制度像巴士底獄一樣被拆毀了。那些出於對過去的仇恨,今天大聲反對貴族的人,忘記了一個事實:是貴族的一個成員,德?諾阿耶子爵,在德?埃吉榮公爵和馬蒂厄?德?蒙莫朗西的主持下,推翻了革命所指控的大廈。按照一位議員的動議,廢除了封建賦稅、狩獵稅、鴿捨稅、禁獵區稅、什一稅、實物地租、等級特權、城市特權、各省特權、個人奴隸身份、領主司法權、官職買賣制度。對法國古老政體的最嚴重打擊是由貴族完成的。貴族開始革命,平民予以完成。就像古老法國的光榮歸功於法蘭西貴族一樣,年輕法國的自由也歸功於他們,如果法國有自由的話。

    駐紮在巴黎周圍的部隊撤走了。但是,由於一個使國王左右為難的矛盾意見,弗朗德團又被調到凡爾賽來。衛隊宴請該團的軍官。人們的頭腦興奮起來了。宴會過程中,王后帶著王子出現;軍官們為國王一家乾杯。國王也來了,軍樂隊演奏了激動人心和受歡迎的曲子:《啊,裡夏爾,我的國王!》。這個消息傳到巴黎,反對派輿論立即抓住這件事。人們大聲說,路易拒絕批准《人權宣言》,打算同德斯坦伯爵逃到梅斯。馬拉傳播這個謠言;他那時已經寫好《人民之友》。

    十月五日來臨了。我沒有目睹這天發生的事件。有關消息六日清晨就傳到首都。同時,有人對我們說,國王要來訪問。我在客廳裡是靦腆的,但我在公共廣場卻很勇敢。我覺得我這個人耐得住寂寞,但登上論壇也不怯場。我跑到香榭里捨大街。首先出現的是炮車,潑婦、女賊和妓女騎在炮筒上,嘴裡講著最猥褻的語言,做著最下流的動作。然後,在包括男女老少的人群簇擁下,衛隊徒步過來了,他們同國民自衛軍交換馬匹、劍、肩帶;每個馬匹上都有兩三名賣魚女販、醉醺醺和衣著不整的蕩婦。隨後來的是國民議會議員的隊伍;跟著,國王的馬車出現;車輛在一片黑壓壓的長矛和刺刀的海洋中滾動。衣衫襤褸的拾荒者,腰上掛著刀、身上繫著血淋淋的圍裙、袖子捲起來的屠戶跟隨在車門旁邊;一些臉孔黝黑的無賴爬在車頂上;還有人攀附在僕役站的踏腳板上、車伕的座位上。人們開著槍,叫喊著:「瞧,麵包鋪的老闆,老闆娘,小夥計!」作為國王的旗號,面對聖路易的兒子,兩隻瑞士戟將兩名衛隊士兵的腦袋舉在空中;那是由塞弗勒的理髮師燙過發、擦過粉的腦袋。

    天文學家巴伊在市政府向路易十六宣佈,「人道、尊敬和忠實的」人民剛才征服了國王;而「非常感動和非常高興的」國王宣佈,他是「心甘情願」來到巴黎的。對暴力和恐懼的可恥偽裝那時讓所有黨派和所有人蒙受了羞辱。路易十六不是虛假,而是孱弱。孱弱不是虛假,但它取代虛假並且起虛假的作用。神聖和受虐待的國王的品德和苦難應該引起敬仰之情,人們的任何評論都近乎褻瀆。

    制憲會議

    議員們離開凡爾賽,十月十九日在總主教府舉行第一次會議。十一月九日,他們轉移到杜伊勒利宮附近的騎馬場。一七八九年年底,頒布了沒收教會財產、摧毀舊司法、發行指券1的法令,巴黎市府關於建立第一個搜索委員會的決定,和追捕德?費哈斯侯爵的授權令。

    1指券:一七八九年至一七九七年在法國流通的一種以國有財產為擔保的證券。

    雖然制憲會議有可指責之處,但從它完成的偉大工作和取得的巨大成就來說,仍然不失為世界各國出現過的最著名的人民大會。如果它滿足於全國三級會議的陳請表,而不試圖越雷池一步,那會是怎樣一個情況呢?在三個世紀裡,人類的經驗和智慧所醞釀、發現和建立的一切都集中在這些陳請表裡面。這些文件指出舊君主制度的各種弊病,提出醫治的藥方;提出實現各種自由的要求,包括新聞自由的要求;提出在工業、製造業、貿易、道路、軍隊、稅收、財政、學校、公共教育等各方面的改進措施。我們越過罪惡的深淵,經歷無數光榮,但並未得到什麼利益;共和國和帝國沒有起任何作用:帝國只是調節共和國發動起來的群眾的暴力;它給我們留下中央集權,這種強有力的行政機構我認為是一件壞事,但在地方權力被摧毀、無政府狀態和愚昧肆虐的時候,這也許是取代地方權力的惟一辦法。除此之外,從制憲會議召開以來,我們並沒有前進。它完成的工作猶如一位古代名醫2完成的工作,即將科學的界標往後推移,並且固定下來。讓我們談談幾位制憲會議人物吧,而且讓我們從米拉波開始。他是這些人物的縮影,而且是他們之中最突出的一位。

    2希波克拉底(Hipposte,公元前四六○—三七七):古希臘名醫。

    一八二一年十一月

    於巴黎

    米拉波

    他由於生活的放蕩和偶然,參與了最重大的事件,混跡在慣犯、綁架者和冒險家中間。米拉波,貴族的辯護士,民主派的代表,集格拉古1和堂?璜、卡體裡那和古斯曼?德?阿爾法拉什2、紅衣主教德?黎塞留和紅衣主教德?萊茲3、攝政時期的亂黨分子和革命的野蠻人於一身。此外,他身上還有「米拉波」家族的痕跡;這個流亡的佛羅倫薩家族保留但丁歌頌過的那些森嚴壁壘的宮廷和那些著名亂黨分子的某些東西;這個家族已經歸化法國,意大利中世紀的共和精神和我們的中世紀的封建精神,在它的一連串非凡人物身上匯合。

    1格拉古(Gracchus):古羅馬著名的平民家族,兄弟兩人試圖在羅馬實行土地改革。

    2古斯曼?德?阿爾法拉什(Gusmand-Alfarache):十七世紀初一部西班牙小說中的人物,風流倜儻。

    3黎塞留(Richelieu,一五八五一—六四二),德?萊茲(deRetz,一六一三—一六七九):均為十七世紀法國政治家。

    米拉波的醜陋以他的家族的特殊美為基礎,產生阿里愷提的同胞米開朗琪羅的《最後審判》中那種剛毅的面孔。天花在演說家臉上留下的痕跡,更像燒傷後留下的焦痂。大自然塑造這樣的頭顱,要麼是為了帝國,要麼是為了絞架;它雕鑿的這雙臂膀,要麼擁抱一個民族,要麼劫掠一個女人。當他凝視民眾,搖晃他那一頭濃密頭髮的時候,他令人駐足;當他舉起他的爪子,露出他的指甲的時候,庶民發狂般跑開了。在一次會議的可怕的混亂中,我看見他站在講壇上,臉色陰沉,醜陋而且不動聲色。他令人想起彌爾頓筆下的混沌,在混亂中巋然不動,超然物外。

    米拉波像他的父親和他的叔叔,他們同聖西門一樣,信手寫出不朽的文章。人們給他準備演說的草稿,他在其中摘取適合他的思想的東西。如果他全文照搬,他會念得結結巴巴;從他偶爾加進的詞句,人們可以發現演說不是他寫的,那是一些他所特有的詞語。他的精力來自他的墮落;而這種墮落並非產生於冷漠的感情;它們有深刻的、熱烈的、疾風暴雨般的感情作為支撐。恬不知恥的風俗在毀滅道德觀念同時,給社會帶來一種野蠻人;人類文明中的這些野蠻人像哥特人一樣擅長於破壞,但缺乏哥特人的創造力:後者是原始本性的大孩子,前者是墮落天性的早產畸形兒。

    我在宴會上見過米拉波兩次,在伏爾泰的侄女德?維萊特侯爵夫人家見過一次,另一次在王宮,他跟夏普利耶介紹我認識的反對派議員在一起。夏普利耶死於斷頭台,同我的哥哥和德?馬爾澤爾布先生埋在同一座墳墓裡。

    米拉波講話時滔滔不絕,尤其是關於他自己的事。這個獅子的兒子自己也是一頭腦袋充滿幻想的獅子;這位遇事如此講求實際的人,想像和語言卻非常浪漫、非常富於詩意、非常熱烈。從他的感情的激揚和他表現的獻身精神,我們可以認出索菲1的情人。他說:「我覺得這個女人非常可愛……我瞭解她的靈魂,大自然的手在璀璨的時刻塑造了這個靈魂。」

    1索菲(Sophie):即德?莫尼埃伯爵夫人,米拉波寫給她的信很有名。

    米拉波在嚴肅的討論中夾雜愛情故事和引退的願望,這讓我著迷。他還有另一個讓我感興趣的地方:他曾經受到他父親嚴厲的管教;他父親同我父親一樣,保留了維護家長絕對權威的不可動搖的傳統。

    這位重要賓客大談對外政策,對內部政策幾乎隻字不提,而這正是他關心的問題。但是,對於那些由於他們對苦難和罪行裝作無所謂而自稱高人一等的人,他有時用幾句話流露他極度的輕蔑。米拉波生性慷慨,重視友情,不計較恩怨。儘管他傷風敗俗,他無法違背自己的良心;他的腐敗僅僅涉及他自己,他正直和堅定的思想不會將謀殺說成崇高的智慧;他不讚賞屠宰場和垃圾場。

    然而,米拉波不乏驕矜。他過分吹噓自己;雖然他為了當選為第三等級的代表把自己說成呢絨商人(貴族等級當眾干了蠢事,將他排擠出去),他是熱愛他的出身的:「野性難馴的鳥,它的巢在四座塔樓之間」,這是他父親的話。他忘不了他曾經出入宮廷,乘坐華麗馬車同國王一道狩獵。他要求別人封他以伯爵稱號;他重視他的徽號,當所有人脫下號衣的時候,他讓他的僕人穿上。他動輒提到海軍司令科利涅,「他的親戚」。《箴言報》曾經稱他為裡凱1。他有一天大發雷霆,對一位記者說,「你是否知道,你同你們的裡凱一道,在三天時間裡讓歐洲迷失了方向?」他常常重複那個無恥但頗著名的玩笑:「在另一個家庭裡,我的子爵弟弟會是一個風趣的人,但不是良民;在我家裡,他是一個笨蛋和善良的人。」某些傳記認為這句話是子爵講的,他將自己同家庭其他成員的卑微作比較。

    1里凱(Riquet):貝洛童話中的人物,醜陋但聰明。

    米拉波在感情深處是君主派。他有一句名言:「我想讓法國人消除對君主制的迷信,而代之以對它的崇拜。」這正是發生的事情:上天因為我們濫用天才懲罰我們,讓我們悔恨我們的成功。

    米拉波用兩種手段煽動輿論:一方面,他立足於群眾之中,自稱是他們的保護人,但同時又鄙視他們;另一方面,雖然他是他的等級的叛逆,但由於等級的親緣關係和共同利害,他對他的等級保持同情。這樣的事情不會出現在維護特權階級利益的平民身上;由於貴族的薄情和不可改變的本性,如果此人不出身於他們的行列,他就會被他的派別拋棄,而不能拉攏貴族。而且貴族階級不能臨時造就一個貴族,因為貴族是時間的女兒。

    米拉波提供一個範例。人們幻想通過擺脫道德的束縛變成政治家。這種模仿結果只製造一些小壞蛋;某人以墮落和偷盜自詡,事實上他只是放蕩和無賴;某人認為自己是邪惡的,但他只是卑鄙;某人吹噓自己是一個罪犯,但他只是一個下流坯。

    米拉波將自己出賣給宮廷,而宮廷收買了他。但對於他本人,事情來得太快;對於宮廷,事情來得太遲。在一份年金和一個大使職位面前,他用他的聲譽冒險。克倫威爾準備用他的前途去交換一個頭銜和嘉德勳章。米拉波雖然驕傲,但並不自視太高。現在,現鈔和職位的豐盈提高了良心的價格,沒有幾十萬法郎和高官厚祿休想辦成一件事。墳墓將米拉波從他的許諾中解放出來,使他免受他看來無法克服的滅頂之災:他活著,會在善良中顯露他的軟弱;他的死,使他在惡行中保持了他的力量。

    我們吃完晚飯之後,議論米拉波的敵人。我坐在米拉波旁邊,一言不發。他用他高傲、罪惡和天才的目光注視我這個沉默的年輕人,然後,他將手搭在我肩上,對我說:「他們永遠不會原諒我的優越!」我今天還感覺這隻手的份量,彷彿撒旦火熱的爪子碰過我。

    當米拉波將他的目光盯著一個沉默的年輕人的時候,他對我未來的命運是否有預感?他想過他有一天會出現在我的記憶中嗎?我注定要成為達官貴人的歷史學家:他們曾經在我面前列隊走過,而我沒有將自己掛在他們的外套上,讓自己隨著他們去見後代。

    米拉波承受了那些聲名應該長存的人物身上發生的變化;他從先賢祠遷出,搬到陰溝,又從陰溝遷回先賢祠;時間是他的踏腳板,使他上升到時光賦予他的全部高度。今天,我們再看不見真實的米拉波,而是理想化的米拉波,畫家為了使他成為他所代表的時代的象徵或神話而繪製的米拉波。這樣一來,他變得更加虛假和更加真實了。在這麼多名人、這麼多演員、這麼多事件、這麼多廢墟當中,將只有三個人留存,他們當中的每一個從屬於三個偉大革命時代中的一個:米拉波代表貴族,羅伯斯庇爾代表民主,波拿巴代表專制;君主制什麼也沒有。為了這三個人的名聲德行不能承認,法蘭西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國民議會開會的情景——羅伯斯庇爾

    國民議會開會的趣味是我們的議會所不能比擬的。人們很早起床,以便在擠得滿滿的聽眾席上佔一個位置。議員到達的時候,嘴裡還吃著東西,談著話,用手比劃著。議員們按照觀點,分別集中在會場的不同位置。宣讀會議記錄;然後討論商定的題目,或者特別的動議。討論的對象不是某個乏味的法律條款;議程中極少與破壞無關的內容。人們要麼贊成,要麼反對;大家都是即興發言,或好或壞。爭論非常激烈;聽眾也加入討論,對演說人鼓掌,叫好,吹口哨,喝倒彩。主席搖著鈴鐺;議員們坐在自己的長凳上互相指責。小米拉波揪住對手的衣領;大米拉波叫道:「不要談論三十票!」一天,我坐在反對黨保皇派後面;我面前是一位多菲內省的貴族,黑臉孔,小個子,他在他的座位上暴跳如雷,對他的朋友說:「我們衝上去吧,拿著劍,去治治那些無賴!」他指著多數派那邊。中央市場的賣菜大嫂在聽眾席上織毛線,聽見這句話,站起來;她們手裡舉著毛褲1,嘴上翻著泡沫,齊聲大叫:「把他吊在路燈桿上!」米拉波子爵、洛特雷克和幾個青年貴族想衝上主席台。

    1指她們手中正在編製的毛褲。

    很快,這一片嘈雜聲被另一片喧嘩掩蓋了:拿著長矛的請願者出現在柵欄邊上:「人民快餓死了;」他們說,「現在應該採取措施,懲罰貴族,應付局勢。」主席向這些公民表示敬意,回答說:「我們眼睛盯著叛徒,議會將懲罰他們。」這時,爆發了新的喧嘩。右派議員說,我們正在走向無政府狀態;左派議員反駁說,人民可以自由表達他們的願望,他們有權利對那些坐在國民議會內的專制制度的維護者表示不滿。他們向至高無上的人民指著他們的同事,而人民在路燈旁邊等候他們。

    晚上的會議比上午的會議更加吵吵嚷嚷:在分枝吊燈之下,人們講話更加流利,更加大膽。當時,馬場會堂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劇場,上演著世界上最偉大的悲劇之一。頭一批人物屬於舊制度;他們的可怕的取代者躲在他們身後,很少講話,或者完全沉默不語。在一場激烈的辯論結束時,我看見一個人走上講壇。他相貌平常,表情陰鬱而呆板,頭髮整齊,衣著清潔,好像一個大家族的管理員,或一位注重儀表的鄉村公證人。他作一個既冗長又枯燥的報告,沒有人聽他講話。我問此人姓什麼:羅伯斯庇爾。揮舞鞋子叫喊的女人準備離去,而且木鞋已經將大門碰得彭彭作響。

    一八二一年十二月

    於巴黎

    社會——巴黎剪影

    革命前,當我閱讀各國民眾騷亂的歷史的時候,我無法想像人們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能夠生活。蒙田在一個他每轉一圈都可能被神聖聯盟成員或新教徒綁架的莊園裡,居然能夠那麼愉快地寫作,對此我是十分驚訝的。

    革命讓我懂得這種生活是可能的。危機發生的時候,人們的生活雙重化。在一個正在解體和重新組建的社會裡,兩種精神的鬥爭、過去和未來的碰撞、舊風俗和新風尚的?昆合形成一種不容人有片刻厭煩的過渡性組合。感情和性格以它們在一個秩序井然的城市中不可能具有的力量表現自己。違反法律,放棄義務、習慣和禮儀,甚至危險,增加了這種?昆亂的趣味。度假的人群在大街上散步,他們擺脫他們的教育家,暫時回到自然狀態,只是在他們被套上放縱所孕育的新暴君的枷鎖時,他們才會重新感到社會約束的必要。

    當希臘的柱型同哥特風格混雜,或者毋寧說將哥特風格等同於恐怖時期之後雜亂堆放在小奧古斯蒂娜修院的各個世紀的廢墟和墳墓時1,我只能通過將一七八九年和一七九○年的社會同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第一時期的結構相比,才能更好描繪這個社會。只是我談到的廢墟是有生命的,而且在不斷變化。在巴黎的各個角落,都有文學集會、政治社團和文藝演出;未來的名人在人群中遊蕩而不為人辨識,猶如在享受光明之前在忘河邊躑躅的亡靈。我在馬雷劇場看見古維翁元帥,他在博馬捨的《有罪的母親》一劇中扮演一個角色。人們從斐揚派俱樂部跑到雅各賓派俱樂部,從舞廳、賭場跑到王宮派那裡,從國民議會的講壇跑到露天講壇。人民議員、騎兵馬隊、步兵巡邏隊在大街上川流不息。在一個穿法國衣服、頭髮上擦了粉、腰上佩著劍、腋下夾著帽子、腳上穿皮鞋和絲襪的男人身邊,走著一個留著短髮、沒有擦粉、身穿英國燕尾服、系美國領帶的人。劇場裡,演員公佈消息;正廳裡唱起革命歌曲。應景的短劇吸引人群:一名神甫出現在舞台上;民眾叫道:「神甫!神甫!」而神甫回答:「先生們,國民萬歲!」人們在聽了嚎叫《薩依哈》1之後,跑到布發歌劇院聽芒迪尼和他妻子、維嘎諾尼和羅維第諾唱歌;在觀看絞死法弗哈之後,人們去欣賞迪加宗夫人、聖奧龐夫人、加爾裡娜、小奧利維爾、宮達小姐、莫雷、弗勒裡和初出茅廬的塔爾瑪演出。

    1一七九六年,按照畫家勒努瓦爾的建議,被毀壞的寺廟的藝術品都集中到這間修道院。

    1《薩依哈》(caira):當時流行的一首革命歌曲。

    廟宇大街和意大利人大街的人行道,杜伊勒利宮花園的林陰道,都擠滿漂亮女人。格雷特裡的三個女兒艷如桃花,特別醒目。她1門三個不久都死了。格雷特裡在談到他的長女的時候說:「她坐在我的膝上,永遠安息了。她死的時候同她活的時候一樣美麗。」無數車輛在交叉路口來來往往,從無套褲漢中間穿過;有人在那裡見過漂亮的德?布封夫人2;她獨自坐在德?奧爾良公爵的敞篷馬車裡,停在某個俱樂部門口。

    2博物學家布封的兒媳,德?奧爾良公爵的情婦。

    在拉羅什富科公館,在德?普瓦夫人、德?埃南夫人、德?西米阿納夫人、德?沃德勒伊夫人的晚會上,在幾位仍舊開放的高等法官的沙龍裡,仍然看得到貴族社會的優雅和情調,在內克先生家中,在德?蒙莫蘭伯爵家中,在各位部長家中(連同德?斯塔爾夫人,德?埃吉榮公爵夫人,德?博蒙夫人和德?塞裡伊夫人),籠罩著時尚的無拘無束,聚集著法國的新名流。穿著國民衛隊軍官制服的鞋匠跪著量你的腳的尺寸;星期五拖著黑色或白色袍子的僧侶,星期天戴著圓形帽子,身穿市民的衣服;嘉布遣會修士刮光了鬍子,在郊區小咖啡館看報;而在一群瘋瘋癲癲的女人當中,一位修女正襟危坐:她是一位被攆出修院的嬤嬤。群眾參觀開放的修院,就像旅行者在格勒納德參觀廢棄的阿朗布拉宮,或者像他們在提布爾1、在西比爾寺的柱廊下休憩。

    1提布爾(Tibur):意大利城市。

    並且,在廢墟中,在晴朗的天空下,在大自然的平靜和詩意之中,有許多決鬥和戀愛,獄中的結識和政治的友愛,神秘的約會。在正在消逝的世界的沉悶的喧嘩中,在正在崩潰的社會的遙遠的響聲中,有偏僻、沉默和孤獨的散步,其中夾雜永恆的誓言和難以表達的溫情;但舊世界的崩潰威脅著這些事件腳下發生的幸福。如果川門二十四小時不相見,就不能肯定能夠重新見面。一些人走上革命道路,另一些人在策劃內戰;有人啟程前往俄亥俄,打算在野人當中修建他們的城堡;另一些人去同王儲們匯合。這一切都進行得輕鬆愉快,而口袋裡常常—個蘇也沒有。保皇黨人斷言,這幾天議會將通過一項決議,事情就會解決;革命黨人對前途的看法同樣輕率,宣佈同自由一道,和平和幸福即將到來。人們唱著:

    亞倫的聖燭,

    普羅旺斯的火炬,

    如果它們不照亮我們,

    就在法國點燃大火;

    我們不能碰它們,

    但我們希望剪燭花。

    現在看看人們是如何評論羅伯斯庇爾和米拉波的!《星報》說:「禁止法國人民講話同將太陽埋在土裡或關進窟窿裡一樣,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這些破壞的節日裡,杜伊勒利宮變成了巨大的監獄,關滿被判刑的人。被判死刑的人一邊等候囚車、剃髮和身上的紅襯衣晾乾,一邊在玩耍,而且人們透過窗口,望見王后俱樂部眩目的燈光。

    成千的小冊子和報紙問世。《信徒行動報》1刊登諷刺文章、詩和歌曲,答覆《人民之友》和由封塔納編的君主派俱樂部的報紙《調停者》;馬萊—迪邦在《信使報》的政治欄和同一報紙的文學欄中同拉哈爾柏和尚福爾針鋒相對。尚普色訥茲、德?博內侯爵、裡瓦洛爾、小米拉波、奧諾雷?米拉波——大米拉波,一邊吃晚餐,一邊作漫畫和編《名人小年鑒》消遣。隨後,奧諾雷去提出戰爭法,或者提議沒收教會財產。他在聲明他只會在刺刀威脅下才會離開國民議院之後,到雅伊太太家過夜。「平等」2在蒙魯熱石礦山拜謁了魔鬼之後,回到蒙索公園主持狂歡;狂歡的組織者是拉克魯。未來的弒君者繼承他家族的傳統:他是雙料的男妓,放縱使他耗盡精力,他任由野心吞噬。洛澤已經憔悴,在梅內門他那間小屋裡同歌劇院的舞女們吃夜宵;這些舞女當時是德?諾阿、德?狄龍、德?舒瓦澤爾、德?納博納、德?塔萊朗等先生和其他幾位風流雅士寵愛的人;他們這幾個人當中現在還剩下兩三個木乃伊。

    1保皇黨報紙。

    2指德?奧爾良公爵,他的名字是菲利普—平等。

    那些在路易十五統治末期和路易十六統治時期以傷風敗俗而聞名的朝臣,大部分參了軍,幾乎所有人都參加美洲戰爭,將他的勳章飾帶塗成共和的顏色。當革命處於低水平的時候,它使用他們;他們甚至變成革命軍隊的頭一批將軍。如德?洛澤公爵,沙爾托伊斯卡公主的浪漫情人,攔路搶劫女人的強盜;如洛弗拉斯,他「今天跟這個,明天跟那個」——這是宮廷的高貴和斯文的隱語。德?洛澤後來變成德?比隆公爵,在旺代為國民公會統率共和軍:多麼可悲的事情呀!德?貝贊瓦爾男爵,這位腐敗的上流社會的虛偽和無恥的揭露者,垂死的舊君主制度的天真的跑腿,在巴士底事件中受到牽連,結果就因為他是瑞士人,被內克和米拉波救了一命:多麼可憐呀!這樣的人,碰到這樣的事件,他們能夠有什麼作為呢?革命一旦壯大,就輕蔑地拋棄這些王權的輕浮的叛徒:它過去需要他們的邪惡,它現在需要他們的頭顱;它不看重任何人的血,甚至迪貝裡1的血。

    1迪貝裡(duBarry,一七四三—一七九三):路易十五的寵妃,恐怖時代被送上斷頭台。

    —八二一年十二月

    於巴黎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