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轉
人的眼睛在很多時候是不可信賴的,這一刻,我忽然無比相信這句話,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訴我,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溫泉邊躺著的,是那個說書的老人,滄桑的面孔,禁閉的雙眼,加上微弱的呼吸,雖然他的受傷並不奇怪,一個人知道得越多,便死得越快,這是至理名言,但是,我仍然沒有想到,有一天,會見到這樣的他。
他的武功很高,只是看起來,高明的武功,並沒有對他產生多大的幫助。
叫他,沒有回音,試著摸了摸他的脈,虛弱而且跳動得詭異,我想,他中毒了,而且日子已經不短了,毒已經深入到了他的五臟六腑中,這毒性極為霸道,全靠他精深的內力壓制,只是,他的臉色卻看不出任何的異常,這不合常理呀。
我想了想,重又把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脈息依舊,證明剛剛我並沒有看錯,有些古怪,我想,只是,究竟是什麼地方古怪呢?我又說不清楚。
目光重新又落在他的臉上,我不能一下子分辨出來的毒實在是太少了,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內功將大部分毒性壓制住了,更是因為這種毒在他的體表沒有任何實質的體現,那麼,問題是不是出現在他的這張臉上?
伸手,不想,他忽然睜開了眼睛。
那眼神,有一瞬的恍惚,隨後清明起來。
「嚇著你了?」他說,聲音有些虛弱,面上的表情卻沒有一絲的變化。
我這才猛然想起,認識這老人的日子實在是不短了,不過在他這張臉上,倒像是真的從未看到一絲一毫表情上的變化,那說明什麼?
「你中了劇毒。」我收回手,說著事實。
「被發現了,」他說,語氣輕鬆,似乎該配合著微笑的表情才對,可惜,沒有,他的臉上一派木然。
「是什麼毒?」我問,研究毒藥的人對毒都有一種癡迷,尤其是自己全然沒有接觸過的毒藥種類。
「我也不知道。」他說。
「你是怎麼中的毒呢?」我奇道。
「陳年舊事,哪裡記得清楚。」他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今天還沒吃飯吧,帶你去打獵。」
「你不想讓我幫你解毒嗎?」站在他身後,我問,一般的人中了毒,不都是千方百計的到萬毒谷去尋求解藥嗎?最初他威脅我跟他來到這山間,難道不是為了讓我幫他解毒嗎?
「解毒?生死有命,何必多此一舉。」他走了幾步,回身問我:「你不餓嗎?」
「其實,如果你肯把臉上的人皮面具摘下,也許我還有辦法可以幫你。」我說,這幾天,承蒙他的照顧,若是說我可以回報他的話,大約也只可以是這樣了。
「聽說萬毒谷是不輕易給人解毒的,我可不保證能完成毒王古怪的願望。」他居然有心情開玩笑。
「看在這幾天一日三餐的份上,我可以破例。」我說。
「是嗎?那多謝了!」他的語氣卻始終淡淡的,「可惜我答應過人,決不摘下面具。」
我氣結,跺了跺腳,跟在他身後,決定不再說話。
「其實你心腸很好,為什麼要為難那些求藥的人呢?」見我不說話,他似乎有些歉意,放慢腳步,問我。
「我脾氣古怪呀,只要我喜歡,又什麼是不可以的。」我賭氣的說。
「那倒也是,人生最難得的是讓自己高興,什麼仁義道德,都是狗屁。」他順著我的口吻說。
「其實你不是個老頭,對吧,你今年有多大?」他的口吻讓我很驚訝,這不是個老人的語氣,而且他的聲音也不蒼老。
「人生匆匆,轉眼百歲便至,我是老是少,又有什麼重要。」他歎了口氣,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卻證實了我的猜測。
「人明明可以活下去,為什麼要放棄呢?」我不解。
「是說我,還是你自己。」他問。
「……」我語塞,他知道我也中了毒嗎?只是,他知道嗎?他的毒我還可以勉力嘗試著去解解看,而我自己的毒,卻是根本無法可解的。
「我又說錯了,別放在心上。」他歎氣,在下一瞬忽然抬手,石子自手中飛出,一直野雞應聲落地。
「真是好功夫。」我讚歎,我也練了些年的武功,只是仍舊不僅不能自飽,就連填飽自己的胃都有問題。
「術業有專攻罷了。」他說,一邊揀起野雞,找了大樹葉包好,在地上挖了坑,埋好,又拾了柴火,點燃,然後拍了拍手,整個動作下來,耗時不過一盞茶,顯得異常的流暢。
這天之後,我們漸漸有了些交流,不過依舊是很少,每天在我清早起身的時候,早餐已經在身邊了,午飯和晚飯大多時候他會拿過來與我一起吃,大約每隔三五日,早餐忽然中斷的清晨,我便在林子中尋他,看他昏倒在了哪裡,有時是一棵樹下,有時是一塊巨石上。
「讓我試試吧,你中的毒這樣的古怪,對於一個學毒的人來說,實在是一種誘惑。」終於,我忍不住說。他的毒發作得越來越厲害,如果不再採取些什麼辦法,恐怕真的沒有多少日子了。
「讓你留些遺憾也好。」他說,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在前面。
「或者,講講你的故事吧,等你死了之後,我也好知道在你的墓碑上寫些什麼字。」我咬牙切齒的說。
「人死如燈滅,還立什麼墓碑。」他也不介意,照舊走了。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一個有傷心故事的人,不然不會這樣,灑脫的背後,是一種無望的孤獨和寂寞吧,如果是我,也會選擇悄然無聲的死去,不在這個塵世,再留下星星點點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