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傾 正文 第8185章
    〔正文:第八十一章〕

    自從大婚之後,我就絕少進宮了,以前總聽說,父子沒有隔夜的仇,我想,那肯定說的只是最普通家庭的父子。

    一切還是從在皇后的寢宮裡看到了那道遺詔後開始,我再見到父皇的時候,就總是覺得不自在,彷彿父皇的眼中,時刻都閃爍著懷疑甚至是厭惡的光芒一般。皇后就更不用說了,只要想到她,我就渾身不舒服。

    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東廠的密探時時的窺探我的府邸,這種疑慮,在簡芷新婚當夜,我回到府邸中時,達到了頂峰。

    那天夜裡,我睡夢驚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只聽見陣陣的殺聲,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眼睛彷彿被膠水粘住了一般的,怎麼用力也睜不開,但是心裡彷彿另有一雙眼睛,看到了四周瀰散的血水,紅的,好紅,我想躲開,但是身子也像被定住了一般,不能移動。

    後來就是父皇自遠處走了過來,我很害怕,大聲的叫他,希望他拉我起來,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父皇聽到我的聲音後,果然一步步走了過來,緊張的心情一陣放鬆,我等著父皇拉我,然而,再抬頭,看到的,卻是父皇手中雪亮的刀鋒。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雪亮到讓人連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刀鋒,我只想著急辯解,然而,徒勞的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直到刀鋒劈下……

    「不要!」四肢恢復力道的一瞬,我猛然一動,聲音也透了出來。

    「永寧!你怎麼了?」片刻後,有人扶住了我,聲音輕緩的問我怎麼了。

    眼睛睜開的時候,心裡一輕,原來都是夢而已,是夢就好,夢總會醒。

    「做噩夢了?」還是先前的聲音問我,轉頭尋著聲音看,睡在一旁的陳風白此時也坐了起來,正用手支撐著我瑟瑟抖動的身子,「沒事了,別怕。」他對我說,雙手的熱度也緩緩滲入我手臂的皮膚裡,好暖。

    「我怎麼了?」我問他,有些茫然失措。

    「大概是你晚上喝了酒,剛剛睡的時候壓到了心口,是不是覺得夢裡透不過氣來?」陳風白問我,見我點頭,就下了結論,「那就錯不了,剛剛你一直把自己捲成個小球的樣子縮在被裡,一定是壓住了心口的緣故,你一會翻個身睡就沒事了。」

    「我說什麼了嗎?」我有些清醒了,想想睡覺時壓迫心臟確實容易做噩夢,就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沒有,只是睡得好好的,你剛才忽然坐了起來,倒嚇了我一跳,怎麼樣,現在覺得好點了嗎?」陳風白手上稍稍用力,將我擁入懷中,「你夢見什麼了?要是還覺得害怕,就這麼坐會,夜還長,一會還是要繼續睡,有什麼都不用怕,我就在你身邊的,乖,不怕了。」

    我將心底的歎息埋在他的懷中,心裡明白,這場噩夢,沒有那樣容易醒,就如同我的心結一樣。

    正統十四年的每一天,似乎都過得並不平靜,朝廷用兵頻繁,二月,御史丁瑄、指揮劉福擊斬鄧茂七於延平。緊接著朝廷又在金沙江、鬼哭山開戰兩場。同一個月,又對葉宗留的叛軍用兵。好容易平靜的過了三月,四月,湖廣、貴州等地的苗族百姓又起兵叛亂,戰火一路綿延,偏偏派在瓦剌的細作又回報說,瓦剌開春就大肆招募兵馬,強拉壯丁,頗有些蠢蠢欲動的樣子,雖然還未做實,但是已經讓朝廷上下開始覺得有些自顧不暇了。

    五月初五,一年一度的端陽節,前一天宮裡已經派了太監來,說是父皇詔我進宮過節去。

    掐指一算,距離上次進宮又有足足兩個月了,這些日子,陳風白在朝中日益受到倚重,開始接觸很多軍國大事,這讓我略有些不安。

    就連疏荷最近也總是說,駙馬爺這樣進取,定是因為不想人家都說他是靠您的關係才立足朝廷的。

    對此,我也不做評價,這話放在別的駙馬身上,應該是沒錯的,表面看來,陳風白為人自有一份孤傲,這樣努力進取,為的是光宗耀祖也說得過去,但是偏偏,在他的身上,就有那樣一些說不清的東西,讓我迷茫而無法讀懂。

    這些日子裡,他對我好,好到一種全然包容的地步,無論我做什麼說什麼,他都微笑以對,每天公事再繁忙,一日三餐這樣的小事都要親自關照,冷了會給我帶著披風,熱了叫人準備蓮子湯,溶入到我生活中的速度之快,讓人驚歎。當然,也讓我有些汗顏,因為疏荷在抱怨駙馬搶了她的工作的同時,也會說這些事情該是妻子為丈夫做的,不過因為我是公主,他是駙馬,我們一個是君一個是臣,和普通的家庭,完全來了個大逆轉。

    於是我嘗試著告訴陳風白他無須如此,只是每次,他仍舊是笑笑,說的次數多了,才說:「我很想照顧你,可是我沒怎麼照顧過別人,也不知道除了這些,還能為你做些什麼,所以,這些同你是不是公主沒相干,在這個家裡,我希望,你只是我的妻子,僅此而已,做丈夫的照顧妻子是應該的。」

    我於是無語,只是覺得心裡點點的暖起來,暖起來。

    陳風白是個聰敏的人,我甚至覺得,他天生是為處理這些煩瑣的政務而出生的,很多我看一眼就覺得頭大的事情,他都能用最短的時間處理完畢,然後拉著我在後園的水榭餵魚,或是下下棋,到郊外騎馬打獵。

    我喜歡騎著馬跑在桃花盛開的春日,風是吹面而不寒的,還隱隱帶著陣陣的香甜,閉上眼睛,風在耳邊嗚嗚的響著,人沉醉欲飛。

    結果每次,陳風白總在半路跳上我的馬背,說是因為我閉著眼睛不肯看路,非常容易被馬甩下來,或是被忽然伸出的樹枝直接從馬上刮下來。

    好在,我的馬是大宛進貢的,千里挑萬里選的,速度和體力都驚人,托著我們兩個人,也還是有本事跑得飛快,還能自動閃躲一些會對我造成威脅的樹枝。

    「風的聲音美吧!」跑到高興的時候,我問他。

    「這馬跑得真好,好像飛的感覺,古人說的比翼雙飛,就是這樣的情形吧?」他回答我的話有些莫名,卻同我想的驚人的相似。

    比翼雙飛,從梁祝之後,這天下多少癡情男女曾經許下如斯的心願,但願情長久愛永留。只是,陳風白的聲音在風中有些虛幻,於是,我仍舊閉著眼睛,倚在他的懷中,聽自己的風聲。

    端陽節這天,我一早進宮,端陽節,京城人也習慣叫這一天為女兒節,說是端午比年大,講究的是出嫁的女兒要在這一天歸寧。

    太后寢宮裡,早給我準備了我最喜歡的肉粽子和果脯粽子,因為過節,一會要出宮去看龍舟,見浚沒有去上學,遠遠看見我走過來,就已經一陣風的迎了上前。

    「姐姐騙我。」吃過粽子,母親也趕了過來,我們仍舊如從前一樣,圍在太后身邊閒話家常,見浚有些委屈的指責我。

    「你皇姐什麼時候騙你了,又胡說不是。」太后來過見浚,同我一起坐在她的軟榻上。

    「姐姐說,會常回來陪我的,可是這幾個月,她都不怎麼回來,這還不是騙我。」見浚不服氣,撅著嘴,把頭拱在太后懷裡。

    「傻孩子,你還小呢,」太后和母親一齊笑了,「你皇姐嫁了人,哪裡還能天天的往宮裡跑,你要惦記你皇姐,倒可以去瞧她,哀家聽你父皇說,你皇姐家的園子可好了,你去看看,回頭說給哀家聽聽。」太后最疼見浚,這會給他出了這樣的主意。

    「皇奶奶答應見浚了,以後見浚可以出宮去看皇姐了,太好了!」見浚因為年紀小,很少有什麼機會出宮,一聽太后鬆口,已然樂得跳了起來。

    「看這孩子,怎麼還這麼毛躁。」太后搖頭,轉頭對母親說:「可要管嚴格些,要是出去,一定要跟咱們說,多帶些人跟著才是。」

    母親忙點頭,一邊又囑咐了跟見浚的人。

    一時,父皇下了朝,轉到太后寢宮,接太后和後宮眾人,出宮賞龍舟。

    每年賞龍舟的地點都是北海,北宮門到北海的路,一眼望去,是鋪天蓋地的黃色,黃土墊道,黃色的帷幔,平時這裡本就沒有百姓的身影,這會就更是肅清得方圓幾里地,連只螞蟻都看不到。

    我每年只喜歡看龍舟上的各色雜耍表演,對重頭戲競渡就完全沒有興趣,一來是因為競渡時,各船都是鼓聲雷動,鼓點總讓我有呼吸困難的感覺,二來划龍舟本來是為了健身和好玩,如今卻和賞賜聯繫在一起,那人人爭先的感覺有些變了味道,也就讓人失了興致。

    好在今年龍舟上的雜耍都很有特色,一隻船上,還有個少年爬到了桅桿最頂端,騰挪翻躍,無不精彩,看得眾人連連叫好,父皇也誇這隻船有些新意,細問才知道,是蘇州遠道趕來御前獻藝的。

    競渡的結果,今年也有些出乎意料,獲勝的依舊是這只蘇州的龍船,太后因而很高興,特意叫剛剛桅桿上表演的少年上前領賞。

    被帶上來的少年大約十二三歲的樣子,身子細小,有些女孩子般的纖弱,跪到前面,身子瑟瑟的發抖。

    「可憐見的孩子,抬頭哀家瞧瞧。」太后於是有些唏噓,聲音也格外的溫和下來。

    少年抬頭,我正同見浚說話,不經意的瞄了一眼,臉旁倒也白淨,還有一雙不大卻烏黑的眼睛。

    「看來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可憐了,怎麼就捨到龍舟上了。」太后轉頭對父皇說,「多賞他些錢,回家去或做點小買賣什麼的,好過這風裡來,浪裡去的。」

    「太后慈悲,你還不謝恩。」一時,早有小太監捧的銀錢過去,一邊提醒他磕頭謝恩。

    「草民謝太后恩典。」少年似乎很感動,磕頭如搗蒜。

    這樣的場景,每年都會發生,沒有人更多的留意,等少年磕了幾個頭後,就有人去拉他起來。

    變故,就發生在小太監把裝了不少銀錠子的托盤交到少年手上時,那少年不知使了個怎樣的手法,一盤子幾十個銀錠子激射而出,直奔看台上,父皇、太后和我們。

    按理說,在少年所處的位置,銀錠子的體積和數量,都決定了它的射程不會很遠,即便是有部分能到父皇的看台前,也應該沒什麼力道才對。

    然而,我匆匆站起,在侍衛尚不及反應之前躍出擋在父皇之前,揮袖去捲那些銀錠子的時候,甩出的袖子,卻如同捲到了巨大的石塊一般,沉重得讓人有一瞬的窒息。

    只是呼吸的一瞬,幾塊銀錠子已經撕破了我纖薄的長袖,撞到了我的身上,痛,伴著酥麻。

    護駕!護駕!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反應過勁的侍衛和大臣們喊成一片,伴著他們的,還有突如其來的混亂,原本安穩的坐在幾處看台上的人們全都站起來,胡亂的跑動,有人想跑出去逃命,有人想跑到這邊來獻慇勤,也有人想要抓刺客。

    一片混亂中,父皇卻掙拖了太監要拉著他退到安全地帶的手,一下衝了過來,拉著我連聲問:「寧兒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到了?」見我不答,又說:「快到父皇到後面去,別怕,沒事的。」

    心中是一陣酸楚的暖流,被銀錠子撞擊後,我終於緩過了一口氣,一抹血痕溢出嘴角,父皇的驚痛神情,卻掩住了那疼痛,我微笑,告訴父皇:「寧兒沒事,我們先離開這裡。」

    然而,混亂的人群中,我卻再次看到了剛剛的那個少年,他正在微笑,看著我們的方向,身行驟起,幾個靠前的侍衛竟然全被他輕鬆放倒,這樣的身手,這樣的年紀,讓人震驚。

    一切都發生在這喘息的瞬間,我把父皇擋在身後,殘破的衣袖揮出,方才硬接的銀錠子反射向那個少年,然後,銀錠子被少年擊得四下飛散,再後來,少年不知從何處奪下的兵器就明晃晃的刺向我或是我身後正試圖拉我離開的父皇。

    御前伴駕,即便是我,也是手無寸鐵,何況那些宮女太監。

    王振卻不知怎的,從人群中閃出,手裡拿了大果盤,兜頭丟向少年,略緩了少年的來勢,然而,那冰冷的刀鋒,還是到了我的眼前。

    閃,身後是父皇,硬接,無以仰仗,奪刀,還是要先閃身。

    我無從選擇,也沒的選擇。

    混亂到極點的場面,因為一條手臂而改變。

    少年的刀鋒,在我頭頂幾寸的地方停住。

    陳風白不知何時已經擋在了我前面,手裡是一把刀鞘,該是臨時找到的。

    「帶皇上走!」他對我說,留給我的,只是一個堅毅的背影,逆光,那影子,有些堅韌如山的感覺。

    後面的一切亂卻不再毫無秩序,陳風白因為手中沒有兵器,受了一刀,在一片忙亂中,他還是擊退了少年刺客,又指揮侍衛圍捕了少年所在龍舟上的其他人,少年在混亂中受傷,跳入北海,侍衛開始拉網搜索。

    更多的文武大臣和侍衛、御林軍圍到父皇身邊,裡外三層的簇擁我們回到九重深宮。

    太后受到了些驚嚇,不過太醫請脈後並無大礙。

    我受了點內傷,幸好沒有牽動舊患,母親很害怕,說是刺客一時沒有捕到,外面也是不安全的,說什麼也不肯放我出宮回去。

    父皇在乾清宮召見了文武群臣,訓斥了他們面對突然變故的慌亂,原本還要追究護駕不利的大臣責任,陳風白匆匆趕回,卻進諫父皇,加上群臣求情,於是准他們戴罪立功,趕緊去緝拿刺客。

    北海水面不是很大,畢竟,它不是海,然而,刺客跳入水後,就如同泥牛入海,一去無蹤。同時,京城也被徹底搜查了三次,沒有發現任何的可疑。

    追捕了五天,毫無進展。

    最後,負責的官員上奏,認為刺客很可能傷重,死在了北海中。

    陳風白連日率隊搜查京城各處,身上的刀傷沒有妥善的處理好,結果發炎化膿,高燒昏倒在殿上。

    刺客的事情不了了之,陳風白病倒,我不能再留在宮裡,於是,回到了公主府。

    「一直都是我受傷,你也有了今天。」看著床上臉色略有憔悴的人,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在腦海裡找到這樣一句湊數。

    「我好歹是你相公,這傷多少也是為你受的,你就不能溫柔點,過來看看我的傷口,問問我痛不痛?」陳風白打起了些精神,笑看我。

    「是不是最好我還能對著你的傷口掉些眼淚,手抖得連包紮也不會。」我接口。

    「你能嗎?」他問我,好像還很期待。

    「我哭你就不疼了?」我嗤之以鼻,上前去坐在床邊,拉起他受傷的胳膊,捲起衣袖。

    「你哭——」他猛的抽了口氣,停了會才說:「你哭我是未必不疼,但是你這樣粗魯,我是真的很疼。」

    「你的手臂包得很粽子是的,我這麼輕的動作,你就疼成這樣?」我不滿,剪開他傷口外的白色棉布,才愣住,「怎麼這樣深?」

    他的刀口不長,卻很深,深到有一小塊地方,已經可以見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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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美女,我這幾天缺覺,白天看了你的問題,晚上一困就旺了,目前,小陳和公主還是很純潔的,呵呵.第三十四章

    「侍衛那樣多,你何必這麼拚命?」把從宮裡帶回的金瘡藥塗在他的傷處,我一時有些說不出的感覺,那刀鋒再偏半分,就傷到筋了,到時候恐怕這隻手就保不住了。

    「是呀,侍衛那麼多,為什麼是你最先擋在皇上前面。」他面上微笑不變,雖然在我處理他的傷處時,額頭上汗下如雨。

    「父子本來是天性,何況我又坐的近。」我低頭,發現一處需要先把濃剔出去才能塗藥,我這裡一應的器具是全的,只是把小銀刀在燭台上烤了烤,回到他的傷處上比了比,正咬緊牙準備下手。

    「夫妻也是一體,你有危險,侍衛雖多也不中用,就是你那幾個侍讀大人們,也都坐得那麼遠,我不救你,還要指望別人不成?」他說,語氣是溫柔的,於是我的刀變得不知該下手了。

    「你就酸吧,我叫人去傳太醫,這裡化膿了。」我砰的放下銀刀,轉身要去叫人傳太醫來。

    「這麼點傷口,不用叫人來。」陳風白拉住我,「你怕血,還是我自己來。」

    「我知道你是真英雄大丈夫,可是也別那自己的手不當回事,」我不聽,一個人的右手是何其珍貴,得好好處理才行。

    「這樣就好了,」陳風白「哼」了一聲,啪的把一把沾血的小刀丟在托盤上,「給我塗點藥吧。」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身手比我敏捷很多,幾句話的工夫,就把自己化膿的傷口處理好了,這時正伸在我面前。

    「那些龍船上的人,最後怎麼處理了?」我低頭用棉布吸淨傷口溢出的血珠,繼續塗藥。

    「殺了。」他回答得再簡單不過。

    「誰准的?不是沒抓到刺客嗎,怎麼能確定他們是同夥?」我大驚,幾十條人命呢,我先前聽說船上的人都說少年是他們準備出發的時候最後入伙的,因為身手敏捷,人又小才留下的,先前他們原本是不相識的陌路人而已。

    「自然是父皇准的,我們雖然不能確定他們就是同黨,但是也不能確定他們就真沒有勾結不是嗎。」陳風白說的很坦然。

    「如若無辜,這何其殘忍呢?」我搖頭。

    「這還不是最殘忍的,事情發生後,皇上已經下旨,緝拿他們的家人乃至九族了,聽說有過交往的友人也一個不能放過,如果供不出主使,一律斬立決。」陳風白收回手臂,翻身坐起,攬我入懷,「別告訴我,你這生在帝王家的公主殿下,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情。」

    「百姓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樣去緝拿那些人的家人,還要查什麼主使,不是逼他們胡亂冤枉好人嗎,倘若是這些人供不出一個主謀,又要有多少人妄死刀下,這樣屠戮百姓,難道就不怕官逼民反嗎?」我搖頭,猛的掙出他的懷抱,「我要進宮去,這樣不行。」

    「永寧!」陳風白卻攔住了我,「這會宮門已經關了,你貿然跑回去,也進不了宮,若是驚了駕,不但救不了那些人,還會讓自己更麻煩,聽我的話,還是明天早上,你去聽聽早朝,看看事情有什麼進展,再定奪不遲。」

    我這才發現,月已經升上枝頭,慢慢長夜已經到來。

    「我怎麼覺得,你倒比我更適合生活在宮裡。」我說,心裡只反覆的想陳風白的表情,他說這些話時的樣子,他處理自己傷口的樣子,「你對自己狠,對別人也狠」我說。

    「傻孩子,你對所有人都好,他們又何嘗領過你的情呢?」陳風白在我耳邊呵呵的笑了兩聲,就沒有再說什麼,趁我沉思的時候,他靠在我肩上,沉沉的睡去。

    肩膀發麻的時候,我輕輕扶他在床上躺好,自己卻了無睡意,心裡紛繁雜亂,一時理不出個頭緒。抽身而起,才發現自己的衣角不知何時被他握緊在手中,輕輕抽動的時候,他含混的說了句「永寧,別走。」

    心忽然就靜了下來,自己都感到莫名,重新坐到他身邊,還沒這樣看過他睡著的樣子,很疲憊,很孤單,卻卸下了方才述說他人生命終結時的冷漠。

    記得很多人說過,家是一個港灣,外面的風雨再大,只要停泊在港灣,都是安全的,在這樣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深夜,我問睡夢中的他,也問自己,我們可以是彼此的港灣嗎?我們能夠在未來變幻莫測的風雨中,保護對方照顧對方嗎?自然,他不會回答我,雖然我希望他能夠回答。

    螢香淡淡的氣息溶入夜色中,混進了我的房間,身旁的陳風白仍舊睡得正安穩,不知道是不是正沉浸在一個好夢中,我不想把衣角硬生生的自他手中拉出,於是只能把外衣留在他身邊。

    書房,影子正等在暗處。

    「有什麼發現嗎?」我問。

    「截到一封瓦剌來的密函。」影子說著,「應該是寫給王振的,說是一切就緒,希望他遵守前約。」

    「韃靼那邊的情況呢?」我點頭,看來瓦剌已經準備進犯中原了,王振同他們的前約是什麼呢,雖然不得而知,但是從歷史的軌跡中,總能多少推斷出一二,如今,我擔心的卻是韃靼的情況。

    「我們派去的人到了韃靼後,只傳回一次消息,說是韃靼的汗王被瓦剌太師也先控制了,後來,就再無音信。」影子說,「怕是……」

    「再挑幾個穩妥的人去,身手好是一方面,重要的還是要有計謀,能沉得住氣又善於遊說,讓他們想辦法接近韃靼的汗王,韃靼人性情耿直彪焊,這樣被瓦剌蠶食併吞,人心未必臣服,我聽說脫脫不花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孫,一代天驕的後人恐怕也未必就甘心當個傀儡,任人擺佈,如果能接近他,說服他和大明合作,一舉剪除也先的勢力是最好,即便不能說服他和大明合作,如果能多在他和也先之間製造些嫌隙也好。」我想了想,「到時候,無論他們誰殺了誰,對我們都有好處。」

    「瓦剌暗地裡集結人馬,我們已經知道,然而兵部卻還沒有收到雁門關的文書,我擔心這其中有變,若是戰事一起,只怕這個計劃未必能夠行得通。」影子沉吟了片刻,「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到時候,只怕他們都一心想侵佔這九萬里山河了。」

    「所以這是一場賭局,我們賭的,就是人心。」我一笑,「我大明邊境守衛如何,我們心知肚明,瓦剌進兵,初時必然勢如破竹,在他們覺得這江山已經唾手可得的時候,就是內部開始爭奪最大利益的時候,早些在他們心中種下猜忌的種子,才能在最恰當的時候爆發,一旦他們內部出現了這樣的苗頭,那戰局就到了逆轉的時刻。我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在賭這人心中的貪婪念頭。」

    「殿下,我有點不明白。」影子停了會說,「瓦剌能否真的進兵還是未知數,雁門關銅牆鐵壁,也許他們久攻不下,偃旗息鼓也說不定,我們這樣做準備,真的有必要嗎?」

    「不打最好,只是韃靼在我們大明同瓦剌之間,若是能收攏扶植,它就是我們一道堅強的屏障,我們今天做的,也許可以免除幾代子孫的戰亂之苦也說不定。」我歎氣,「別問我外一韃靼強盛了怎麼辦,古往近來,都講究治衡,韃靼不能過於衰微,也不能太強盛,瓦剌同樣,只是這治衡的事情,已經不是我們能操的心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也許到時候,他們又想到了更好的辦法也說不定。」

    「殿下說的,我照辦就是了,那麼多天下大事,的確不是我們坐在這裡就都能想到的,我想,先一步還是先讓人想辦法接近到脫脫不花身邊吧,先取得他的信任,我還要再物色合適的人,頂好也能接近到也先身邊,至於遊說,實在不行,我去。」影子說。

    「你是京官,無故失蹤,別說一兩個月,就是幾天也不成,還是先安插人手吧,到時候,我去也好。」我下結論,於是影子不再說什麼,只在臨走時才說,「按殿下的吩咐,去反覆查過駙馬的家世,他自幼離家在外學武,三年前回到家鄉,逗留了一段日子後,就四處行俠。家裡的確是世代書香、也在本朝做過官,沒有什麼問題。我想,很多事情,大概是巧合吧。」

    「只是未免太巧了些。」我幽幽的歎了口氣,揮手示意,影子隨即無聲離去。停留半晌,我也回到房間,陳風白仍舊安穩的睡在床上,我坐在窗邊軟榻上,不用閉目,他的種種,就暗暗浮上心頭,他這樣的近,朝夕相對肌膚相親,為什麼有的時候,卻讓我覺得遙遠?他對我這樣好,從最初開始,一次次的救我於危難,又為什麼,總在最後推開我?我們成了親,該是這世上彼此最親近的人,為什麼,我還要堤防他,派人去一次次的查探他的過去?

    人不知何時抗不住疲倦,沉沉睡去,再醒,天已微亮,陳風白正將我自軟榻抱到床上,見我揉眼,才說:「天是熱了,只是晚上也不該睡在風口,我佔了你的位置,怎麼不叫醒我?」

    還是有些朦朧,竟有些分辨不清是睡是醒,大概還是夢吧,因為張嘴很困難。

    只聽見自己的嘴忽然說:「我如果不是公主,我們會怎麼樣?」

    「又說傻話,你不是公主是誰?」陳風白好像是這樣說的。

    「就是我自己,我們會怎麼樣?陌路人還是夫妻?」夢裡,我固執的問。

    陳風白是如何回答我的,或者他根本沒回答我,我有些記不清了,只是在一個多時辰後,猛然間醒了,坐起來時,發現他正半倚在床頭,看著我。

    「什麼時辰了,你不用上朝嗎?」我對上他的眼,他也不掩飾,只是看著我,眼波裡,流動著水似的溫柔,還有一些我說不出的東西,但也足以讓我臉紅。

    「我受傷了,在家休養。」他一笑,看盡我的窘態,才微微抬起自己傷了的右手。昨夜包好的傷口,如今已經透出了大片的血色。

    「這是怎麼弄得,傷口又裂開了,我說叫太醫的。」我趕緊拉住他的手,一邊揚聲叫「書香!」

    「殿下,您是要梳洗嗎?」房門片刻後應聲而開,書香站在門口。

    「去請太醫來,給駙馬看看傷口。」我吩咐,一旁陳風白卻說,「書香,叫人來伺候公主梳洗吧,不用請太醫。」

    書香站在門口,看看我,看看陳風白,一時沒了主意。

    「你的傷昨天沒處理好,再不叫太醫,惡化了怎麼辦?」我不滿,陳風白卻忽然拉過我,在我耳邊嘀咕了兩句,我臉一紅,瞪了他一眼,轉頭告訴書香,「算了,先不請太醫,叫人打水進來,然後準備早飯吧,弄點補血氣的湯來。」

    書香不知道陳風白說了什麼,只是看我的神情,不知自己的腦瓜裡自動演繹出了什麼,偷笑著退後,指揮丫頭端水進來。

    陳風白也笑,奇怪的是,我覺得他笑得很像偷了魚吃又沒被發現的貓。不就是早晨抱我的時候把傷口又拉來了嗎,不就是說,我最近胖了些嗎,笑什麼笑,我再瞪他,他仍然笑。

    陳風白養傷的日子,有了更多的空閒時間,除了偶爾拉著我一起出去走走之外,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呆在家裡。

    這期間,不少大臣來探過病,父皇的賞賜也不少,因為救駕有功,父皇幾次在朝中褒獎,我們夫婦風頭倒是一時無二了。

    只是,對此,陳風白的態度,卻很讓我對他刮目相看,在所有人認為他最應該風光,最應該藉機在官場上更上一層樓的時候,他在家休養,陪著我在花園裡種花,在廊下喂鳥,或是黃昏時,一起在水榭裡,靜看日落黃昏。

    「你的傷也沒什麼了,怎麼不去上朝?」一天,我忍不住問他。

    「我不喜歡做官,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就說過的。」他說。

    「那你還考什麼狀元?」我檢舉揭發他矛盾的言行。

    「不考狀元怎麼能娶到你?」他回答得理直氣壯。

    「狡辯,你娶了我要做什麼,還不是……」我嚥下了最後半句。

    「我娶你要做什麼呢?」他卻似乎沒有聽到我後面的半句,只是作勢想了想,才猛然自身後抱住我,然後用力扳轉我的身子,靠近我的臉,在我來不及躲閃和臉紅時說了句,「娶老婆當然是為了生娃娃。」然後,猛的吻住我。

    那是一個開始只是淺淺觸碰的吻,很輕,在我唇上落下,癢癢的,我以為他在逗我玩,也不當真,只是下意識的閃躲,直到,頭被他自後面定住。

    「別鬧」,我推他含混的說,結果推不動,卻給了他機會,加深了這個吻。

    我不知道,只是唇齒之間的接觸,也可以讓人迷茫,大概是缺氧吧,一定是缺氧,因為我快不能呼吸了,只傻傻的看著他,感覺那一寸寸的侵佔。

    「殿下,麻煩你下次把眼睛閉上,還有,一定要呼吸。」展轉良久,似是饜足了,他放開我,微微拉開彼此的距離,眼神也有些迷茫,片刻後,笑我。

    「你——」我氣惱,舉手想打他,落點偏偏是他傷了的右臂,只能中途抽手,一邊推開他,一邊轉身往回走。

    「永寧!」他放開我,卻在兩步外,重又抱緊我,將頭埋在我的發間,任我掙扎,再也不放手。

    書馨端了果盤正繞過假山走向水榭,猛然抬頭看見我們,愣了愣,竟飛也似的退了回去,我不免臉紅心跳,估計我們現在這姿勢,讓人覺得要多曖昧就有多曖昧,可他偏偏又是我拜過堂的丈夫,我……

    當我放棄掙扎之後,陳風白的手臂才略鬆了松,只是仍舊擁我在胸前,轉了轉身,讓我看在落日下鑲嵌了金邊的池水和半池碧綠的荷葉。

    「等過幾年,咱們的孩子長大了,每天傍晚,就帶他們到這裡來,我陪你看日落,他們餵魚、採蓮蓬。」他在我耳邊喃喃的說著,感覺上如同夢一樣的場景,黃昏日落,水榭裡孩子笑語聲聲,跑來跑去。

    「又胡說,哪裡有孩子。」我的耳朵,陣陣的癢著,臉色更紅。

    「我們是夫妻,早晚會有孩子。」陳風白說的很坦然,「我們的孩子一定很出色,只是不知道,會像你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

    「你今天可真是瘋了。」我終於爭脫開他的懷抱,不再理他,一路飛快的走回書房。

    太陽落山,夜色轉眼瀰漫窗外,疏荷來掌了燈,又來送了茶和水果,我捧著書,卻看不下去一個字,陳風白剛剛的話讓我有些無措,我們成親幾個月了,雖然每天同床而眠,但是卻真的只是……今天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揣測,然後,煩躁不安。

    「公主,這麼晚了,不回去歇著嗎?」疏荷第四次進來時,已經過了三更天了。

    第三十五章

    靜夜,我一個人睡在書房,這棟小樓臨水而建,最是清涼,習慣了身邊有人,夜裡翻身總是小心翼翼,自己醒了幾回,才覺得好笑。

    是呀,被自己丈夫的一句可能是玩笑的親密話嚇得奪路而逃,夜不歸宿的妻子,不知道古往今來能有幾人。慶幸自己的身份此時是一個公主,偌大的公主府,幾十間屋子都是我的,想躲到什麼地方,就躲到什麼地方,想躲到什麼時候,就躲到什麼時候。

    第二天起得很晚,自己在書房,沒人催促我要早睡早起,也沒人會在半夜侵佔我的地盤,但是,反而睡得不好,夜裡醒了幾次,天亮才朦朧的睡實了一會。

    吃飯的時候回到臥房,陳風白卻不在,叫來書馨一問,原來是清早就上朝去了。

    「怎麼沒聽他說今天要上朝?」我皺眉,他這些日子每時每刻都在我眼前晃悠,一時不見了,竟是覺得屋子一下就空空的,飯也變得沒什麼味道了。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只是駙馬爺今兒很早就起了,叫備朝服,到了時辰,穿戴了就出門了,」書馨想了想說。

    「知道了。」我點頭,吃了些東西,終是覺得懨懨的,就躺回到床上,繼續睡覺。

    睡了一陣,迷迷濛濛的,臉上癢癢的,好像誰拿了狗尾巴草在我臉上陣陣的蹭,用手去摸,什麼都沒有,手收回來,就癢,如是者幾次,心頭火起,雖然眼皮粘膩,還是猛的睜開。

    乍睜眼,其實看不清楚,只覺得眼前人影似乎一晃,用力甩甩頭起身,四下裡看看,才發現陳風白正歪在我常臥的軟榻上,有模有樣的看著手裡的書。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

    他只哼了一聲,不理我。

    「剛才你拿什麼癢我?」我再問。

    他還是不理我。

    火大的起床,走過去一把搶下他手裡的書,一看自己忍不住樂了,「我說怎麼問什麼都只哼一聲,原來在這裡練功呢。請問,反看的易經,與正讀時,感覺是不是大不相同。」

    「還好,差別不大。」他煞有介事的點頭。

    「你怎麼回事,愛理不理的?」我歪頭看他,那張臉上少見的沒有笑容。

    「我錯了,」他忽然坐直身子,虛偽的笑了起來,「我忘記了殿下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您還沒讓我死。」

    「你生氣了?為什麼?」我不解,旋又想起昨天的事情,有些訕訕的坐在一旁,隔了會才說,「風白,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其實,我只是……」

    我想說,我只是覺得很奇怪,自從成親以來,我們一直是很親密,但這種親密因為沒有突破最後的界限,所以就界於男女之情和朋友之情中間,這些日子是我這些年中,少有平靜的一段。我遠離了宮廷,把暗衛的事情更多的交給影子去處理,我不去見睿思和逸如,不去想在這漫長的日子裡,究竟誰利用了誰,誰又辜負了誰,我把自己隔絕在這小小的空間裡,幻想日子能這樣平靜的度過。

    我很害怕改變,是的,害怕,我已經度過了15年不讓自己害怕,不讓自己軟弱的日子,我花了大把的功夫挑選心腹,在宮廷各處安插人手,甚至選重影子,暗地裡挑選訓練暗衛,不僅保護自己,也幫自己殺人、攔截情報、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我利用身邊所有可以利用的人,用各種情感去控制他們,讓他們什麼事情都從我的角度替我考慮,讓他們樂意為我做任何事情,我以為我不會累,因為一直以來,我游刃有餘,恰倒好處。

    然而,最近,我卻累了,忽然而莫名的累了。

    我忽然覺得,後園的池塘水榭都很美,那種幽靜與自然,勝過一切。

    我忽然覺得,就是黃昏時分,在風荷間欣賞落日,也是一種賞心悅目,那種悠然自得,勝過一切。

    我忽然覺得……很多吧,原來平常的生活裡,有很多東西都是美的,勝過我過去十五年,一直嚮往追求的一切。

    所以我不僅害怕改變,也害怕陳風白,他好像什麼都沒做,卻在無形中改變我,改變我的理想和生活。

    也許,我開始的選擇就是錯誤,如果我當初選擇的是逸如或是睿思,那麼,也許一切就還是原本的樣子,只是,那樣,也許局面同樣混亂也說不定。

    歸根結底,人生就是一場賭局,壓大的時候,害怕開小,壓小的時候,又害怕開大,人人都想贏,只是,輸贏不到最後一刻,沒有人能清楚明白。

    「我知道,你只是不愛我,所以,也討厭我的親近,如果我一直能保持分寸,你就還會呆在我身邊,時時對我假以辭色,如果我過界了,你討厭了,就毫不猶豫的踢開我,」陳風白打斷我的話,仍舊笑著,「殿下,我錯了,我不敢了,所以,你回來睡吧,該走的是我,今天,要不要我去客棧,或者,再不回來也好?」

    說著,他也不待我回答,逕直站起身,邁步就往外走,我一時有些氣蒙了,也起身,卻撞翻了一旁小几上的茶盅子,人一踉蹌,下意識的扶他,想站穩一點,卻被他用力一甩,於是,跌在地上,手重重的按在一塊碎瓷片上,鮮血橫流。

    疏荷一直在外面,這時聽了聲音不對連忙開門探頭,陳風白正往外走,聽了她「啊」的驚叫,回頭一看時也嚇了一跳。

    「你這是——」他搶上幾步扶起我,讓我坐在軟榻上,看我手上的傷口。

    「你不是要走嗎?走吧,沒人留你。」我掙脫他的手,一手指向門口,不是只有他會發脾氣,我難道不會?

    「好,我走,你先讓我看一下傷口,肉裡留下瓷片子,回頭化膿就要割肉了。」他點頭,口氣軟了下來,「先讓我看看,包好傷口我就走,馬上走。」

    「你走都走了,我是死是活與你什麼相干,割肉也是割我的肉,也不是割你的。」我繼續發火,來回晃動受傷的手,不讓他看仔細。

    「怎麼辦呢?我情願是割我的肉,也好過割我的心。」他忽然說,語氣已經溫柔如從前了,「永寧乖,是我不好,我逗你玩的,誰讓你昨天一溜煙的跑掉了,沒想到你當真了,剛才真的是意外,我錯了,你罰我好了。」

    疏荷本來一直站在我身邊,拿了藥箱子,還準備隨時衝出去,叫太醫甚至叫護衛,這時聽了陳風白的話,才似乎猛然有些醒悟,見我不在掙扎,就低頭幫著遞了藥和繃帶,看陳風白處理好我的傷口後,悄然退了出去。

    「還生氣,那我犧牲點,打我幾下,出出氣。」陳風白利落的裹好我的傷口,仍舊蹲在我面前,拉了我沒傷的手,在自己頭上比畫。

    「懶得理你。」我橫他一眼,心微微的發酸,過了一會才覺得手痛。

    「我沒想推你的,剛才就是一是甩手,可見你最近荒廢了練功,這點力氣都受不了。」他說,居然把責任推到我不練功上。

    「你就仗著自己功夫好,欺負我,早晚我也練好了,到時候推你試試。」我咬牙切齒,手痛,於是又改為呲牙咧嘴。

    「很痛?」他皺眉,抓起我的手,輕輕吹了又吹,一邊說,「吹吹就不痛了,吹吹。」

    「少來,我又不是三歲孩子。」我抽手,卻發現他眼神中有一抹忪愣,似乎想到了什麼似的。

    「我小的時候,受傷是常事,父親不理會,只說男子漢大丈夫,些許小傷死不了,母親總是心痛,就這樣抱著我,一邊吹我的傷口,一邊說『吹吹就不痛了,』還別說,真的是吹吹就不痛了。」他忽然很固執,執起我的手,吹了又吹,眼光中,一時卻又憐惜,又有傷痛。

    「你既然想你娘了,不如改天派人接了二老過來與我們同住。」我忍不住輕輕撫上他的額頭,「這樣家裡人也多些,熱鬧些。」

    「他們年紀大了,難捨故土,何苦千里迢迢折騰他們二老。」陳風白收起了方纔的憂傷,笑看我,「再說,就你這公主脾氣,還不幾天就把我爹娘嚇壞了。」

    「我哪有!」皺眉,想想自己的言行,沒問題呀。

    「是,你沒有,你是最好的。」他順著我說,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片刻後,已經微微直身,把頭湊到我的眼前,看了我一會,方柔聲說,「閉上眼睛。」

    吻,沒有預期的落下,片刻後,我疑惑的睜開眼睛,他已經坐在了我身邊,「你不願意,我永遠也不會再勉強你。」他見我看他,這樣說,笑容裡有些許落寞。

    「風白,你很多時候,讓我困惑。」他的落寞,在我的眼中,心一陣的酸楚,我想,也許一個人的猶豫不決是真的傷人的,從前我猶豫,因為那時還有的選擇,如今我猶豫,是因為眼前的人不能全然讓人相信。

    從前我猶豫,讓逸如和睿思黯然神傷,那麼如今,我是不是可以大膽的賭上一回,我不賭陳風白的心,一個男人的心,存在太多的變數;我也不賭愛情,生死相隨的纏綿,從來只是書上胡謅出來騙人的,我只賭自己,到了最後,無論結果如何,也不後悔。

    「人在用眼睛看週遭的時候,總會覺得疑惑,因為有太多看得到卻說不清的東西。」陳風白伸手擁我入懷,一下一下的摩挲著我的長髮,「你不妨閉上眼睛,用心去看去思考,那樣,你就會看清很多眼睛看不清的東西。」

    「什麼事情都要用心這樣的去看、去思考,那不是太累了?」我靠在他懷中,聽他的心跳,很沉穩的聲音,讓人心裡平靜,「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想知道的事情其實很簡單。」

    「我愛你,無論你是不是公主,有沒有尊貴的身份,這一點,我都很肯定,從第一眼見到你開始。」陳風白說,「人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愛你如此,大概就是我的命數吧。」

    「這樣說來,嫁給你,也是我的命數了。」我笑,把臉轉而埋入他的懷中,不去理他的弦外之音,愛情不能奢望天長地久,這一點我早就明白;我也懶得再去揣測陳風白的心意,有些人的心,生來就幽深如海,不是我這種後天勉強就能達到的深度,探究得越深,就會讓自己陷入的越深。人的一生是這樣的短暫,生死愛恨不過轉眼,這一刻,他愛我,我也愛上了他,足夠了。

    「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遇見我,我愛上你,然後,我娶到你,都是命中注定。」他忽然大笑,笑聲清朗,一掃室內的陰鬱和愁困。

    「你還漏掉了一點,」我微微抬頭,看他的笑容,那是很輕鬆的一個笑容,似乎放下了什麼沉重的包袱之後,渾身舒爽,「你漏掉了,你娶到我,我也愛上你。」於是我說,並不意外,看到他的驚異和狂喜。

    我們相互依偎,直到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下來,中間書香進來,問晚飯擺在什麼地方。我同陳風白都懶得動彈,就吩咐擺在房裡,不過,熟悉的菜式,看看,就覺得飽了。

    入夜,疏荷端了洗漱的水進來,我照常梳洗,卻瞧見陳風白坐立不安,一會坐,一會在窗前來回跺步。

    「你怎麼了?」疏荷下去後,我不解的問他。

    「沒什麼。」陳風白回答我之後,又在屋裡轉了幾個圈,才對我說,「今天,我去客房吧。」

    「好好的,為什麼去客房?」這個答案更讓我覺得奇怪,起身幾步走到他的面前,仔細端詳他的神色,沒什麼特別之處。

    「永寧,別這麼看我。」他忽然苦笑,「我是個男人,每天這樣……以前,我以為你喜歡的不是我,可是現在……,算了,我還是去客房吧,算是讓我睡安穩點。」

    我愣了一下,猛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時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雖然我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但……似乎,也不該是這樣的。

    陳風白見我不出聲,也就扭身,準備出門。

    「風白,」我咬了咬牙,終於還是叫住他……

    是夜,月色皎潔,透過窗口,層層的在屋子的各處,不厭其煩的鋪上了一層珍珠色的外衫。我安靜的臥在陳風白懷裡,很疲倦,卻毫無睡意。

    人生總是有得有失,不過很多時候,得失是不能放在天平上去衡量的,就如同此刻。

    陳風白的睡顏安靜的如同孩子,此前,無數個夜裡,我都曾經這樣的看著他,直到自己終於疲憊不堪。

    一個姿勢維持得久了,人又清醒,難免覺得四肢僵硬。我試著想從他的懷抱掙脫,然而,剛剛翻轉身子,他的手臂就跟著很自動自覺的滑過來,纏上我的腰身,隨後,他的頭也輕輕依偎過來,嘴裡喃喃的叫著我的名字,「永寧。」

    天長地久,只是一個人的一念之間,我無聲的笑了,用心對睡夢中的人說,只要我們願意,我們也可以的,但願,一切還都不遲。

    那天之後,我們越發的形影不離,同很多新婚的夫婦一樣,除了他上朝,我偶爾進宮或是約文蘭閒談之外,所有的時間都膩在一起。

    陳風白偶爾會同我說說他每天上朝下朝處理的公事,更多的時候,他喜歡給我講江湖上的奇人異士,講他們出神入化的武功,講他們傳奇的俠義生活,甚至講他們同紅顏知己的分分和和。

    「其實我覺得,將來你不做官了,去茶館酒樓說書也不錯。」偶爾,我這樣同他開著玩笑。

    「說書先生的老婆,要每天洗衣煮飯,帶孩子、縫補衣衫,可能還要下田種地,我是無所謂了,不知道殿下能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呢?」他也半真半假,順著我的話說下去。

    「現在要我馬上過這樣的生活,恐怕是不行,我什麼都不會。」我攤開手,給他也給自己看,十指白而纖細,一看就知道什麼活都沒做過,「不過,一個人總有生存的本能,我想,若真是要過那樣生活,也必定就不行。」

    「只是,我也捨不得你過這樣的日子。」他笑,輕輕的親吻我的額頭,然後拉我坐在椅子上,與我一起,細細的描繪紙上的交頸鴛鴦。

    日子過得很快,因為高興的日子,通常過得都很快。第三十六章

    轉眼間,就到了六月低,天氣炎熱,樹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氣沒力,在暗衛傳遞回的消息裡,我知道,瓦剌集結軍隊,蓄勢待發,而我派去的人,也已經混到了韃靼汗王的身邊。

    這些日子,陳風白也忙碌了起來,朝廷終於也察覺了瓦剌的動向,命了平鄉伯陳懷,駙馬都尉井源,都督王貴、吳克勤,太監林壽,分練京軍於大同、宣府,防備瓦剌隨時可能發動的攻勢。

    父皇很倚重陳風白,上次發生行刺事件後不久,就調他到了兵部,做了侍郎,這已經是正三品的職位,眼下京軍的調度,甚至兵部的很多事情,都直接吩咐他去進行。為此,我曾進宮面見父皇,希望對陳風白的提升不要如此之快。

    「他是寧兒的駙馬,又是狀元,這次父皇遇刺,當時場面那麼混亂,多少文武大臣都驚惶失措,父皇在一旁看得分明,風白沉穩幹練,那樣的場面,幾下就控制住了,單憑這個,兵部尚書的職位他都坐得。何況當時那樣危險,他還記掛著護你,這樣的情誼,也是難得。」父皇對我的勸阻不很在意,卻只是笑對我說,「寧兒,你從小心氣高傲,父皇雖然不問你,也知道尋常的男子,你必然不看在眼裡,父皇原本中意逸如,只是一路看下來,這孩子性子太過溫和,若娶了你,必然一輩子被你壓制得抬不起頭。」

    我心中微微一痛,不提防父皇忽然說起舊事,這是我們父女之間的一個結,一個我已經不想再想,卻會永遠橫亙在心頭的刺。只是,我也只能笑,說聲:「父皇,寧兒哪有那樣厲害。」

    「你是父皇看著長大的,父皇怎麼會不明白你,」父皇拍了拍我的頭,還如同從前一樣,「你也沒和父皇說過,自己想嫁個什麼樣的男子,但是當時王振的提議你毫不猶豫的就贊成,這還是這麼多年的第一次,父皇就明白了,我的寧兒,最想嫁的男兒,一定是個強者,有出眾的才華,可以讓你仰望他。想想也是父皇錯了,其實逸如這孩子,嗯——說起來,睿思也很出眾,這兩個未嘗就不是這樣的偉岸男兒,只是,父皇把他們太早的放在你身邊了。你們一起長大,情分上自然是好的,只是你從小欺負他們慣了,未免就生了輕慢的心情,看不到他們的好,大概,這也是姻緣使然,人力不能強求的緣故。」父皇歎氣,「把你指婚給風白,父皇也想了很久,你母親為此很是生氣,你雖然嘴上不說,父皇也知道,你必然也不十分順心,只是,這個陳風白,父皇很看好他,為人聰明機敏、才華橫溢不說,骨子裡傲氣凜然,最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兒,大丈夫,你嫁給這樣的男子,才能敬重他,夫妻和順,舉案齊眉。」

    自宮中回到家,我一直在反覆想父皇的話,父皇說,倚重陳風白,因為他是我的丈夫,是自家人……父皇說,陳風白的能力卓然,如果能好好為朝廷效力,一定是棟樑之才,父皇說……

    父皇說了很多,我們父女之間,似乎有好久沒有這樣的說過話,聊過天,我沒有想到,我的婚姻,父皇會給出這樣的解釋,我對逸如和睿思始終的保留,是因為輕慢嗎?我們太熟悉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一直操縱他們的喜怒,控制他們的情感,所以,我在心底輕慢他們?

    而我愛上陳風白,是因為他不是我能全然操縱和控制的,甚至,他在潛移默化中改變和影響我,因為從心底景仰強者,所以我才會愛上他,在不知不覺間?

    想得太出神,馬車什麼時候停在了府門口我都不知道,只是,當簾子被乍然掀起時,驚了一下。

    陳風白站在車前,神色略有擔憂,「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情嗎?」見我看他,才輕聲問我。

    「沒有,就是有些累了。」我笑笑,最近很容易疲倦,回過神來,就覺得渾身筋骨酸痛。

    「那下車吧,回去躺躺。」他也笑,伸手扶我,卻不等我邁步下車,就輕輕把我抱了下來。

    長街上一時似乎寂靜無聲,我有些炯,推他,「在街上呢。」

    「管他們。」陳風白笑意更深,不過沒有繼續,而是放我下來,攜了我的手,緩步進府。

    他的馬還在外面,進門時,我無意間回頭才看到,父皇朝下得早,我是吃過晚飯才自宮中回來的,他怎麼也回來的如此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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