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被稱之為物質不滅的定律,即每一種曾經發出過的聲音、每一句曾經講過的話,將始終存在於某個時空之中。也許有朝一日它們能被我們從過去的時代中召回。
無線電發明以前,曾有人懷疑:有誰能相信我們周圍的空氣裡竟充滿著音樂、新聞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聲音。因此總有一天,我們將能重返過去去傾聽林肯的葛底斯堡講演,或者莎士比亞的聲音,甚至基督的山中訓誡。
※※※
凱瑟琳就聽到了過去的聲音,可它們聽上去既沉悶又不連貫,這使她陷入了極度的煩悶之中。
「你知道嗎?你是一個很特殊的姑娘,凱西。當我第一次見別你時,我就感到……」
「一切都結束了。我要離婚……我己愛上了另一個人……」
「我知道自己表現得很糟糕……我會努力地彌補我的過錯。」
「他想殺死我。」
「誰想殺死你?」
「我的丈夫。」
各種雜亂的聲音在她耳邊嗡嗡地響個不停,這等於是一種折磨。過去的生活片斷就像一個千變萬化的萬花筒在她腦海裡一幕幕地掠過。
修道院本應是一座美妙而幽靜的天堂,可她突然覺得它竟變得像地獄般地可怕。我不屬於這裡。可我又屬於哪裡?她自己也無法確定。
修道院裡從來就看不見鏡子。只有外面花園附近的那個池塘可以照人。凱瑟琳一向小心翼翼地迴避著它,因為她害怕正視自己。可是今天一早,她朝池塘邊走去。她走近水邊慢慢地跪了下來,低頭看著平靜如鏡的水面。水裡映出了一個面色黝黑、美麗動人的女子:漆黑的長髮,無可挑剔的五官,灰色的眼睛似乎飽含著一種深重的痛苦……不過折也許是水在作怪。然後她看見了一對寬厚的雙唇,好像隨時準備著綻開甜美的微笑,還有一個微微向上翹的鼻子——一個30剛出頭的美人。但這是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女人,一個迷失了自我的女人。我需要幫助。凱瑟琳絕望地對自己說。我需要有人同我談話。她走進了院長的辦公室。
「嬤嬤……」
「怎麼了,孩子?」
「我……想找個醫生,一個能幫助我認識自己的醫生。」
特麗莎嬤嬤看了她好一會兒,「請坐下。」
凱瑟琳在那張古老的雕花寫字檯對面的那張硬椅子上坐了下來。
特麗莎嬤嬤平靜地說,「我親愛的孩子,上帝就是你的良醫。到一定的時候,他會讓你知道他想要你知道的一切的。再說,修道院裡是絕對禁止外人的。」
凱瑟琳的頭腦裡突然閃出了一個記憶片斷……修道院的花園裡,一個模糊的男人身影向她走來,他給了她一樣東西……可是它即刻就消失了。
「可我不屬於這裡。」
「那你該屬於哪裡?」
那倒的確是一個問題。「我也無法肯定。我正在尋找某些失去的東西。請原諒,特麗莎嬤嬤,但是我知道自己要找的東西不在這裡。」
特麗莎嬤嬤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我理解。如果你離開這裡,那你去什麼地方呢?」
「我不知道。」
「讓我考慮一下,孩子。我很快會再找你談。」
「謝謝你,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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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瑟琳離開後,院長特麗莎在寫字檯旁出神地坐了許久。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很困難的決定。終於,她拿起紙和筆開始寫了起來。
「親愛的先生,」她開始寫道:「我覺得有必要把這裡所發生的事情通知您。我們那位共同的朋友已經向我表示希望離開本修道院。因此請您告訴我該如何處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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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紙條看了一遍後,重新坐到了椅子上。他正分析著這件事所可能引起的後果。
原來如此!凱瑟琳·亞歷山大想從死亡中復活。這太糟了。看來我得除掉她。不過要謹慎,要相當謹慎。
第一步該做的,是把她從修道院裡帶出來。德米裡斯決定去拜訪一下特麗莎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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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德米裡斯讓司機開車送他去了約阿尼納。轎車在鄉間小路上穿行著,他一路上想著凱瑟琳。他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看上去是多麼地動人,並且相當地聰明、幽默。她在希臘感到又快活、又激動。她曾經擁有過一切,德米裡斯心想。可後來神開始了對她的懲罰。凱瑟琳同他的一個飛行員結了婚。他們的婚姻等於把她關進了一座活地獄。她幾乎一夜之間就衰老了10歲,一下子成了一個臃腫、邋遢的酒鬼。他打了個哈欠。這是多大的浪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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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裡斯坐在特麗莎院長的辦公室裡。
「我本不想打擾您,」特麗莎嬤嬤歉意地說,「可是這孩子沒地方可去,而且……」
「你做得很對,」德米裡斯安慰著她。「她還記得以前發生過的事嗎?」
特麗莎搖了下頭。「不。這可憐的孩子……」她走到窗前望著那些在花園裡忙碌的修女。「現在她在外面呢。」
康斯坦丁走到她身旁朝窗外看去。前面有三個修女正背對著他。他等著她們轉過身來。當其中的一個轉過頭來時,他看清了她的臉。她那驚人的美貌幾乎讓他窒息。在以前的那個臃腫、邋遢的女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是中間的那個姑娘。」特麗莎院長提醒他說。
德米裡斯點了點頭。「是啊。」特麗莎嬤嬤習慣於簡明而精確地表達她所知道的一切。
「你要我對她怎麼辦?」
要逆饋。「讓我考慮一下吧,」德米裡斯說,「我會和你聯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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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斯坦丁·德米裡斯必須作出決定。凱瑟琳·亞歷山大的外貌變化使他感到驚訝不已。她就像脫胎換骨似地換了個人。他猜想,任何人都將無法認出那會是同一個女人。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這主意竟是如此地簡單而又冷酷,以致他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當天晚上,他派人給特麗莎院長送去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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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奇跡,凱瑟琳心想,我的夢想竟然成真。早上晨禱一結束,特麗莎嬤嬤就來到她那個整潔的小臥室裡。
「我有事情要告訴你,孩子。」
「是嗎?」
特麗莎嬤嬤措詞謹慎地說,「這是一個好消息。我寫信把你的情況告訴了我的修道院的一個朋友,他表示願意幫助你。」
凱瑟琳的心跳怦然加快。「幫助我——怎麼幫我?」
「我想他會告訴你的。他是一位相當仁慈而又慷慨的紳士。你將能離開修道院。」
凱瑟琳突然感到一股涼颼颼的寒意傳遍全身。她將重返外面那個已被她忘卻了的世界。那麼她的那位保護人是誰呢?
特麗莎嬤嬤只是說:「他是一個相當熱心的人。你會過得很愉快的。他打算星期一派車來接你。」
凱瑟琳在這以後的連續兩天夜裡都無法入睡。讓她離開修道院去投身於外面的那個世界,此刻,她突然有點害怕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被赤裸裸地遺棄在這個世界上。也許我還是不認識自己更好。上帝啊,睜開眼看一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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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上七點,一輛豪華型轎車在修道院門口停了下來。凱瑟琳昨晚一整夜都在思索著她那凶吉未卜的將來。
特麗莎嬤嬤陪著她一起走向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門。
「我們將會為你祈禱。記住,如果你今後想回到我們中間的話,任何時候都有你的位置。」
「謝謝,嬤嬤。我會記住的。」
然而凱瑟琳內心清楚,她將永遠一去不復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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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約阿尼納到雅典的那段漫長的旅程裡,凱瑟琳被一種矛盾的情緒不停地困擾著。修道院門外的世界給地帶來了空前的愉悅和興奮,但她同時也預感到了隱伏在這個世界裡的某種不祥的東西。她會知道過去所發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嗎?外面這個世界同一再纏擾她的那場可怕的湖中惡夢是否有什麼聯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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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過後,轎車穿過一些小村落後到達了雅典的郊外。沒多久,他們就進入了熙熙攘攘的雅典市中心。這裡的一切在凱瑟琳看來顯得陌生又虛幻——但不知為什麼看上去又有點眼熟。我以前到過這裡,凱瑟琳激動地想。
轎車一直向東行駛著。15分鐘後,她看見一座規模宏大的宅第巍然矗立在一片山坡上。他們穿過寬大的鐵門,途經一座石拱門的房子,然後拐入了一條柏樹參天的林蔭道。他們終於在一幢白色的建築物前停了下來。這是一幢地中海式的別墅,外部輪廓飾有華麗的浮雕。
司機為凱瑟琳打開了車門。她跨出車門後發現,一個男人在正門前等著她。
「Kalimehra。」她脫口而出地用希臘語向這人問早安。
「Kalimehra。」那人向她回問早安。
「你是……你就是我要見的人嗎?」
「哦,不。德米裡斯先生在書房裡等你。」
德米裡斯,她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為什麼要幫助她呢?
這人引領凱瑟琳穿過一個寬敞的圓形大廳。大廳的彎形屋頂採用英國韋奇伍德陶瓷作為飾面,地上則用乳白色的意大利大理石鋪砌。
起居室很大。高深的天花板配有照明光源,低矮而舒適的長沙發和一些椅子散佈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一幅巨大的戈雅肖像畫覆蓋了整整的一面牆壁。畫面色澤深暗,畫中人凝視著前方。到書房門口時,那個男人停了下來。
「德米裡斯先生正在裡面等你。」
書房四周飾有白色與金黃色相間的細木護壁扳,一排排沿壁而立的書櫃裡塞滿了各種封面燙金的精裝書籍。一個男人坐在一張很大的與字台後面。凱瑟琳進來時,他抬起了頭並站了起來。他試圖從她的臉上找到某種熟悉的痕跡,但沒能找到。
「歡迎您。我就是康斯坦丁·德米裡斯,那麼您的名字呢?」
「凱瑟琳·亞歷山大。」
他沒顯示任何反應。「歡迎您的到來,凱瑟琳·亞歷山大,請坐。」
他們在一隻黑色的皮面長沙發上相對而坐。她在近處細看起來顯得更為可愛漂亮。她的體形真優美,儘管她穿著修女服。德米裡斯心裡暗暗地想著。對任何美的事物的破壞都是可恥的。至少她應該幸福地死去。
「我……我很感激你能見我。」凱瑟琳結巴著說。「不過我不本知道你為什麼……」
他和藹地笑著解釋說,「原因很簡單。平時我經常幫助特麗沙院長解決一些困難。修道院一向清貧,因此我總是盡我所能地提供一些捐助。這次,她寫信告訴了我有關你的情況並問我是否能給予幫助,我表示很樂意盡力。」
「那太……」她停住了,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特麗莎嬤嬤是否向你提起過我……我己失去記憶。」
「是的。她對此提到過一些。」稍稍停頓之後,他漫不經心地問道:「你現在還能記住多少?」
「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我不知道自己來自什麼地方,或者說我是誰。」然後她又滿懷希望地補充了一句:「也許我在雅典會碰上一些認識我的人。」
康斯坦丁·德米裡斯突然感到一陣驚恐。那可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想得到的最後一件東西。「那當然有可能,」他小心地回答說。「我們幹嗎不在明天早上討論這事兒?真不湊巧,我現在還得去開個會。我已讓人給你準備好了你的房間,我想你會感到舒適的。」
「我……我不知該怎麼謝你。」
他搖搖手說道:「不用謝。你在這裡將會受到很好的照料。一切可以隨意。」
「謝謝,……」
「朋友們都叫我科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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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管家領著凱瑟琳來到了一套大得難以讓人相信的臥房。一張特製的大床垂掛著華貴的絲織帷幔。乳白色調的房間配上白色的沙發、靠椅以及古典式的桌子和燈具,顯得柔和而又協調。淺海綠色的百葉窗遮擋著海灣上空的耀眼的陽光。凱瑟琳朝窗外眺望,蔚藍色的海洋可以一覽無餘,盡收眼底。
女管家關照說:「德米裡紉先生已經讓人送來了衣服,你可以從中隨意挑選。」
凱瑟琳達才意識到自己至今還穿著那套修道院發的修女服。
「謝謝您。」凱瑟琳一頭倒在柔軟舒適的床裡,覺得自己似乎在做夢。這個陌生男人到底是誰?他幹嗎要對她如此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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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後,一輛裝滿各種衣、物的手控小車出現在她的房門口,管家帶著一個女時裝設計師走了進來。
「我是迪瑪斯夫人。現在讓我們來看看該幹點什麼。請您把衣服脫掉好嗎?」
「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您能脫去衣服嗎?要是您穿著衣服我就沒法看清您的身材到底怎麼樣。」
讓她赤身裸體地面對另一個人,對她來說,那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凱瑟琳害羞地、慢慢地開始脫去身上的衣服。她一絲不掛地站在她面前。迪瑪斯夫人用一種老練的職業眼光上下打量著她。她的身材給了她很深刻的印象。「你的身材相當不錯,我想我們能為你提供很好的設計。」
兩個女助手捧著一盒盒的外衣、內衣褲、襯衫、裙子以及鞋襪之類的走了進來。
「你儘管挑你喜歡的,」女設計師說,「然後讓我們試穿……」
「我……我可買不起這些貴重的衣服,」凱瑟琳連忙聲明。「我一個錢也沒有。」
迪瑪斯夫人笑了起來。「我想錢不成問題。德米裡斯先生會替你解決的。」
但那是為什麼呢?
這些衣服使她隱隱約約地想起了她以前穿過的一些衣服:有綢料的、粗花呢的,也有棉織的,而且上面都印著漂亮的顏色和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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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個女人幹起事來手腳很麻利。她們只花了兩個小時就為凱瑟琳設計了半打漂亮的套裝,而且這都是些一流的時裝。她窘迫地坐在那裡,覺得不知該做什麼好。
現在我打扮得這麼漂亮,可我沒任何地方可去。她只有一個地方好去——進城。在她看來,雅典城就是她瞭解自己所有過去的一把鑰匙。她對此深信不疑。想到這裡,她站起身來。來吧,陌生人。我們會把你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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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瑟琳走到前廳,一個管家隨即迎了上來:「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小姐?」
「我……想進一趟城,你能幫助我叫輛出租車嗎?」
「我想這完全沒有必要。我們有自己的私人轎車,隨時可聽候您的吩咐。我可以馬上替您安排。」
凱瑟琳猶豫著。「謝謝。」德米裡所先生會因為她擅自進城而不高興嗎?他好像沒說過不可以。
幾分鐘後,她坐在德米裡斯私人轎車的後排座裡直奔雅典市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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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忙喧鬧的雅典城裡,那些令人神往的各種古跡和遺址使人目不暇接,凱瑟琳又感到有些眼花繚亂。
司機自豪地為她一一指點介紹:「那就是巴底農神廟,小姐,它建在雅典衛城上。」
凱瑟琳注視著那座熟悉的白色大理石建築,自言自語地補充說:「它獻給智慧女神雅典娜。」
司機讚賞地笑著說:「您是讀古希臘歷史的嗎,小姐?」
痛楚的淚水頓時模糊了凱瑟琳的視線。「我不知道,」她喃喃地重複說,「我不知道。」
他們又路過一處遺址。「那是古代雅典的大劇場。您看,這些殘牆斷壁至今為止還沒坍塌,當時這地方能坐下五千多觀眾。」
「六千二百五十七個位置。」凱瑟琳輕聲地補充著。
在這裡,人們隨處可見現代化的飯店和辦公樓同不朽的古希臘建築和諧地並存著,這是一種古今文化的奇妙的揉合。他們在市中心路過一個很大的公園。公園內的中央噴泉正歡快地蕩起一片片閃亮的水花。藍色的遮陽傘下設有一張張露天餐檯,下面是綠色或者橙黃色的支腳。
我以前見過這些,凱瑟琳心裡在想。她的雙手已變得冰涼。可我現在感到很幸福。
※※※
這裡幾乎每一條街都有露天的咖啡座。一些街頭小販們兜售著剛從海裡捕撈起來的新鮮蟹子。人們隨時隨地都能從五彩斑瀾的花攤上買到各種鮮花。
他們開車到了辛塔迦瑪廣場。
當他們在街角路經一家旅館時,凱瑟琳突然叫了起來:「請停一下。」
司機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凱瑟琳覺得自己幾乎透不過氣來。我認識這家旅館,我在那裡住過。
她激動地顏抖著說:「我想在這裡下車。你能過兩小時來接我嗎?」
「當然,小姐。」司機連忙上前為她打開車門。
凱瑟琳剛一下車就感到夏季的熱浪撲面而來。她走起路來顯得有點顫巍巍的。
「您沒問題吧,小姐?」
她沒有回答。她覺得自己就像站在懸崖邊上,馬上就要掉進一個未知的、可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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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人群中穿行著。面對這些喧鬧著的、奔忙著的芳苦眾生,她感到無比的驚奇。經過修道院那種與世隔絕的寧靜生活之後,外面的一切事物在她看來都是那麼地陌生。她不由自主地朝市中心的雅典舊城帕拉卡方向走去。這一帶儘是些彎彎扭扭的老式巷道,道路兩旁的建築雜亂無章。破敗不堪的樓道通往一個個像鴿子籠一樣的居室和昏暗狹小的咖啡館。她憑著某種本能在辨認著前面的路,而且並不打算去理解或者控制這種本能。當她走到一家設在屋頂上的小酒館時,她停了下來。她出神地眺望著在她腳下的這個城市。我曾在那張餐桌位置上坐過。他們遞給我一份希臘文的菜單。我們一共三人。
你想要點什麼?他們曾這樣問我。
你們幫幫我行嗎?我怕自己會把菜單上的老闆名字也當菜給點了。
他們都笑了起來,但「他們」又是誰呢?
一個男招待朝凱瑟琳走了過來,他用希臘語問道:「我能幫您做點什麼嗎?」
「不,謝謝您。」她用希臘語回答說。我想麼會懂希臘語?難道我是希臘人嗎?
凱瑟琳快步地向前繼續走去,就像有一個人在前面引導著,並且知道去什麼地方似的。
一切都是如此地眼熟,可是她什麼也記不起來了。我的上帝啊,她心中感歎著,我真要瘋了。我簡直生活在幻覺裡!當她走過一家叫特萊弗林卡斯的咖啡館時,她的大腦即刻又被某種飄忽不定的記憶所困擾。這裡曾發生過什麼事情,應該說是重要的事情。但她就是無法回憶起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七拐八彎地終於繞出了這個繁忙異常的地段,然後她向左拐入了伏克萊修銜。這裡的高檔商店比比皆是。我曾在這一帶買過東西。當她過馬路時,一輛從街角拐過來的轎車差點讓她送了命。
一個聲音開始在她耳邊迴響:希臘人至今還未向汽車工業過渡。在他們的觀念裡,他們仍願意騎著毛驢兒生活,如果你要其正瞭解希臘,那你就該讀一下古希臘的悲劇,而不是那種旅遊指南。它們會讓你真正領略到一種崇高的激情,以及一種無窮的歡樂和偉大的悲哀,它們是現代文明那種華麗的外表所無法涵蓋的。
對她說這番話的是誰呢?
※※※
一個男人正目不轉隨地盯著她。他急匆匆地朝她走了過來,直到她面前才慢慢地停下了腳步。凱瑟琳見他臉上露著一種似乎相熟的表情,但她能肯定,她以前從沒見過眼前邊個又高又黑的男人。雖然如此,可是……
「你好。」他似乎很高興能見到她。
「你好。」凱瑟琳探深地吸了口氣。「你認識我?」
他笑了笑。「我當然認識你。」
凱瑟琳的心開始狂蹦亂跳,她終於能夠知道有關她過去的真相了。可是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怎能向人提問那種「我是誰」的問題呢?
「我們……我們能談談嗎?」凱瑟琳問道。
「我想最好是這樣。」
凱瑟琳有點緊張,因為她的身份之謎即將被解開。但她又感到非常害怕。要是我不瞭解自己該怎麼辦?要是我以前幹過什麼可怕的事情,那又該怎麼辦呢?
這個男人帶她到一家露天酒吧。「我很高興能遇見您。」他說。
凱瑟琳對此並不懷疑。「我也一樣。」
一個侍者引著他們入了座。
「您想要喝點什麼?」
她搖搖頭。「我什麼都不想喝。」
有那麼多的問題要問。我該從哪裡問起呢?
「您太美了,」這男人讚賞著說,「這是命運的安排,您說是嗎?」
「是的。」由於激動,她幾乎在顫抖。「我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嗎?」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後問道。
他笑了笑。「這難道很重要嗎,小姐?巴黎或者羅馬,也許是在賽馬場上或者某一次聚會上。」他探過身去按住了凱瑟琳的一隻手。「你是我在這裡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妞兒。能開個價嗎?」
凱瑟琳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還無法反應過來。當她震驚地意識到後,她一下子跳了起來。撒腿就往外跑。
「嗨!這是怎麼回事兒?你只要開個價就……」
凱瑟琳沿著馬路七拐八彎地一直跑道一個街角後慢慢地停了下來,眼裡滿含著屈辱的淚水。
前面有一家小酒館,櫥窗上貼著「佩雷斯夫人——占卜算命」的招貼字樣。凱瑟琳收住了腳步。我認識佩雷斯夫人。我以前來過這裡。她的心跳又開始加速。她感到這條黑洞洞的門道正是通往謎底的必經之路。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酒吧裡的光線就像洞穴裡一樣黑暗,幾分鐘後她才適應過來:角落裡的酒櫃和一些桌椅之類的,在她看來都是如此地熟悉。
一個男招待走上前來用希臘語向她招呼。
「早上好。」
「早上好。我找佩雷斯夫人。」
他朝角落裡的一張空位置指了指。凱瑟琳走到那張座位上坐了下來。這裡的一切就像她所記得的一模一樣。
一個身穿黑色外套的老婦人朝凱瑟琳走來。她那張乾癟的皺臉使得她看上去活像一具木乃伊。
「我能幫您……」她突然目瞪口呆,驚奇地看著凱瑟琳。「我曾認識你,但你現在的臉變得……」她驚訝得大口喘著粗氣。「你怎麼活過來了?」
「您知道我是誰嗎?」凱瑟琳口氣誠懇地問道。
這個老婦人只是瞪著驚恐的眼睛。她突然叫了起來:「不!你早已死了,你給我出去!」
凱瑟琳痛苦地輕聲嗚咽著,她感到毛髮直豎。「請……我只是……」
「走吧,道格拉斯夫人!」
「我必須知道……」
老婦人在身上畫了十字後就轉身走掉了。
凱瑟琳全身顫抖著坐在那裡。過了會兒,她衝出酒吧跑到了街上。她的耳畔不停地迴響著道格拉斯夫人。
記憶的閘門一下子被打開了。一幕幕清晰的場景一下子湧入了她的頭腦。它們像萬花筒一樣地變化著,讓人難以控制。我是道格拉斯夫人。她現在能清楚地看見她丈夫英俊的面龐。她曾發瘋般地愛著他。可是後來不知出了什麼事。什麼事情呢……?
接著浮現在她腦海裡的是她企圖自殺的情景。她記得醒過來時已經在醫院裡。
凱瑟琳呆呆地站在街頭,雙腿就像灌滿了鉛一樣沉重,往事歷歷在目。
由於失去了拉裡·道格拉斯,她開始酗酒。可後來他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邊。在她的房間裡,拉裡安慰她說:「我知道自己表現得很糟糕,我會努力彌補我的過錯。凱西,我愛你。我從沒真止愛過其他任何人。再給我一次機會吧。你願意我們再來一次蜜月旅行嗎?我知道有一個很美妙的去處,那地方叫約阿尼納。」
後來,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她的頭腦裡浮現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
她和拉裡一起在雲霧瀰漫的山頂上。他正向她摸過來,然後伸出雙手企圖把她推下懸崖。正在這時,幾個旅遊者的出現使她免遭毒手。
然後她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山洞。
「旅館工作人員告訴我說附近有好幾個山洞。據說所有的蜜月旅行者都去那裡。」
他們去了山洞。拉裡把她帶入了像迷宮一樣的洞穴,結果她被孤零盡地丟棄在那裡,又一次差點送掉性命。
她用雙手死死地摀住耳朵,似乎想要擋住向她滾滾湧來的可怕的思緒。
她被人救出後進回了旅館。醫生給她服用了幾片鎮靜劑。可是當她半夜醒來時,聽見拉裡和他的情人在廚房裡又在密謀對她進行謀害,晚風時斷時續地向她送來一陣陣的低語聲:
【……沒有任何人會……
……我告訴過你該當心……
……出岔了,不過他們什麼也沒能……
……現在,趁她還睡著……】
她記得自己在暴風雨小跑著逃命——他們在後面緊迫不捨——她跳進了一條小划船,幸運的是暴風雨把船吹到了湖中央。可小船開始下沉,她失去了知覺。
※※※
凱瑟琳在馬路邊找了條長凳坐了下來。她疲勞得幾乎無法動彈。半夜的惡夢原來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正是她的丈夫和他的情人想要殺死她。
她又在想著那個在她獲救不久到修道院來看她的陌生人,他送給她一隻做工精細的金製小鳥。它正張開翅膀躍躍待飛。「現在沒人能傷害你了。那個惡棍已經死了。」她直到現在仍然無法清楚地回憶起這個陌生人的相貌。
凱瑟琳的頭在抽搐著。
她終於站起身朝她和司機約定的那條街走去。司機將會把她送回康斯坦丁·德米裡斯那裡。她在那裡有一種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