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旅館外面的雨不停地下著,房間裡卻明亮,溫馨。熄燈後感受著床的柔軟、舒適,我們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樣興奮。我們不再孤獨了,夜裡醒來很高興看到另一個人睡在那裡,不必離去。其餘的一切都不真實了,只有又相聚了才是真實的。我們感到累了就睡覺,一個醒來了,另一個也醒了,所以都不感到孤獨。一個男人總是希望獨處,女孩也希望獨處,他們相愛時,會因為彼此希望獨處的願望而嫉妒彼此,而我們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能夠享受各自的獨立,我們的獨立相互交融,不同凡響。這種感覺我只體驗到一次。當我與許多女孩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很孤獨,在這種情況下你的孤獨感是無與倫比的。但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從不孤獨,從不害怕。我體會到黑夜與白天決然不同,一切都不相同,夜裡發生的事情沒法在白天加以解釋。因為在白天這些事從來就不存在。對於孤獨的人來說,夜晚是最可怕的時光,假如他們開始感受到了孤獨。但是對凱瑟琳來說,夜晚與白天沒什麼差別,甚至夜晚比白天更加美妙。
早晨起來,凱瑟琳還在睡覺。陽光從窗戶照進來,雨停了,我下床,走到窗前。下面是一個花園,光禿禿的卻整潔秀美,石子路,綠樹,湖泊,圍牆。陽光下的湖泊和湖泊外的山嶺。我看了一會兒,回頭看見凱瑟琳已經醒了,她正盯著我看。
「親愛的,你好嗎?」她說:「多好的天啊!」
「你感覺好嗎?」
「好極了,我們渡過了美妙的一夜。」
「吃早飯嗎?」
我們在床上吃了早飯。十一月的陽光從窗戶照了進來。
「你想要看報紙嗎?在醫院的時候,你總想看報紙。」
「不,」我說,「現在我不看報紙了。」
「情況那麼糟,你都不想讀了?」
「我不想讀了。」
「我希望要是當時和你在一起就好了,那樣我就知道究竟怎麼回事了。」
「要是我擺脫不了,我會告訴你的。」
「你沒穿軍裝,他們抓你,會不會把你投入監獄呢?」
「他們會斃了我。」
「那麼我們不能住在這裡,我們要離開這個國家。」
「我也這樣想。」
「親愛的,我們要離開,你不能冒險。告訴我你怎麼到米蘭的?」
「我坐火車去的,那時我穿著軍裝。」
「那樣不危險嗎?」
「不太危險,我有一張舊通行證,改了日期的。」
「親愛的,在這裡你隨時都有可能被捕。我不想那樣,要是他們把你抓走了,我們怎麼辦?」
「別想這些了,我都想累了。」
「他們來抓你時,你怎麼辦?」
「向他們開槍。」
「看你,多笨。在離開這裡以前,我不讓你離開旅館。」
「我們能去哪兒?」
「親愛的,別那樣。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想一想可以去的地方。」
「瑞士就在湖那邊,我們可以去那兒。」
「那一定很美。」
外面又陰天了,湖面黑沉沉的。
「我希望我們別總像罪犯一樣生活。」我說。
「親愛的,別難過。你不會總像罪犯一樣生活的,永遠不會像罪犯一樣生活,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我感覺自己像個罪犯,從部隊逃跑了。」
「親愛的,清醒一點。那不是臨陣脫逃,再說那是意大利軍隊。」
我笑了。「你是個好孩子,我們上床吧,在床上我就感覺很好。」
一會兒,凱瑟琳又問我:「你沒有感覺自己像個罪犯,對吧?」
「是的,」我說,「和你在一起就沒有那種感覺。」
「你真是個壞男孩。」她說,「不過我會好好照顧你的。親愛的,我沒有早孕反應,多好啊。」
「太好了。」
「你不明白自己娶了個多好的妻子。但我不在乎,我會把你帶到他們無法抓捕你的地方,那樣就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讓我們去那裡吧。」
「親愛的,我們會去的。只要你願意,無論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我都願意。」
「我們什麼也不想了。」
「好吧。」
凱瑟琳沿著湖邊去小旅店看弗格遜了。我坐在酒吧裡看報紙。酒吧的皮椅子很舒服,我坐在裡面讀報,等著老闆的到來。
「格爾弗伯爵向你問好。」酒吧老闆一進來就說。
「誰?」
「格爾弗伯爵。還記得你從前在這裡遇到的一個老頭嗎?」
「他也在這兒。」
「是的,他和他的侄女在這兒。我告訴他你在這兒,他想和你玩檯球。」
「他現在哪兒?」
「在散步。」
「他怎麼樣?」
「比任時候都年輕,昨天晚飯前他喝了三杯雞尾酒。」
「他檯球打得怎麼樣?」
「非常好。他贏了我。當我告訴他你在這兒他非常高興,這兒沒人陪他打球。」
格爾弗伯爵已經九十四歲了。他和梅特涅是同一時代的人,有著雪白的頭髮和鬍鬚,舉止優雅。他曾經作為外交官出使奧地利。他的生日宴會是米蘭社交界的盛事,他能活一百歲。他檯球的熟練程度與他九十四歲的高齡形成對照,我以前也是在斯坦莎不是旅遊旺季的時候遇到了他。我們邊打檯球邊喝香檳,這個習慣真棒。他在一百點的比賽中讓我十五點,結果還是擊敗了我。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在這兒?」
「我忘了。」
「還有誰在這兒。」
「沒你認識的了,這兒一共有六個人。」
「你現在做什麼?」
「什麼也不做。」
「出去釣魚嗎?」
「可以出去一個小時。」
「走吧,帶上漁線。」
酒吧老闆穿上大衣,我們一起出去了。到湖邊上了船我划槳,他坐在船尾釣魚。我們沿著湖岸劃,酒吧老闆手裡拉著漁錢,偶爾急速地收線。從湖上看,斯坦莎顯得很荒涼,一排排的樹木光禿禿的,空蕩蕩的旅館和門窗緊閉的別墅,我劃到美人島靠近了岸邊,那兒的水非常深,你可以看見岩石在清澈的水中伸展下去。太陽躲在烏雲後邊,湖水又暗又平滑,冰涼徹骨,儘管可以看見離水面很近的魚吐出的泡泡,不過我們沒有過去。
我把船划向相反的方向,那兒有船隻,船上的人正在撒網。
「我們喝點什麼嗎?」
「好吧。」
我把船靠攏了石碼頭,酒吧老闆收了線,把它們捲起來放到船裡。我跳上岸繫好了船,走進一家小咖啡館,坐在一張木桌子旁。
「你劃累了嗎?」
「不累。」
「我劃回去。」他說。
「你喜歡划船。」
「要是你來釣魚,也許運氣會好些。」
「好吧。」
「說說戰爭進行得怎麼樣?」
「糟透了。」
「我不去參戰。我年齡大了就像格爾弗伯爵。」
「也許你不得不去。」
「明年他們就該召我們這幫人了,但我不去。」
「那你怎麼辦?」
「離開這個國家。我曾在阿比西尼參加過戰鬥。你為什麼參戰?」
「我也不知道,我是個傻瓜。」
「再喝點?」
「好的。」
酒吧老闆划船回去,我手裡拿著漁線,看著十一月的深暗的湖水和岸上蕭條的景象。我突然感到魚咬鉤了,漁線突然繃緊了,向後拉動。我拉緊了漁線,並且可以感受到鱘魚活生生的掙扎,漁線突然又鬆了,我讓它跑了。
「能感覺到是條大魚嗎?」
「很大。」
「有一次我一個人出去釣魚時,曾用牙咬住漁線,咬鉤的大魚差點沒把我的牙拽掉。」
「最好的辦法是把線纏在你腳上,」我說:「你既可以感受它,又不至於被拉掉牙齒。」
我把手放到水裡,水非常涼。我們幾乎到了旅館的對面。
「我得回去了。「酒吧老闆說:」在那兒準備十一點的雞尾酒。」
「好吧。」
我收了線捲起來。酒吧老闆把小船放到一個傾斜的石頭牆上,用鐵鏈把它鎖上。
「你什麼時候想用船,我就給你鑰匙。」他說。
「謝謝。」
我們回到旅館,進了酒吧。我不想在上午喝東西,就回到了房間,女招待剛整理好房間,凱瑟琳還沒回來。我躺在床上,希望自己什麼也別想。
凱瑟琳回來了,我感到一切都好了。弗格遜在樓下,凱瑟琳說她來吃午飯。
「我知道你不介意。」凱瑟琳說。
「我介意。」我說。
「親愛的,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無事可做。你只在意我,而我卻走了。」
「是的。」
「親愛的,對不起。我知道如果突然之間什麼事也沒有了,是非常可怕的。」
「以前,我整天忙忙碌碌。」我說:「現在如果不和你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在世界上一無所有。」
「我會和你在一起的,我只走了兩個小時。你什麼事也沒做嗎?」
「我和酒吧老闆去釣魚了。」
「沒意思嗎?」
「是的。」
「我不在的時候別想我。」
「我在前線的時候是這樣做的,但那時有事可做。」
「奧賽羅丟了職業。」她笑我。
「奧賽羅是個黑鬼。」我說:「我可不嫉爐。現在除了愛你,我什麼別的心思也沒有。」
「你聽話些,對弗格遜好一點,好嗎?」
「她要是不罵我,我一直對她很好。」
「對她好點,想一想我們擁有有的,而她什麼也沒有。」
「我認為她並不想擁有我們有的。」
「親愛的,你很聰明,但你不理解她。」
「我會對她好的。」
「我知道你會的,你真可愛。」
「她不會吃過午飯還不走吧,會嗎?」
「是的,我想辦法讓她走。」
「然後我們就回房間。」
「當然,你以為我會做什麼?」
我們下樓和弗格遜一起吃午飯。弗格遜被旅館的氣派和餐廳的豪華驚呆了,午餐我們吃得很愜意,喝了一些葡萄酒。格爾弗伯爵走進餐廳向我們致意,他那有點像我祖母的侄女陪著他。我對凱瑟琳和弗格遜講了他的事,弗格遜感到很吃驚,葡萄酒很可口,我們幾個喝得很盡興,凱瑟琳別提多高興了。弗格遜也喜笑顏開,我自己也心滿意足。午飯後弗格遜回旅店了。她說她飯後想躺一會兒。
傍晚有人敲門。
「誰呀?」
「格爾弗伯爵想知道你是否想跟他打檯球。」
「親愛的,你想去嗎?」凱瑟琳小聲問我。
「我最好去。」看看表是四點十分,我大聲回答:「告訴格爾弗伯爵我五點鐘到檯球廳。」
差一刻五點時,我親吻了凱瑟琳。對她說了聲再見就到浴室洗漱,著裝去了。打上領帶,看看鏡子中著便裝的我,感到很陌生。我得再買些襯衣和襪子。
「你要去很久嗎?」凱瑟琳問。她在床上顯得格外嫵媚。「把梳子遞給我好嗎?」
我著著她梳頭。天已經黑了,床頭燈照到她的頭髮、脖子和肩頭。我走過去親吻她,抓住她拿著梳子的手,她的頭倒到枕頭上,我親吻著她的脖子和肩膀。我是如此愛她,幾乎快暈倒了。
「我不想走了。」
「我也不想讓你走了。」
「那我就不走了。」
「不,走吧。你不過就走一會兒,而且很快就會回來。」
「我們在房間裡吃晚飯。」
「快去吧,快點回來。」
我在檯球廳找到格爾弗伯爵,他正在試桿。從檯球桌上方照下來的燈光使他顯得那麼透明,易碎。旁邊的桌子上放著兩瓶香檳酒。格爾弗伯爵見我走來,直起腰迎接我。他伸出手來握著我的手說:「你在這裡真是太讓人高興了,感謝你來陪我打球。」
「也謝謝你邀請我。」
「你康復了嗎?他們說你受傷了。我希望你恢復了。」
「我好了。你一向好嗎?」
「噢,我一直很好,不過我老了,現在能感到歲月不饒人了。」
「我不相信。」
「是這樣。你想得到證明嗎?我更愛說意大利語了。我想克服一下,但發現一累了就很想說,所以我想我一定是老了。」
「我們可以說意大利語,我也有點累了。」
「噢,要是你累了,說英語會更輕鬆。」
「美語。」
「對,美語。你一定要說美語,那是一種令人快樂的語言。」
「我幾乎見不到美國人。」
「你一定很想念他們。一個人總會想念祖國的人,特別是祖國的女人,我有那個體驗。你想打球嗎?你現在累嗎?」
「我不累,只是說笑話。你怎麼讓我?」
「你最近常打球?」
「沒打過。」
「你打得很好,一百點讓十點。」
「你太抬舉我了。」
「十五點怎麼樣?」
「很好,不過你又要贏了。」
「我們壓賭嗎?你總是喜歡壓賭。」
「最好我們壓賭。」
「好,我給你十八點,每點一法郎。」
他打得非常出色,即使他讓了我十五點。打到五十點時我只領先四點,格爾弗伯爵按了按牆上的按鈴,把酒吧老闆叫來了。
「請開一瓶香檳酒。」他說,又轉向我「我們來點刺激的。」葡萄酒清涼爽口,酒香綿長。
「我們說意大利語好嗎?你介意嗎?現在我累了。」
我們繼續打球,兩桿中間喝葡萄酒。用意大利語交談我們說的不多,注意力集中在遊戲上。格爾弗伯爵打了一百點,而我加上他讓我的才九十四點。他微笑著拍拍我的肩膀。
「現在我們喝另一瓶,你跟我講講戰爭。「他等著我坐下。
「什麼都講嗎?」我問。
「你不想講戰爭?好,你在讀什麼?」
「什麼也沒讀。」我說。「我擔心我很乏味。」
「沒關係,不過你應該讀書。」
「戰爭年代有什麼作品?」
「有個叫巴比塞的法國人寫了本書叫《火線》,還有一本書叫《伯列特林先生看穿了》。」
「他看不穿。」
「什麼?」
「他看不穿。那些書在醫院裡有讀者。」
「那麼你讀過了?」
「讀過,書寫得不好。」
「我認為伯列特林先生代表了英國中產階級的靈魂。」
「我不懂靈魂。」
「可憐的孩子。我們都不懂靈魂的事兒,你信教嗎?」
「晚上信。」
格爾弗伯爵笑了,用手指轉著玻璃杯。「我以為我老了就會更虔誠,沒想到我還是沒有。真遺憾!」
「你期望死後的生活嗎?」我一問出口就後悔自己提到了死亡,但他並不介意。
「得看如今生活得怎麼樣。要是這輩子過得愉快,我就想長命不死。」他笑著:「我確實就是長命不死的。」
我們坐在深深的皮椅子中,冰鎮的香檳酒放在我們中間。
「如果你活到像我一樣的年齡,就會發現許多事很奇怪。」
「你似乎永遠也不顯老。」
「身體卻老了。有時,我擔心自己會像弄折一支粉筆一樣,弄掉自己的手指。精神卻不會老,也沒變得更聰明。」
「你充滿智慧。」
「不,那是大錯特錯了。長者的智慧,年長不會使人更智慧,只是更小心謹慎了。」
「也許那就是智慧。」
「那也是種毫無吸引力的智慧。你最珍愛的是什麼?」
「我愛的人。」
「我也一樣,那與智慧無關。你珍愛生命嗎?」
「是的。」
「我也是。因為生命是我真正擁有的,我也在乎做生日聚會。」他笑了:「你也許比我更有智慧,因為你不舉辦生日聚會。」
我們都喝了酒。
「你到底怎麼看戰爭?」我問。
「我覺得戰爭是件愚蠢的事。」
「哪個國家會勝利?」
「意大利。」
「為什麼?」
「意大利是個年輕的國家。」
「年輕的國家常常贏得戰爭嗎?」
「他們更合時宜。」
「然後會怎樣?」
「也變成衰老的國家。」
「你說你不是智者。」
「親愛的,那不是智慧,是大儒哲學。」
「對我來說,它很有啟迪。」
「那不奇怪,我會找一些恰恰相反的例子來證明。不過那也不壞,我們還有香檳酒嗎?」
「快沒了。」
「我們再喝一點兒嗎?那我必須換件衣服。」
「也許現在不必了。」
「你確定現在不要了嗎?」
「是的。」他站了起來。
「我祝願你幸運,快樂,健康。」
「謝謝,我祝願你長命百歲。」
「謝謝,我已經是了。假如我死了,我希望你為我真誠地祈禱,我已經請我的一些朋友為我祈禱了。我曾經期望自己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但我沒有。」我感到他笑得很淒涼,不過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他那麼大年紀了,臉上滿是皺紋,笑的時候那麼多線條都在動,以至於笑容漸漸地失蹤了。
「我或許會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的。」我說,「無論如何我都會為你祈禱的。」
「我一直期望自己變成一個虔誠的信徒,我的親人死時都是,但我現在還沒有變成。」
「還太早了。」
「也許是太晚了。也許我會活得比我的宗教感更長久。」
「我只有在晚上才虔誠。」
「那麼,你也會沉醉在愛情中的。別忘了,那也是一種宗教感。」
「你那麼認為嗎?」
「當然。」他向桌子方向走了一步。「和你打球很開心。」
「對我來說也很愉快。」
「我們一起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