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胸中產生一種激情,它主宰全身心,像亞倫的一條蛇1,吞噬其他一切。
——亞歷山大·蒲柏,《人論》2
鑽石抗擊強度很高,可使鐵錘一分為二,甚至鐵砧本身也要替換。鑽石堅不可摧,大自然的最猛烈的兩種暴力鐵與火對它都無可奈何,然而公羊血卻能破壞它。但鑽石必須浸在新鮮熱血之中,即使如此也還需要多加錘打。
——老普林尼3
『1亞倫是《聖經》中人物,摩西之兄,猶太教第一祭司長。亞倫的魔杖上盤繞著一條蛇。——譯注』
『2蒲柏(1688∼1744),英國著名詩人。《人論》是一首哲理詩,它反映了當時上層人士中流行的哲學信念。——譯注』
『3老普林尼(23∼79),古羅馬作家;所著只有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博物誌》傳世,它是當時自然科學知識的總匯。——譯注』
序幕
凱特1982
大舞廳裡擠滿了她所熟悉的鬼魂,他們都是來為她的生日捧場的。凱特·布萊克韋爾看著他們和有血有肉的人們混雜在一起。在她的心目中,這真是一幕夢一般的幻景:來自另一時代另一世界的這些不速之客,和那些繫著黑領帶、身著閃閃發光的晚禮服、心中毫無疑念的來賓一起在舞廳裡翩翩起舞。在緬因州達克港松嶺居的這次舞會上,有一百人參加。「這還不算那些鬼魂呢!」凱特想,心中不免有幾分惆悵之感。
她是一個苗條、嬌小的女人,高貴的姿態使她看來要比實際的身材修長得多。她有一副令人難忘的面容,驕傲的骨骼結構,一雙淺灰色的眼睛和一個倔強的下巴,是蘇格蘭人和荷蘭人的混血特徵。她原先有一頭黑色秀髮披在雙肩,而今已是滿頭銀絲,但配上她那一身乳白色的天鵝絨禮服,以及上了年紀的人少有的潤滑肌膚,還真有幾分動人之處呢!
「我沒覺得已經是九十歲的人了。」凱特·布萊克韋爾在沉思。流逝的年華跑到哪裡去了呢?她凝視著那些正在跳舞的鬼魂。「他們瞭解過去。他們曾經身臨其境。他們曾經是那些歲月的一部分,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她看到了班達,那張驕傲的黑臉上喜氣洋洋。她還看到了身材高大、年輕英俊的戴維,親愛的戴維。還是當年她與他初戀時的模樣。他正在向她微笑。她想,「快了,親愛的,快了。」她多麼希望戴維能親眼看到他的曾孫啊!
凱特的眼睛在大廳裡搜索著,最後終於找到了他。他站在交響樂隊旁邊,專心致志地看著那些樂師。他長得格外英俊,快八歲了,一頭金髮,穿著黑天鵝絨上衣和格子花呢褲,與掛在大理石壁爐上的高祖父傑米·麥格雷戈的肖像相比,真是彷彿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羅伯特好像感覺到她正盯著他看,於是轉過了臉。凱特伸出手指向他打了個招呼。她的戒指上鑲著一顆完美的二十克拉的鑽石,這是她父親一百年前在沙灘上挖出來的。鑽石在枝形吊燈下發出誘人的光輝。當羅伯特穿過跳舞的人群向她走來時,她欣慰地注視著他。
「我是過去,」凱特想,「他卻代表著未來。總有一天,我的曾孫將掌管克魯格-布倫特有限公司。」他走到近前。她騰了一點兒空讓他在身旁坐下。
「您生日過得愉快嗎?曾奶奶。」
「很愉快。謝謝你,羅伯特。」
「交響樂隊棒極了,指揮一塌糊塗。」
凱特望著他,迷惑了片刻之後,額頭上的眉毛舒展開了,「喔,我捉摸你的意思是說他很棒。」
羅伯特啟齒向她微笑了一下。「是的。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九十歲的人。」
凱特·布萊克韋爾大笑了起來。「只是跟你私下說說,我覺得我不像九十歲。」
他把手放在她的掌心裡,兩人安詳地坐在那裡默默不語。八十二歲的年齡差距使他們有一種輕鬆的親暱。凱特轉過身子看著正在跳舞的孫女。毫無疑問,孫女和孫婿在舞廳裡算得上是最漂亮的一對兒。
羅伯特的母親看見兒子和他曾祖母坐在一起,不由自主地想道,「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她總也不顯老,任何人也猜不出她所經歷過的一切。」
樂曲停止了,指揮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很高興請羅伯特小少爺為大家演奏。」
羅伯特捏了捏曾祖母的手,站了起來,向鋼琴走去。他在鋼琴前坐下,臉上一副嚴肅而專注的表情,手指在琴鍵上飛舞起來。他演奏的是俄國作曲家斯克裡亞賓的曲子,樂曲彷彿月光下水面上的粼粼碎波。
他的母親傾聽著,心想,「他可真是一個天才。他會成為一個偉大的音樂家。」他不再是她的寶貝,而將屬於全世界。羅伯特演奏一結束,周圍響起了熱烈而由衷的掌聲。
在此之前是晚宴,在室外舉行。大花園裡張燈結綵,到處掛滿緞帶和氣球。樂師們在走廊裡演奏著音樂,男女傭人在餐桌前伺候。他們不聲不響,動作利落,隨時加滿那些名貴的酒杯和餐碟。晚宴上宣讀了美國總統的電報。一位最高法官向凱特祝酒致意。
州長致詞讚揚她「……是我們國家歷史上最傑出的女性之一。凱特·布萊克韋爾向全世界幾千個慈善機構慷慨解囊,這已成為令人景仰的傳奇。布萊克韋爾基金會還向五十多個國家的健康和福利組織捐贈了大宗款項。我在這裡借用已故的溫斯頓·丘吉爾爵士的一句話:『從來也沒有這麼多的人受過某一個人這麼多的恩惠。』我能認識凱特·布萊克韋爾,深感榮幸……」
「見鬼去吧!」凱特想,「沒有人真正認識我。他好像是在談論一位聖人似的。如果他們真正瞭解凱特·布萊克韋爾,這些人又會說出怎樣一番話來呢?我是竊賊的孩子,不到一歲就被綁架了。如果讓他們看看我身上的槍傷,他們會作何感想呢?」
她轉過腦袋,看了一眼那個曾試圖殺死他的男人。接著她又盯住那個頭戴面紗、站在陰影中的女人。在遠處傳來的雷聲中,凱特聽到州長已經結束了他的演講,正向賓客們介紹她。她站起身來,望著成群的賓客。她講話時,聲音堅定而有力。「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年長。儘管今天的青年人會說這算不了什麼,但是我很高興活到這樣的年歲,因為否則,今天我就不會和親愛的朋友們相聚一堂了。我知道,你們中有些人是從遙遠的國家來到這裡和我共度今宵的。你們旅途勞頓,一定很累了,我不能指望人人都有我這樣的精力。」大廳裡響起了一陣笑聲,他們向她鼓掌。
「謝謝你們為我安排了這麼一個令人難忘的夜晚。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誰想休息的話,房間已經準備好了。不想休息的,舞廳裡還有舞會。」這時又響起了一陣雷聲。「我建議,大家還是在被此地有名的緬因州雷雨澆濕以前到屋裡去吧。」
此刻,宴席已散,舞會也告終了。賓客們紛紛離去,只留下凱特孑然一人,伴隨她的是住宅裡的鬼魂們。她坐在書房裡,回憶著過去,突然一種沮喪的情緒湧上心頭。「現在沒有人會叫我凱特了,」她想,「他們都已經逝去。」她的世界已經縮小了。朗費羅不是曾經說過「記憶的葉子在黑暗中簌簌,搖落無限惆悵」嗎?她不久就將步入黑暗,但是現在尚未到這一步。「我還要完成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凱特想,「戴維,耐心一點兒。我很快就能和你在一起了。」
「奶奶……」
凱特張開了雙眼。全家都走進了房間。她逐個看著他們,眼睛像一架無情的照相機,什麼也沒有漏掉。「這是我的骨肉,」凱特想,「這是我將永存的象徵。一個殺人犯,一個醜八怪,一個精神病患者。這一具具布萊克韋爾家的骨骼!難道這就是那些充滿希望、痛苦和磨難的歲月所帶來的最後結局嗎?」
她的孫女站在她的旁邊。「您好嗎?奶奶。」
「我有點累了,孩子們。我想我該睡了。」她站了起來,朝樓梯走去,就在此時,一陣響雷和風暴突然襲來,大雨像機關鎗似的劈劈啪啪拍打著窗戶。全家注視著老奶奶登上樓梯頂端,她身板還是挺得筆直,一副雍容華貴的氣質!天空中閃過一道電光,緊接著就是一個震耳欲聾的雷聲。凱特·布萊克韋爾轉過身子又瞧了他們一眼,帶著她祖先的口音說:「在南非,我們通常管這個叫驚雷。」
過去和現在再一次混淆在一起了。她沿著通往臥室的過道走去,周圍是她熟悉的親切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