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回憶 正文 第十七章
    【聖莫裡茲】

    凱瑟琳正處於驚嚇過度的精神狀態之中。她在這間飯店的房間裡,坐在一張長沙發上,傾聽著漢斯·柏格曼中尉、滑雪巡邏隊隊長,向她報告有關柯克的死訊。柏格曼的話音一陣高一陣低地掠過凱瑟琳的耳朵,但是,她對這些話並沒有聽進去。業已發生的這件可怕的事已經使她變得麻木不仁了。在我周圍的人都死了,她絕望地想道。拉裡已經死了,而現在柯克也死了。還有其他一些人:諾埃爾、拿破侖·喬塔斯、弗雷德裡克·斯達弗洛斯。這是一個沒完沒了的惡夢。

    她沉浸在一種絕望而迷憫的心境之中。因此柏格曼的話,她只是隱隱約約地聽到幾句。「雷諾爾茲夫人……雷諾爾茲夫人。」

    她抬起頭。「我不是雷諾爾茲夫人,」她不耐煩她說。「我是凱瑟琳·亞歷山大。柯克和我只是……只是朋友。」

    「我明白了。」

    凱瑟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這……這是怎麼發生的?柯克是一個很內行的滑雪者。」

    「我知道,他曾在這裡滑過好多次雪。」他搖了搖頭。「老實告訴你,亞歷山大小姐,連我自己也對所發生的這件事感到困惑不解。我們是在拉格爾撥這個斜坡發現他的屍體的。這個滑雪坡自從上星期發生過一次雪崩之後已經關閉了。那標誌想必是披風吹走了。我對此感到十分遺憾。」

    遺憾,多麼輕鬆的字眼,多麼麻木不仁的字眼。

    「你希望我們怎樣安排葬禮呢,亞歷山大小姐?」

    看來死亡還不是結局。不是,還有些後事需要安排;棺材與埋葬地點、還有鮮花以及必須通知到的親戚等等,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凱瑟琳簡直要放聲大叫了。

    「亞歷山大小姐?」

    凱瑟琳抬起頭說,「我會通知柯克的家人。」

    「謝謝你。」

    ※※※

    返回倫敦的旅途充滿了哀痛。她曾經滿懷熱烈的希望與柯克一起到聖莫爾茲來,滿以為這也許會是通向新生活大門的開始。

    柯克對她曾經是那麼溫柔、那麼耐心。我本該與他作愛的,凱瑟琳心裡想道。但是到頭來,這件事真有什麼關係嗎?那有什麼要緊呢?我就像受了什麼詛咒似的,凡是曾經與我接近過的人個個都被毀了。

    ※※※

    當凱瑟琳回到倫敦,她顯得十分抑鬱,無法回去上班。她留在套房裡,閉門謝客,拒絕與任何人見面,不與任何人談話。房東安娜為她準備了飯菜送到她房間裡去,但餐盤總是原封不動地被退了回來。

    「你總得吃點東西,亞歷山大小組。」

    但一想到食物就使凱瑟琳噁心。

    ※※※

    第二天,凱瑟琳感到身體更加不好,胸口就像填滿了鋼鐵似地連呼吸也困難了。

    我不能老這樣下去。凱瑟琳心想。我必須採取點什麼措施才是。

    她和伊芙琳·凱伊商量了這件事。

    「為了所發生的事情,我一直在責備我自己。」

    「這沒有道理,凱瑟琳。」

    「我知道這樣想沒有道理。但我情不自禁。我覺得應對這些事負責。我需要找人來談一談這個問題,也許,如果我去看看精神病醫生,會……」

    「我認識一個非常好的醫生。」伊芙琳說,「其實威姆就常按受他的治療,他的名字叫艾倫·漢密爾頓。過去我曾經有個朋友蓄意要自殺,經過漢密爾領醫生給她徹底治療之後,情況好極了,你願意去找他看看嗎?」

    要是他告訴我說,我是瘋了,我該怎麼辦?如果我真是瘋了,那就糟了。凱瑟琳勉勉強強地回答說,「那好吧。」

    「我來替你與他預約見面時間。他是個大忙人。」

    「謝謝,伊芙琳。非常感謝你的幫助。」

    凱瑟琳走進威姆的辦公室。她想,也許他會想知道一些有關柯克的事。

    「威姆,你還記得柯克·雷諾爾茲嗎?他幾天以前在一次滑雪事故當中死了。」

    「是嗎?威斯特敏斯特-0-4-7-1。」

    凱瑟琳眨著眼睛說。「什麼?」突然間,她意識到,原來威姆是在背誦柯克的電話號碼。在克姆看來,所有的人都不過是這樣嗎?都不過是一串電話號碼?他對他們就沒有任何感情嗎?他真的已不會愛別人、恨別人或對人感到同情嗎?

    也許他還比我強多了。凱瑟琳心想。至少他可以倖免於我們這些人所感受的可怕的痛苦。

    ※※※

    伊芙琳為凱瑟琳向漢密爾頓醫生作了預約,最後,安排次下星期五見面。她想起應該打個電話告訴康斯坦丁·德米裡斯,把她所做的事告訴他,但她又覺得這件事太細小,太瑣碎了,決定不去打擾他。

    ※※※

    艾倫·漢密爾頓的辦公室位於溫波爾大街。凱瑟琳憂心忡忡而又生氣地到那裡去履行她的第一次預約。她感到憂心忡忡是因為她害怕醫生萬一會對她作出什麼可怕的結論。她生自己的氣,是因為她覺得這些問題本應該出她自己設法解決,而現在卻去依靠一個陌生人的幫助。

    玻璃窗後面的接待員說,「漢密爾頓醫生已準備好,正在等你,亞歷山大小姐。」

    但是我是否也已準備好等他了呢?凱瑟琳心裡嘀咕。她突然感到十分地驚慌。我在這裡幹什麼?我可不願將自己托付給自以為了不起的江湖醫生。

    凱瑟琳說,「我已經改變主意。我並非真正需要看醫生。這次預約用費用由我來付。」

    「呃?請等一下。」

    「可是……」

    接待員己消失在醫生辦公室裡。

    過了一會,醫生辦公室的門開了。艾倫·漢密爾頓醫生走了以來。他大約四十掛零的年紀,高高的個子,白皙的皮膚,亞麻色的頭髮,還有一對藍色的明亮的眼睛,態度十分隨和。

    他朝凱瑟琳瞧了瞧,微笑說,「你使我今天非常高興。」

    凱瑟琳皺眉說,「什麼……」

    「你還不知道自己原來是個這麼好的醫生。你今天剛剛走進我的接待室就感到身體好多了,這一定是件創紀錄的事。」

    凱瑟琳辯解說,「很抱歉,我弄錯了,我並不需要幫助。」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艾倫·漢密爾頓說,「我希望我的所有病人都能有這種感覺。亞歷山大小姐,既然你已到了這裡,為什麼不進去一會兒?我們可以喝一杯咖啡。」

    「謝謝你,不用啦,我不……」

    「我保證你喝了咖啡後會感到精神好些的。」

    凱瑟琳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只呆一會兒。」

    她跟他走進辦公室。這是一間非常簡單的辦公室,裝飾得文靜、高雅。它的傢俱佈置讓人看上去,與其說是辦公室還不如說更像是一間起居室,掛在牆上的那些畫給人以一種鎮靜和寬慰的感覺,在咖啡桌上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和一個小孩。哦,看來他有一個漂亮的辦公室和一個迷人的家庭。那表明什麼呢?

    「請坐。」漢密爾頓醫生說。「咖啡過一會兒就好……」

    「我真不該浪費你的時間,醫生。我是……」

    「不用為這操心。」他坐到一把安樂椅裡,打量著她。「你吃了許多苦。」他同情地說。

    「你對這知道些什麼?」凱瑟琳急促地說。她的聲調竟然出入意料之外地盛氣凌人。

    「我和伊芙琳談過。她告訴了我在聖莫裡茲所發生的事情。我感到很難過。」

    又是那該死的話。「你很難過嗎?既然你是這麼神奇的醫生,也許你也能使柯克起死回生吧。」在她內心抑制著一切痛苦就像洪水一樣迸發出來,而且使她自己也感到驚慌的是她竟然歇斯底里地抽泣起來了。「別管我,」她尖叫道,「別管我!」

    艾倫·漢密爾頓坐在那裡看著她,什麼也不說。

    當凱瑟琳的抽泣終於逐漸停了下來時,她困乏地說,「對不起,請原諒。我現在真的要走了。」她站了起來向門口走去。

    「亞歷山大小姐,我不知道是否能幫助你,但是我很樂意試試看。我能向你保證的只是,我所做的事決不會傷害你。」

    凱瑟琳站在門旁邊,猶豫不決。她轉過身來看著他。眼裡充滿了淚水。「我也不明白,我究竟出了什麼毛病。」她低聲說,「我感到一種強烈的失落感。」

    艾倫·漢密爾頓站起身來向她走了過來。「那麼,為什麼不讓我們來試試把你找回來?我們可以一起為此努力。請坐下。我要去照看一下咖啡了。」

    他去了五分鐘。凱瑟琳坐在那裡,心裡不禁感到奇怪,不知他用什麼辦法竟然已經說服了她,使她同意留了下來。他具有一種使人安靜下來的魅力。在他的態度中似乎蘊含著一種使人鎮靜的東西。

    或許他能幫助我,凱瑟琳想。

    艾倫·漢密爾頓端著兩杯咖啡回到辦公室裡。「這裡是奶油與糖,請自己拿吧。」

    「不用了,謝謝你。」

    他在她對面坐下。「我明白你的朋友是死於一次滑雪事故。」

    一提起這事就使她十分痛苦。「是的,他是在一處應被封閉的滑雪坡上摔死的。大風把封閉的標誌吹走了。」

    「這是你第一次遇到一個你所親近的人死亡吧?」

    她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呢?呵!不,我的丈夫與他的情婦由於謀殺我已被處決掉了。我周圍所有的人都死了。這些話會使他震驚的。他坐在那裡,等候她的回答。這個自命不凡的狗崽子。好吧,她偏不讓他感到滿足,她自己的生活與他毫無關係。我恨他。

    艾倫·漢密爾頓看出了她臉上的怒氣,於是就故意轉換話題。「威姆好嗎?」他問道。

    這個問題使凱瑟琳完全解除了戒備。「威姆嗎?他一他很好。伊芙琳告訴我,他是你的病人。」

    「是的。」

    「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他是怎樣——為什麼——會變很現在這副樣子的呢?」

    「威姆到我這兒來,是因為他一直失業。他是個難得的人物——一個天生的憤世嫉俗的人。我說不清其中的原因,但基本上說,他恨周圍的人,無法與別人搞好關係。」

    凱瑟琳想起了伊芙琳的話,他是沒有感情的人,他永遠也不願與任何人接觸。

    「但是威姆在數學方面有卓越的才能。」艾倫·漢密爾頓繼續說。「現在他在從事一項能夠發揮他特長的工作。」

    凱瑟琳點點頭。「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樣的人。」

    艾倫·漢密爾頓坐在椅子上把身子向前傾斜過去說,「亞歷山大小姐,你所經歷的事是十分痛苦的,但我或許能使它減輕一些,我願意試一試看。」

    「我……我不知道,」凱瑟琳說。「看起來,一切都沒有希望。」

    「只要你那樣想的話,那就除了完蛋之外沒有任何出路了,你說呢?」艾倫·漢密爾頓微笑地說,他的微笑相當有感染力。「我們為什麼不再訂一次門診預約呢?如果到頭來你仍然還恨我,我們可以立即停止。」

    「我並沒有恨你。」凱瑟琳歉疚地說。「嗯,也許只有一點點。」

    艾倫·漢密爾頓走到他的辦公桌窮,審視了一下日曆。他的日程表已經排得滿滿的。

    「星期一怎麼樣?」他問道。「一點鐘好嗎?」一點鐘是他的午餐時間,但是他心甘情願放棄它。凱瑟琳·亞歷山大是一個將要被沉重的精神包袱壓垮的女人。他已下決心要盡一切努力來幫助她。

    凱瑟琳朝他看了許久,才說,「那好吧。」

    「好極了。我們那時再見。」他交給她一張名片。「在這段時間裡,如果你需要我,這上面有我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和家中電話號碼,我通常睡得不深,因此你用不著擔心把我吵醒。」

    「謝謝你,」凱瑟琳說。「我星期一來。」

    艾倫·漢密爾頓醫生看著她走出房門,心想,她是如此的纖弱,如此美麗,我必須小心才是。他朝咖啡桌上的照片看了看。我不知道安琪拉會怎麼想呢?

    ※※※

    半夜裡電話來了。

    康斯坦丁·德米裡斯接了電話。當他說話時,聲音裡充滿了驚訝的語調。「怎麼?塞裡號沉啦?我難以相信。」

    「這是千真萬確的,德米裡斯先生。海岸警衛隊發現了沉船的一些碎片。」

    「有生還的嗎?」

    「沒有,先生。恐怕不會有人生還。全體船員都已失蹤了。」

    「真是可怕。有人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嗎?」

    「我想我們永遠無從知道,先生。一切證據都沉在海底裡了。」

    「大海,」德米裡斯喃喃自語說,「殘酷的大海。」

    「我們是否應該去向保險公司提出索賠?」

    「當所有那些勇敢的水手都已喪失了他們的生命的時候,我們還得去操這份心,這可真是讓人為難哪!——不過,說得也是,應該去申請索賠。」

    至於那一隻雙耳酒瓶,他將把它收進了私人的收藏品。

    現在是輪到懲罰他的妻兄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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