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簡直不能相信這一點。他想找找騾子身上有沒有昨晚被野獸襲擊後留下的傷口,但是沒有找到。騾子是在睡覺時死去的。「范德默韋先生會讓我對此負責的,」傑米想,「但是當我給他帶回鑽石去的時候,就沒有關係了。」
現在沒有回頭路可走,他得在沒有騾子的情況下繼續朝馬格達姆前進。他聽到空中一陣聲音,抬頭看了一下。一大群黑禿鷲在空中盤旋。傑米聳了一下肩。他盡快整理了一下東西,決定哪些該扔掉,然後再把他能帶走的放進一個背包,又出發了。隔了五分鐘,他回頭望望,只見那些大黑禿鷲已經覆蓋了那具騾子的屍體。所能看見的只剩下一隻長長的耳朵。傑米加快腳步朝前走去。
已經是l2月了,在南非是夏天,要在巨大的橘黃色的烈日下徒步穿過草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傑米從克裡普德裡夫特出發時,步子輕鬆,心情愉快。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分鐘積成小時,小時積成日——他的步子緩慢了,心頭也沉重起來。目光所及是一片令人乏味的大草原,在刺眼的日光照射下,更令人生畏。這些荒蕪多石的草原,似乎永無盡頭。
他走到有水坑的地方時,就在那裡紮下營帳。他總得在野獸發出的各種稀奇古怪、令人恐懼的聲音包圍中睡覺,但這些聲音干擾不了他了。它們是這地獄中還有生命的證明,這使他不那麼孤獨。一天黎明時,傑米見到一群獅子。他從遠處看到一頭母獅,口裡叼著一頭幼小的黑斑羚,走近它的配偶和幼仔。它把那頭黑斑羚放在雄獅面前,當雄獅吞食的時候便離開那裡。一頭膽大的幼仔向黑斑羚猛撲上去,張開嘴咬了起來。這時,雄獅伸出利爪,在幼獅臉上猛擊一下,幼獅即刻斃命。然後雄獅又回到死黑斑羚面前繼續咀嚼。它飽餐之後,這個家庭的其餘成員才靠近去吃剩餘的部分。傑米慢慢後退離開這一幕,繼續趕路。
經過卡羅草原幾乎花了他近兩周的時間。他不止一次想放棄了,因為他對能否走完這段路程沒有把握。「我真是一個傻瓜。我應當返回克裡普德裡夫特,請求范德默韋先生為我再準備一頭騾子。但是如果范德默韋撤回這筆交易該怎麼辦呢?不,我不回去是對的。」
就這樣,傑米繼續一步步地朝前走。有一天,他看見遠處有四個人影在向他靠近。「我真有點神志不清了,」傑米想,「那是海市蜃樓。」但是人影越來越近了,傑米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是人,這兒有人!」他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忘記了怎樣講話。他在午後的炎熱中扯大嗓子試試自己的嗓音,可他的聲音聽起來猶如死人在說話。那四個人走近了。原來他們是返回克裡普德裡夫特的探礦者。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像是打了敗仗。
「喂!」傑米說。
他們點了點頭。其中一人說:「前面什麼也沒有,孩子。我們都找遍了。你不要再去浪費時間了,回去吧。」
接著,他們都走了。
傑米什麼都不再想了,只盯著前方那片空曠的荒原。太陽和黑蒼蠅令人無法忍受,沒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只有蒺藜,可枝葉已被大象糟踏了。傑米的一雙眼睛被陽光照射得幾乎看不見東西,他的皮膚曬得刺痛,人也感到頭暈眼花。每次吸氣時,他的肺幾乎像要爆炸似的。他已經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蹣跚,沒有知覺地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前面。一天下午,烈日在炙烤著他,他解下背包,倒在地上,他實在太累,連一步也邁不動了。他閉上了眼睛,夢見自己正在一個巨大的坩堝中,太陽猶如一顆光芒四射的巨大鑽石,照得他睜不開眼睛,好像要把他熔化。深夜他又醒來了,凍得直哆嗦。他強迫自己咬了幾口乾肉條,喝了幾口溫水。他明白他得起來繼續向前走,因為在太陽升起前,土地和空氣都比較涼爽。他掙扎著,但是得花出極大的力氣才能站起來,永遠躺在地上不再向前走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只不過想多睡一小會兒。」傑米想。但是內心深處的感覺告訴他,如果這樣,他將再也醒不過來了。他想起了禿鷲,它們將找到他的屍體,有如那成百具其他屍體一樣。「不,我的身體——我的骨頭。」他忍著巨大的痛苦,強迫自己慢慢地站立起來。背包變得如此沉重,他連提都提不起來。傑米又開始走了,他把背包拖在地上慢慢地向前移動。他記不清多少次跌倒在沙土上,然後再搖搖晃晃站起來。有一次,他向著黎明前的天空大聲叫道:「我是傑米·麥格雷戈,我一定要達到目的。我要活下去。上帝啊,你聽見了嗎?我一定要活下去……」聲音在他頭頂上轟響著。
「你要尋找鑽石?你一定瘋了,兒子。這完全是神話——是魔鬼誘使人們不好好幹活的手段。」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你上哪兒去找路費?那要走半個世界的路哩。你又沒有錢。」
「范德默韋先生,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請相信我,先生,我將日夜工作。我會給你帶回鑽石,多得讓你數不過來。」
在他開始之前,他就要完蛋了。「你有兩個抉擇,」傑米自言自語地說,「或者繼續朝前走,或者待在這兒死亡……死亡……死亡……」
這些想法不斷地在他腦子裡迴旋。「你還能再走一步,」傑米想,「來呀,傑米。再走一步,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
兩天以後,傑米·麥格雷戈掙扎著來到了馬格達姆。他身上被太陽曬傷的地方已經長時間感染,現在他週身出血流膿,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他在街中心倒了下來,像一堆破衣服。當一些有同情心的挖鑽石的人試圖幫他解下背包時,傑米用他僅有的力量掙扎著,語無倫次地嚷道:「別碰我的鑽石,別碰我的鑽石……」
三天以後,他在一間狹小而空蕩蕩的房間裡甦醒過來,除了身上纏著的繃帶,全身赤裸著。他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是坐在他小床邊的一個體態豐滿的中年婦女。
「哦……?」他的聲音嘶啞低沉,講不出話來。
「別著急,親愛的。你病了。」她輕輕地扶起他的綁著繃帶的腦袋,用鐵杯子給了他一口水喝。
傑米竭力用胳膊肘撐起身體。「這是……?」他嚥了一口唾沫又問,「這是什麼地方?」
「你在馬格達姆。我叫艾麗斯·賈丁。這是我開的客店。你會好起來的。你只需要好好的休息。躺下,躺下。」
傑米想起了要拿走他的背包的陌生人,頓時慌了起來。「我的東西,在哪兒……?」他努力要從小床上起來,但是,那個女人溫柔的聲音勸住了他。
「東西都在,不要擔心,孩子。」她用手指了指放在房間角落裡的那個背包。
傑米躺回到乾淨的床單上。「我到了這裡。我達到了目的。一切都會走上正軌的。」
艾麗斯·賈丁不但對傑米·麥格雷戈來說是個天使,而且對馬格達姆·半的人來講也是一個天使。在那座礦山城市,到處都是懷著同一夢想的冒險家。她給他們提供膳食,精心照料他們,給他們以鼓勵。她是英國人,隨同丈夫來到南非。當時他的丈夫放棄了在英國利茲的教職,決心到南非來挖鑽石。到達這兒剛三個禮拜,丈夫就死於高燒。然而她卻決心留了下來。從此以後,礦工都成了她的孩子。
她在傑米床邊又侍候了四天多,餵他吃飯,換洗繃帶,幫他恢復元氣。第五天,傑米準備起床了。
「你知道,賈丁太太,我是多麼感激你!目前,我還不能報答你。但是,總有一天你會從我這裡拿到一顆大鑽石的。這是我傑米·麥格雷戈的保證。」
她看到這個英俊青年熱切的樣子,微笑了一下。他體重掉了二十磅,身子瘦弱不堪,淺灰色的眼睛裡留下經歷恐懼後的餘悸,但是仍使人感到他有一股力量,一種令人敬畏的決心。「他確實與眾不同。」賈丁太太想。
傑米穿上洗過的乾淨衣服,走出去瞭解城鎮的情況。馬格達姆就像是縮小的克裡普德裡夫特鎮,也是駐有帳篷馬車,街上塵土飛揚,店舖很髒,擠滿了挖鑽石的人。傑米走過一家酒吧時,聽見裡面一陣喧鬧聲,於是走了進去。一群人圍著一個穿紅襯衫的愛爾蘭人在嚷個不停。
「發生了什麼事?」傑米問。
「他要潤寶。」
「他什麼?」
「他今天發財了,所以在這兒做東,今天大家能灌多少酒,都由他付錢。」
傑米和坐在圓桌旁邊的幾個滿臉不高興的挖鑽石的人搭訕起來。
「你從哪裡來,麥格雷戈?」
「蘇格蘭。」
「我不知道在蘇格蘭他們灌了你什麼馬糞。這裡鑽石太少了,掙的還不夠開銷的。」
他們還談到其他挖鑽石的營地:岡岡、渺茫谷、德爾港、窮人山、六文灘……
挖礦者都講述同樣的經歷——成年累月從事折斷腰板的勞動:搬運卵石,在堅硬的沙土上挖掘砂礫,蹲在河邊淘鑽石。每天只能找到為數不多的鑽石,不足以使人發財,而只能使人欲罷不能,不願放棄發財的念頭。整個城市的精神狀態就是樂觀主義和悲觀主義奇妙的混合體。滿懷希望的人來了,一無所得的人離開了。
傑米知道他站在哪一邊。
他走近那個穿紅襯衫,現已醉眼蒙嚨的愛爾蘭人,讓他看范德默韋給他的地圖。
那個人瞧了一眼,把圖甩給了傑米。「沒有用處。那個地區已被挖得翻了個個兒。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到白搭谷那裡去撞撞大運。」
傑米不能相信這一點。范德默韋的地圖是決定他來這裡的唯一東西,也是他賴以發財的指示星。
另一個挖鑽石的人說:「上科斯堡去。在那兒找到鑽石了,孩子。」
「去費倫霍普——那可是個挖鑽石的地方。」
「如果你問我的意見,你不妨到月光灘去。」
那天晚上吃晚飯時,艾麗斯·賈丁說:「傑米,哪個地方都是一場賭博。你要自己選定地點,用自己的工具挖,而且要祈禱。所有行家都是這樣做的。」
這一夜,傑米輾轉反側,經過反覆思索,決定忘掉范德默韋的地圖。他同所有人的勸告相反,決定沿著莫德爾河向東走。第二天早晨,傑米告別了賈丁太太,出發了。
他走了三天兩夜,到了一個看來還像樣的地方就停下來,紮下了他的小帳篷。河兩岸佈滿大卵石,傑米用一些粗壯的樹枝做槓桿,花盡力氣把大石頭挪開,下面的砂礫便暴露了出來。
他從早挖到晚,尋找黃色的黏土或藍色的含有鑽石的沙土,好由此探出鑽石的礦脈。但是這裡的土地貧瘠,傑米挖了一個禮拜也沒有找到一塊這樣的石頭。週末,他又朝前走了。
一天,他正在走路時看到遠處似乎有一所銀房子,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我眼睛快瞎了。」傑米想。但是當他走近時,看到那是一個村莊,所有房子看來幾乎都是用銀子造的。一群群穿著破爛的印度男人、婦女和衰子們熙熙攘攘地穿過街道。傑米驚奇地盯著他們。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的銀房子都是用馬口鐵搭成的:把馬口鐵罐頭盒壓平,拼接在一起,釘在棚屋上。他走了個把鐘頭後,回頭一望,仍然可以看到村莊的光輝。這一景像他永遠難忘。
傑米繼續朝北走。他沿著可能有鑽石的河岸走,挖呀,挖呀,一直到他的胳膊舉不起鎬為止。接著他用手篩篩濕的砂礫。夜幕降臨時,他像吃了麻醉藥似的,死沉沉地睡了。
第二個週末,他又向河流的上遊走,就在一個叫做帕爾迪斯潘的小居民點的北面,他在河流的彎曲處停下,用木柴生火吃了一些烤肉乾,喝了一點兒熱茶,然後在帳篷前坐了下來,仰望著天上的星星。兩個禮拜以來,他沒有看到過一個人,一種孤獨感在襲擾著他。「該死的,我在這裡幹嗎呀?」他自問。「坐在這塊空曠無人的土地上,簡直像一個大傻瓜,用敲岩石和挖塵土來毀滅自己?我在農場情況要好得多了。如果再找不到鑽石,禮拜六我要回家了。」他抬頭望著那些冷漠的星星,歎了一口氣:「該死的,你聽見了嗎?喔,主啊。」他想,「我已經神思恍惚了。」
傑米坐在那裡,讓沙子從指縫間流下,手中剩下一塊石頭。他看了看,又把它扔掉了。在過去的幾個禮拜裡,他已看到過無數塊這樣一文不值的石頭了。范德默韋管這種石頭叫什麼?希倫特。但是,這塊石頭有些不一樣,又引起了傑米的注意。他站起來,走過去揀起了石頭。它比其他的石塊都要大,而且形狀奇怪。他用褲腿擦掉了石頭上的部分塵土,更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它看起來像一顆鑽石。現在唯一使得他懷疑的是石塊的大小。它幾乎像雞蛋一般大。「啊,上帝。如果它是一塊鑽石的話……」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難起來。他抓過提燈,開始在周圍的地上尋找起來。十五分鐘之內,他又找到四塊這樣的石頭。這四塊沒有第一塊那樣大,但是也已經夠大了,這使他充滿了狂喜。
天不亮他就起來了,發瘋似的挖掘。到中午,他又找到了六塊鑽石。第二個星期,他又拚命地挖掘出了鑽石,並在晚上把它們埋在安全的地方,以免被過路人發現。每天他都能挖出新的鑽石,傑米看到自己的財富越積越多,欣喜若狂。只有一半的鑽石是屬於他的,但是這些鑽石已足夠使他成為闊佬了,闊到他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程度。
週末,傑米在他的地圖上做了一個標誌,接著仔細地用鎬立了界標,標出了所有權。他又把藏好了的鑽石重新挖了出來,把它們放在背包的深處,返回了馬格達姆。
一個小屋外面掛著一塊招牌,上面寫著:鑽石檢驗站。
傑米走進了又小又悶的辦公室,他心頭頓時充滿恐慌的感覺。他聽到不少故事,說許多探礦者找到的鑽石經檢驗只是一錢不值的石頭。「如果我也找錯了……?如果……?」
一位鑽石檢驗員坐在這個辦公室裡一張亂七八糟的辦公桌旁邊。「能為你效勞嗎?」
傑米深深地吸了口氣。「是的,先生。我想請你檢驗一下這些寶石。」
在檢驗員警惕的目光注視下,傑米開始把他的石頭放在辦公桌上,全部拿完後共是二十七塊,檢驗員用驚奇的眼光打量著它們。
「什麼地方——你在哪兒發現的?」
「你先告訴我這些是不是鑽石,我再告訴你。」
檢驗員揀起一塊最大的石頭,用寶石商特有的高倍放大鏡又檢查了一遍。「我的上帝!」他說,「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鑽石!」這時傑米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連口氣兒都沒敢喘,他本來可以愉快地叫起來。「在哪裡……」這個男人求著,「你在哪兒發現的?」
「十五分鐘後到小飯鋪來見我,」傑米露齒笑了一笑,「那時我會告訴你。」
傑米收起鑽石,把它們放進衣袋,趕緊走了出去。與鑽石檢驗站兩門之隔的登記辦公室,傑米朝那裡走去。「我要對我的所有權進行登記,」他說,「用薩洛蒙·范德默韋和傑米·麥格雷戈的名義。」
他進這扇門的時候,還是一文不名的農村小伙,走出這扇門時,已經是一個擁有數百萬家財的大富翁了。
傑米走進小飯鋪時,鑽石檢驗員已在那裡等著他了。很明顯,他已經把消息傳開了,因為當傑米走進來時,周圍突然一片寂靜,人們以欽佩的目光看著他。每個人的腦子裡都有一個沒說出口的問題。傑米大步走到櫃檯旁邊,對招待員說:「我來慶祝我的發現,要痛飲一場。」他轉過身子,面對人群說,「帕爾迪斯潘。」
傑米走進廚房時,艾麗斯·賈丁正在喝茶。她看見他時,臉上露出喜悅的笑容。「傑米,是你!感謝上帝,你平安回來了。」她注意到了他的凌亂的服裝和通紅的臉。「事情進展得不順利,是不?沒有關係。親愛的,和我一起喝杯茶。你會感到舒服一些的。」
傑米一句話也沒有說,伸進口袋,取出了一顆大鑽石,放在她的手心裡。
「我信守了諾言。」傑米說。
她盯著這塊石頭看了好半天,眼睛濕潤了。「不,傑米,不。」她的聲音異常的柔和,「我不需要它。你明白嗎?孩子。它會毀掉一切的……」
傑米·麥格雷戈回克裡普德裡夫特時,做得很有風度。他賣掉了一塊較小的鑽石,買了一匹馬和一輛馬車,對於所花掉的錢他都一筆一筆地記了賬,免得合夥人吃虧。這次返回克裡普德裡夫特的旅行既順利又舒適。當他想到上次旅行時所經歷過的地獄般的境遇,他感到驚奇萬分。「這就是貧富之間的差異。」他想,「窮苦人跑斷腿旅行,有錢人乘馬車。」
他輕輕地在馬身上抽了一鞭,滿意地乘著馬車穿過進入夜幕的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