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短篇小說集 正文 有人影的遠景
    那座公寓裡情況奇怪極了。電梯自然已經停開。連電梯順著上下的那根鋼柱都已經彎了,那六層大理石樓梯也有好幾級已經碎裂,上上下下只能小心踩著邊上走,免得普通掉下去。有些通向房間的門其實背後早已空無所有,別看有的門外表似乎完好無損,你要是推開了門一步跨進去,很可能會一腳踩空:這座公寓曾經被幾顆高爆炮彈直接擊中,正面的四樓樓面連同底下三層都給炸掉了。但是頂上兩層的正面倒有四個房間還是好好的,各層的後面一排房間也都還有自來水供應。我們都管這座公寓叫「老宅子」。

    情況最吃緊的時候,前沿陣地就在這公寓的正下方,那大街環繞的小高地頂上靠邊沿一帶便是。戰壕和淋壞曬爛的沙袋至今都還在原處。真近極了,站在這殘破公寓的陽台上,搶一塊碎磚瓦或灰泥片一扔就能扔到那兒。但是如今前線已從小高地的邊沿推進到了河的對岸,那裡有座山岡聳立在名為「村舍」的舊日皇家獵捨的背後,前線就在松樹密佈的山坡上。眼下戰鬥正在那一帶進行,我們不但把「老宅子」當作了瞭望哨,還利用這個有利的地形來拍新聞片。

    當時的處境是危險的,天又總是那麼冷,肚子也總是吃不飽,不過我們卻還常常開玩笑。

    每次只要有炮彈擊中房屋炸了開來,磚屑泥粉就會沖天而起,一會兒沉落下來,鏡子面上就是厚厚的一層灰,好像新造房子窗上塗的白粉一樣。在這座上樓都怕樓梯會塌下去的公寓裡,有個房間內卻有一面落地長鏡居然沒有震碎,我用指頭在粉塵厚積的鏡面上摳出了印刷體大寫的「約翰尼死期到」字樣,然後找了個由頭打發攝影師約翰尼上那個房間裡去。那時正是炮擊的當口,他推門進去,一見迎面這鬼神的曉示,就臉色煞白,把魂都嚇掉了,他滿心氣憤而又無可奈何,為此我們直要到好長久以後才重又言歸於好。

    第二天我們在旅館門前往一輛汽車裡裝器材,我上了車,覺得怪冷的,就把旁邊的窗玻璃搖起來。只見搖起來的窗玻璃上赫然幾個印刷體的紅色大字,想必是借了支唇膏當筆塗在那兒的:埃德小人。這輛帶標語的汽車我們接連用了好幾1天,那班西班牙人見了一定感到莫名片妙。他們一定只當這幾個字是荷蘭或者美國的什麼革命組織的名稱縮寫或標語口號,以為那大概也是類似F.A.I.或C.N.T.2那樣的組織呢——

    1原文EDISALICE,內lice一字應該用單數louse,所以在後文中兩人要為這個字爭執起來,各不相讓。

    2F.A.I.是西班牙無政府主義聯明盟,C.N.T.是(西班牙)全國勞工聯合會——

    後來有一天,駐在當地的那位英國大員卻使我們把彼此間的一點疙瘩全忘了。這位大員有一頂德國式的大鋼盔,他每次出行只要是往前線的那個方向去,就總要把這頂鋼盔戴上。大夥兒對這種打扮誰也沒有好感,總覺得既然鋼盔不多,就應該留著給突擊部隊用。所以我們看見他頭戴鋼盔,心裡馬上就對這位大員起了反感。

    我們是在一位美國女記者的住處碰上的,女記者那裡有一隻上好的電爐。大員見這個房間十分舒服,立刻就喜歡上了,給起名叫「俱樂部」。他提議大家各自把酒帶來,說這裡暖和,氣氛也愉快,正好飲酒取樂。那美國女記者卻是位工作極勤奮的,一直很注意不想讓自己的住處給染上點「俱樂部」的色彩,儘管也許總是不太成功。所以當下聽見自己的住處給這樣明確地題了名、歸了類,真不啻挨了一拳。

    第二天我們正在「老宅子」裡工作,拿條破蓆子當簾子一遮,煞費苦心地使攝影機鏡頭避開了下午強烈的陽光,沒想到大員這時卻由那位美國女記者陪著來了。他在「俱樂部」裡聽我們談起過這麼個所在,特意要跑來看看。當時我正拿了副雙筒望遠鏡在破陽台一角的陰影裡觀察。那是一副小型的八倍蔡司鏡,只要兩手在上面一蓋,就不會發生反光。這時進攻快要開始了,我們正等著飛機來轟炸,因為政府軍當時缺乏重炮,只能由轟炸來代替進攻前必不可少的炮擊。

    我們的工作一向是躲在屋裡做的,大家都像耗子一樣不敢露出一點形跡,因為我們決不能給這座表面看似空無一人的樓房引來炮火,不然我們的工作就無法完成,今後也不可能再把這裡當作觀察站了。可是此刻那大員進得房來,就拉上一把空椅子,到這一無遮蔽的陽台正中一坐,鋼盔、特大號雙筒望遠鏡,凡此種種一應俱全。陽台長窗的一側斜架著一台攝影機,像機關鎗那樣作了精心的偽裝。我則隱蔽在另一側的黑角落裡,不叫山坡上的人看見,一直小心在意可千萬不能闖進了陽光亮堂堂的開闊處。獨有這大員卻堂而皇之坐在向陽地的中央,頭戴鋼盔,儼然是一副全球總參謀長的架勢,望遠鏡亮晃晃的,比得上一架日光反射信號起。

    「你瞧,」我說。「我們這兒得工作。你在那兒坐著,望遠鏡會發出反光,對面山上的人全看得見。」

    「依我看在房子裡是根本沒有危險的,」大員儼然以上司下顧的口吻,若無其事地說。

    「你要是打過野羊,」我說,「你就知道了:你老遠看得見野羊,野羊也老遠看得見你。你用望遠鏡不是可以清清楚楚看見對方的人嗎?他們也有望遠鏡的。」

    「依我看在房子裡是根本沒有危險的,」大員卻還是那句話。「坦克都在哪兒啦?」

    「在那兒,」我說。「樹底下。」

    兩個攝影師氣得直做怪臉,都攥緊了拳頭,在頭頂上亂揮。

    「我把大攝影機拿到後邊去,」約翰尼說。

    「小妞兒,躲遠點,別過來,」我衝著那美國女記者說。然後又告訴大員:「你知道吧,他們把你當成誰的參謀長啦。見了你這鋼盔,這望遠鏡,他們以為你是指揮作戰的。知道嗎,你這是自找麻煩。」

    他說的還是那句老話。

    就在這個當兒我們挨了第一顆炮彈。只聽見一聲巨響,好似爆裂了一根蒸氣管,外加撕裂了一塊帆布。爆炸的聲音沒落,灰泥牆粉還在轟隆劈啪往下掉,我就冒著漫天的塵霧,推著那女記者往門外跑,躲到後面一排房間裡去。正當我衝出房門的時候,只見有個頭戴鋼盔的傢伙從我身旁一閃而過,向樓梯口竄去。一頭野兔子一竄而起,左一蹦右一跳的一溜煙逃走,那個速度應該說夠快了吧,可是這位大員竄過塵霧瀰漫的過道,衝下樓梯,奪門而出,往街上一鑽,速度之快卻連野兔子都別想趕得上。我們的一位攝影師說,他的萊卡攝影機最快的快門都別想拍得下這位大員的動作。這話固然有些過甚其詞,倒真是說得一針見血。

    總之對方對這幢房子快速轟擊了足有分把鐘。炮彈簡直就是平射的,在呼嘯而來和擊中爆炸的轟然一響、陡地一震之間,幾乎都沒有個間隙能容你鋪一下鋪。後來總算打完了,我們又等上了幾分鐘,看是真的不打了,才到廚房裡去扭開水池上的龍頭喝了點水,然後重新找了個地方,把攝影機再架起來。這時候進攻正好剛剛開始。

    那美國女記者把大員恨透了。「是他帶我上這兒來的,」她說。「他還說這兒挺安全呢。結果他自己倒溜了。連聲再會都不說。」

    「這個人哪有一點紳士風度,」我說。「瞧,小妞兒。注意看。喏,開始啦。」

    只見地面上有些士兵站了起來,半彎著腰,向一片小林子裡的一座石頭房子跑步前進。炮彈都對準了石頭房子打去,所以石頭房子會不時消失在突然騰起的一陣陣塵霧中。每次一炮打過,風又總會把塵霧吹散,石頭房子又總會清清楚楚露出臉來,好似一艘船破霧而出一般。在士兵的前面有一輛坦克晃晃搖搖開得飛快,活像一隻圓頂炮鼻蟲,開進樹林子就看不見了。正看著時,忽然跑步前進的士兵都撲倒在地上了。接著左邊又有一輛坦克衝上前去,進了樹林子,坦克開火的閃光都看得見,石頭房子冒了煙,飄散的煙霧裡看得見有個伏在地上的士兵爬起來就拚命往回跑,逃回自己原先所在的戰壕裡去了。接著又是一個爬起來跑了,一隻手抓著槍,一隻手還抱著頭。再後來簡直就是全線後退了。有的跑著跑著就倒下了。有的趴在地上就再沒有起來。滿山坡星星點點都是。

    「怎麼回事?」女記者問。

    「進攻失敗了,」我說。

    「怎麼?」

    「沒有能堅持到底。」

    「為什麼呢?他們後退不也跟前進一樣危險嗎?」

    「不見得。」

    女記者舉起望遠鏡來看。可是隨即又放了下來。

    「我什麼也看不見了,」她說。她淚水順著兩頰直流,臉上還在抽搐。我以前從來也沒有見她流過淚,要哭的話,大可一哭的事我們也見得多了。打起仗來,各等各樣的人,包括將軍在內,誰都免不了有流淚的時候。不管人家跟你是怎麼說的,反正這句話才真是實情,不過眼淚還是應該盡量少流,人們也都能忍則忍,所以我以前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記者流淚。

    「這就是一場進攻戰了?」

    「這就是一場進攻戰,」我說。「現在你算是見識過了。」

    「這以後又會怎麼樣呢?」

    「要是帶隊指揮還有人的話,說不定還會打發他們再上去。不過我看只怕是不會了。這損失有多大,你不妨數一數就明白了。」

    「那些人全都死了?」

    「不一定。有的是受了重傷,動不了了。等天黑以後,會有人來把他們抬下去的。」

    「那坦克現在怎麼辦呢?」

    「能撤回去算是走運。」

    可是其中有一輛已經倒運了。松林裡騰起一股黑污的煙柱,在空中隨風飄散,很快就擴大成烏黑的滾滾一團,濃濃的油煙裡看得見還有紅通通的火舌。只聽見一聲爆炸,同時看見一陣白煙翻滾,於是黑煙竄得就更高了,下面著火的範圍也更大了。

    「那是一輛坦克,」我說。「起火了。」

    我們繼續看下去。從望遠鏡裡可以望見打壕溝的一個角落裡爬出兩個人來,抬起一副擔架,順著上山的一道斜坡往上爬去。看上去爬得很慢,似乎爬得很吃力。正看著時,前面那人忽然腿一屈跪下了,隨後便一屁股坐下來。後面那個早已趴倒在地上。他爬到前面,把胳膊鉤在前面那人的肩下,拖著他向壕溝裡爬去。一會兒他就不動了,只見他面孔朝下趴得直挺挺的。這樣兩個人就都橫在那兒不動了。

    對石頭房子的炮擊已經停止了,此刻四下一片悄然。襯著青青的山坡,那農家大宅子連同圍牆裡的院子黃得好顯眼,不過山坡上築了工事,挖了交通溝,泥土翻起處還添上了些白色的瘢痕。山坡上這會兒有些小火堆升起的細煙,那是行軍爐灶在做飯。往上,通向農家大宅子的一路上則儘是這場進攻戰遺下的死傷士兵,好像把許多包裹撒在青草坡上。那輛坦克還在樹林子裡燃燒,煙是又黑又油的。

    「嚇人哪,」女記者說。「這種場面我還是生氣第一次見到。真嚇人哪。」

    「打仗的場面總是這麼嚇人的。」

    「你見了倒不覺得討厭?」

    「我討厭,我一向就見了討厭。可干一行就得懂一行。這是打的一場正面進攻戰。打正面進攻戰就是這樣慘。」

    「沒有別的辦法可以進攻了?」

    「有啊。辦法多啦。不過你總得先有軍事知識,有軍紀,有經過訓練的班排長。尤其應該有出奇制勝的計謀。」

    「這會兒天色都給弄得黑乎乎的,要拍也沒法再拍了,」約翰尼說著就把他的遠距離攝影鏡頭用罩子罩了起來。「喂,我的』小人『哥。我們快回旅館去吧。今天的活兒幹得相當不錯。」

    「是啊,」那另一個攝影師說。「今天我們拍到的一些鏡頭是非常珍貴的。可惜進攻沒有成功,真是太遺憾了。算了,這事還是別去想了。但願有一天我們能拍到進攻得勝的鏡頭。只是進攻得勝的日子往往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我可永遠也不想再看了,」那女記者說。「我今天算是見識過了。我是說什麼也不願意再看了,好奇心打不動我,寫文章掙大錢引誘不了我。他們都是男兒漢血肉之軀啊,跟你我有什麼兩樣?可你看看他們,就這樣都倒在那兒山坡上了。」

    「你可不是男兒漢,」約翰尼說。「你是個女兒家。可不能混淆了。」

    「那個戴鋼盔的傢伙又來了,」那另一個攝影師望著窗外說。「又大模大樣地來了。我恨不得手裡有顆炸彈,扔下去冷不丁嚇他個半死。」

    我們正在收拾攝影器材,那戴鋼盔的大員進來了。

    「哈羅,」他說。「你們拍到好影片了嗎?伊麗莎白,我有一輛汽車停在後面一條小街上,我來送你回去。」

    「我要跟埃德溫·亨利一塊兒回去,」那女記者說。

    「風小點兒了嗎?」我問他,這無非是句應酬話。

    他沒有答理,管自問女記者:「你不去?」

    「不去,」女記者說。「我們準備大家一塊兒走。」

    「晚上跟你在俱樂部見,」他照樣樂呵呵地對我說。

    「你已經不再是俱樂部裡的人了,」我極力學著英國人的腔調,告訴他說。

    大家一起下樓,大理石樓梯上有窟窿,走起來得十分小心,眼下又添了新的損傷,得一一跨過、繞過。這真像是一座走不完的樓梯。我拾到了一個炮彈引信頭上的「銅帽子」,已經撞扁了,底部還有灰泥的痕跡。我就遞給了那個叫伊麗莎白的女記者。

    「我不要,」她說。到了門口,大家一起站住,讓那個戴鋼盔的傢伙一個人走在前頭。他架子十足地穿過了有時會有冷槍打來的大街這半邊;到了對面牆頭的掩護下,便只管端著架子繼續走他的。於是我們也一次一個,向街對面的牆下作衝刺。在這裡待過了一陣子總會知道:過開闊地的時候,第三個人或第四個人往往會招來敵人的火力。所以我們過了這個關口,心裡總是挺高興的。

    這樣我們就在牆頭的掩護下順著大街走去,四個人並排走,手裡拿著攝影機,腳下踩著新飛來的鐵起、剛碎的磚塊,以及成塊的石頭,一路看看前面那個戴鋼盔傢伙架子十足的步態:他,已經不再是俱樂部裡的人了。

    「真討厭,我還要寫電訊稿呢,」我說。「今天的電訊稿可不好寫。進攻失敗啦。」

    「你這是怎麼啦,老兄?」約翰尼問。

    「你應該找些可以說得的事情來寫,」那另一個攝影師和婉地說。「今天的事情那麼多,總該有些什麼可以說說吧。」

    「他們什麼時候去把傷員弄回來?」那女記者卻問。她沒戴帽子,步子跨得又大又隨便,頭髮披在皮領短茄克衫的領子上,在愈來愈暗的光線下看去都成了土黃色的了。她轉過頭來時,頭髮也跟著一晃蕩。她面孔發白,臉色難看。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等天一黑。」

    「上帝保佑,快些天黑,」她說。「原來戰爭就是這樣。我要來採訪報道的就是這麼回事。那兩個抬擔架出去的人是不是給打死了?」

    「死了,」我說。「肯定死了。」

    「他們的行動太遲緩了,」那女記者不勝憐憫地說。

    「人有時候想走卻就是邁不開腿,」我說。「走起路來像陷在深沙裡,有時又像身在夢中。」

    前邊,那個戴鋼盔的人還是一直順著大街走去。他左邊是一排殘破的房屋,右邊是營房的磚牆。他的汽車停在大街的盡頭,我們的車子也就停在那兒一所房子的背面。

    「我們就帶他回』俱樂部『去吧,」那女記者說。「今兒晚上我可不想讓誰受到傷害。感情不能受到傷害,什麼都不能受到傷害。嗨!」她就喊起來。「等等我們哪。我們來啦。」

    那人站住回頭一看,笨重的大鋼盔隨著腦袋轉過來,顯得滑稽極了,像是什麼馴順的牲口頭上長的兩隻大角。他等在那兒,我們就迎上前去。

    「是不是要搭我的車?」他問。

    「不用了。我們的汽車就在前面。」

    「我們都到』俱樂部『去,」那女記者說。然後向他微微一笑:「你也來,順便再帶上一啤酒,好嗎?」

    「那就太好了,」他說。「我帶什麼酒好呢?」

    「帶什麼酒都行,」女記者說。「隨你的便好了。我還有些工作得先去做好。七點半左右碰頭吧。」

    「你要不要搭我的車回去?」他問她說。「那輛車上還得裝這麼些玩意兒,怕是太擠了。」

    「好啊,」她說。「我挺高興的。謝謝你啦。」

    他們倆上一輛車,我們把攝影器材統統裝上另一輛車。

    「怎麼啦,老兄?」約翰尼說。「你的女朋友倒讓別人送回家去?」

    「這場進攻戰叫她看得心都亂了。她心裡難受著呢。」

    「看進攻戰而心不亂的女人不好算個女人,」約翰尼說。

    「這次進攻敗得真慘透了,」那另一位攝影師說。「幸而她觀察的距離還不算太近。今後不管有沒有危險,我們可千萬不能讓她近距離看進攻。這種場面刺激性太大。今天她在那兒看,還不過像看電影一樣。看去就像電影裡的老式戰鬥場面。」

    「她心地善良,」約翰尼說。「跟你不一樣,我的lice哥。」

    「我的心地可善良了,」我說。「不過你應該說louse,用lice不對,lice是複數。」

    「我就喜歡用lice,」約翰尼說。「這個字聽起來口氣更強硬。」

    可是他卻抬起手來,把車窗上用唇膏寫的那幾個字擦掉了。

    「要開玩笑我們明天再另換個花樣吧,」他說。「鏡子上寫字的事兒算是跟你一筆勾銷了。」

    「行,」我說。「那太好了。」

    「你呀,我的lice哥!」約翰尼說著,拍了拍我的背。

    「應該用louse!」

    「不。就是要用lice!這個字我喜歡多了。口氣上要強硬百倍。」

    「去你的。」

    「好吧,」約翰尼說著,愉快地笑了。「這一下我們又都是老朋友了。在打仗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得注意著點,彼此可別傷了感情才好。」你總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點什麼1——

    1《你總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點什麼》是一篇以古巴為背景的完整的短篇小說。海明威於1939至1959年間定居於古巴的「了望農場」——原編者注——

    「這篇小說寫得真不錯,」孩子的父親說。「你知道你這篇東西寫得有多好嗎?」

    「那可不是我要她送給你看的,爸爸。」

    「你另外還寫過些什麼呢?」

    「小說就這一篇。真的,那不是我要她送給你看的。可小說一得了獎」

    「她要我輔導輔導你。不過你既然寫得出這樣的好文章,也就用不著別人來輔導了。你只要寫下去就可以了。你寫這篇小說花了多少時間?」

    「也沒花很多時間。」

    「你從哪兒聽說有這麼一種海鷗的?」

    「大概是在巴哈馬吧。」

    「你從來沒有去過狗礁,也沒有去過埃爾鮑基。在凱特基也好,比美尼也好,都沒有海鷗來做窩住,連燕鷗都沒有。在基韋斯特也只能見到些最小的燕鷗來做窩。」

    「對,就是那種叫』該殺的彼得『的。窩都做在珊瑚礁上。」

    「就做在淺灘上,」他父親說。「可小說裡說的那種海鷗,你哪兒見得到呢?」

    「可能是你告訴我的吧,爸爸。」

    「這篇小說的確寫得非常好。倒使我想起了好久以前看過的一篇小說。」

    「你總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點什麼,」孩子說。

    那年夏天,父親在藏書室裡找了些書給孩子看,孩子就看這些書。孩子要是不去打棒球、不去俱樂部練射擊的話,總會來大房子吃午飯,來的時候往往說他一直在寫作。

    「你要是想給我看看,只管拿來,有什麼問題要問,只管來問,」父親說。「你要寫你熟悉的東西。」

    「我是這樣,」孩子說。

    「我不想來監督你,也不想來釘牢你,」父親說。「不過,假如你想要的話,我倒可以找些我們彼此都熟悉的題材,給你出幾個簡單的題目做。這樣練習練習很有好處。」

    「我覺得我幹得倒還算順利。」

    「那你不一定要拿給我看,什麼時候覺得有必要,再給我看好了。《當年在遠方》這篇文章,你看了喜歡嗎?」

    「喜歡極了。」

    「我剛才說到出題目,無非是這樣的意思:我們可以一起去逛一次市場,或者去看一次鬥雞,把我們的所見各自記下來。只要把自己看到後覺得印象深刻的東西如實記下就可以了。比如,在鬥雞的兩個回合之間,公正人讓雞主人把雞抱回去調理一下,這時候雞主人就扒開雞嘴往嗓子眼裡灌點酒。就記諸如此類的小事。看看我們各自看到了些什麼。」

    孩子點點頭,可是隨即就垂下眼來,望著面前的盤子。

    「要不我們也可以去一次咖啡館,玩上幾盤撲克骰子,1你就寫你聽到人家都談了些什麼。也不要全寫出來。只要把有點意思的寫出來就行了。」——

    1有的骰子上面刻有撲克圖案,稱為撲克骰子。另外,亦有以骰子擲出花色,引用品克牌打法的。也稱為擲撲克骰子——

    「按這個辦法寫我現在怕還不行呢,爸爸。我想我還是照那篇小說的寫法寫下去吧。」

    「那就照你的老辦法寫吧。我不想干預你,也不想影響你。我說的這些都不過是練習罷了。本來我倒很願意陪你練習練習。就好比彈琴練指法。其實這些辦法也不一定就真好得不得了。我們還可以另找些更好的辦法。」

    「我恐怕還是照那篇小說的寫法寫下去的好呢。」

    「也好,」父親說。

    父親心裡想:我像他這樣年紀的時候,還寫不出這樣的好文章呢。我認識的人裡也從來沒有一個能有這樣的本事。我認識的人裡也從來沒有一個能像他似的,才十歲的娃娃就有那麼一手好槍法。小小年紀不只參加射擊表演,還跟大人、跟職業選手一塊兒比試槍法。他十二歲上就以平等的資格上場參加比賽了。他打起槍來就像身上天生有雷達似的。目標沒到射程以內,他絕不輕易發槍;野禽被一哄趕冷不防飛出來,他也決不會給弄得措手不及。他常常打長尾野雞,打飛過的野鴨子,射擊的姿勢優美,出槍恰到好處,準確非凡。

    逢到比賽打活鴿的時候,只要一等他來到屋外的水泥場上,通過旋轉門走進射擊欄,旁邊掛起了黑條紋金屬板表示由他上場,那班職業選手就都不作一聲,緊盯著看了。射手中只有輪到他上場,滿場觀眾才會鴉雀無聲。他舉起槍來架在肩上,還回頭看了看槍托底部抵在肩膀的什麼部位,一些職業選手見了微微一笑,好像發現了一個秘密似的。然後他的腮幫子就靠下去貼在貼腮上,左手老遠伸出在前頭,身體的重心前移到了左腳上。槍口抬起來又低下去,往左移了移又往右移了移,最後回到了正中。右腳的後跟輕輕一提,渾身的力氣都集中到了彈膛裡的那兩發彈藥上。

    「預備!」他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嗓音是那麼低沉沙啞,真不像是小孩子的說話。

    「預備!」管鴿籠的人應了一聲。

    「放!」那沙啞的嗓子話音一落,五個籠子裡不知哪一個籠中就飛快衝出一隻灰鴿來,也不知是怎麼一竄,就貼著青草地箭一般一掠而過,向著白色的矮柵欄飛去。第一個槍筒裡的子彈一下就打中了它,第二個槍筒裡的子彈也隨之而入。那飛鴿腦袋朝前一衝,栽了下來,只有那些射擊的行家才看出第二顆子彈也打中了鴿子,儘管這時鴿子早已中彈死在空中了。

    孩子這時就會打開槍筒,離了水泥場,回到休息室去,臉上不帶一點表情,眼睛直望著地下,對喝彩聲只當沒有聽見一樣,要是碰到哪個職業選手讚他一聲:「好樣的,斯蒂維,」他就會以那個陌生的沙啞嗓門說聲「謝謝」。

    他就會把槍在槍架上放好,等著看父親上場打。父親打罷,爺兒倆就會一起走到露天的冷飲櫃檯跟前。

    「我可以喝瓶可口可樂嗎,爸爸?」

    「只許半瓶為限。」

    「好吧。真遺憾,我剛才的動作太慢了。倒讓那只鴿子逞了強,真是不應該啊。」

    「那鴿子衝勁足,飛得又低,斯蒂維。」

    「要不是我動作慢,那就誰也不會知道了。」

    「你打得還不錯。」

    「我還會打得跟本來一樣快的。不用為我操心,爸爸。就喝上這麼點兒可樂,我包你出手慢不了。」

    他打第二隻鴿子時,地籠的彈簧門一開,鴿子從暗溝口裡竄出來,剛一飛起就給打死在空中。大家都看清了鴿子是在空中中了第二槍以後才落地的。出了籠子還飛不到一碼遠。

    孩子來到休息室時,有個本地的射手說道:「好,你這一下打得輕鬆,斯蒂維。」

    孩子點了點頭,把槍擱好。他看了看記分牌。還要等四個選手上過場,才會又輪到父親。他就去找父親。

    「你這一回出手又很快了,」父親說。

    「我是聽見了開籠聲的,」孩子說。「我不是糊弄你,爸爸。我知道幾個籠子開籠的聲音都是聽得見的。可我發現眼下二號籠開起來要比別的籠子響一倍。這個籠子也真該上點油了。看來這號事誰也沒有注意。」

    「我總是一聽見開籠聲就把槍口轉過去。」

    「是啊。可要是聲音特別響的話,那準是在左邊。左邊的聲音響。」

    父親此後連打三輪,鴿子沒有一次是從二號籠裡出來的。後來真碰上了一次,他卻並沒有聽到開籠聲,結果這一次他是用了第二發槍彈在老遠以外才把鴿子打死的,死鴿子正好撞在柵欄上,落在界內。

    「咦呀,爸爸,我真抱歉,」孩子說。「他們上過油了呢。都怪我多嘴了。」

    爺兒倆一起參加過了最後一次國際射擊大賽,晚上在一塊兒閒聊,孩子說道:「我真不明白,怎麼有人會連只鴿子也打不中。」

    「這話可千萬不能對人家說啊,」父親說。

    「我不說。可我這倒真是心裡話。打不中是說什麼也不應該的。我總共只失敗過一次,可也是兩槍都中,只是死鴿子栽下來掉在界外了。」

    「可這樣你還是失敗了。」

    「我明白。這樣我還是失敗了。不過我弄不懂,真要是個夠格的射手怎麼會連只鴿子也打不中。」

    「也許過了二十年你就懂了,」父親說。

    「別生氣,爸爸,我不是存心要頂撞你。」

    「沒什麼,」父親說。「可對別人你這話千萬不能說啊。」

    他是在對那篇小說、對孩子的寫作感到捉摸不透的時候想到了這些的。孩子雖然天賦驚人,能成為這樣一個打飛禽的能手卻也並非全靠自己,他不是不經點撥、不經培養就自己成了材的。可如今他早已把這個鍛煉的過程統統忘了。他忘了自己起初打不中飛禽,父親就要扒開他的襯衫,叫他看看他槍托抵的不是地方,所以臂膀上都起了青腫。教給他糾正毛病的辦法就是每次舉槍一定要回頭看一看肩膀:看槍確實架妥了,才能招呼放鴿子。

    他忘了父親還教給他一套動作要領:把身體的重心落在你跨前的腳上,莫抬頭,只管轉槍口。怎麼能保證身體的重心落在跨前的腳上呢?只要把右腳的後跟抬起就行。莫抬頭,轉槍口,快出手。記住,得分多少是無關緊要的。可我要求你一定要做到鴿子剛一出籠就得打著。看鴿子不要看其他部位,只要看它的嘴。槍口要瞄準鴿子嘴。要是鴿子嘴看不見,看嘴巴該在哪兒就瞄哪兒。我現在對你的要求是出手一定要快。

    孩子天生是棵打槍的好苗子,但是父親一直幫著摔打,要把他磨練成一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每年都要帶著他苦練提高出手速度,初練時十槍裡不過中個六七槍、七八槍。後來提高到十有九中,在這個水平徘徊了好一陣,又提高到二十槍內槍槍命中,可惜不走運,到底成不了一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

    那第二篇小說他可始終沒有拿出來給父親看。直到暑假結束他還沒有把稿子改到能使自己覺得滿意。他說他要磨到完美無缺才能拿出來。等他一完稿,他一定馬上送來給父親看。他說這個暑假過得非常愉快,真是少有的愉快,而且還有這麼些好書看,他感謝爸爸在寫作問題上對他沒有逼得太緊,因為暑假畢竟是暑假,今年的暑假過得好,大概算得上是過得最好最好的暑假之一了,跟爸爸在一起那可真是帶勁極了,真是帶勁極了。

    過了七年,父親又看到了那篇得獎的小說。那是他在孩子當年住過的房間裡查閱幾本書的時候偶然發現了一本書,在書中看到的。他一看見這本書就立刻意識到那篇小說是怎麼來的了。他記起了當年的那種似曾相識之感。把書一翻,果然有這一篇,一字未動,連題目都一樣。那是一位愛爾蘭作家的一部短篇小說集,所收都是極優秀的作品。孩子竟是一字不改的抄襲,連題目都照抄了。

    父親心想:從小說得獎的那年夏天到他無意發現這本書相隔已有七年;這七年中的後五年,孩子簡直把一切壞事、蠢事都幹絕了。可父親本來還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孩子病了。以為他是得了病才變壞的。以為他原先一直還是不錯的。是那最後一個暑假後一兩年才開始變的。

    如今他明白了,這孩子從來就不是個好孩子。回想往事,他總每每有這樣的感覺。悲哀啊,原來射擊是並不能促使人進步的!

    蔡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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