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睡覺的時候,爸爸說下鋪還是讓我睡吧,因為明天一清早我要看窗外野景的。他說他睡上鋪也沒關係,不過他想過一會兒再睡。我脫下衣服,放在上面的網兜裡,穿上睡衣,躺到鋪上。我關了燈,拉開窗簾,可是坐起來看窗外覺得冷,躺在鋪上又什麼都看不見。爸爸從我的鋪下拿出一隻手提箱,提到床上打開,取出他的睡衣,往上鋪一扔,然後又取出一本書,還拿出酒來在小瓶子裡灌上一瓶。
「開燈好了,」我說。
「不要開了,」他說。「我用不著。你困嗎,吉米?」
「好像有點兒。」
「好好睡一覺吧,」他說完,就關上了手提箱,又放回到鋪下。
「你沒把鞋子放在外邊嗎?」
「沒有,」我說。鞋子在網兜裡,我爬起來想去取,他卻已經找到了,替我拿出去放在過道裡。他拉上了床簾。
「你還不準備安歇嗎,先生?」臥車列車員問他。
「是的,」爸爸說。「我要到廁所裡去看會兒書。」
「好勒,先生,」列車員說。躺在被窩裡,把厚厚的毯子一蓋,周圍一漆黑暗,車外的四野裡也是一漆黑暗,那真是別有情味。車窗的下部是開著的,有一道紗窗遮著,透進來的風有股寒意。綠色的床簾扣得嚴嚴實實,車雖然搖晃,卻感到非常安穩,而且開得很快,偶爾還能聽見一聲汽笛。我睡著了,醒來時往窗外一看,發現列車開得慢極了,原來正在過一條大河。水面上和迎著車窗掠過的大橋鐵架上都亮光閃閃。就在這時,爸爸準備上上鋪去睡了。
「你醒了,吉米?」
「是啊。我們到哪兒啦?」
「這會兒正在過界進加拿大呢,」他說。「不過到天亮車子該又要出境了。」1——
1從密執安州乘火車去紐約州,最便捷的路線就是走伊利湖北岸,從加拿大的境內穿越而過——
我向窗外望去,想看看加拿大,可見到的只是鐵路編組場和一節節貨車。列車停下了,兩個人拿著手電筒從旁邊走過,時而站下用品頭敲敲輪子。除了在車輪前貓著腰的人影和對面的貨車以外我什麼也看不見,於是我又爬回鋪上。
「我們這是在加拿大的哪兒呀?」我問。
「溫澤,」爸爸說。「明天見了,吉米。」
天亮醒來向窗外一看,早已到了個景色優美的地區,看去倒很像密執安,只是山更高了,林木的葉子全都在變色了。我穿好了衣服,只等穿鞋,就探手到床簾下去取。鞋已經擦過了。我就穿上鞋子,收起床簾,來到外面的過道裡。過道裡一排排舖位都還張著床簾,看來大家都還沒有醒。我到廁所探頭張望了一下。那黑人列車員正在鋪墊座椅的一個角落裡睡大覺呢。他把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眼睛,腳高高地擱起在一張椅子上。嘴張開了,頭向後仰,雙手握攏合在身前。我又一直走到車廂頭上去看野景,可是那裡風大灰多,又沒有個坐處。我就又回到廁所,躡手躡腳走了進去,免得驚醒那列車員。我來到窗前坐下。一清早這廁所裡有股銅痰盂的氣味。我餓著肚子,望望窗外的秋景,看看列車員睡覺。這一帶看樣子倒像是個打獵的好去處。山上多的是矮樹叢,還有成片的林子,農家房子看去都很漂亮,道路也都修得不錯。這裡跟密執安看去有一樣不同。在這裡火車一直往前開去,景色似乎都是連成一片的,而在密執安,一處處就都各不相干了。這裡沒有一片沼澤地,也沒有森林大火留下的痕跡。看去處處都像是有了主兒的,可又都是那麼優美的野景,山毛櫸和楓樹都已變了葉子的顏色,隨處可見的矮櫟樹也都有色彩艷麗的樹葉,哪兒有矮樹叢哪兒就准有許多蘇模樹,鮮紅一片。看來這一帶還是野兔子繁衍的好地方,我想找找獵物看,可是景物閃過去太快,目光根本集中不到一點上,能夠看到的鳥兒也只有天上的飛鳥。我看見有一隻鷹在一片田野上空獵食,還看見了跟這雄鷹成對的一隻雌鷹。我看見有金翼啄木鳥在樹林邊上飛,我估摸這是在向南遷徙。我還兩次見到了青鳥,可是在火車上要看到鳥兒可不容易。從火車上看野外,要是筆直看著面前景物的話,東西都會往旁邊溜去,所以要看就只能把目光稍稍前移,由著景物從眼前閃過。我們經過一個農家,屋外有好長一起草地,我看見有一群雙胸斑沙在那裡覓食。火車駛過時,其中有三隻飛了起來,打個迴旋飛到樹林上面去了,其餘的卻還在那裡繼續覓食。列車拐了個大彎,我看見了一長串車廂在前邊彎成了一道弧,火車頭老遠跑在頭上,驅動輪轉得飛快,下方則是一個深深的河谷。這時我一回頭,看見列車員已經醒了,正瞧著我呢。
「你看見什麼了?」他說。
「沒什麼。」
「你看得可專心了。」
我沒說什麼,不過心裡正巴不得他醒過來。他的腳還擱在椅子上,只是伸起手來,把帽子戴戴正。
「昨兒老晚還在這裡看書的是你的爸爸?」
「是啊。」
「他可真會喝酒。」
「他酒量好。」
「酒量是好。沒說的,酒量是好。」
我沒說什麼。
「我跟他一起喝了兩杯,」列車員說。「我倒是酒性都上來了,可他卻一坐就是半夜,一點事兒也沒有。」
「他從來也不會醉,」我說。
「就是。可他要是一直這樣喝下去,會把五臟六腑都燒壞的。」
我沒說什麼。
「你餓了吧,老弟?」
「是啊,」我說。「正餓得慌呢。」
「餐車這會兒該開張了。來,到後邊去,我們去弄點兒什麼吃吃。」
我們就往列車的後尾走去,又穿過了兩節車廂,都是一排排起位全還掛著床簾的,再過去才是餐車。我們又穿過一排排餐桌,來到後面的廚房裡。
「嗨,夥計,你好,」列車員招呼大師傅說。
「是喬治大叔啊,」大師傅說。另外還有四個黑人在一張桌子上打牌。
「給這位小哥和我弄點東西吃好不好?」
「不行啊,」大師傅說。「這會兒都還沒有準備好呢。」
「來喝兩口怎麼樣?」喬治說。
「不不,」大師傅說。
「這兒有呢,」喬治說。他從側袋裡取出一隻小瓶。「多蒙這位小哥的爸爸一番好意送給我的。」
「好大方,」大師傅說。他抹了抹嘴唇。
「這位小哥的爸爸是世界冠軍。」
「什麼冠軍?」
「喝酒冠軍。」
「他真夠大方的,」大師傅說。「昨兒晚飯你怎麼吃的?」
「跟那幫子黃娃娃1一塊兒吃的。」——
1指膚色較淡的黑白混血兒——
「他們還在一塊兒?」
「從芝加哥一直鬧到底特律才散。我們現在給他們起了個名兒,叫做白色愛斯基摩人。」
「好啦,」大師傅說。「全都準備妥當啦。」他在一隻油炸鍋的鍋邊上敲了兩個蛋。「給冠軍的兒子來一客火腿蛋怎麼樣?」
「謝謝,」我說。
「那一番好意讓我也叨點光怎麼樣?」
「行啊。」
「祝你的爸爸永遠當冠軍,」大師傅對我說。他舔了舔嘴唇。「這位小哥也喝酒嗎?」
「他不喝,」喬治說。「對他我得照看著點。」
大師傅把火腿蛋裝在兩隻盤子裡。
「請坐,二位。」
喬治和我坐了下來,他又給我們端來了兩杯咖啡,然後就在我們對面坐下。
「不知你捨不捨得讓我再領受一下那番好意?」
「樂意極了,」喬治說。「我們得回車廂裡去了。鐵路上的行情怎麼樣?」
「鐵路股票行情堅挺,」大師傅說。「華爾街的行情怎麼樣?」
「狗熊1都又改做多頭了,」喬治說。「眼下做熊媽媽是很冒風險的。」
「還是小熊2最靠得住,」大師傅說。「巨人隊太驕,所以總得不了聯賽冠軍。」——
1在股票市場的行話中,把做「空頭」的叫做「狗熊」(大概是出自「熊未捉到先賣皮」這句俗語),把做「多頭」的叫做「公牛」。所謂「熊市」、「牛市」即源出於此。下面談話中的「熊媽媽」、「小熊」,都是由此生發出來的。
2「小熊」是芝加哥的職業棒球隊,下面說的「巨人」則是紐約的職業棒球隊(後改屬舊金山)。這兩隊都屬「全國聯賽」(「全國聯賽」是美國棒球最高水平的兩大聯賽之一)——
喬治笑了,大師傅也笑了。
「你真是個夠交情的哥們兒,」喬治說。「我就是喜歡上這兒來跟你見見面。」
「快走吧,」大師傅說。「拉卡萬紐絲要來叫你了。」
「我愛那個姑娘,」喬治說。「誰敢動她一根毫毛」
「快走吧,」大師傅說。「要不那幫黃娃娃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這真是一種愉快,老哥,」喬治說。「真是太愉快了。」
「快走吧。」
「請再賞個臉吧。」
大師傅抹了抹嘴唇。「客人要走啦,一路順風啊!」他說。「我待會兒還來吃早飯,」喬治說。
「免費招待就是,」大師傅說。喬治把酒瓶放進了口袋。
「再見了,慷慨的人,」他說。
「快滾吧,」打牌的一個黑人說。
「再見了,列位,」喬治說。
「吃早飯再見,」大師傅說。我們就走了出來。
我們又回到了自己的那節車廂裡,喬治看了看號碼牌。上面顯示出一個十二號、一個五號。喬治把一個小東西往下一拉,數字就消失了。
「你還是在這兒坐,不用客氣,」他說。
我就在廁所裡坐下來等,他管自到過道那頭去了。只一會兒工夫他就回來了。
「好啦,全都侍候周到啦,」他說。「這鐵路上的事你喜歡嗎,吉米?」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你爸爸不就是這樣叫你的嗎?」
「是啊。」
「這不結了,」他說。
「我太喜歡了,」我說。「你和大師傅說起話來總是那個樣兒的嗎?」
「不,詹姆斯,」他說。「我們只有心裡一熱乎才那個樣1兒說話。」——
1吉米的正名——
「也就是你們一起喝了酒,」我說。
「不光是喝了酒。只要為了個什麼緣故兩人心裡一熱乎。大師傅和我是同調。」
「什麼叫同調?」
「對人生抱有同樣看法的人。」
我沒說什麼,這時電鈴響了。喬治到外邊把那箱子裡的小東西一拉,又回到裡間來。
「你看見過用剃刀扎人嗎?」
「沒有。」
「要不要聽我說說?」
「好啊。」
鈴聲又響了。「我還是去看一看,」喬治說著就出去了。
一回來他就挨著我坐下。「使剃刀可是一門技術,」他說,「不是只有干理發這一行的才會使這種傢伙。」他對我看看。「別把眼睛瞪得這樣大,」他說。「我不過是嘴裡講講。」
「我不怕。」
「我看你也不會怕,」喬治說。「你最要好的朋友就在你身邊哩。」
「對,」我說。我看他是有點醉了。
「這玩意兒你爸爸有很多吧?」他掏出了酒起。
「我不知道啊。」
「你爸爸真稱得上是一位標準的高尚慷慨的紳士。」他喝了一口。
我沒說什麼。
「我們回頭再說剃刀,」喬治說。他伸手到上衣的裡袋裡掏出一把剃刀來,並不打開,就放在左手的掌心裡。
那手掌是淡紅色的。
「你看看這剃刀,」喬治說。「使起來不用費什麼勁,也沒什麼玄乎的。」
他把剃刀托在掌心裡拿給我看。那剃刀有個黑柄,是用骨頭做的。他拉開刀來,直挺挺的亮出了刀鋒,交到右手裡。
「你有根頭髮沒有?」
「什麼意思?」
「拔根頭髮下來。我自己的頭髮太韌了。」
我拔下一根頭髮,喬治伸手接了過去。他用左手捏著,看個真切,剃刀一揚,就把頭髮截為兩半。「一是刀口要鋒利,」他說。眼睛依然望著殘留的小半截頭髮,手裡把剃刀翻了個個兒,刀鋒朝反方向又是一揚,頭髮就在緊靠兩個指頭處又給削去了一半。「二是動作要洗練,」喬治說。「有這兩條就很了不起了。」
吱吱的電鈴聲響了,他折好剃刀,交給了我。
「代我保管一下,」他說完就出去了。我把剃刀拉開看看,折攏看看。還不是一把普通的剃刀?喬治又回來在我身旁坐下。他喝了一口。瓶裡沒酒了。他把瓶子看了看,收起來放回到口袋裡。
「請把剃刀給我,」他說。我就交給了他。他接過去放在左手的掌心裡。
「你剛才看到了,」他說,「一條是刀口要鋒利,一條是動作要洗練。還有一條比這兩條更重要。就是刀法要把穩。」
他右手拿起剃刀,輕輕一揮,刀身就出來了,刀背貼住在指關節上,鋒口亮在外邊。他把手讓我看清楚:刀柄藏在拳頭裡,翹出的刀身貼著指關節,由食指和拇指扣住。刀子就這樣牢牢地架妥在拳頭裡,亮出了鋒口。
「你看清楚啦?」喬治說。「你再看看,使用起來還少不了要掌握這樣熟練的技巧。」
他站起身來,啪的一聲一伸右手,拳頭早已握起,刀子早已貼著指關節亮了出來。剃刀的刀身在射進窗口的陽光裡發亮。喬治頭一低,掄刀連砍了三下。又後退一步,把刀在空中揮了兩揮。然後壓低了頭,用左臂護住了脖子,拳頭帶著刀子飛快地一捅一收,來回不停,一邊又是躲又是閃。他砍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直砍了六下,才直起腰來。他一臉汗水,把剃刀折好放在口袋裡。
「要掌握使用的技巧,」他說。「另外左手最好還要拿一個枕頭。」
他坐下來擦了擦臉。還脫下帽子揩了揩裡面的皮墊圈。又走過去喝了杯水。
「剃刀其實只是一種幻想,」他說。「剃刀是防不了身的。誰都能拿剃刀來捅你。你既然捅得到人家,人家自然也捅得到你。要是左手能拿上個枕頭,那就好了。可是用得著剃刀的時候又上哪兒去弄枕頭呢?總不見得會在床上去捅誰吧?剃刀只是一種幻想,吉米。那是黑人的武器。地地道道是黑人的武器。可你現在也知道黑人是怎麼個用法了。黑人品實總共只作了一個改進,就是可以在手裡把剃刀翻個個兒。黑人中只有一位傑克·約翰遜1才真具備了自衛的功夫,可他卻給關進萊文沃思2去了。我這點剃刀功夫比起傑克·約翰遜來那真是差遠了!可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吉米。人生在世,別的都是空的,自己有個看法才最受用。像我和大師傅這樣的人,都是有自己看法的。即使看法不正確吧,日子總也比較好過些。像傑克老哥或馬庫斯·加維3這樣的黑人,滿腦袋幻想就得給抓去坐班房。我要是對剃刀還死抱著幻想的話,也不知道會弄得怎麼樣呢。什麼都是空的啊,吉米。喝了酒,過上個把鐘頭,你就會像我這樣,知道那個滋味了。你和我,其實還根本不好算朋友。」——
1傑克·約翰遜(1878-1916):美國黑人重量級拳擊手。美國黑人拳擊手中第一個冠軍獲得者。他多次擊敗白人對手,以致引起了種族騷亂。他還先後同兩個白人婦女結婚,遭到了一些人的攻擊。1913年初他以「誘拐婦女罪」被判一年徒刑。
2萊文沃思:在堪薩斯州東北部,聯邦監獄所在地。
3馬庫斯·加維(1887-1940):生於牙買加的黑人,1916年到紐約。他相信黑人在白人佔多數的國家不可能得到公平待遇,因此主張黑人應該「回到非洲去」。二十年代他的支持者達兩萬之多。他得到了大量捐款,用這些錢創辦了黑人企業,以贏利作為「回到非洲去」運動的經費。1925年加維被控「利用郵件設置騙局」,判決有罪,給關了一年牢——
「哪兒的話,我們是朋友。」
「吉米好老弟,」他說。「你看那可憐的『虎斑草』老哥,他受到的是什麼樣的待遇啊。他要是個白人的話,百萬家財早都掙下啦。」
「他原先是幹什麼的?」
「原先是個拳擊手。拳擊功夫好得真沒說的。」
「他們把他怎麼啦?」
「總是叫他在鐵路上跑,不是幹這個就是幹那個。」
「真太可惜了,」我說。
「吉米,這還不算什麼,事情可還大著哪。你還會從女人那兒染上梅毒,要是你有老婆的話,老婆都會逃跑。吃這碗鐵路飯晚上往往是回不了家的。你去找的那種女人,她也是沒辦法才來跟你好的。你去找她,是因為她沒辦法,你拉不住她,也是因為她沒辦法。男子漢一輩子能有多少歡情可得呢,喝了酒心裡多添幾分不痛快又算得了啥。」
「你心裡覺得不痛快?」
「是啊。心裡覺得不痛快。要不是覺得不痛快,我也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我爸爸早上鋪來也常常覺得不痛快。」
「是嗎?」
「可不。」
「那他怎麼辦呢?」
「就鍛煉身體。」
「哎,我有二十四個舖位得收拾。也許這倒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天一下鋪雨來,在火車上就覺得日子長得難捱了。雨打得車窗玻璃都濕了,再也看不清楚窗外的景色,而且在雨裡看去反正車外什麼都是一個樣。我們路過好多個大小城鎮,可是沒一處不在下雨,火車在奧爾巴尼過赫德孫河時,雨下大了。我走出車廂,站在連廊裡,喬治把門打開了,好讓我看野景,可是眼前見到的卻只有濕漉漉的鐵橋架,落在河裡的雨點,還有就是那水淋淋的列車了。不過外邊卻有股子好聞的氣味。這是一場秋雨,從開著的門裡透進來的空氣聞起來很清新,好似潮濕的木柴、沾水的鐵起,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湖濱的秋天。車廂裡乘客雖有不少,可看上去都引不起我多大的興趣。有個漂亮的婦女要我在她身旁坐下,我就去了,後來才明白,原來她自己也有個跟我同樣年紀的孩子,眼下她是到紐約某地去當教育局長的。我心想:我這會兒要是能跟喬治到餐車廚房去,聽他跟大師傅談談,那該有多好呢。可是白天一般的時候喬治說話也跟常人無異,只有說得更少,而且態度非常規矩,不過我也注意到他喝了不少冰水。
車外雨停了,但是大山頂上還有大片的雲團。火車沿著河邊駛去,四野裡真美麗極了,這樣的美景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見過,只有肯伍德太太家裡一本書的插圖上才看得到如此風光。我們住在湖濱的時候,逢星期天總要上肯伍德太太家去吃飯,她家有這麼一本大書,一直放在客廳裡的桌子上,我在等吃飯的時候總要去翻翻看看。那本書上的版畫也就像此刻這雨後的四野,也有這樣的河,河畔也聳立著這樣的山,山上也是這樣灰色的山巖。有時在河的對岸可以見到有列車迎面而過。樹頭的葉子入秋都已變色,有時看見河面只在樹木的枝椏之間露出一角,那時這河看去就一點也不顯得古老,跟書上的插圖也不像了,倒是讓人覺得這種去處大可住得,住在這兒可以釣釣魚,一邊吃午飯一邊看火車開過。不過總的說來這河是陰暗、淒涼而又陌生的,似乎並非現實,倒是像書上的版畫,古味十足。這也可能是因為一場大雨剛過、太陽還沒有出來的緣故。風吹葉落的時候,落葉歡舞,踩上去也帶勁,樹呢,也還是老樣子,只是樹上沒有了葉子而已。可是雨打葉落的時候,落葉就生氣全無,都濕漉漉貼在地上了,樹也變了,變得水淋淋沒有好臉面了。沿赫德孫河的這一路上景色固然十分美麗,這種景色在我可畢竟是感到很隔膜的,我倒寧願還是回到湖濱去。這個地方給我的感覺,也正就是書上的版畫給我的感覺,這裡邊摻雜著很多別的東西:看這本書我總是在那個客廳裡,那是別人的家,時間又總是在吃飯前,何況雨後的樹一片水淋淋,更何況北方的季節此時已是秋盡,天氣又潮又冷,鳥兒早已飛空,在樹林子裡散步已不再是什麼樂事,天一下雨就只想待在屋裡,生上一堆火。我看我也不是一下子想到了那麼多的,因為我這個人向來是不多想也不細想的,只是赫德孫河沿河的景色給了我那麼複雜的感受而已。一下雨,什麼地方都會變得陌生的,連自己的家鄉也不能例外。
蔡慧譯